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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林纾

2016-05-16陈卫

福建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林译林纾古文

陈卫



文人林纾

追溯五四文学发生时,人们想起两篇具有荒诞特征的小说总是忍不住发笑,一篇是《荆生》,另一篇为《妖梦》。其中《荆生》写道:辛亥革命前夕,三位书生来到京师陶然亭,大肆攻击孔氏之学,提倡白话文。没想到隔壁有一伟丈夫,听了这些言辞,忍无可忍,破壁入室,指责他们为何要破坏四千年来的伦纪,说禽兽之言。随后对他们拳打脚踢,把他们赶下山去。这三位书生分别为皖人田其美、浙人金心异和归自美洲学习哲学的狄莫,明眼人一看,都明白这是隐射“五四”时期的三位红人:陈独秀、钱玄同和胡适。而这个伟男子是谁呢?显然他是维护传统文化和道德的化身。也有读者将他视为作者本人,著名的古文家、翻译家,闽籍学者林纾。

林纾(1852- 1924),字琴南,自号畏庐、冷红生、践卓翁、蠡叟等,福建闽侯人。中国近代翻译家中林纾与翻译《天演论》的严复齐名,“译才并世数严林”(康有为语)。胡适曾在《五十年之中国文学》一文中谈到“严复是介绍西洋思想的第一人,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然而历史有时就像舞台上的一道追光,它强烈地放大了人物的某个特征,把许多可以称道的东西都藏在光线不及的阴影中。林纾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形象,就是以一个封建卫道士的形象出现的。

幼年的林纾家境不好,母亲虽为清太学生陈元培之女,但家道中落;父亲是个盐商。林纾5岁那年,父亲租赁的盐船触礁,破产。在祖母那里,林纾得到过直接而形象的励志教育。祖母在他吃荔枝时教育他“孺子不患无美食,而患无大志”。8岁的林纾读书勤奋,为激励自己,他“画棺于壁”,发誓“读书则生,不则入棺”。11岁时,林纾研习欧阳修的古文和杜甫的诗歌,不多的零花钱用来买残烂古书阅读。19岁时,他开始写诗,因有一定名气,被称为福州“三狂生”。到20岁,经他校阅书籍不下两千卷。23岁,他学习画画,“一日未尝去书,亦未尝辍笔不画,自计果以明日死者,而今日固饱读吾书,且以画自怡也”。

与那个时代的书生一样,林纾也有过科举梦,13岁学做制举文,从三十二岁到四十七岁,他6次参加礼部考试,皆以失败告终。当他彻底放弃仕途,反而给自己开辟了一条新途。他与诗友成立诗社,唱和,切磋技艺;先后在福州开设私塾,在京城的京师大学堂任教。

1897年,46岁的林纾丧妻,没想到这成为他涉足翻译的一个契机。留学法国,在马江船政局任职的朋友魏瀚、王寿昌常与林纾来往。王寿昌见林纾因国事、家事郁郁寡欢,便劝他:“吾请与子译一书,子可破岑寂,吾亦得以介绍一名著于中国,不胜于蹙额对坐耶?”林纾先是婉谢,魏瀚再劝,林纾开玩笑说,“须请我游石鼓山乃可”。于是在马江的一条船上,“莲叶披水,画艇接窗”,王寿昌手拿原著口译,林纾顷刻译成古文。

从46岁到70岁,林纾一共翻译了英、美、法、俄、希腊、德国、比利时、西班牙、挪威、瑞典、日本等国的98位作家的作品158部,佚名5部,未刊18部。涉及的作家,几乎可以开列半部外国文学史。英国作家有莎士比亚、地孚、斐鲁丁、史委夫特、劫尔司·兰、史蒂文生、狄更司、史各德、哈葛德、柯南·道尔、安东尼·贺迫,美国作家有华盛顿·欧文,史托活夫人;法国作家有预勾(现译雨果),大仲马、小仲马、巴鲁萨,希腊的伊索,挪威的易卜生,瑞士的威司,西班牙的西万提司(现译塞万提斯),俄罗斯的托尔斯泰,日本的德富健次郎等。堪称世界名著的作品有《巴黎茶花女遗事》(现译为《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现译为《汤姆叔叔的小屋》)《伊索寓言》《吟边燕语》(现译为《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迦茵小传》《撒克逊劫后英雄略》《鲁滨孙漂流记》《拊掌录》(现为《见闻杂记》)《块肉余生记》(现译为《大卫·科波菲尔》)《孝女耐儿传》(现译为《老古玩店》)等。

在这有限的时间中,不识外文的林纾何以做到一年翻译多部?而且有一年出版竟然达到16部。细数现代中国的翻译家,朱生豪、梁实秋、戴望舒、徐志摩、梁宗岱、冰心、傅雷、查良铮等,这些精通外文的翻译家,把一生的作品合集,都无法望其项背。林纾自己说过他的翻译奥秘:“予不审西文,其勉强厕身于译界者,恃二三君子,为余口述其词,余耳受而手追至,声已笔止。日趋四小时,得文字六千言”(林纾《孝女耐儿传》序)。他翻译一部十四万字的作品,酷暑不稍间断,一个月完成。

先后与林纾有过合作的翻译者除了王寿昌,还有魏易、曾宗巩、毛文锺、严培南、魏瀚、陈家麟、王庆骥、王庆通、廖琇琨、李世中、陈器、力树萱、林驺、林凯等。这些合作者大多是林纾的好友或学生,有的海外留学归来,所学并非西洋文学。1924年,闽籍作家郑振铎在林纾去世的这一年,写了一篇《林琴南先生》。他站在比较公允的立场,用确凿的数字,统计了林琴南的翻译作品来源以及优缺点。在他看来,林译小说值得赞颂的是,一改中国章回小说的体裁,叙述时事而有所价值。传奇也能打破传统规律,叙述历史,不见旦角(指女性,笔者注),篇幅有长有短。但他也谈到林译之作,三分之一是重要作品,其他的为二三流作品,这个原因在于口译者。具体的不足,如把“许多极好的剧本,译成了小说——添进了许多叙事,删减了许多对话,简直变成了与原本完全不同的一部书了”。将莎士比亚的剧本等译出后,“原文的美与风格及重要的对话完全消灭不见”,他还任意删节原文。其优点在于,他译书保留作者原名,书中的人名地名并不像当时的译者那样任意换掉。他的翻译功绩,在郑振铎看来,通过这些小说,明白了欧美人与“我们”是同样的人。欧美除了武器和物质文明,也有作家。林纾不用假名做翻译者,“以一个古文家动手去译欧洲的小说,且称他们的小说家为可以与太史公比肩,这确是很勇敢的很大胆的举动”。这种翻译观念影响到很多现代翻译者,我们回顾历史时,也看到,百年前的陌生的西方作家,跨越了广袤的冰川地带,来到汉语中国,深入到中国人的灵魂中。

不管林译小说缺点如何多且杂,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林译小说,近代文学则少掉了一块深厚的土壤,翻译文学失去了叶茂枝繁,现代文学破土而出的时机一定都也相应推迟。林译小说传播了民主的观念,尊重女性,相信爱情,同情底层,敢于破坏……在那个为等级制度约束的封闭国度,林译小说无疑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新奇的,神秘的,值得探索的,而且充满人性的魅力。从现代作家留下的日记和文章中,我们看到,林译小说比教科书与学堂教师的影响似乎都要来得大,鲁迅、周作人、钱钟书等,皆因它,走上了翻译和写作之路。

身为孝子,鲁迅孝敬母亲的方法,就是买流行的林译小说给母亲解闷。弟弟周作人留学日本,兄长也是送上林译小说。周氏二兄弟合作翻译的小说中,有林纾翻译的哈葛德的另作。周作人1924年在《语丝》上发表《林琴南与罗振玉》,说起林琴南对兄弟二人的影响:“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我个人还曾经模仿过他的译文。”

钱钟书也曾谈到对外国文学发生兴趣,是因为家中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林译小说,他想了解更多的外国社会,希望“有一天能够痛痛快快地读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险小说”。于是学习外文。四十年后,为写《林纾的翻译》,钱钟书再次拿起林译小说,发觉兴趣不减当年。文中,他饶有兴致地列举了林纾使用的“东人新名词”,如“普通”“程度”“热度”“幸福”“社会”“安琪儿”“密斯脱”“俱乐部”等。然而在这篇论文里,钱钟书还提到,林纾不乐意人家称他为“译才”。

林纾自以为“吾诗七律专学东坡、简斋;七绝学白石、石田,参以荆公;五古学韩;其论事之古诗则学杜”。古文写作师承韩柳,传承桐城派雅洁的传统,他出版的创作诗文、小说集数量相当多,仅以“畏庐”命名的,就有《畏庐诗存》(1923)《畏庐漫录》(又名《践卓翁小说》,1913- 1922年间出版)《畏庐笔记》(文言短篇小说,1917)《畏庐文集》(1910)《畏庐续集》(1916)《畏庐三集》(1924)等,而且值得得意的是,“畏庐之文,每一集出,行销以万记”。他还有《韩柳文研究法》《春觉斋论文》等著作为探讨作文方法之作。林纾欣赏白居易,仿白居易的讽喻诗而出版了《闽中新乐府》。此书1897年11月出版,也是林纾的第一部公开出版著作。诗集由三十二则歌谣组成,带有启蒙儿童性质,提及兴女学,报国仇,也有讽刺酸腐知识分子的,风格多样,朗朗上口,被誉为近世最早的白话诗集(胡适的《尝试集》1920年出版)。略去《左传撷华》《庄子浅说》等选评类著作,只说大型出版工程:因林纾常年在京师大学堂担任教习,他亲自编纂过一套《中学国文读本》(1908- 1910年间商务印书馆出版),十卷,选择从清代上溯到周秦汉魏时代的古文309篇,不仅精选篇目,还逐篇评批。另有一套《〈古文辞类纂〉选本》(1818- 1921年间商务印书馆出版),收入历代各种文体古文179篇。就在他去世前数月,商务印书馆还出版了一套十五册十六种的《林氏选评名家文集》,含汉代蔡邕、三国曹氏父子、唐代柳宗元、宋代刘禹锡、秦观、苏洵、曾巩、陈师道、明代归有光、清代方苞等家古文767篇。

有人说,如果不算林纾的翻译和古文成就,他还可以画家身份存世。林纾的书房摆了两张桌子,“左桌高至肋下,用以作画;右桌如常,用以作文翻译。他一会儿站着画画,一会儿坐着译书写作,很少停下来休息。”他带了不少学生,每周学生有两次机会进入他的书房,就在桌子两边坐着,有学画的,学字的,学诗的,学古文的。他要求学生用悟的方式学习。林纾70岁结束翻译生涯,绘画一直坚持。

一个通过翻译小说与诗文写作传播现代文明的作家,为什么在晚年会被五四文学青年批判为守旧派呢?这需要更深入地了解他的一些经历。

林纾早年是维新党人,其后他反对五四时期的反孔教,反传统伦理道德,跟他的个人经历不无关系。他本身就是一个推举传统伦理道德的人,是一个可以添补到《二十四孝》中的孝子。父亲去世时,林纾请求身代父死。母亲生病时,他一连九天拜祷,无论晴雨。母病逝后,守丧六十日,“夜必哭祭而归苫”,几次因操劳而晕倒。祖母去世,林纾多年坚持“春来以寒食,秋来以重九”。他还是良兄,因为家贫,弟弟林秉耀想去台湾教书,使兄长能专心读书,林纾哭着阻止。弟弟到台湾去世后,林纾将自己长子过继给去世的弟弟。他还是贤友。好友王灼三病亡,其妻子欲自缢,林纾得知后,破窗救她,筹四百金供她使用,帮着把朋友的子女抚育成人、成家。他的朋友林述庵,临终托孤,林纾将他儿子领回家,视如己出,亲授古诗文。

林纾还是一个爱国文人。1894年中日战争爆发,他“感愤郁勃,无可自适”(林纾《子妇刘七娘圹铭》)。马关条约签订时,他与陈衍等人上书抗争,反对割让。他既是一个维新者,又是一个忠君之人。他一生中前往光绪的崇陵11次,皆记录在案,为反清人士诟病。溥仪婚礼时,他进献四镜屏。溥仪赐他匾额“贞不绝俗”和袍褂衣料,他伏地顿首,呜咽不止,作《御书记》,表示死后要在坟前立一块“清处士林纾墓”的墓碑。

林琴南的所为并非谋求个人前途或家族利益,不是因私。他更着眼并忧患国家与民族的未来。他高举的不是腐朽的道德残渣,而是传统中华美德。他是那个年代最富有责任感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不惜冒着被五四激进青年批判为守旧者的风险,给文化名人蔡元培的《致蔡鹤卿书》中谈及“外国不知孔孟,然崇仁、仗义、矢信、尚智、守礼,五常之道,未尝悖也”,他由自己的感触出发“弟不解西文,积十九年之笔述,成译著一百二十三种,都一千二百万言,实未见中有违杵五常之语”。他认为“科学不用古文,古文亦无碍科学”。在《答大学堂校长蔡鹤卿太史书》一文中,他继续强烈反对“覆孔孟,铲伦常”,反对用白话文代替古文。《与唐蔚芝侍郎书》中,他以为经书难懂,但是“《论语》一书,无所不包,可以由浅入深,何亦废之”?70岁时,林纾在给孩子的书信中,还忘不了强调“新道德是盗贼的道德。旧学术是保种的学术”?虽也有偏激,但不无道理。在《续辨奸论》中,他叹息“吾国四千余年之文化教泽,彼乃以数年烬之”。

这种以国家利益和民族前途为己任的真性情文人,古来到底有几人?百年之后,当我们重新审视国学的时候,是不是需要对林纾说的一句话,再细细品思?他说的是:“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请诸君拭目俟之。”

责任编辑陈美者

闽派学者散文

戴冠青,教授,省级教学名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泉州市作家协会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已出版散文集《泡茶时光》、小说集《梦幻咖啡屋》,文艺学论著《想象的狂欢》《文本解读与艺术阐释》《文艺美学构想论》《对象与自己》等十余部。发表作品和论文数百万字。曾获全国冰心散文理论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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