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深
2016-05-16林依标
林依标
小巷深深
“福州西门外向西有一条逶迤的石板路,住着福威镖局林平之家。”金庸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开篇写的这条石板路,就从我家门前蜿蜒而过。
自福州出西门,往西,经凤凰池、祭酒岭、洪山桥、洪塘、下安、科贡,到闽江分岔口的淮安村,这条石板路延绵二十余公里。我家就在洪塘状元街的一段小巷——状元街上境、沟漧街五块石,由此向西约1公里,小巷即沿江而上,往科贡村、淮安村。在小路的南侧,金山寺已立闽江千年,成为福建独特的一景。
洪塘是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镇,唐代的侯官县、宋代的怀安县,其县治都在洪塘附近。洪塘还是块文化宝地,历史上人文兴盛,最出名的是明朝状元翁正春,状元街因此而得名,还有兵部尚书兼抗倭名将张经、“闽剧创立人”曹学佺等。
清末以降,状元街一带是福州富商聚集地之一,规模较大的商行,有南北京果店“泰丰行”、酒库“元春”、酱奇厂“同隆”;米行“瑞丰”;糕饼店“旺记”;燕皮店“永乐”;金银店“新华楼”;中药店“万安堂”;典当店“新隆”等,另有布店、书店、苏广百货店、饭店、点心店、扁肉摊、鱼摊、厨具店等商铺。
历史常被时光偷换,而时代又善于变幻色彩。及我懵懂初成,状元街已成了新工农兵的时代:公社、供销社,蓖梳手工业——洪塘牌“蓖梳”是当时劳动妇女的主业。此外,打春卷皮、打“燕皮”、邮局、弹棉花、修车行、修鞋以及小小的私家诊所,早点摊子、夜宵担子,普通人的生计鲜明而凸显,尊文崇商已退出了历史舞台。
儿时的记忆,播撒在小巷,积淀于光阴,一年四季上演的种种生动,皆是隽永的农耕生活画卷。
春天的小巷
春天的小巷,是喧嚣的小巷,只一个“闹”字便了得。
月光带着寒意,洒在早春的小巷,果树努力地生长,青竹拔节依稀有声,野草暗暗较劲,看似敷衍一季的野花,也顽强地撑出石缝,展露姿容;月光在后山的果林和池塘边闪现,远处一声声布谷鸟鸣,春夜的宁静就这样被打破。
绿阴萌动了,百鸟觉醒了,翻飞扑腾,在江边觅食、在田头跳跃、在枝头啾鸣,屋檐、草垛、树杈,到处藏着鸟窝,人们在鸟鸣中醒来了,开始一天的忙碌。孩子们提着书本穿行在树下,常得防备着鸟粪袭击。可也因了鸟粪,小巷百花盛开,成了花海之巷。四处觅食、迁徙的鸟儿,粪便里带着各类瓜果树木草花的种子,这些“破壁”的种子,随着粪便落地,遇到适合的水、阳光和土壤,就破土而出。小巷的石板路、家家户户台阶以及树下,长满了各种野花,甚至有紫云英,墙缝中还会罕现红豆杉的树苗。红豆杉因种子壳坚硬,无法“破壁”不能人工种植,但经鸟胃加工而破壁,就可自然生长。现在红豆杉的人工培育技术已很成熟,福建明溪县是“红豆杉之乡”,人工已种植十几万亩,其提炼出的紫杉醇还是很好的抗癌药品。
小巷各类植物竞相生长,鸟儿的功劳最大。
春,使生命涌动,而我们,也在乡情乡俗的血管里一天天褪去青涩,懵懂地成长……
春节,每家每户要清扫庭院,洗刷门脸,贴春联挂红灯。巷子的红灯不只挂到正月十五,要过了正月二十一才收。正月二十一是普度节,每年的这天,在外工作的人不仅要带着家小悉数而归,还要盛邀亲朋好友前来观看一年一度的游神及祭拜。
小巷出过的状元、进士或武官等,数百年后被人们奉为神灵,记得“文革”前,真人庙和大王庙里都还保存其雕塑,“文革”期间被毁。这两座庙在1949年以前已作学堂,后来完全被当小学使用,几经修建,现在已是一所很现代的小学。庙毁后,直到1980年代后期,村里又集资建了座小小的真人庙,重塑了神像,恢复了每年正月二十一日的普度游神祭拜活动。
“游神”从正月十五后就开始准备了,祭祀那天,一对对高跷、狮舞、龙舞,依次而出,威严其行。穿撺其间的,多是闽剧打扮的演者(村里有闽剧爱好者,还有剧社),再循次是黑白无常、神像,拉拉散散,队伍长近千米。本地的神像游到哪家,主人就摆出香案,放上祭品,点燃香烛,虔诚祷告,于是队伍就地停下,表演、放鞭炮,为主家祈福。游神起于金山寺,终于瓦程塔,近三公里的行程,祭祀仪式要历时三小时多。孩子们追随观看,堪比“欢郎”。窄窄的小巷,两边伸出的木屋屋檐制造了许多“一线天”景观,阴雨的正月,鞭炮焰火冲天,整个小巷都充斥着浓浓烟雾,火药味刺鼻,故每次游神,必有119火警现场保驾,以防不测。
这天之后,春节才算过完。然而孩子们的乐事还没完,“游神”过后会漏下许多未点燃的大小鞭炮,第二天,孩子们会沿路去捡,然后集中燃放。倒出火药,或集中一堆,置于平坦石上,或撒成条状,外加一根引线,点燃后像一道火焰;或将几根大鞭炮绑在一起,用吸水烟的草纸延长引信,点燃后,双手捂耳,仓皇跑开。
每次的欢聚,小巷家家户户必有一道菜:春卷。春卷各地都有,但小巷的“春卷”独具特色。巷口叶家是祖传摊春卷皮的高手,到了这一辈名叫“细细知”春卷皮,皮薄,均匀,有韧性和嚼劲,堪称一绝。春卷馅一般不用豆芽而用包菜,但配料是各家不一。我家以主包菜加冬笋、豆干、韭菜、虾皮、肉丝等。包菜洗净,焯水至半熟,挤干,和上配料、佐料,好不好吃关键看主妇的手艺和经验,这也是诱惑邻居间互相品尝、评价的理由。
春寒料峭,最闲不住的是孩子,光着脚板在石板路上飞跑,欢乐从来不因寒冷而停止。女孩子们三五成群跳方格、踢毽子、抛沙袋、跳绳、跳橡皮筋;男孩们运动量则大得多,滚铁圈、踢皮球、摔纸片、打柿子核,还有踢铁罐:捡一个罐头盒,放在开阔地,大家手心手背,选出守罐人,令其闭眼、转圈,伙伴们四下躲藏,由守罐人寻找,被找到的则去替换守罐人,再寻找他人,依次循环,这个游戏比的是机警和速度。活动一小会儿就满头满身的热汗,此时常常甩掉外衣,光脚踩在石板上,很是舒适。
夏天的小巷
树在屋旁,屋在树下。经年流影,两旁的木屋泛出氤氲的金黄,伴着蜿蜒无尽的石板路。而汩汩不息的,则是石板路下流淌的淙淙水声。
夏夜,月光轻泻,木屋拥着树影,似披着一层银色薄纱。燕子、斑鸠、麻雀、喜鹊,归巢了、平静了;鸡鸭猪狗牛羊,入圈了,也无声了。小巷忽然陷入了月光的海洋,一切回归安详宁静,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此时停歇下来,享受这惬意时光。
庭院早早洒上水,降了温,小圆桌支起来了,几个小菜摆在桌上,闽江的蚬子、菜园里随手摘下的空心菜、土鸡蛋、丝瓜汤。男人们端起自酿的“青红酒”、“地瓜烧”,月光下浅饮,开始谈天说地。这样的饭桌夜话,主题随意,心情随意,无谓得失,该说的话儿,再拙的嘴也说得令人心动;不该说的,再巧的舌也恓惶打结。谈戏文、谈小巷春秋、谈家长里短,照样能烹饪一桌熨帖的话题。乡村的道德与戒律慢慢浮现上来,对小偷小摸痛恨,对小奸小诈揶揄,他们执守“小隙可以败大节、小恶也会污大善”的理念,这固然是对不良行为的鄙视,但更多是对自身生存环境和所持价值的珍惜与维护,和睦、友善与相互关照,是根植于农耕民深处的核心价值,就这样,在一啖一食之间,相互传承、相互制约。月白,风轻。此刻,惬意的时光属于这群乡村汉子。
孩子们枕着一天的兴奋与疲惫进入梦乡,在些些呓语中盼着天明。
清晨,炊烟与雾霭在屋檐和树丛中缭绕,小伙伴们揉着惺忪的睡眼,一个个从家里溜出来,急不可耐地合计一天的活动。午饭后,知了唱得更欢,燥热难耐的我们,或许正骑在心仪的果树上大快朵颐。傍晚,斜阳笼罩,一个个泥猴、皮猴,走出沙滩,自闽江“泳而归”……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小巷的女人喜欢晨起浣衣,做完早饭,家庭主妇们不约而同,或提或挑,带着家人隔夜换下的衣物,去闽江边洗涤。台阶旁,一排溜的洗衣妇,沐浴着霞光,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江水温润,鱼儿绕膝,好不畅快。清清江水荡涤汗渍,即便孩子们旧旧的汗衫,也透出阵阵清香。
夏季的小巷是芳香的小巷。茉莉花、玉兰花、夜来香还有瓜果的香味儿随风飘散。最有特色的,是闽侯上街公社一带广种的茉莉和玉兰,夏季收获的季节,花农们凌晨下地摘花,正午前整理收拾完,一定要赶在下午送到福州工业路的“香料厂”去卖。制作香料、香精和茉莉花茶的花,须当天采摘并保持完整。时令的花很娇贵,花农们用竹编的篓、或麻织的袋子盛装,架在自行车上,过江而来,一拨拨成群结队地从门前的小巷穿过,石板路凹凸不平,自行车颠颠簸簸,花香随处飘溢。夏日的午后,我们就这样沉醉于花之香氛。
除了闽侯的茉莉花,家乡的白玉兰也是福州一绝。玉兰花树一般都很大,常要双人合围,小时候去姑姑家,她家门前就有数棵高大的玉兰树,采花时要将竹梯搬上树杈,用绳子绑牢,采花人爬上竹梯,再用小竹勾去勾采。孩子们在树下捡拾,但因摔落地下,花品差了些,故价格也低。
如今,面对工业化的颠覆,我能捡拾的,只是在应季时节,从出租车上系挂的几朵玉兰或茉莉回味当年的情景;偶尔自己开车,也会在等待红灯时,买上两串路边花童之售物,闻闻嗅嗅,聊慰童年之想。
除了花香,还有鱼香。我家隔壁是供销社的酱奇厂,做虾油、酱油和一些咸菜。虾油是福州特产,也称鱼露,用小鱼、小虾泡制而成。夏季泡制虾油的大缸的盖子一定要打开,令食物曝晒,通过光与热的作用增其鲜味。小巷常年都或浓或淡地飘着豆香和鱼虾香。对岸闽侯的百姓,每每来福州,扁挑两头都带着数副竹筒,用来盛装酱油和虾油。这种竹筒长近一米,是将多年生的老竹中间打通,上头留洞。因为要替邻里相帮代买,所以每个过江进城的人几乎都要挑好几副竹筒,他们先将竹筒寄存在供销社,做好记号,回去时挑上几十斤油带回去。小巷每天都能见到这些肩挑调料、脚步匆忙的人们,他们挑回去的,是一家的滋润和邻里的满足。
秋天的小巷
秋天,小巷充满色彩。
秋月有些朦胧,洒落在铺满落叶的小巷,微风吹起,落叶翩翩起舞,凌波微步。月光在屋檐、树影中闪动,凤尾竹沙沙作响。月光送来阵阵成熟的稻香、果香,香味伴随着月光,月光掺和着香味,在小巷上空弥漫、升腾……人声寂静,夜色凝练,仰望星空,繁星点点,仿佛可以感到万里上空的深邃与神秘。
清晨,霞光或雨露的枝头,已是果实累累,人们忙着收获。秋天的色调最是斑斓,果实们也各呈其彩:枇杷、番石榴、桃子、香蕉、龙眼、荔枝、橄榄、芒果,由青而黄、而红,随季节不断变化。黄皮果一串串挂在树上;香蕉像灯笼压得蕉树弯了腰;福橘是闽江沿岸的特色;柿子须得摘下来捂熟,有时偷偷将它埋在米缸里,时间一长忘了,淘米时常常不小心抓烂……
“戏园”东边的阮阮婆,家门口种了几棵桃树,品种很好,每到这个季节,我们就开始惦记,我们甚至比主人更了解每只桃子成熟的时间。朝东的和树顶的果实一般最先熟也最好吃,因光照时间长,长得快。阮阮婆种着刺篱笆将桃树围起,还时时拿根“竹撑”出来驱赶家禽,顺便照看桃子。记得有次偷桃,我们趴伏在刺篱笆内侧的地上,待她巡视一番“回营”后,便分成两拨,一拨放哨,一拨行动。桃树不高,上下很方便,我们把摘得的桃从领口放进背心里,腾出两手好动作,特别要注意的是她家的狗,乡村人家门户敞开,狗也四处游荡,她家的狗与我们也混得很熟。夏天,狗多数躺在树下乘凉,时常张嘴吐舌并将身体卧在泥土上散热。那次摘得正起劲,忽然听到信号,我们立即滑下树,迅速卧躺在篱笆边,紧张不安,偏生这时她家的狗也跟着主人出来,发现了我们,立即很亲热地跑到我们身边,嗅来嗅去。真是“恐”极生智,蛋蛋弟立马主动地轻轻抚摸它的头和背,这乖乖狗居然和我们一起卧倒在地,腹胸起伏,享受泥土的芳香和凉爽。阮阮婆未发现“敌情”,回屋去了。又惊又怕的坏孩子们,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偷摘的鲜桃,一溜烟跑到江边,跳入江中清洗战利品,桃毛刺得皮肤痒痒,直抓得身上一道道红痕。
从生吃到熟,很多令人赧颜的偷险之乐,就这样尴尬地丰富着那个贫瘠的年代,丰富着我们的成长。
秋夜,风高物燥,小巷传出打更声“关好门户、放好柴火、小心火烛、防火防盗”,夜深后,打更声变成了“平安无事”。这样的提醒从秋天开始,一直到来年的春天。
另一种声音也在此时的小巷出现:夜至深,调羹敲打碗的声音由远而近,这是小巷的叫卖声。一副简单的挑子,一头是热锅,锅里架着方格,一边煮面,一边捞汤圆,底下放着木柴或煤球;另一头是各类熟食,猪下水、鸡鸭肠和卤肉,主食是兴化粉和面条,放入热锅捞一捞,搁点儿佐料,就是十分可口的宵夜。他们在深夜的小巷游荡,这该是中国传统的快餐吧,但这快餐与我们无缘,每碗两三毛钱在当时属高消费。若是实在饿,我们就将地瓜切成小块煮熟,放些芹菜和蒜,搁些盐,一样充饥,也十分可口。
燕子飞走了,大雁排成“一”字和“人”字,也要飞回它们的老家去。站在小巷,望着天空,看雁群在领头雁的带领下轻松地飞翔,领头雁带走了雏雁,也带走了我们的秋天,冬天就要来了。
小巷还有一个特殊功能:医治术。巷边丛生的野草中有不少中草药“单方”、“偏方”,小时候我打球时常脚踝关节扭伤,外婆会到屋后摘一片“梧焦”的大叶,切成若干小段,在热锅中捂软,趁热贴在创口上,消肿止痛,疗效很好。孩子们踢伤、擦伤、摔伤、长疥子、发脓是常事,外婆就到屋前一棵叫“溪陌”的木本小树上摘几片叶子,长疥子的就捣烂,和些稀饭汤,敷在伤口上;割伤或擦破皮了,就用牙咬出齿印或用竹管刺个小洞,让叶子的汁渗入伤口,疗效也很好,一两天就愈合结痂,可算是当年的“创可贴”吧。
冬天的小巷
落叶已归藏于深秋,冬天的小巷,月光带着清冷,格外皎洁,透过稀疏、婆娑的几片树叶映入小巷。家家屋檐的影状清晰可描。西风吹拂,树叶轻轻的沙沙声,伴随着闽侯油厂马拉胶皮车的马蹄敲打石板路的清脆声,时常进入清晨的梦乡,似漫不经心的晨曲。
胶皮车拉走了油,拉来豆子、花生,豆板。闽侯油厂是块插花地,供应闽侯的食油,它是这一带最好的企业之一,自己发电,有电灯,还可洗热水澡。油厂的一个重要功能,是给周边的妇女提供洗头的“香波”。豆子炸过后,豆板被拉走作饲料或肥料,但它还有个用途就是作洗头液,将豆板切出一小块,用热水浸泡后就成了香波,用它洗头,头发蓬松,有光泽、气味好,经济、环保,很受妇女们青睐。
白天,孩子们取暖主要靠户外玩动。到了晚上,大人、孩子个个手提“火笼”,这是种竹编的取暖器,里面放一个碗状的瓷器,盛入灶膛中未燃尽的木炭,覆上膛灰,睡前先放入被窝中取暖,入睡时再取出,是因担心睡着了被踢翻,烧了被子烧伤人。最好的“火笼”是全铜制的,长期使用后被磨得光亮,如果是古玩件,那就堪称包浆了。
孩子多的人家冬天一床被子要盖两三个人,你拖我拽,时常被冻醒。床垫就是稻草,六十年代后期种杂交矮秆双季稻,矮秆不够长,不能做床垫,外婆每年总是托人到淮安她娘家去要几捆长秆稻草,她说,每年换草垫才能睡得暖和。这是不是也应验了那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其实稻草不仅御寒,也挺环保。
1966年,我11岁了,那年冬天的一件事,至今印象十分深刻。有一天晚饭后,舅舅突然回来了,他时任邵武县领导,去福州交际处(现在的西湖宾馆)开会,顺道看望外婆。亲友邻居们都闻讯而来,有的还携着煤油灯,昏暗的客厅顿时明亮、热闹起来。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红底金黄色的头像,外圈也镶着金黄,有一分钱硬币大小,十分时髦。整个晚上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这枚像章,完全不知道大人们说了些什么,因为惦记,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好。舅舅一早要赶路,先要步行五里路去洪山桥,赶头班公交车参加市里八点钟的会。早上四点多外婆起床做饭,我也顺势滑下床,去灶口帮着烧火。饭做好了,我叫舅舅起床,吃完饭舅舅就告别外婆出了门。
树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摇曳,石板路忽暗忽明,我与舅舅匆匆踏上小巷。寒雾笼罩,偶尔一两声鸟鸣划破寂静,鸡犬被唤醒,直着嗓子唱晨曲。走了一小段路,舅舅说:“回去吧,早上很冷。”我不吭气,只跟着走。又走了一段,舅舅说:“回去吧。”我没吭气,还是跟着走,走着走着,我想再不开口就没希望了,于是鼓足勇气,嗫嚅道:“舅舅,您这枚毛主席像章,能不能给我?”舅舅笑了,说:“跟了半天,是想这个啊!”站在小巷边,他将像章摘下来,给了我。我握在手里,十分激动,寒冷一扫而光,脚下轻快了许多,一直把舅舅送到车站。从洪山桥到福州西门有4站公交地,2分钱一站,售票员斜挎着一只多口袋的帆布包,手里拿着木板票夹,撕出一张票就用铅笔划一下。在售票员的催促声中,我挥手与舅舅告别,一转身,立马把徽章别在胸前,觉得自己似乎高大了不少。此后好一阵子,小伙伴们总是无比羡慕与敬仰地看着我,使我体味到一种自豪与满足。这枚像章我保存了很久,部队转业时还见它躺在外婆小梳妆台的顶层。至今回想起来,还会为那种亲情与信任而感动。
福州有首民谣:“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能渡,娘子撑船来接郎。”洪山桥未建之前,闽江西岸的人们来福州,常常要乘船或竹筏摆渡,乘竹筏也叫“骑竹马”。记得幼时,从西门到洪塘,沿路还有不少池塘,稻田、菜地间杂,一派山清水秀。小巷不仅是乡村重要的行道,也是闽侯人去往福州的主要通道。公社搬运站有数十条船专门负责两岸的摆渡,一年四季,不分昼夜,一条船有两个船工,一个掌舵一个撑杆,船中央有蓬,两边坐人,船头船尾可堆放货物。
春夏秋冬,应了季节,花市、果市,探亲、访友,渡船上行人、货物也各有差异,但有种现象不分节季与昼夜,即送医的病人。缺医少药的农民不熬到大病躺下是不去城里看病的,这些病人一般都躺在竹椅上,竹椅两头用绳子绑好,中间穿根竹竿,前后两个人抬着。每次病人经过,小孩都捂着鼻子跑得很远,家长告诫孩子们要避让,怕晦气也怕传染。大多数病人家贫,舍不得长期住院,从福州回来也多是抬着,但这其中就有区别:逝去的是脚朝前,不论季节脚都露在外面;头朝前的则意味着回家继续休养。渡船,联结了小巷与远方的人群,让小巷的人们也时时感受着远方的风物。
90年代初修建了洪塘大桥后,闽侯到福州有汽车直达,从此小巷逐渐萧条,人来人往的喧嚣,让位于本地居民的和平与安宁,留下街巷的古朴与恬静……
月亮是小巷的守护神,她见证着小巷的温柔、多情与忧愁,凝视着人们的快乐与艰辛:春天,她搅动人们的梦想;夏天,她祈祷孩子们成长;秋天,她昭示收获与成熟;冬日,她送来暖暖的梦乡。年轮有迭、四季更替,她用温馨、慈祥的眼神,记载村落的变迁:拆平、重建;乡村、社区……乡村在变,人们的感受也随着时代在变,然而无论怎么变,月光在故乡的小巷撒播的温情,永远不变。
小巷延绵两公里,近千户人家沿途居住、鳞次栉比,由于居住的固定性、农耕生活习性及姻亲相连,人们个个相识相熟,一起读书、一起农耕,经年累月,家家知根知底。这样的熟人社会相互往来、相互影响、相互制约,自然就形成了农村居民自身的道德规范和评判标准。
几十年来,小巷从未发生过案件,甚至没有偷鸡摸狗的事。和睦的邻里关系、和谐的熟人社会,成为小巷人的集体意识。在故乡,即便是被亲友所诟病的,也往往是良善之人,只是可能某方面小节有亏,乡邻们虽有时小题大做,其实也是见微知著,意在提醒。故乡总给人以更多的包容,她有爱心让你撒欢,更有耐心让你成长。她是永恒的热土,不愠不火、不愠不怒,滋润着一颗颗或悲怆或沧桑,或饱满或快乐的游子之心。
责任编辑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