枯枝煎雪织锦字
2016-05-17零虾
零虾
一
南都的冬天来得向来比别地要晚,即便如此,天也渐渐寒了起来。
宋缎正与妻子吃着晚饭,仆人宋青来禀报,说是户部的刘尚书要与老爷商讨一下北方雪灾重区减赋的事,现在已经被请去书房等候了。
宋青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宋缎一眼,宋缎了然,站起身看向妻子歉意地说:“又不能陪夫人用饭了。”
江雯妡起身为他整理了衣冠,温婉劝道:“朝事为重。”
走在回廊上,宋缎隐去轻松的笑容,沉声问道:“来的是谁?”
“宫里的人。”宋青这般答复,也就是说,真正来的人,他连面都没见着。
宋缎皱了皱眉转而又换上淡然的神色,多事之秋,这种事他该习惯才是。
推开书房,便看见一个略显娇小的背影裹在棕色的斗篷里,直到他关上房门,来人才转过身来,揭开帽子,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俏颜,饶是不施粉黛也足以蛊惑人心。
即便他做了万般的心理准备,也绝没想到过来的人会是她——艳绝天下,宠冠六宫的文妃娘娘。
不过转而一想,似乎也能明白,皇上病重,膝下皇子共有四位,文妃所出的六皇子便在其中。
这个节骨眼上,来找他这个尚书令不足为奇。
谁能想到,当初江太师府上不受宠的庶小姐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宋缎压下心里的震惊,从容行礼:“参见文妃娘娘。”
“姐夫,不必多礼。”一声姐夫,消散从前种种纠葛。
宋缎愣神之际,她却已经跪在了他的面前。
她将头叩下:“文妤今日来寻姐夫,是有一事相求。”
“六皇子年幼。以后宫里宫外便只有你这个姨父尚可倚仗了,还请姐夫代为照料。”
“六皇子贵为龙子,自有皇上和文妃娘娘可倚仗。娘娘何出此言?”宋缎重新整肃了脸色,将眼神转向别处不再看她。
“姐夫不日自会明白文妤所说。文妤就先谢过姐夫了。”她抬起头来,别有深意地一笑。
宋缎听到这话,联系到时局,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紧紧盯着她的脸,妄图找到一丝破绽,她从容地笑着任他打量。
“莫非你……”宋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她却笑吟吟地再一次叩拜在地。
“娘娘多虑了。六皇子贵人之命,还轮不到臣来照拂。宋缎得皇上赏识为朝廷效力,自然当为皇上鞠躬尽瘁。”
一番话听来是在拒绝,可她知道,他是应承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粲然一笑:“多谢先生。”
话一出口,他和她俱是一愣,在她口中徘徊已久的两个字,终于还是被她叫了出来。
已有许多年没听过人叫他先生了,他恍然以为回到了那年的江府偏院,她迎着风雪趴在墙头只为等他路过,鼻头冻得通红却依然愉悦地叫住他:“先生留步。”
二
先生留步。
他不该留步的,这样便不会有日后的自作多情。
只可惜那时少见世面,一抬首看见墙头上探出半个身子,一张俏丽的脸蛋从上方直直映入他的眼帘,他不由自主便停下了脚步。
他那时只是寄住在江府的教书先生,为江府的少爷们讲学。
他看她布衣素簪,一下子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应该就是下人们口中的二小姐了。
她的生母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嫁给江太师,破坏了江太师与妻子的感情,被江太师厌弃。后来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女儿,江太师将其扔给乳娘养在偏院,从不过问。
想到她如此身世,宋缎心生怜惜。
那天他立在墙下身姿笔挺,仰头与她说话,脖子发酸也未有不耐烦。
她说她特意守在这堵墙上,就是为了等他路过,她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他。
她絮絮说着自己曾在名帖上见过姐姐江雯妡的名字,她们的名字里前两个字是一样的,她却不知道她名字里的第三个字怎么写。
为了让他听得清楚,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自己的名字,隔着风雪他听得模糊不清,只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隐隐露出一些期待。
他却溺在那双如水的眸子里,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处冰天雪地。
她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头上肩上堆积的雪花随着身子一颤簌簌落下,宋缎这才回过神来,她羞赧地摸了摸鼻子,却半分没有催促他的意思。
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和冻得发白却依然满是坚定的脸,宋缎心里涌起淡淡的心疼。
若不告诉她答案,只怕是不会罢休,他赶紧在墙脚寻得一截枯枝,在雪地上写下“妤”字,他亦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凭着江雯妡的名字猜测,大概是这个字。
这都不重要,他只希望她得到心中所想,赶快回到屋里去,这样寒冷的天气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经受得住?
果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写下她的名字,得偿所愿般地笑了起来,红唇牵动,宛如绽放在墙头的红梅。
“多谢先生。”话音一落便回身跳下墙头,惊得宋缎向前跨出一大步,差一点一头撞在墙上,墙那边的脚步声却渐行渐远。
直到走出去老远宋缎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后来她时常趴在那堵墙上等他,让他教她认字,那一股好学的劲头比他的正经学生还厉害些。
他当然是不吝啬教她的,更喜欢听她脆生生地叫他先生,甚至为了听到她那声甜甜的“多谢先生”,他只恨不能把所有的学问全都教给她。
只是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他觉得温情满满的回忆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
书里常把漂亮的女人写成妖魅,一是因为她们容貌惑人,二是因为大都无心无情吧。
文妃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离开。
宋缎却在书房里静立良久,烛火几时灭了都未曾发觉。
黑暗中,宋缎向门外吩咐:“告诉夫人,我今夜歇在书房。”
三
只是这一夜,宋缎睡得极不安稳。
辗转床榻间,总是梦到江府偏院墙脚,江文妤跪在雪地里,仰头冲他笑,那笑容让四周纷飞的雪花都忘记了落下。
整个画面就此定格,她的笑脸越来越模糊,他心下一阵慌乱,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却怎么也动不了。
四周陷入黑暗,那堵墙和凝在空中的雪花以及她的笑颜又慢慢浮现。
如此反复,再是蛊惑的笑容也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清晨醒来,宋缎有些懊恼地想:明明没有下雪。
推开窗才发现,满院子都是铺天盖地的银白,积雪覆在树叶和花枝上,它们像是在参加谁的葬礼一般谦卑地低下头。
宋青敲门,说宫里传来消息,文妃娘娘薨了,按国母之仪发丧。
宋缎猛然回过头来,才惊觉自己盯着雪地看得太久,眼睛里涌起一阵酸涩和刺痛。
妻子煲了鸽子汤送来书房时,宋缎正看书看得出神,敲了几次门都未有应答。
雯妡推门而入,宋缎这才从书中抬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雯妡知道他看书的习惯,寻常这个时候是不会过来打扰的。
“下雪了,便让厨房煲了鸽子汤,急着给老爷送来,倒是忘记,打扰到老爷看书了。”江雯妡颇为自责地一笑,见宋缎没有不悦,才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听闻,文妃殁了……”
说这话时,她紧紧盯着宋缎的面容,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宋缎却只是淡漠地点了一下头:“是啊。按国丧操办,府里诸多事宜,夫人多操劳了。”
说完便又将头埋进书里,江雯妡见此微微松了一口气,放下汤罐缓步离开书房。
书房内宋缎手中的书却是许久都没有再翻一页。
她终于得偿所愿了吧?按国母之仪发丧,六皇子的地位一下子便高出其他皇子许多,这是她用生命换来的优势。
果不其然,丧礼后不久,六皇子被立为储君,其余皇子皆被打发到封地。
此前皇上迟迟不肯立储,就是因为皇子们年幼,皇妃们年轻,到时候幼子继位,外戚把持朝政,江山危矣。
文妃这时候挺身赴死,将一个没有母亲的皇子奉到皇上眼前,岂会达不到目的?
他向来知道她能忍,却不知道原来她还很舍得。
四
她曾狼狈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盆滚烫的油汤兜头浇下,原因是偷了姐姐江雯妡的金钗,她抵死不肯认罪,即便疼得脸色发白也绝不求饶。
他没有站出去帮她,经历过一些事情以后,他已经没有了从前不管不顾的热血,稍微冷静一想就知道,他明着帮她只会给她招惹更多祸事。
就在前一日,他外衫手肘处破了个洞,急于给少爷们讲学便图了个方便,路过她院子时让她帮忙补补先对付一下。
这一幕恰好被江雯妡给瞧见,怒气冲冲打了她一个耳光:“你怎的和你娘一般下贱,仗着有几分姿色便想方设法勾引人,你明知道……明知道……”
江雯妡羞愤地瞪了他一眼,哭着跑开。
他以为这便算完了,却不想今日就寻了法子整治她。
宋缎相信她是被污蔑的,可他却听到下人们议论,她是有前科的。
据说上一次她偷了江雯妡的钱被发现,连江太师都出面了,证据确凿,她自己也承认了。
夜半时分,宋缎踏着月光来到她的屋外,四下俱寂,即便他放轻了动作,敲门声依然显得突兀。
房里细微的声音瞬间消失,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道幽幽的声音:“先生?”
“是我。”声音轻如叹息。
她呆呆地开门将他请进屋里,宋缎将治烫伤的药膏放在桌案上,取出明绢覆在眼上:“将衣服脱掉吧,我为你背上的伤上药。”
她半天没有动作,宋缎双眼隔着朦胧的绢布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好又说:“今日我见那油汤多是在你后背,你自己定然无法上药。烫伤严重,若是不能尽快治好……”
话还未说完,便看到面前的人影动了动,衣料摩擦的声音响在耳畔,宋缎转开头,强迫自己不在脑海里勾勒眼前的风光。
少女裸露着后背趴在床上,此时此刻宋缎心里却生不起半分旖旎,他手上触及的肌肤都被烫得起了水泡,那凹凸不平的感觉让他心底发颤。
涂完药膏,轻轻为她盖上薄毯,宋缎才取下明绢,却看到趴在床上的她额上生汗,下唇被咬出了一圈血珠。
这般疼痛她竟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就是她这般隐忍苦楚才更惹人怜惜。
思索良久他还是出声问她:“之前偷银子可是因为饭食不饱?”
她闻此身子微微一颤,宋缎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大概被他提及此事她也是羞耻的吧?
他这样想,但他绝没有半分羞辱她的意思,他怜惜她的处境,知道她的难处。
宋缎从怀中摸出一袋银子放在桌上,这是他在江府讲学省下的银钱:“以后有什么短缺尽可来寻我,不要再去偷了,可好?”
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只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滴落,落到床单上,瞬间晕开。
宋缎心里一紧,赶紧转身离开,他本就无意逼她,只想她过得自在些。
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她,每次路过偏院的那堵墙都忍不住抬头看一眼,上面却总是空无一物。
五
她的一颦一笑终是刻进他心里了,不然后来也不会有那么愚蠢的想法。
过了好些日子,他终于听到她的消息,说是江太师准备将她送给五皇子做妾室。
那个想法就在一瞬间形成,只要她愿意他便带她离开。
其实他一直以来不过是依附江府而活着,是江太师解救了他的牢狱之灾,聘他做先生让他有了安生之地。
江府的下人对待他也犹如江府正经的主子一般。
江太师放任掌上明珠江雯妡不顾男女之防接近他。
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江太师看重他,在江太师的默许下,他已经被挂上了江家准女婿的身份。
他没有拒绝这件事,一是要报答江太师的大恩,再一个他此前的无妄之灾让他明白只有依靠江家他才能在南都站稳脚跟。
他和江雯妡之事,绝对是他高攀了,只是现在为了她,就让他做一个不识抬举的人吧。
那个因外家之事被牵连的五皇子,不日就要被发配到苦寒之地,这个时候将她送去居心何在啊!
他踏着积雪来到她的院子,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心里却也有些忐忑,她应该是愿意跟他走的吧?
他刚准备敲门的手,在听到屋里的谈话声时顿住。
“我求父亲将你的名字改了,去掉了头顶的雨字。你去做皇子妃,我可不敢与你撞名。”是江雯妡。
“改吧,你向来与我不对付。”她无所谓地回应,声音里有他从未听过的冷漠。
“如今这般不看重了?那你此前干吗还特意为了名字去请教宋先生。”江雯妡讥讽道。
“饭都吃不饱的人,谁会去在意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她自嘲地一笑。
他听到这话,如被冰雪冻住一般僵立在门口,良久才放下举在半空的手,失魂落魄地离开。
她只说了两句话,他却如被当头棒喝,顿时消散所有曾经拥有的不该有的念想。
听闻她被一顶小轿抬到五皇子府,第二日便随其发配到苦寒之地去了。
这之后皇权新旧更替,南都很是混乱了一阵子。
本以为再也不会听到她的消息,她却带着皇妃的头衔风风光光回到了南都。
六
先帝在驾崩前曾有一次病重昏迷,几位皇子按捺不住为了储君之位明争暗斗,将皇城搞得乌烟瘴气。
先帝醒来后,一旨令下将参与争斗的皇子全都幽禁,如此成年的皇子便只剩远在荒地的五皇子了,先帝犹豫不决,终于在最后时刻急召五皇子回南都继承大统。
新帝登基三年,朝局终于恢复稳定。
事到如今,那些经历过皇宫兵变的大臣不得不感叹,江太师真是老谋深算啊!
当年几位皇子的夺位之争一触即发,江太师在紧要关头毅然辞官,告老还乡。
更是紧紧攥着宋缎,直到新皇登基朝局稳固后,才放他去参加科考。
这一批人才,由新皇自己选出,与各方势力没有牵扯,状元宋缎更是由皇上钦点,几年工夫便坐到了尚书令的位置。
江太师在朝局最危险的时候抽身事外,如今一位女婿是当今皇帝,另一位女婿是当朝尚书令。江家后人岂愁没有出路?
好一招破旧立新,江家势力虽死犹生。
宋缎下完早朝回府,远远便看见等在门口的妻子,即便隔着纷飞的雪花也能感受她的期盼。
宋缎心里顿觉一暖,他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又有贤妻于内,何苦再烦扰于曾经的妄念?
说起来若不是雯妡,他也没办法得到江太师的赏识,只怕会在牢狱里孤苦一生。
他刚到南都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穷书生,空有一身骨气和热血。
为了能在南都生活下去,坚持到科考,他每日都在街角摆摊卖字画,了无生意。
雯妡路过他的摊子,落下了钱袋,他急忙追上前叫住她。
她转头时,他才想起自己白日里护着一个被欺辱的乞丐,被那群青年人一顿胖揍,如今满头满脑都是伤痕。
他急急低下头,生怕吓到她,她越是偏头想要打量他,他便越是埋低了脑袋。
她泄气般地接过钱袋,到他的摊子上挑了几幅字画才离开。
他直到她离开好久才敢抬起头来,她的身影却早已淹没在人群里。
他看着手中的碎银子,淡淡一笑。
她没有直接扔下钱感谢他的拾金不昧,如此委婉的好意,他无从拒绝。
可惜他对她所有的印象就只有低下头时,划过眼前的那一片裙摆,上面依稀绣着莲荷,夜色阑珊,颜色都不甚明晰。
后来他被人诬陷偷盗,锒铛入狱,听狱卒闲谈才知道,那天欺辱乞丐的青年人中有一位是权贵人家的少爷,他得罪了人家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在牢狱里错过了科考,绝望之际被人接到江府。
说是江太师无意间看到了他的字画,颇为赏识,府中正好又缺一个教书的先生,便顺手搭救了他。而唯一买过他字画的便只有雯妡。
在那个寒冬来临之际他终于得以在南都安定下来,虽是寄人篱下,也好过风雪无依,被人污蔑无处申冤。
宋缎走到江雯妡身旁,轻轻弹去她发髻上的一片雪花:“天冷,以后便不要到屋外来等我了。”
江雯妡因他突然的亲密和温柔语气一阵惊喜,笑着说道:“就是因为天冷才想看到老爷早些回来。”
二人相携而行,江雯妡提议把府里人不穿的旧衣集起来当作物资送去北方雪灾地区。
宋缎对这个提议大为赞赏,直夸她慧敏多思,忧心民生。
江雯妡被他夸得罕见地露出小女儿般的娇羞神色。
七
第二日,江雯妡便将事情吩咐下去,让大家都捐出旧衣物,自己也一马当先让丫鬟收拾陈年旧物。
整个宋府一下子忙碌起来,下人们来来回回搬送衣物一刻也不敢耽搁。
宋缎得闲在花园里寻了个僻静处休息,耳边传来两个小丫头的谈话声。
“这可是夫人做姑娘时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呢,不过被二小姐偷去穿了之后便再没有穿过了。”说话的是江雯妡的陪嫁丫鬟凌锦。
“二小姐?哪个二小姐?你是说文妃……”另一个小丫鬟惊呼,听着却是被捂住了嘴。
“小心说话!就是她,不然还有哪个二小姐?”凌锦斥了小丫鬟一句。
“她怎么会偷夫人的衣服穿?”
“她不讨太师喜欢,过得比下人还不如。向来躲在偏院里不曾惹事,那一次却偷了夫人的银钱和衣服,穿到街上去了呢。后来被夫人发现,告到太师头上,她却说是偷了钱去买什么字画。哼,字都不认得几个还买字画,谁信啊?”凌锦愤愤数落。
“八成是去买了脂粉,怕太师责罚,便买了两幅画充数,太师也是,竟就如此信了她。”虽已过去多年,凌锦每每想起来还是愤愤不平。
“凌锦姐,死者为大,如今她都……”
“我倒是没什么,就是可怜了这么好一件衣服,夫人不再穿它,又舍不得扔,压在箱底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又要送去给灾民了。”
“这衣服真有那么好看吗?你展开给我瞧瞧呗。”
本来坐在假山后的宋缎,双腿竟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走了出去。
一件粉紫色的少女锦裙在眼前抖落开来,裙摆用白色丝线贴边绣着的莲荷已微微有些泛黄。
宋缎如被惊雷劈中,愣立在当场。
两个小丫鬟看见他飞快收好衣服,告罪离开。
过了好久,他僵硬的四肢才渐渐有了知觉,他退后几步,倚靠在假山上。
思绪乱作一团。
偷穿衣服,偷了银钱,那个掉落在他面前的钱袋如今想来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明明不通文墨,为何又买了他那么多字画?
为她涂抹药膏的那个晚上,为何那般疼痛都忍过去的女子,会因为他一句话掉下泪来?
他竟不敢再想下去,想得越深便越是钝痛难忍。
原来自听到她的死讯后,那些隐忍不发的哀痛都在这里等着他,它们就像蓄势已久的猛兽,如今找到出口,猛地袭向他全身,俘虏了他所有知觉。
忘记了那天他是怎么缓过去的,没事人一样回到房里。
宋缎依旧是那个宋缎,只是梦里梦外,只有飞雪,不见故人。
八
这世间,怎么会有人将一身粗布衣衫穿出遗世独立的气质呢?
直到她在人群中看见他,一身泛白的青衫与这繁华的街道格格不入,却叫她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见过太多或倨傲或谄媚的脸,这可是皇城脚下权势与财富齐聚的南都,人心早就被富贵奢华浸泡到糜烂。
他一张清俊的脸上却是干干净净,不见多余的表情。十指纤长,如同呵护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打开每一幅画卷,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书卷气息。
他站在街角,街角便自成一景。
这世间,怎么会有人在自己衣食成忧的情况下还会省下口粮去帮助乞丐呢?
直到她看到他将钱袋里仅剩的两枚铜钱倒出来,买了两个包子,转头看见路边望着他咽着口水的小乞丐,将其中一个包子放在了小乞丐的碗里,笑一笑潇洒离去。
她忍不住摇头叹息,这个傻子,竟为了护着一个被人逗弄的小乞丐以一敌五,当然是被揍得毫无招架之力。
最后他却只是抹掉嘴边的血迹,艰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她竟觉得依旧是潇洒的。
所以说,这世间,怎么会有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呢?
直到她偷了江雯妡的钱袋……
她注意他好几天了,为了看他三番五次翻墙出府,每次他都在街角摆摊卖字画,一坐就是一天,月上树梢才离去。
她却从没看见过有人买他的字画,她虽不通文墨,却也知道,在南都这片富贵的地界,人们大都喜欢牡丹啊、锦鲤啊这类颜色艳丽的画,那些素净的山山水水谁都看不上。
他今天连午饭都没吃,那张好看的脸被打得面目全非,带着满身的伤坐在字画摊前。
她没来由地心疼起来,偷了江雯妡的钱袋就跑了出来,这么多钱,够他看病、吃饭,撑好一阵子了吧,她颠了颠手中的钱袋。
临到头了又有些后悔,他拿到这些钱应该就不会再来卖字画了,她恐怕就见不到他了,只是她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她还偷穿了江雯妡最好看的一件衣服。
她神色匆匆地路过他的摊子,“啪”的一声将钱袋丢下,然后提着裙摆飞快离去。
“姑娘,你的钱袋掉了!”
这个傻书生!她走得这样快,他还是追了上来,只是她心里为何会有一些兴奋呢?
她转过身来,却见他将头埋得低低的,只将钱袋捧到她面前,她想瞧瞧他脸上的伤势都不成。
既然他将钱袋还给她,不如就给他一些银子做谢礼吧。正这样想着,她眼角瞟到了他的字画摊,念头一转,挑了好几幅字画。
他就一直埋着脑袋站在一旁,她连话都没法跟他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这身衣裳……
哎,想什么呢?她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抱着字画离开。
第二日,便看到他被人污蔑偷了小贩的银钱,被官差抓走了。她一颗雀跃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下她怎么都帮不了他了。
回到府里又发现,她偷东西的事情败露了,江雯妡已经把事情告诉了江太师,如今她自身都难保了。
下人将她领到江太师的书房,她规矩地跪在地上,看着桌后坐着的中年男子,这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还是第一次正式与他相见。
“这字画在何处买的?”
威严又冷漠的声音传来,她禁不住一抖,但见他只是看着手中的画卷却并未看她,且眉目中似乎颇为欣赏。
她赶紧将字画的来历和盘托出,并且告知了卖字画的书生被污蔑的事。
“你如何知道他是被污蔑的?”
“我将钱袋落在他面前他还捡来还我呢,又怎么会去偷?”她低声为他辩解。
最后江太师也没追究她偷钱的事,只叫她日后少出现在江雯妡面前,免得惹她生气。
九
没过不久,她便听闻府上来了一个教书的先生,生得年轻俊朗,为人又正直温和,深得府里人的尊敬,连大小姐也经常向他请教学问。
她一瞬间便想到了他,不顾风雪攀上墙头,冻得手脚发麻也不死心,非要看他从墙下路过。
老远她便认出是他了,她趴在墙头叫住他,他却似乎不记得她了,不记得也好,免得还要给他解释银钱的来源。她有些失落地想。为了与他搭上话,她便向他请教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对了,她是没有名字的,府里人提起她时也不过说是二小姐。哪里当得起小姐呢?她没享过一天小姐的福,吃饭还得看别人脸色!
想着江雯妡的名字,她胡乱说着自己的前两个名字和她一样,将最后一个字念得含含糊糊,她不识字,不知道该起怎样的名字。
他却为她写下“妤”字,这个字那样好看。他嘱咐她回屋取暖,声音那样好听。
她叫他先生,他便教给她许多知识,她首先学会的便是这个“妤”字,学它的写法,学它的意思,这样算不算是他给她起的名字呢?她想着便笑开了颜。
府里早就有传言,说江雯妡和宋先生郎才女貌,且宋先生又得江太师看重,迟早是江府的乘龙快婿。
她知道的,他肯定不会属于她,她早就知道的,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要怎么控制自己不去靠近他,没有人教过她。
被江雯妡烫伤的那个晚上,她忍着剧痛都没有哭出来,却在他掏出银钱叫她不要去偷后掉下泪来。
不是因为委屈,好像又是因为委屈。
从他出现在她生命中开始,他就几乎填补了她人生里曾缺失的所有角色。
关心她的冷暖似母亲,给她起名似父亲,教她识字似先生,给她零花钱似兄长。
让她魂牵梦萦是恋人。
可是她却不能拥有他。
是她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可是她却不能拥抱他。
江太师带着药膏和丫头来看她,给她讲朝局不稳,他要在诸位皇子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前把两个女儿嫁出去。
她听得云里雾里,最后才听明白,江太师让她选,是做失宠的五皇子的妾室,还是做宋缎的妾室。
她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后背的伤却让她清醒过来,她敢选宋缎,江雯妡就敢让她活不到出嫁时。
江太师拿来几个名字让她挑,她自己用笔写下“江雯妤”三个字。
江太师临走前留了一句话:“既然选了五皇子,那些不该见的人就不要再见了,为你自己好,也为他好。”
然后留下小丫鬟照顾她。
江太师走后不久,江雯妡便找来,将一张写着她名字的纸条儿扔在她脸上:“你要不要脸?还敢和我的名字相同。”
她和江雯妡打了个赌:“我赌宋先生会在我出嫁前来找我。若我输了,名字任你改。若我赢了,你便照着我说的做!”
出嫁那天,江雯妡早早来到她房里与她一同等候。
门外脚踩积雪发出的声响传来时,她看着江雯妡,得胜般地笑起来,笑红了眼眶。
她们按照之前说好的那般说话,门外的人迈着凌乱的步伐渐行渐远,后来江雯妡也走了,她看着镜子里新娘装扮的自己,哭花了妆。
十
她不该再见他的。
说是为了六皇子,可其实她知道,以他的品性,即便她不说,日后他也会尽忠尽责。
可是临死之前不去见他一面,好像连死都不甘心。
一别数年,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青衣书生,眉目间满是朝廷重臣的威严之气。
她跪地叩拜说着托付的话,心里想的却是,感谢先生在微寒之际施予的关怀,暖了她曾经凄冷的隆冬。
这般想着,“先生”二字便叫出了口。
就当作,了了心里最后的惦念吧。
她不知道,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笑容连同南都迟来的冬雪,在那个夜晚一起落入了宋缎的梦中。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