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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理

2016-05-14莉莉陈

山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大佬老婆

那天马路对面有个戴口罩的女人冲我打招呼,我一面朝她点头,一面想她是谁。她穿着白色羽绒衣,戴粉色的口罩,向我匆匆走过来。这使我有点儿害怕,我对未知的事物都有点儿害怕。她走到我对面,喊了一声陈犁,我紧张地看着她,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没有拔出来。她摘下了口罩。我才认出来她是差点成为我老婆的一个女人。在她嫁给另一个男人之前,我们还约过几次,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听说她儿子都念中学了。她年轻时很漂亮,现在看上去也还可以,但有点消瘦了。我说:你瘦了。她说:怎么能不瘦呢。她抬抬眉毛,把头发往脑后掠掠,开始连绵不断地说话,大意是说以为自己的人生很顺畅,并且会一直这么顺下去,但没想到,她难以启齿地顿了顿说:老公换肾了。她长叹了口气。我觉得她叹息的不是老公的病,而是她自己的命运。接着她说了很多有关肾的事。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他的肾已经像两颗石头那么硬了。她接连不断说了十五分钟,最后对我说:你也小心自己的肾,男人的肾一出事就是大事。这么粗暴地说完后,她就向我摆摆手,走了。

当天晚上我并没有多想什么。她那么富有,提起几十万的医疗费眼都不眨一下,我没有什么资格同情她。而且她身上有种长期优渥生活养成的东西,让我觉得自卑。但是在当天夜里起来撒尿的时候,她的话又鸣响在我耳边:他晚上老是起来尿尿。我模糊觉得有哪里不对。因为我也跟她老公一样,很多年没有去体检了。我不喜欢体检。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像中国这样,许多人排成一串等着屠宰似的挨个躺到某张床上去。有时帘子还不拉上。有一次,我下面的链儿还没拉上,一个妇女就进来了,她看了看我那儿,又抬头看了看我,呵呵笑了一声。为这记冷笑,我半年没缓过劲儿来。我至少有五六年没体检了吧。我睡意朦胧地觉得哪儿不对头了。包括夜尿,听口罩女人说,正常人六十岁以前是不夜尿的。这么说来,我是不是有些不正常了?

我开始想我的肾,想了以后就有点害怕。我掏出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了个“肾”字,下面跳出十几条默认条目,在其中一条上点了点,又跳出来一百多万条搜索结果。选了篇点击量大的读下去,上面说,合上七个症状就要小心了。我比对了下,好几个我都符合。它说人一天上六至八次厕所是正常的,我赶紧算自己一天上几次厕所,一般起床时一次,出门前再上一次,早上的时候,水喝的多的话,在十点左右会去上一次,水喝的少就不去了,饭前一次,午睡前一次,午睡起来一次,下班前一次,晚上就频繁了,我一般睡前一定要上一次厕所,但因为睡了会儿没睡着,就又去上一次,这样算起来,我一天要上十次以上厕所,这是不是不正常了?它还有一条说,解出来的小便应是淡啤酒色,如果是茶色的就不对了。我核对下,我小便的颜色还是可以的,应该是淡淡的啤酒色,看上去简直能喝。但它又说,小便解了后如果产生了很多泡泡,泡泡又很长时间没有化开的话,就说明尿里面有蛋白质,就不好了。于是,我再看那些泡泡,泡泡有时少,有时多,如果睡一夜起来上厕所的话,泡泡就多了,而且也不容易破开,浮在上面。我就想,是不是里面有蛋白质呢?

这么一想我就有些恐慌。我不想让这种恐慌被别人知道,包括我老婆。我老婆已经跟我分屋睡很久了。我老婆年轻时长得不坏,但三十岁之后败得很快,尤其做了网商后经常熬夜,人瘦得皮包骨头,黄头发裹着的脸惨白惨白。年轻时她喜欢跟朋友泡吧,我不放心,常常去查岗,为这事我们常吵。吵到后来她离岗了,开了家网店。她的网店只卖一样东西:杏干。虽然后来加了肉松与鱼干,但主打的仍是杏干。杏干圆、粒小、原色,表面皱巴巴,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卖相很不漂亮,我疑心不会有人买,但老婆说现在大家就爱吃原生态的食物,卖相越不好越能卖,且这种杏干有个特点就是,开吃后“根本停不下来”。事实果真如此,就这么一小包杏干,每月的营业额可以高达上万元,但也可以想见,我老婆的工作量有多么大。我摘几段工作对话:

顾客:它是纯天然的吗?

老婆:是的,无硫磺无熏制,无任何加工,老人小孩安心食用。

顾客:你能保证百分之百纯天然?

老婆:是的。

顾客:如果不是纯天然可以退货吗?

老婆:如果您有质检部门的证明可以退货。

顾客:它的味道是酸的还是甜的?

老婆:酸酸甜甜的。

顾客:酸多一点还是甜多一点?

老婆:入口有淡淡甜味,含一会儿有酸味产生,咀嚼时既酸又甜。

顾客:会不会太酸,我不爱吃酸。

老婆:我们的产品根据大众口味研制,符合大部分人需求,您可以先买一包试试。

顾客打了中差评之后,老婆常在下面跟帖骂街。我提醒过她和气生财,这样骂人所有顾客都能看到,多不好。老婆翻翻白眼说,不骂,你让我憋死啊。也试录几段:

顾客:杏干太硬、太酸,大家别买。

老婆:把杏干说得一文不值,却不退货,不就想讹点钱么,傻逼!

顾客:质量真的很一般。

老婆:跟你的人品很般配,不是吗?

顾客:发货太慢。

老婆:下单二十五分钟就发货,你TM还想要多快?赶着去注销户口啊?!

做生意以后,老婆就不怎么跟我说话了。这可以理解,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也不跟我睡了,这也可以理解,我们没时间睡了。她每天十点左右起床,这时我已经去单位上班了。我回家时,正是她最忙的时候,快递员帮她在架空层里打包,把当日的杏干订单邮寄出去,我要么帮他们一起干活,要么先回家做饭。每天基本都是我先吃饭,过好久她再上来。每天都是这样。久而久之,我们习惯了不说话的生活,有时偶尔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上,还有些不自然,像客人一样拘谨。她说:不好意思,老让你做饭。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想想这句话有点生硬,就补充说:你别客气,多吃点。再想想,这句话仍是有问题的。但也没办法了。

所以我心里的一些事,没可能跟老婆讲,哪怕它抓肝挠心,也只能憋着。我也不想去医院,我讨厌在医院这个窗口那个门口排几个小时的队,讨厌被各种器械照来照去。我希望一生中除了确认死亡上一次医院,别的时候都不用上医院。看病像古时候那样由个白胡子老头给捺捺脉就好了。我自己给自己看病,不断拿着标准对照的时候,新的症状出现了:口腔溃疡。也是七大症状之一。那天我带着儿子去吃自助牛排,牛排每客六十元,相当实惠,我计算过,儿子每次吃十五串骨肉相连,光这一项就能把六十元全吃回来。但那天我刚把烤熟的牛肉放进嘴里,就感到舌根一阵阵粘连的钝痛,痛不厉害,能抵挡住,本来我也不会很在意,但我脑里马上跳出来一个词:口腔溃疡。也就是说,我离肾病的标准又近了些。但我不能不吃烤牛肉,不吃的话,六十元就赚不回来了。我一边痛一边吃着,想着或许该上哪儿看一看了,至少预防下吧。

我决定上网搞点药。老婆网店刚开张的时候,我常常上去替她刷好评,不但我刷,我还得动员办公室的其他同事刷。老婆给我有任务,每天必须刷十条好评,刷不到十条,回家就挨刷。现在不用刷好评了,但淘宝那套东西我也基本熟了,没事的时候也像个婆娘一样在上面逛逛。反正我也没事。我很闲。我们办公室里五个人,我最闲。我们办公室门口,挂着块牌,牌上就写“办公室”,后面还有个“2”字。办二。办一里坐的才是真正的办公室人员,有办公室主任、副主任、退下来的老主任。现在的主任也快退下来了,一退下来他就要跟老主任一样端着茶杯坐在办公室里,又惬意又不惬意。我们办里坐的都是司机,我是二号,一号坐我对面,他也挺闲。一号长得像只蚱蜢,又瘦又细,不久前捡了只“元宝”,撞了一大一小,虽然事情已经摆平,车头车尾纸都烧过了,但大家都不愿坐他的车,他自己也心有余悸。

我闲是因为给大佬(前局长)开车,大佬犯事了,我连带着在警局蹲了一夜,第二天一裆屎尿地出来了。那是真的蹲,不带抬头的,两只手扣在肛门后边。起先我的腿像有许多虫蚁爬来爬去,再后来像很多很粗的针在扎,再再后来我就没有腿了。还有腰。还有扣在后面的手。都没了。灯二十四小时地亮着,照得房间像一个雪白的宇宙。有一会儿我想睡觉了,就像不倒翁那样摇晃会儿。出来后,大家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又客气又疏远,像我掌握着什么似的。据说大佬在里面很不挡事,供出了自己的情人,一个财务室的女人,女人皮肤很白,长得有点像舞蹈演员杨丽萍,性格也像她一样不合群。办案人员来的时候,小杨正在卫生间里,外面的人怎么叫也不肯出来。后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她竟跳了楼。这事发生后大佬的形象一下捋了底,原先觉得他弄个小金库办事情多少有些不得已的人,都转了说法,说像大佬这样的美男子有个情人没啥,但不该把自己情人卖了。不用说我也成了颗弃子,指给哪个副局是不用想了,就说公用吧,也没人招呼我,就这么悬搁着。

店主发给我一张诊断单,让我先填一填。这我真没想到,原来淘宝上的店家这么专业。我想这一点必须跟老婆说一说,让她也学一学,现在淘宝店家专业化了啊。表单上说:每个问题都很重要,请务必诚实客观回答。它的第一个问题是:男性早期有无长期手淫史或者性生活过频现象?非常不幸的是,这两条我都有。我的手淫史长到自己也记不清从哪个时期发生。我最近看到新闻说有群中学生集体对着上课的女教师手淫,而且手淫了不止一次,那位教师竟然没有发觉。我觉得这新闻有点虚假,要么就是这位女教师有点虚伪,这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我当初的手淫就是老师报告给家长的。午睡的时候,老师发现我棉被中段不断波动,喉咙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额间全是汗,马上晓得我在手淫了。老师命令我把双手放在外面。放在外面也不行,只要一离开老师的视线,我的手仍在那儿不断摩擦。因为太舒服了,当躺在那儿睡不着又没事干时,我发现的这个身体游戏太好玩了,不需要其他辅助工具,玩具都长在身上。这件事,教师羞耻家长打骂都没有用,它就这么伴着我长大了。

至于性生活过频,可能跟我当初的女朋友有关(对,就是那个戴口罩的女人)。她是一个性敏感度极低的女人,在第一、二次做时很难产生高潮,一般要做三次以上她的高潮才会来,才会发出那种真正从骨头里迸出来的销魂的声音。如果没有得到高潮,她会像小孩子一样乱发脾气,随手拿起任何可以抓到的东西朝我丢,我眉毛上的疤就是一次她抓起水果刀朝我扔来留下的。我对她毫无办法。她少女时很漂亮,腰肢纤细,乳房适中——我不喜欢过大的水袋似的乳房,喜欢她那种刚可一握的尖翘乳房,把在手里时,尖尖的乳头像鸟嘴啄着我的掌心。所以只要有机会在一起,我们一个晚上总要做个三、四次。她特别喜欢在早晨时做,在我身上摸来掐去,把我弄醒,那时的她迷人极了,一头乱发裹着小脸,交媾姿势大胆多变,叫床放荡得让人不敢相信。现在想起来,她没能嫁给我是一件幸事,但当时,我伤心得好像整个世界都灰掉了。

有些题目很难回答,比如勃起无力,虽然它作了追问:“勃起无力是中途疲软还是硬度不够?”这两种情况我都有,但我认为,如果换一个性对象的话,或许这些问题都不会发生。并且也很难界定,究竟怎么样才是够硬,怎么样才是不够硬,是不是进不去就算不够硬,但进不进得去还跟通道的润滑度有关,这真的很难界定。那么我到底该填有还是没有,我怕填轻了,配的药不灵,又怕填重了,药量又过了,吃了反而对身体不好。它还问了舌苔:“请看下现在舌苔是什么颜色?红、黄、黑、白?你的舌边有牙齿印没有?”在它问之前,我从来没注意过我的舌苔,我很少照镜子,更不会在照镜子时观察舌头。由此我想到中华医学真是高深,只需要看看舌苔就能判断身体状况,不必像西医那么大动干戈。我打开手机的自拍功能,伸长了舌头,伸舌头这个动作真是难看,我看到眼袋凹陷,再是法令纹,自己真是老了啊。但舌面看得不是很清晰,似乎是健康的粉红色,又似乎浮着层白色的米粒似的东西。

在我这么伸长舌头左看右看的时候,对面的一号终于从电脑里抬起了头,他说:你在干什么?

我说:看我的舌头漂不漂亮。

他说:别扯。

我说:我可能得绝症了。

他说:别胡扯。他凑过来看了看说:太暗看不清楚,好像有些厚。我们俩坐的位置没有窗,是比较暗。他说:去卫生间看吧。

我们这层楼有两个卫生间,一间在左面楼道口,离我们很近,但因为小杨在那儿跳了楼,暂时封了,另一间在右面楼道尽头,离我们很远,隔了十几间科员办公室,有时还得排队,但只能去那边上。右边卫生间洗水池镶着面镜子,很明亮。我对着镜子伸长了舌头,一号也把舌头伸了出来。

他问:什么颜色是对的?

我说:红色吧。

跟他的舌头一对比,我舌头的问题就显现出来了。他的舌头细腻、红润,看上去健康可口,完全可以直接放案板上,切片,加点蘸料就可以上桌。我的舌面上有一层渐变的白色粒子,白粒在舌尖部位薄一点,越接近舌根越厚,且发黄,看上去像未洗净的垢迹。最要命的是,在左面的舌边上有一排清晰的牙齿印,鲜红淋漓,像被谁咬过似的。看到这一排牙印时,我简直目瞪口呆,这是在什么时间,在什么情况下咬的牙印,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它对应的又是身体哪个部位的问题?我的身体里藏着多么巨大的秘密啊。一号拍拍我的肩膀,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说:吃点药吃点药。他去食堂了。

我慢吞吞往回走,轻轻搅动着舌头,感到来自口腔隐隐的疼痛。我意识到以前的感受是多么局限,比如喝水,以前我只关注体表部分:水含入口腔,大口吞咽,解除渴感。所有的感觉在到达喉部时结束了——好像水在咽喉那儿突然消失了一样。但实际上它还在继续往下走,流入食道(如果水量足够大的话,能冲刷道壁上的积垢),在狭窄的贲门那儿屯积了会儿,再缓缓进入胃部,接下来它还会往身体的深处继续流动,经过胰管,进入肠道,有一些会以尿液的形式流出体外(又回到了外部)。这些细微的过程,现在渐渐被我感受到了。我能觉察到它清凉而蜿蜒的游走,甚至能感到器官在水渗入时的颤抖与偾张,一杯水,大约经过半个小时,它就会来到肠道,引起微小的尿意。甚至像屎的形成这样复杂的过程,我也能依稀分辨出来,当食糜成为条状物进入直肠,我就基本能判断它在离肛门多远的位置上,多久后可以引起便意。当对身体的感受越来越敏感并为此暗暗得意的时候,头部的疼痛渐渐产生了。头几天我没有在意,我想大约是感冒了,最近感冒的人很多。但六七天后,头继续在疼,并且开始伴随头晕,我希望是感冒了,但我既没有咳嗽流涕,也没有发烧。只有头在疼。

这是七个症状中的最后一个,也是我担心已久的一个症状,只要这个症状不出现,我还可以宽慰自己,说自己没得病。但它还是来了。它是在早上九点开始的,这时候三号四号五号都跑出去了,甚至一号也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坐、站站、翻翻报纸,踱到了隔壁文印室,文印室里只有个叫老张的老头,据说从单位成立始,他就在这儿了,我进去时,他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盯了我会儿,他的样子很严肃,这让我有点儿紧张。

他说:你脸色不好。

大佬出事以后,他是第一个说我脸色不好的人,也许别的人也看出来了,但他们就是不说。他们也许在回避什么,也可能在怀疑什么。

他说:等大佬的事定性了,你的事也有着落了。

我说:会开了我吗?

他摇摇头,踩踩楼板问我知不知道小杨家属在六楼上班。这我当然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我没吱声。他说科技局的人在传,小杨家属受了刺激脑子出问题了。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给老婆洗脚,现在小杨没了,他还天天端盆水在床前,把毛巾泼得哗啦哗啦响。

我不吭声。

他问:小杨坐过你的车吗?

我摇摇头。但在摇头的同时,我眼前立刻重现了她在车灯光柱里走近的画面。她穿着条黑长裙,披着蓬松的头发,款款地走过来,走近后,弯下腰察看我的车牌,即便路口只停着一辆车,她也一定要看清楚车牌才会上车。弯腰的时候,她的头发垂了下来,她把它捋回到雪白的耳朵上方。上车后,她一般坐在后座右侧的位置上。与我是一个对角线的关系。我常常从后视镜偷窥她,而她一般都看着窗外。

大佬为什么要把她供出来呢,这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啊。老张说。

我回来在窗前站站,再坐坐,把报缝再翻一遍。好像就是在翻报缝的时候,头痛开始了。一开始的痛并不显著,像一个小孩蹑手蹑脚从外面溜进来,无声无息搞破坏。先是隐隐的,从脑袋的一角滚过来,不像是痛,而像是一个球碾过一样,有些重,有些坠。滚过来的球停在脑袋的另一边。当它停下来的时候,头疼就消失了。但过了会儿,又滚过来一个,接着又来了一个。当许多球一起在脑袋里滚动,你就感到,脑袋吱吱地疼,疼得让人发狂。

我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填写的卷子得到了答复,回复不像通常那样从聊天软件里发过来,而是颇为隆重地投递到了邮箱里。它说:“您的症状已经超出本店通用药方的治疗范围,建议您去医院看看。”它还说,如果非要吃他们的药的话,不能保证疗效。这说的虽然可能是实话,但我还是难以接受。听起来跟得了不治之症似的。考虑再三后,我还是拍下了一个疗程的药量,总好过不吃吧。药被磨成细细的粉末,装在一个个茶包似的小袋里,开水泡泡就能喝,店家说最好吞下三分之二的药渣,这有点儿难,那些药渣的味道很腥,吃起来就跟塘泥似的。

服药以后,我才发现单位里有不少吃保健药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有病,病因是不是跟我一样。早上我去水房泡药的时候,也常常碰到他们在泡药,有膏方、螺旋藻、鹿血,有位同事一直在喝童子尿,还说口感不错。我们有时候也就此交流些什么。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跟他们说。他们专喜欢说些无关紧要的八卦,或者一些小道消息。比如他们说大佬快要量刑了。又有人说大佬其实挺硬气,根本就没有举报小杨,小杨出事后,他在里面绝过几天食,警察把他绑在架子床上整两天,拉屎尿也不放下来,他才妥协,说悔不该跳进粪坑做王八,遗臭万年。有时我也跟那些临退休的老家伙一起在阳台上动动身板,那个热心店家就是这么提醒我的,除了吃他们家的药,还得坚持锻炼。那么有时我也毫无章法地锻炼会儿,不是动动脖子,就是拍拍腿。不像他们那样有规律,那种肚子拍一百下、腿拍一百下、脖颈拍一百下的锻炼法,我怕自己会疯掉。我偶尔也会透过阳台看下面的空间,十楼落差的地面看起来离我很远,往下跳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常常想小杨当时闭眼一跳的那个英勇劲儿。这件事曾经被我推到很远的地方,现在它又拉近了。

在我的印象里,大佬好像从来就没有追求过小杨。这是大佬厉害的地方。像小杨这样的女人,越刻意对她做什么,越可能失败。有那么几次,他带着小杨去一些非景区的田陌拍照片,他摆三角架支相机的样子使人相信他只是需要这么一个模特儿。他让小杨在田野里奔跑,走动,或者大笑,沉思,甚至哭泣。他说:相机只是一种记录,一种对时间的切割,你不用忘记它的存在,相反,我们每时每刻都要记得有镜头的在场。大佬的魅力可能就在这些地方,这些东西没法学习。他俩的关系发生质变是在一次梅园游嬉时,那天突然下暴雨了。我原本呆在车上睡觉,听到雨点噼哩啪啦打在车窗上,就拿着两把伞去找他们。走遍坡下的整片梅林,也没见他们,后来爬上一个陡坡,走了很长一段路,发现上面还有一片更大的梅树林,林子里有一间小屋。小屋门关着。我当然不至于傻到去敲门。我在远处观望了会儿,就回车睡觉了。他们返回的时候,我伸伸懒腰,如梦初醒似的。小杨有点儿不一样了,女人自以为沐浴在爱情里的时候就是这样,像粒珍珠一样闪闪发光,非常漂亮。

我常去小杨家接她。她家在小区中心花园边上,花园很大,像一只落在地上的大飞碟。花园里老在放《最炫民族风》,肯定也放过别的音乐,但这个音乐我印象最深,因为每次听了都禁不住起鸡皮疙瘩。楼道灯从六楼开始亮起来,亮到一楼时,穿黑裙的小杨慢悠悠走出来,头发湿答答地披在肩上。后面跟着她的丈夫,丈夫拎着件衣服,或者别的什么。在楼道口,他们通常要拉拉扯扯说上几句什么,但很快,小杨就摆脱了男人,微抬下巴向车子走过来。她走路的样子像个女王,是我见过走起路来最好看的女人。于是男人扭动一下身体,向妻子挥手告别。远远望去,他似乎比穿着长裙高跟鞋的妻子更矮小一些,挥手的动作像只招财猫。那个时候看,他就挺神经质的。

我把服药后的情况记在一个小本上,比如“一天如厕十次”、“睡况良好”、“头疼有改善”、“仍然头疼”、“口腔仍溃疡”,来了解身体的变化。但遗憾的是,这种变化似乎并不怎么显著,常常一项有所好转,另一项又变得严重,像是跷跷板一样。尤其在“疲软不坚”这一块上,症状似乎比以前更为严重了。这期间我跟前女友约了一次,确切地说,是她先找的我。她约我在以前常会的一家两岸咖啡见面,这家咖啡店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在一座大厦的四楼,窗外是开阔的江景,五楼以上就是客房,以前我们常常吃点东西就去开房,驾轻就熟了。所以她约我在那儿见面,应该已经隐含了跟我叙旧情的意思,我这么觉得。那天是我几个月来打扮得最利落整齐的一天,出门时,从不抬眼瞅我的老婆居然问我上哪儿去,我说:去见一个律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这么个答案,但老婆不再问了。

她穿了一条黑裙子,外面罩着件灰色条纹的皮毛披肩,胸口裸露的地方汗毛隐约竖着。看上去很不保暖。不过穿得这么妖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是挺满足虚荣心的,漂亮的女人即便老了些,还是漂亮的啊。我问她丈夫的情况怎么样。她说丈夫非常幸运,配对的肾是一个出车祸的小伙的,小伙才十九岁,又没什么病,这样的肾源是最好的了。手术结束从麻醉里出来不久,丈夫就恢复精神有说有笑的了,于是从各地飞拢来的亲友都欣然散了。但没想到术后第四天夜里,丈夫忽然高烧抽搐人事不省,医院采用各种急救措施都不见效,下了病危通知书。当时,有个病人家属悄悄拉过她问有没有给死去的小伙还过愿,她说没有。那病人家属说,这肾啊是小伙身上的器官,取出来给别人他当然不乐意,这是他想拿回去呢。于是她连夜赶到车祸现场烧了一大捆纸钱,说来也怪,几小时后丈夫的烧就退了。

我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我这个前女友说话一向浮夸,有六七分便要说成十分,不过听上去也不像全没影儿的事。再说我也想多听听好消息,就听她往下说。她说这几月还在术后的养护阶段,不能出门,连家里人与丈夫见面也得戴上口罩。因为全身严重水肿,饮食高度控制,每天像吞饭一样吞药,她丈夫情绪有点儿不稳定,有一回半夜独自起来走上了楼顶的平台,在那儿徘徊了很久。她发觉后很生气,问丈夫是不是想往下跳。她告诉丈夫凯旋大厦跳楼女人的模样,头往下卡进了胸腔里,亲人费尽力气才把脑袋拔出来的。“我可拔不动你的脑袋”,当时她气呼呼地说。

她这么说让我很不舒服,因为她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小杨,虽然情况没有她说的那么严重,但跳楼后的小杨脖子似乎确实变短了。有人说,是头撞在地上之后,最柔弱的颈骨折断了。所以脑袋好像扎进了肩窝里。

后来我们再聊了会儿,不知为什么,我完全没了开房的兴致,这种感觉男人自己最心知肚明,就是那种兴奋不起来,全然“不能”的状态。店里客人轻声说话的嗡嗡声连成一片,使我听她说话非常费劲。我感到越来越累。恰好老婆打电话来让捎点胶带回去,我就买了单。起身时女友的眼神十分失望,我想她是不会原谅我了。其实我也很遗憾,身体不跟趟的感觉太差了。是不是吃的药不太对症呢。我向店家咨询有没有专治“疲软不坚”的药。不多久,对方就回复了我,问我近期性生活发生在什么时候?我说三个月前。他说失败成功?我答半途而废。他问为什么?我说索然无味。

接下来他又问了大约七八个问题。然后说: “您平常是否属于内向、驯顺而又极少愠怒的性格?”

我说:“是的。”

他问:“是否经常着魔般的沉思?”

我说:“是的。”

“您可能是抑制型人格,”他说,“近期是否有一些事件导致您羞愧或压抑?”

在他的提醒之下,我想起局子里的一段简短往事。那天傍晚,两个笑嘻嘻的警察把我从号里(他们叫留置室)提出来,让我在行政楼与一栋平房间的小径上来回奔跑,每走到其中一个身边,他就在我的屁股上踹一脚,我陀螺般转个身,再向另一个警察跑去,即我像一只轻便自动的皮球由他俩来回踢动。我的形态也很像皮球,反剪双手,弯腰拱背,头谦卑地深深垂下。这么几个来回之后,只要一凑近哪个警察的身旁,我便主动把屁股撅高,便于他们踹在臀部中间肉质最肥厚之处获得良好脚感,同时也最大程度地减少震动。凭良心说,他踹的力道并不重,根本达不到损伤器官的地步,虽说有那么几下稍重一些,使我踉跄几步,差点儿扑倒,但都不算什么。致命的一点在于,那时候我肚腹里正胀着一包屎尿,他们这么一脚踢来在我的肠腹间引起巨大震荡,每一下都使我差点儿屁滚尿流。我得摒住气息收紧括约肌逼尿肌,才勉强控住局面。但后来那个高大的警察失去了耐心,他把脚跟稍提了提,轻轻在我后腰上捻了一捻,我感到腰眼儿一酸,肚皮间一松,接着下体一热,一波热屎滚滚而下,并伴随着哔里啪拉的气流声。这时,正好有个秀丽的女警从小道经过,一见此景,她捂上鼻嘴,嫌弃地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我羞愧不已。跟大佬这么久,我多少沾染了他身上的一点文艺气息。这么丢丑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确切地说,在女警用嫌恶、厌弃、看一只狗的眼神看我的时候,我身上作为“人”的体系崩塌了。

我对他们说了些他们想听的话,有些话可能他们并不一定想听,我也一并说了。我说的时候,完全忘记掉我是一个人。我没有廉耻了。我就是一条狗。我一定把不该说的说出来了。在那种状态下,我完全失去了判别的能力。

我问:“如果是心理原因怎么治疗?”

他说:“我们有专门针对精神性肾患的药方,您可以试试。”

我说:“包治吗?”

他说:“心理疾患原因复杂,我们只能做到缓解,不能根治。”

我的头疼越来越严重了,有时我不得不头扎一块毛巾,头搁椅背两腿伸长地半躺着。它在我头脑里形成的图案越来越古怪,有时像格子框、跳棋盘、网格和蜂巢,有时会组合出更繁琐的形状,非常像由音乐的听觉形像制成的电子图案,好像在我身体内部有谁依据头疼的起伏、曲线设计出这些图形似的。甚至它似乎入侵了我的梦境,在睡梦中我也能看见状如马赛克万花筒的极其复杂的图形,甚至见到过一个黑衣女人背朝我高高站在一张桌子上,每次当她似转头未转头的时候,我就猛地惊醒,一身都是汗。鉴于我的身体情况,在调整分工的时候他们把小五的会务归了我。出车的排档比早前(大佬出事前)减少了。对此我没有意见,我现在这状态确实不适合出车。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

会议室有会的时候,我就必须拎着水壶从南到北贯穿整条走廊,持续不断为人们添水,我的送水量取决于与会者的喝水量,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海量,好像不是来开会,而是来喝茶的。粗摸估算下,以来回十趟计,相当于每天负重行走三千米,也算是不错的锻炼。还别说,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头儿似乎好了一点。那天我提着水壶走在廊上,看见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在办一探头探脑。我问他干嘛。他说:大佬在哪儿?他瘦瘦小小,戴着副很厚的黑框眼镜,背只黑包,看上去有点儿眼熟。自大佬出事以后,很少有人找他,我不由驻脚观察了他一会儿。他从背包里拿出个文件夹,文件夹里夹着内刊上大佬发言的照片与文章,文章上圈圈点点画了许多线条,他说:大佬文章写得蛮不错的。我差点笑出来,文章是新主任还副时写的,虽然大佬本人文采也不错,但他绝不可能去写这种东西。这是基本规矩吧。看来这个人毫不懂人情世故。我说:大佬不在这儿,没什么事的话先回吧。

此男说:“我想见见他。”

老主任提着裤子从卫生间遥遥走来,看见男子,皱眉说:“你怎么来了?大佬出事了,跟你说过很多遍了!”

眼镜男说:“我想见见他。或者跟你们聊聊他也行。”

连我都看出来这男人有问题了,正想避开,老主任过来扯扯我说:“把他送回家去,”又把嘴凑我耳边,加重语气说,“他是小杨的家属,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

几个人半抱半推把眼镜男弄到了车库,又好说歹说把他塞进了车子。一路上他非常文雅地跟我解释:“他们是不是跟你说我有点偏执?也不能说我一点也不偏执,不管怎么讲,这样的事落到谁头上,总得适应一段时间吧。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脑子绝对没有任何毛病。”

但我由于过度紧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把脚踩在油门上,大冬天的满头是汗。车行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家楼下。我头也不回地说:到了,下车吧。后座久久没有回应。我一回头,吓了一跳,他抓着椅背正虎视眈眈盯着我,鼻子几乎撞到了我的鼻子。

他说:“我没有说地址。”

他确实没有说。

他说:“你连几栋都知道。”

我手心直冒汗。

他说:“这条路你开得非常熟,” 接着他恍悟,“您就是替大佬开车的师傅吧,幸会幸会”。他伸出手摆出副要与我握手的样子,我没把手递过去。

他把手收回去互搓着,激动地说:“太好了,终于找到一个知情人可以聊一聊了。请您回答我一些问题好吗?”

我说:“我该回去了。”

他说:“除非您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不下车。”

我说:“你想问啥?”

他说:“我想知道大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身高、体重、爱好、特长,您都跟我聊一聊。这段时间,我收集了很多他的资料,但还很不够,我需要有第一手的资料,这样我才能把他整个人想象出来。”

我说:“你为什么要想象他?”

他说:“自打事情发生后,您知道,一开始我很难受,她的出轨甚至比亡故更让我难受。您或许无法想象这种胸部淤塞无法呼吸生不如死的感受。但后来我慢慢想,妻子喜欢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凭着我对妻子真挚的爱,她喜欢的人我一定也会喜欢。所以我想在头脑中建立这个人的模板,然后也去喜欢他,甚至爱他,这样我与妻子的感觉就同步了。”

我巴不得这会儿头疼得让我马上晕厥在地。但失望的是,头疼竟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我向穹宇般的大脑深处搜索了会儿,那儿一片黑暗,没有任何闪电在其间划过。我只得向他简略描述了大佬的长相。

他又追问了些细节,比如“抽不抽烟”、“酒量好不好”、“爱穿哪类衬衫”、“有什么习惯用语”,之后又问:“有一个问题您可能会觉得冒昧,但我必须问您。请告诉我,他俩一般在哪儿做爱?”

我没回答。

他说:“您千万别以为这里面有龌龊的念头,妻子刚走那阵,我的脑袋完全乱码了,只听见‘嗡的一声,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完全回想不起来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就连妻子怎么下葬的都不知道,我想那是因为我对痛苦妥协了,所以我就成了一个疯子。您懂我的意思吗,如果妥协就永远妥协。”

我看了看他坐着的地方。

他说:“……在车上?”

我点头。

有那么一小刻,他似乎想从座位上弹起来,但很快他克制了这个动作。他左右看了看车座,试着躺下来,由于座位太短,他不得不把两条腿分开,一条撑在车门上,另一条撑在前座椅背上,叉成个“人”字。他不断调整臀部使自己躺得舒服些。躺了会儿后,他说:“我妻子就是这么躺的。”然后他爬起身,跪在座椅上(在刚才那个姿势两腿间的位置上),这个姿势更为困难,一跪起来,他的脑袋就顶到了车顶,基本上他采取跪姿的话,就直不起腰,他调整了好一会儿,并尝试了腰胯向前类似于做爱的姿势。在做这个动作时,他的表情十分古怪,像是痛苦,又像有点儿欣慰。做完这组动作之后,他仍在座位上坐下来,微笑地望着前方,静默了会儿。

“我有点儿明白了,这样做爱虽然不舒适,但有一种特别的刺激。”他激动地说,“这个体验对我很重要,也就是说,我妻子可能仅仅是因为这种刺激而跟他在一起。”

接着他说:“我有一个最最痛苦的问题,也是一直没想通的问题,必须请教您,”他把两只手相互绞了绞,说,“既然大佬是一个这么优秀的人——我妻子喜欢的人不可能不优秀,并且也爱我的妻子——不可能有男人不爱我的妻子,那他怎么会在审讯室里把我妻子供出来?他这个行为完全把他瓦解了。我没有办法喜欢这样的人。”他忽然抬头咆哮了一声,声音大得吓了我一跳,“我没法统一对他的感受,这真的让我无法忍受。也许我真的会发疯。”

“……也许他并没有这么做。”

“你说什么?!”

我握着方向盘,方向盘与手掌接触的部分已经粘乎乎的了。我说:“你刚才说不能用别的手段去逃避它,是这样吗?”顿了顿我又说,“你说必须承受痛苦,如果妥协,就永远妥协是这样吗?”

我看着前方的街景,那是她曾经多次在光柱中向我走来的地方,我说:“那么我就跟你说说在看守所发生的事,那天他们讯问了我。”

作者简介:

莉莉陈,生于70年代,现居浙江诸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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