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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视角下的“电击”与“网瘾”

2016-05-17潘恒拉康派精神分析家四川大学精神分析学硕士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学博士在读巴黎圣安娜医院精神分析住院部实习生研究者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6年10期
关键词:拉康电击治疗师

文_潘恒(拉康派精神分析家,四川大学精神分析学硕士,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学博士在读,巴黎圣安娜医院精神分析住院部实习生、研究者)

精神分析视角下的“电击”与“网瘾”

文_潘恒(拉康派精神分析家,四川大学精神分析学硕士,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学博士在读,巴黎圣安娜医院精神分析住院部实习生、研究者)

【编者按】

今年8月,一篇超过十万阅读量的文章《杨永信,一个恶魔还在逍遥法外》将数年前曾以“电击疗法”戒网瘾受到舆论关注的杨永信再次拉回公众视线。随后,《中国青年报》又发文《走出“13号室”》,进一步揭露接受“电击治疗”的几个孩子后来的故事。舆论还在发酵,质疑和争议从未停歇。也许除了谩骂,我们还可以从精神分析的视角看看这件事。

作为精神分析的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在《有限的分析与无限的分析》中将“教育”与“治疗”“统治”并称为三种“不可能的行当”。而当下的中国人显然比弗洛伊德这样的西方人更为乐观,因为我们认为教育问题是个古老的难题,而非不可能的行当。

一、从“无能”到“不可能”

许多心理学经典理论都倾向于将青少年的某些问题归咎于所谓的“失职的父母”,那么怎样才能修改呢?穿梭时空以便修改过去?换个父母?或重新投胎?显然不现实。同样,将错误简单地归咎于某个疗法的运用者就更可笑了,因为如果他有能力运用更有效的疗法,为什么他不用?难道他享受此种由电击他人所带来的快乐?难道尚未完全被世界各地的精神病医院抛弃的电击疗法就只是人类的残忍性的体现?显然说不通。因此,并非所有问题都代表着他人的“无能”,有些问题其实属于“不可能”的维度。

雅克▪拉康(Jaques Lacan,1901-1981)法国心理学家、哲学家、医生和精神分析学家,结构主义的主要代表

1944年毕加索的戏剧《抓住欲望的尾巴》演出之后。站立者:雅克·拉康(左一)、毕加索(右二)、波伏瓦(右一),坐者:萨特(左一)、加缪(左二)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精神病学家雅克·拉康认为,精神分析的疗效之一正在于将“无能”转变为“不可能”。

当然,我无意写一篇文章来为孩子的父母和杨永信本人辩护。严格说来,从《中国青年报》“走出‘13号室’”那篇文章来看,可以看出存在于父母或治疗者身上的问题。当遭受电击后的孩子乖乖地跪在妈妈面前时,妈妈觉得自己的孩子回来了。“跪下”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的象征性动作,它象征着对长辈的敬意。同时,我们可从这一动作看出一种“使自己处于低的位置”之意。我不是要批评传统礼仪的合理性与必要性,可是,如果单纯地把此种“尊卑”观念的实现当作成功教育的表现,就是十足可怕的。

这并非我的观点。我们阅读《道德经》就可以看到,老子已经指出其中的问题。在第十章中,老子说道:“生之蓄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如果说生养万物的天尚且没有主宰之意,为何父母要主宰孩子呢?

雅克‧拉康也曾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要妈妈帮他系鞋带,妈妈竟然答应了。拉康用这个例子来说明无节制地满足孩子的要求会使孩子没有自己的欲望。这给孩子一种错觉:母亲是全能的,自己只是她的附属物,母亲在为孩子系鞋带的同时也把孩子拴在腰间。

此类父母的举动真的是在传递爱吗?事实上,“溺爱孩子”本质上是父母的自我满足,而这会使孩子的世界陷入一种无界限的满足中。然而,无界限的满足其实伴随着无尽的焦虑。我想至少有一部分沉迷于网络的青少年会有此种焦虑感和虚无感。

我想到弥散于各种媒体中的一句广告词:“爱她就给她”。然而,在此种商业化的鼓吹下,我们必须要注意到:有一种爱涉及的正是“爱他/她,就别给。”正如老子在第五章所说的那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当天地将万物视为刍狗之时,它们要传递的,正是存于天地间的各种不可能性。它们并未将万物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并未随意处置万物,并未以全能者自居,而是给予万物以一种空间,一种它们并不想涉足于其中的空间。

总之,每种生命的成长都需要内化一定量的焦虑。每种生命至少要尊重“不可能性”。每种教育都要遵守这一“不可能性”的原则。

二、法则、惩罚与欲望

如果各类媒体所揭示的内容皆属真相的话,那么当孩子因为违背一些与网瘾无关的规则而受到电击时,反映出的正是治疗师正在滥用电击疗法。必须用“电击”这种惩罚方式才能消除谎言和错误?棍棒底下一定出孝子?

老子在《道德经》中还有这样一句话:“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拉康也曾经引用过哲学家康德所提到的例子:“在城里张贴这样的法令,所有的男人皆可与那位极度美丽的女人共度一宿。只不过欢愉之后,他必须要被绞死。”

康德认为男人们不会为了一时的欢乐而甘愿放弃生命,然而,拉康认为一定有不少人甘愿死也要睡上这一觉。这里反映的正是“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所蕴含的道理。

网瘾少年对网络的爱胜过自己。为了上网,他们可以节衣缩食,可以忘却外部现实,可以不眠不休直至猝死

拉康提出:“没有禁止,就没有欲望。”这也正是俄狄浦斯神话中所描绘的人类的悲剧性的根源。我们在所谓的网瘾青少年中也同样发现了这一无意识的欲望:在高考即将到来之际,学习认为越是繁重,越是需要上网。这时,网游的欢乐正是由违背规则和师长的要求所带来的享乐。因此,惩罚也许会暂时堵住问题,但绝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

三、精神现实与外部现实

在《科学心理学设计》中,弗洛伊德提到这样的现象:孩子会用吮吸手指来满足自己。这种满足是幻觉性的,手指对于满足生理需要而言并无任何作用,可是父母要花费许多心思才能使这一问题隐去。我们可以看到,即便外部现实会引入各种规则来禁止此种精神现实,可是从不能彻底清除这一问题。

同样,在吸毒、绝食、抽烟中,在人们寻找婚姻生活外的第三者时,在贪婪的人们为了堆积财富而不顾他人的疾苦与性命时,正是此种欲望在作祟。可以说,人类的欲望满足从来都不乏一种幻觉性的本质,因此弗洛伊德把它叫做“精神现实”。

如果说网瘾中包含了“精神现实”,那么当治疗师站在社会性的立场上,希望帮他们戒掉网瘾,首先不能拒绝网络活动对他们而言所具有的“精神现实意义”。就像《中国青年报》所报道的那样,那位饱受电击之苦的青年告诉记者:他也想咨询心理医生,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倾诉的欲望了。我们如果首先认为网瘾是一种错误,试问怎么能让他们通过言说网瘾背后的真正问题来离开困境呢?

精神分析家应当尊重来访者的精神现实并倾听之。在第三个讨论班《精神病》中,拉康提出:分析家要做精神病人的秘书。言下之意就是,分析家要处于谦卑的位置,放弃日常生活中的理解方式,倾听并记录病人所说的、鲜有人愿意了解的精神现实。试想,如果医生一上来就告诉你,根据外部现实或你未来的幸福以及前途,你深爱的东西是虚假的,你还愿意跟他讲自己的痛苦或问题吗?

因此,治疗师或医生尤其不能处于这一位置。相反,当所谓的“妄想”找到一个接受它的地点时,话语的阀门也随即被推开;并且临床工作表明这样的肯定态度并未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唯有一步步地倾听并做出适当的干预,才能改变原有的困境。

此外,如果媒体报道属实,我们会质疑治疗师或医生有时是否处于治疗性的位置。我并非是在攻击他们的品德,而是质疑他们的有些治疗措施以及他们的专业水平。比如当不愿接受电击的青年因愤怒或绝望而破口大骂时,治疗师会生气且把电击当作回击性的方式。如果我们会因这样的愤怒和绝望而生气,那么我们并不是处在治疗师的位置,而只是另一个人。从这一点上看,相关业务培训的开展是很有必要的。

你越来越不需要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获得满足了。我们正在被打造成享乐型的生命。你缺什么,它就造什么,然后你去买,最后享乐吧

最后,我不禁要引用弗洛伊德的观点来进行小结。他认为:妄想是病人自发产生的治愈性尝试。因此,相应地,我并不认为极速地去除网瘾就意味着治愈。网瘾对于主体而言也是一种治愈性的尝试,起着稳定精神的作用。过快地去除它,不可避免地要产生灾难性的后果。

四、科技与“隔离”

1950年6月6日,海德格尔完成了《物》这篇文章的写作。他以开门见山的方式提出这样的问题: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亲密了吗?在本文的结尾处,我也提出这样的问题。

互联网的发明,让我们几乎可以随时随地联系到想见的亲人、朋友,可是亲情与友谊得到加深了吗?高铁或飞机越来越快,回家探望老人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吗?科技的进步使得食品种类越来越丰富,质量也越来越好,可是味道还如从前吗?

如今,我们被各种消费品的牌子划分成各个群体。在宗教和传统不断衰落的今天,我们需要商品的牌子来获得新的身份认同。买东西时,也有了自动收银机,连和售货员的简单交流都会变得多余。更有甚者,我们可以预见:我们很快就不用再通过另一半来繁衍生命了。

没错,我们正在被科技隔离成单独的个体。我们的各种关系都在被切断——你越来越不需要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获得满足了。这样的结果就是,我们正在被打造成享乐型的生命。你缺什么,它就造什么,然后你去买,最后享乐吧。

根据精神分析的理论,自新生儿与胎盘分离之后,我们会经历各种丧失:比如,婴儿与乳房的分离;在排便训练中接受身体的一部分的坠落;使性器期中的自慰享乐服从于阉割法则等等。正是丧失的客体构成了人类欲望的原因性客体。表面上我们的欲望是往前抓捕客体,而事实上支撑我们欲望的客体是处于欲望的背后的。我们所找到的每个新的客体,都不能停止欲望的滑动。

因此,即便我们用再多的消费品来获得满足,也不能使欲望停下脚步;并且这样的享乐模式只会突显生命的虚无本质,并且使人类更快地走向死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网瘾正是科技及其隔离性的力量的体现,诸多案例也凸显出其致死的破坏力。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学如此精练地概括了欲望的本质。既然欲望的绝对的空不能被任何客体所填补,那么人类该如何应对它呢?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化早就有应对的方法,那就是以空来应对空。这种理念存在于书法中,存在于绘画中,存在于围棋中,存在于厨艺中……这也正是指精神分析所说的“升华”的方式。

在媒体的各类报道中,我们仍能瞥见当下的应试教育制度之弊病,这使得许多年轻人不得不经历某种极具普遍性的“弯路”才能走向以“行行出状元”为结局的正路。

虽然万物皆如“刍狗”,但是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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