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魇
2016-05-14段爱松
段爱松
我的第六个梦,始于古滇城邦通往石寨山地下宫殿的隐秘通道中。这是在铜族身体内,开辟的特殊梦境,因此,我得以窥视自己身体内部的构造与色泽。
我第一次看到了,天然金质光泽在深暗地底,发出的绚烂幽蓝,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纹理中,暗暗涌动着亿万片金属箔般,细碎透亮的切割角度。它们竟然能够把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黑暗,通过某种方式,转换成瑰丽而明亮的道路。这道路,此刻就蜿蜒伸展在我们族群的体内。除了通往天国之路,我竟一时想不起。是否还曾梦见过比这更接近真实的幻象。
我为自己族类在第六个梦中,呈现奇异的光华通道,亢奋不已,甚至差点忽略了古滇城邦最后的力量,正拥簇着“明”王,逃往那个传说中的晋虚城石寨山地下宫殿。
他们急促的脚步落在地底,却发不出任何一丁点儿声音。他们在通道中,宛如一个个毫无重量的影子,飘然而过。这是重力缺失的一个现场证明。
在众多金属中,影子神灵选择了铜族,作为古滇王国溃逃的唯一方式,是否意味着影子神灵早就已经算好,要在冶炼已经完结,大火熄灭,只剩一些灰烬的时候,放下这个王国业已沉重,而备受攻击的世俗肉身呢?
铜族和林木,经过古滇冶炼术铸造融合之后,上升的部分,成为青铜器。它记载了巫术之源解析下,古滇大地的生息繁衍;下降的部分,则是毫不起眼的灰烬,它是巫术之源被省略的部分,也是古滇大地生息繁衍中,保持不变的、一种被遗弃的定势。
它是冶炼术冶炼之后的细碎魂魄。它被一粒粒吹散到无法预知的角落,成为附身于他物种额外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算是被掩埋的另外一些幸运的灰烬,也会在地底世界,被雨水、被土壤、被植物根系、被无数地底的虫豸,以及微生物吞噬与分解。
这些灰烬,再也无法以各不相干的颗粒形式,堆成一堆看似共同体的微妙算式。它们饱经烈火之后各怀微茫心事,它们期待着自己的下降,并不影响到未来某一天,成为自己躯体上升之后世间的主宰。
它们依附万物,就是为了隐藏与现状无法比拟、毫无相干的阔大野心。它们惧怕流动着的一切,无论是血液、水流、风、熔岩、四季更迭、星球转动……它们又如此珍爱和必须借助这些流动,以附身于万物之上。
它们暗自得意的是,万物终有枯荣,枯荣之时,便是流动停止之机;但它们万分嫉恨的,却又是万物皆能在枯荣之际,交替再生,流动因此得以恒久保持。它们就不得不继续忍受,冶炼术下降部分,对于上升部分的艰难敌意。就像同一个个体的纯净灵魂,保持着对放荡躯体的仇视一般,默默地在古滇大地每个角落,借助附身的万物观察世界和隐忍内心,以至于在我的梦境中,也不能不被附粘上了这些轻薄的身影。
占卜青铜镜照见过这些如同鬼魅的影子。它们被照见的时候,也就是冶炼术下降和上升部位重新合体之时。只不过是虚拟与真实,在同一个个体中重新聚合而已。这种聚合,并没有改变什么。我的第六个梦,却因此获得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第三种力量。
我需要这种力量,在接下来古滇大地第三场大战中,我才能保证对其叙述的精确与完整。不过,在这之前,影子神灵寄寓古滇大地的巫术之源,与原本同为一体的青铜器和灰烬(青铜与林木冶炼后的产物及其族类),以及把它们一分为二的冶炼术,进行了一次别有用心的对话。
如果我没有记错,“明”王最后的战斗力量,正好在这场对话完结时,抵达那座未曾去过的地下宫殿入口。而那时,我的第六个梦,也正好被占卜青铜镜映照和预见。
巫术之源:冶炼术在你们身上取走了什么,或者说,又留下了什么?
青铜器:自铸造成型之日起,我的体内就凝固着火焰。冶炼术给予我最根本的特质。这些隐秘的固体火焰,无一时一刻不在我身体内燃烧,甚至比冶炼时还更加猛烈。
它凝视过我的眼睛,要么充盈泪水,要么射出仇恨,要么惊异万分,要么遍布追忆,要么写满贪婪,要么灌注喜悦……无数的人间表情,在我的外形与质地的引领下,暴露无遗。然而,他们看不见内部的金属之火,时刻煎熬着我。也许人们根本没有意料得到,冶炼术真正高明之处,并不在于它铸造出如此精巧的外形,也不是如此完整地把古滇大地的繁衍生息,一一记录在案,而是如此精心地把一场火,放置在青铜器的内部,不露出一丝痕迹。
我知道这些内部之火,酝酿和密谋着未来社会中某个伟大预言。当农耕文明,被现代化一点点蚕食殆尽之际,这些火焰,便会呈汹涌之势,再度把我熔炼。换句话说,我也许只是这个漫长过程中,一个玩偶似的载体而已。我随时准备着,在未来变革中重新成为流体,重新成为火焰重生的一个步骤。
灰烬:不可否认,我已经成为细碎无用的齑粉,作为冶炼术下降部分命中注定的粉末,我是冷却了的冶炼术。
我被抽取的躯壳业已成型,魂飞魄散的结果,成就了我的了不起。因为我,有可能无所不在。作为冶炼术,并没有把我这种形态消亡。它有意让燃烧后的事物和着燃烧,一起成为冶炼的证明。不仅如此,它一定还预料得到,自然之风,将把灰烬带到影子神灵安排好的各个地点;还有自然之土,把我们埋葬后,又把我们潜入有根的植物和地底的动物,藉此遍布世间物种奇妙的关联之中。
影子神灵令我一生追随,因冶炼而丧失的我的躯体——冶炼术的上升部位。我煞有其事地往返于世间事物之间,和冶炼术上升的部位一起,在时光中,消耗着冶炼术带给我们的神奇变化。
作为灰烬,期待未来另一场冶炼术之火,把我们重新融合后,回到过去,回到万物初始的时代,接受新的轮回之命,并找回被火焰榨干的躯壳。
巫术之源:在冶炼术的转换过程中,你们对于自己的前身今世作何看?
青铜器:铜族在没有成为我现在这个样子之前,就怀有狂妄野心,是冶炼术,成就了它们。我的身上,依然留有这股根脉。我时常感觉到,体内被欲望火焰烧灼得唇干欲裂的痛苦。
铜族在漫长的年代,一直作为大地的矿脉自然存在。如果不是古滇大地被影子神灵寄寓巫术之源的变化,那么,就这块土地来说,矿脉远比冶炼术要实在得多。它至少不会随着人类欲望的膨胀,产生变异。它可以保持纯净的自我状态,和大地一样,达到不朽。
冶炼术切断了这条自然之路。青铜器不得不以人们的意志,改变自身属性,加入到世间轮回的苦难之中,并作为更高级别的语言,秘密进行记录。
这种被冶炼术熔炼的隐秘语言,有一半寄存于我们体内,成为青铜器解析未来变化的重要根源。
人们可以通过形态,窥探到过去某些时间和事件。但是真正的秘密,却不在其中。我们体内的火,一直在熔炼着我们身上的高级语言。影子神灵期待的某种武器,或许将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现出真身。
灰烬:林木的存在,和大地息息相关。这不仅体现在地上世界。地下世界更为庞大和重要的根系,往往因为看不见,被人类社会所忽视。
林木在冶炼术产生之前,只是作为一粒粒种子,扎根于古滇大地。随着生长,它自身成为一座转换机器。无论是风雨雷电,还是光磁味气,林木通过身上的每一个组织,进行着转换,以此能对地上自然界,进行天然护卫。
林木在更为广阔幽深的地下世界,串联起大地的脉搏。万物随着这脉搏,感知这个星球呼吸的节奏,并跟随这个节奏,起伏生息。这便是自然生命维系的重要脉络。
冶炼术产生之后,林木中的大部分,随着火焰与铜族的融合,丧失原有的高大形态,化作毫不起眼的灰烬。在保存冶炼术另一半秘密语言的同时,也压缩着维系自然世界的力量。这种力量会在将来,成为灰烬与青铜器高级语言对接,并锻造出武器运用的重要平衡术。
巫术之源:在你们各自的身上,是否还留存有冶炼术的痕迹?
青铜器:造型艺术在古滇大地之上早有传统。冶炼术,不过是这种传统发展中的核心环节。形形色色的青铜器,通过古滇部族的冶炼存活至今。那些曾经的真实肉身,却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与其说是冶炼术在我身上留下痕迹,倒不如说,是时间让冶炼术变得更具有意味。
然而,我终究是空间艺术的一种。时间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捉摸甚至是速朽的,空间艺术则不会。它被时间压缩在历史某一时刻,或者未来的某一瞬间。
无限拓展性,不是靠时间得以传承,而是靠空间的多维度,反复实现。我一直认为,空间终将取代时间艺术,成为世界的另一种通行法则。
我们,因冶炼术被寄寓的空间艺术,将随着这种替代的逐渐来临,显得意义重大。这也是我们具有万千姿态的内涵所指。
无数冶炼术漫卷古滇大地之后,农耕文明的空间,逐渐被外来入侵者霸占乃至消亡。冶炼术的痕迹,在我们身上,作为种子留存了下来,在地底,静静等待着自然光复的某一天。
灰烬:林木在未来成片消亡已经不可避免。冶炼术提前预知到这种结果。当它抽取掉林木的躯体,让我们的魂灵,以灰烬的形式出现在世上时,冶炼术,就已经取得了,重新回归未来的根基与前提。
灰烬并不在乎时间空间所带来的任何领域。灰烬在自己的世界里,拥有自己的生存维度。这其中,不可避免仍然充斥着古滇大地冶炼术里,原始巫术讖语排兵布阵般的强大初始力量。只是这种力量,需要借助外力来缓慢地完成。这是冶炼术抽取林木和青铜躯壳后,一无所依的某种表达。它渴望制造出光彩夺目的青铜器皿的同时,也能够生产出,最不起眼的颗粒作为掩饰,以便悄悄完成,对世界万物的包围和覆盖。
灰烬死而重生的特性,恰好与此不谋而合。灰烬毫无规则的存在,正好与此计谋不约而同。更为重要的是,灰烬拥有自己独特的世界,以便超脱时间与空间控制,独立出来。这是事物能够长久,必须具备的条件。
灰烬实现这一条件,体无完肤地暴露在有光的视线中。这种显现为冶炼术毫无悬念地行进,博得了原始巫术,绝不轻易施与的掌声和期待。
巫术之源:冶炼术,是否能够真正改变你们的属性和质地?
青铜器:青铜器和铜矿,因为冶炼术,有了不一般的区别。就像蓝天和天一样,中间多了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变幻之弦。如果没有光源与反射,当然可以认为,天是永久黑暗的空间。但是这个黑暗的空间,因为光折射中波长短的紫、蓝、青色光,碰到大气分子、冰晶、水滴等时,发生了散射现象。被散射了的紫、蓝、青色光,布满天空,才使黑暗的天宇,呈现出一片蔚蓝色。这难道就真的是天空的本色吗?
铜矿在冶炼术的作用下,成为古滇大地埋葬的青铜器。矿石有了具体的形状和指向。更为重要的是,有了冶炼注入的巫术之力,有了未来的某种象征,它还是铜矿吗?
如果一个组织或者胚胎,最终成为一株植物或者一只动物,它还是组织或者胚胎吗?只是如果这些变化后的物种,脱离原来的基础生成物的话,那么,它们存在的基础又是什么呢?
作为青铜器,我一直对于自己的属性与质地模棱两可。这种感觉,并不是由于我对冶炼术的不了解,而是因为太了解,知道得太多,反而说不清楚,冶炼术究竟有没有真正改变我们的属性和质地。如果真的改变了,我们又会是什么呢?
灰烬:冶炼术夺取林木形态的时候,这个问题,注定成为永久的难解问题之一。当我们带着无法再生的痛苦,包围那些可以再生的物种之时,我们深感不安。
林木焚化之时,已经把自身的精华剥离到烈火中,再通过温度,传递给铜矿,最后和铜矿一起,成为青铜器的组成部分。
我们目睹过自己成为灰烬前的种种情形,从种子时代开始破土,到阳光雨露滋养,最后开花结果,等等。
我们被剥夺所有这一切之前,林木作为一种真正的植物,在大地上生长呼吸,并和其他世间万物,形成了休戚与共的依赖关系。冶炼术之后,我们作为灰烬,几无可能地与万物再形成这种关联,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对万物构成了最严重的时间性威胁。
不知道这是不是原始巫术讖语中,不可更改的力量,促使冶炼术无情地建立了这种关系。但是,作为灰烬身负的某项特殊使命,又令我们在这种形态下的冶炼术中,显得果敢而富有成效。只是作为记忆中的林木,同样处在了灰烬的对立面。从这点上来说,随着冶炼术推动着时间,我们自己,竟难免成为了被自己包围与吞噬的对象。
巫术之源:顺着物种的起源和发展,你们可否清楚自己所处的阶段?
青铜器:与动植物相对应,矿物起源和存在的时间更为久远。在铜族作为矿脉,活跃于远古时代的大地深处之时,它们和其他矿石一道,支撑着这个星球能动的思维。
这是一个会思考的星体。在矿物年代,它甚至能发出沉重的呼吸。那时,是各种矿物的黄金时代,没有其他任何动植物生命形态存在的情况下,古滇大地上的矿物们,成为唯一能够相互交谈的存在的物种。也许那是一种极其低级的交谈方式,但也有可能是,比现在还要高级的、我们无法预知和想象的交谈方式。
被五行密码,永久封存地底的原始巫术之源中,保存着那一时刻的详细记录。这个记录,对于后期的生命形态,现在看来已经毫无意义。作为原始巫术的力量源泉之一,它宛如神灵。
若干年后,我们被铸造成型,再来回顾这些陈年往事之时,仍然会牵动身体内,从未中断遗传的某些基因。它们时刻提醒着,冶炼术制造的新的强大基因,作为古老事物,并没有一定要承受自然淘汰而消亡的义务,相反,却拥有类似于不生不灭、宇宙真理的古朴与执拗。
灰烬:如果单从进化史来说,作为灰烬(宏观意义上的灰烬),我们只不过是,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原始状态而已。
如果宇宙假设真的在135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形成,那么就可以说,我们在大爆炸中便已经产生。也许还有一种可能是,过了约85亿年,我们最远古的另类祖先,汇集而成第二代恒星太阳。再过了约5亿年,我们得以在古滇大地落脚。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在距今约5.4亿年前的“早寒武纪”,这个进化史上的突变事件,决定了有机与无机世界和动物与植物世界的混杂以及走向。更决定了我们由最初灰烬颗粒成为种子,又由种子长成林木,再由林木化为灰烬的循环过程。
“寒武大爆发”发生了生命史上最为壮观、最为迅速的生物创新,不到地球生命史1%的时间里,爆发产生了地球上绝大多数动物门类。作为“显生宙”和“隐生宙”中间极其重要的一环,“寒武大爆发”,好比冶炼术在古滇大地进行的秘密铸造与记录一样,它们都将预示着,一个时代在进化链条上的完结,和新链条的产生。只不过操控这根链条的手所拥有的力量,并不会因为新旧交替、物种变异和宿命轮回而心慈手软。
我们深知自己在这手上所处的位置和阶段,并深感同样的变化,将会在未来某一天滚滚而来。
巫术之源:当人类的王国建立,你们该如何安身立命?
青铜器:我们的命运,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是古滇王国的命运。
我们能够通过冶炼术,成为古滇王国不可或缺的纪录史,完全是因为古滇大地上的人们,被世代秘授了巫术之源中的器法力量。这种力量随着冶炼术,进入到我们身体内。尽管人们可以从外观和质地上,认识和分辨青铜器的价值所在。但是,却只有极少数被影子神灵选定的通灵之人,才能打开我们身上不着痕迹的通道,找到这股力量。
这是影子神灵特意在冶炼术中,注入的重大秘密技术。这是专门为今后这块土地之上以变异和反变异抗争,作为某项公平裁决的至上之力。这股力量,具有无限变化的适应能力,承载这股力量的青铜器,在通灵人的手上,一旦开启密码通道,我们将从简单的器皿,回到身负使命的法器。
这是影子神灵留给古滇大地巨大算式中的一环,我们不知道最终要承受怎样的命运安排。大多数长埋黑暗地底的青铜器,已经忘却了真正的属性与使命。它们被泥土掩盖了光华,被时间剥夺了自我的思考,在一个个王国的衰败交替的尸体中,继续静静安眠。
灰烬:从冶炼术的大火中冷却下来的我们的存在,无疑是影子神灵赋予冶炼术某项神圣的使命。与冶炼术作用下上升部位命运不同的是,我们将作为被遗弃的那部分,驱逐出历史界限。是大自然,重新接纳了我们。但我们并不能仅存于自然之中。
人们建立的王国,都是可以掰着手指头倒数回去的。长久性不是王国的特性,无论它曾经有多强大。时间在寂静中,消耗着的是王国付不起的一种债,其中,就有我们需要充当讨债者的角色。
时间令我们,悄悄形成对古滇大地的包围之势,尽管被许多人物和事件一再揩拭,却仍有更多的灰烬,前仆后继顺着历史的缝隙涌入。
冶炼术施展之后,我们的身体,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们得以在细微的小世界中,悄然侵入王国大世界而不被发现。然后再用轻微之力,不断叠加起,后代冶炼术已经失传的微渺巫术,渐渐进入到万物的身体之中,难以被万物察觉。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完全暴露在外,就像一个个王国显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总会被暗处的某双眼睛,死死盯住。我们不惧怕被发现。没有任何一个王国认为,一粒尘埃会带来什么伤害。但是一个王国能容纳的,终究敌不过一双眼睛所能看到的。
巫术之源:古滇大地现代化之后,将会把你们引领向何方?
青铜器:被取代又无可替代,或许是我们在古滇大地之上宿命的归结。
古滇大地未来之路,完全游离在巫术之源之外。这是影子神灵特意的一次安排。因为这种游离,青铜器必然在未来失却真正的实用价值,成为某一种出土文物似的展览品。然而,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此。
青铜器作为巫术之源所掌控的冶炼术制造物,它隐性的力量和功能,随着古滇大地现代化之后的那些替代品,真正走向了坟墓一样的地下世界。随之对自然带来繁杂无序的损毁,以及脱离神圣力量笼罩而肆无忌惮的欲望,将充斥其间。
现代化在变异一样的新鲜词汇中,逐渐成为人人渴求的财富与权力的象征道路。在这条道路上,青铜器无法避免被偷盗和贩卖的命运。也无法奢求,被封闭神性通道的欲望之路,能够出现真正的通灵解码人。
埋葬青铜器的地下世界,只有极少一部分,被推向了现代化进程中。我们在几千年前凝聚的冶炼术的智慧与能量,就这么被一无所知的后人们,推向更加荒谬的境地。这让更多未被发掘的青铜器地下世界所感知。黑暗的力量,也就更加浓烈地自上而下压迫着。青铜世界,依然只能梦魇般,把光亮裹得更紧,以期在现代化的边缘,遇到真正被边缘的现代人。
灰烬:无疑,现代化令灰烬世界欢腾沸鼎。这是我们所期待的真正世界,是灰尘重返世界的绝佳良机。
我们喜欢在破坏中,扬起高傲的微小身躯。我们渴望在更多的废墟上空,展露我们绝佳的舞蹈。我们惊喜于繁杂世界带来的万千气象。我们比任何一个时代,更活跃于古滇大地之上的各个角落。就连不可一世的人类死后,都终究要化作一缕青烟,和一堆与我们同类的弟兄姐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离我们遥不可及的呢?
我们借助所有科技的便捷通道,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只有自然之风。我们甚至还可以通过高频率的噪音体系,完成灰烬世界新的时光隧道。
我们在未来的高速路上,追着各种机械奔跑;我们在未来高楼大厦的通风排气管道中,顺着人类的呼吸,进入温暖的肺;我们在未来的城市里,绕过一道又一道人为设置的警戒线,跟随匆忙的步伐扑向仅存的村庄和土地……哈,我们在未来得以翻身。
我们翻了个身,不再是从前冶炼术下降的部分。我们忘记了曾经一体的青铜器。古老冶炼术,似乎成为了一个遥远的过去式。
当我们在未来翻了个身,滚落地下,我们的这个梦,难道也就现代化了么?
巫术之源:谁是你们真正的主人?当你们业已成型。
青铜器:我们曾经作为古滇王国重器,被人们顶礼膜拜。这是冶炼术传承的原始巫术力量驱使所致。
从铜矿时代开始,铜族就顺着大地深处的根脉,寻找着真正的主人。这位主人,创造了铜族庞大的地底脉络,并作为重要的呼吸通道,维系着上古时期,这个星球的旋转。
还是这位神秘的主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这一方式。铜族作为矿脉,理所当然地承担起另外一项任务。在冶炼术还没有开始前,铜族已经感觉到,地心之火灼热奔腾。
冶炼术开始之后,铜族才被那位神秘的主人,从古老巫术之源中,注入了神秘力量,并借助冶炼术创造的各种青铜器形状,与地上世界发生紧密关联。
一旦我们获得这种关联之后,对于真正主人的探寻,也就变得尤为重要起来。只是无论是寻着冶炼术,还是古滇王国,都无法找到我们自己存在的有力依据。对于已经铸造成为一种历史方式的青铜器,却渐渐演变为现存世界试图逾越的某一道障碍,中间,有一道不露声色的眼光。
灰烬:在冶炼术施展之前,我们也可以算是星系中极小的灰烬,散落在同样是灰烬的古滇大地。只是那时候,我们有躯干、有枝叶、有根须、有花有果,还有成群的各种动物,穿过我们之间;成片的阳光,照亮我们头顶;成团的鸣叫;徜徉我们体内。那时,我们还是林木,当然也是星系特殊的灰烬。
那时有影子在大地之上,守护着我们,但我们并不知道,那是否就是那时的主人。冶炼术施展之后,我们由星系的灰烬,变成已经不再是灰烬的、古滇大地之上的灰烬。烈火帮我们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蜕变。
我们脱去全部的伪装,成为真正的灰烬;我们以一粒灰烬的形态和视角,重新认识到古滇大地之阔大。
传说我们主人经过的时候,我们却只能看见一片黑暗踩踏而逝。以灰烬之微小,根本无法看得清楚视野范围之外,更大的事物。哪怕那个刚刚路过的便是我们真正的主人。我们体内一阵害臊,但却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细微感觉,和大的世界几乎不产生任何联系。而这个时候,我们却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我们,似乎被真正的主人看见了。
巫术之源:作为冶炼术作用后的不同部分,你们相互是否得见?
青铜器:被尘土埋葬之后才知道,冶炼术制造出的,并不比它遗留下的高明。这时候,我们被冶炼术赋予我们自己的另外一部分,紧紧包裹得透不过气。这是时间分解下的冶炼术。它们毫无情面,把我们所有的光华遮盖。
地下暗黑世界里,它们随时可以通过某种力量,把我们分崩解析。只是它们不会违背原始巫术赋予的密令,故意抬高自己罢了。在地下世界几千年中,它们有机会幻化成为绚丽世界中的任何一种,却有意放弃了。它们固守着自己的身体,拥簇在一起,形成的黑暗,静静包裹和护卫着,作为冶炼术作用下上升部分的另一半。既没有敌心,也不会有爱意。
它们如死去的影子一样,曾有着无比的重量。它们被无数的生物来回穿梭,却无动于衷;它们被同类的身体吞噬,却毫无动静,它们是一堆堆死去的魂魄。
冶炼术成功制造我们之后,它们并没有获得再生的机会,哪怕是它们中,飘荡于古滇大地之上的那一部分。只等有人用抹布揩拭掉它们之后,我们的光泽,才可能在影子神灵的护佑下,跳脱出来。
灰烬:我们所包裹的这些冰冷的器皿,曾经在烈火中沸腾。如今,安静了下来。
上升的部位,永远停止了上升。这是作为冶炼术中,曾经与我们同位一体的青铜器皿。
我们目睹过这些神奇之物,透过光亮影射出古滇大地的种种场景。这些场景,被青铜器在流动的时间里牢牢固定,成为时间之外的时间。古滇大地,藉此可以在未来任何时候,进行回光返照式的追忆。
后来葬身于大地深处的器皿,并不真正属于现代文明下的古滇大地。但是在我们的守护和掩盖下,这些蕴藏着古滇大地原始巫术之源的另类语言与身体,正在漫长的时代变异中,保持着最初的形态和质地。我们被冶炼术授予的这份天然职责,因此而更加圣洁。
这些古滇大地唯一的历史矿脉感觉得到,作为它们另外一部分的我们,怀着怎样虔诚的心,去履行这份职责。当我们无视自己,作为毫不起眼的灰烬之时,这些未来主宰轮回变迁命运的隐秘力量,在几千年冰冷的睡梦中,依然止不住冶炼术的烈火,在其内部循环燃烧。
我们被这无形之火温暖后,古滇大地无数的种子,继续破土而出,传递这股青幽的力量。
巫术之源:你们处于怎样一个梦境中被虚构者叙述?
青铜器:古滇大地,从来都是一个梦幻之城。我在幽深的地底,一再被现代异梦定义。这个虚构者在午夜,同时作为一个捕梦者,不断捕捉自己的梦境。
古老的冶炼术,早经成为一种失传已久的绝活。我们无法再从任何现代梦境中,恢复古老传统。这也是这位捕梦者面临的最艰难的困境。
影子神灵在其精心准备的算式中,并没有特意给出每个阶段的答案。每个阶段在古滇大地行进中,难免被虚构者歪曲、夸大或者缩小。这是捕梦者必备的常态。
我们曾经试图通过自己被打磨得无比光滑的身体,透视捕梦者所讲述的、被捕捉到的那些梦。但是,身体内汹涌着的巨流,无法让一个梦,安静地接收这份特别的检视。
梦境在虚构者的口中,俨然已成为古滇大地上,最具价值的历史真实事件。现代异梦,反而成为虚构者百般抵赖的铁证。它在诋毁古滇大地战乱的发端、过程与结果。甚至就连占卜术在大战中显现的一切,都成为它难以启齿谎言般的、一次梦的捕捉。
即便是即将到来的第三场大战,也避免不了作为一个梦中梦,被捕梦者一再提及。只是它似乎为此精心准备了一个笼子。这是虚构者叙述中,没有办法预料到的、一个精致的意外。
灰烬:我们在梦境中,一直是漂浮着的颗粒。我们处在古滇大地与天空之间,得以窥视梦境的多个侧面。作为虚构者在这场梦境中的多角度努力,已经令捕梦者,在捕获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梦境后,获得更大的勇气和信心。古滇大地也在捕梦者的追逐下,越发忐忑不安。古老传统的叙事风格,在又一个梦境中遭受挑战。
在半空中聚集时,我们向这个梦发出了警告,却被捕梦者完整捕获。这是多么糟糕的一天。我们不得不压低自己,几乎都贴着地面,以躲避捕梦者更多的捕捉手法。
只有虚构的叙述者,若无其事继续进行爵士乐般、自由即兴的想象与抒发。这是我们难以容忍的。所以,我们决定最终落地,以便让虚构,成为一场真正空洞的叙述。但是捕梦者并不这么想。它面带忧郁,拿起了一块布料。我们看着它步步紧逼过来。我们发现金质的身体里,多了一个自己,正在观看着捕梦者。
古滇大地不知何时开始,已经被虚构者叙述成为一面硕大无比的占卜青铜镜。所有的梦境,因此获得了双倍、甚至是多倍(镜中多棱角反射的结果)的照映折叠。
叙述者和我们一样,无法再在镜中得出梦境的结果。捕梦者也无能为力。作为虚构的镜像和真实的梦境,开始照见占卜者庄蹻眼中,不停闪烁的光亮。那是通往古滇大地、石寨山地下宫殿密道尽头反射的光源。只可惜古滇“明”王和他的手下们,不可避免,彻底暴露在捕梦者触手可及的梦境中了。
占卜者庄蹻,没有因为在青铜镜中,自己带领的“东地兵”攻占古滇城邦宫殿而欣喜若狂。他体内“紫谱”之力,正处于高度亢奋之中,却也丝毫不影响他对某件事情感到的惊讶与怀疑。
两面青铜镜,没有按照常规那样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碰到一起(其中一面必然会在第三次触碰下粉碎)。占卜青铜镜随着镜中兵士的欢腾之声,并没有散发出胜利的熠熠金光,反而原本有的光亮正在消褪。尤为重要的是,占卜青铜镜已经失去了某一项预见能力。这种缺失并非来自自己的过失,而是原本的对立坐标完全消失了。也就是说,真正的古滇部族力量不见了。
楚顷襄王从占卜者庄蹻的面容上,察觉到了异样。但看似决定性的胜利还是让他感到了自我王国的强大与欢喜。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正置身于青铜镜中,异邦宫殿城墙之上,接受战败国奇装异服数不清臣民拜服的骄矜。
他看着自己八面临风、不可一世。他原本保持足够的肃然之心,完全被青铜镜征服的快感所取代。他开始大步朝着占卜台走去,他要与青铜镜中的自己汇合。
随着他快速疾走带起的风声,掠过占卜台。庄蹻和青铜镜,同时向着楚顷襄王,微微旋转了一个角度。一大片陌生的山林,随即出现在原本喜庆胜利的占卜青铜镜中。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影子,在山林之上飘荡……
庄蹻手心一热,那柄短剑急速地抖动起来。来自遥远山林传来的邪僻诡异力量,瞬间令庄蹻的疑惑之心,多了一份惊喜,更多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追随“明”王正抵达石寨山的元婴“巫”,在地下通道里,暗自挥动着那把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他口中同时念叨着更为强大和隐秘的巫谶之语,就连楚顷襄王也感觉到了这个变化带来的异样感触。他不得不在占卜台前停了下来,一语不发,随即转身回到原先的位置。
或许是我的第六个梦和第五个梦出现了不该有的交叉与错乱,古滇大地最后被攻陷的,并不是一座宫殿,而是一座山林覆盖下的坟墓。
第三场大战之后,更加模糊的影像呈现,也令我作为一个做梦者深感不安。尽管我可以保证,在我获得现实与虚构之间第三种力量之后,我叙述的完整与精确。但占卜青铜镜再次对峙,令我的梦跟随着正反两种巫术角逐之力,出现了断裂。
第六个梦,是我所有梦境中最清晰的。由于这个梦,不仅决定着古滇城邦的兴衰,也最终决定了铜族今后的命运归属。
然而这个梦又是我最想忘却的。再怎么清晰的事件,在持续自觉的遗忘中,或多或少都会走样。它对于一种金属来说,不是带来该有的光彩,而是长久的黑暗与遗忘。
我的梦境捕获占卜青铜镜的同时,也被它们反捕获。我隐隐感觉得到,占卜者庄蹻和逃亡者“明”王,共同交织着对古滇大地的特殊情感。只是这种情况对于庄蹻来说是生命的意外,而对于“明”王,则是全部的生命的预料与结局。
我甚至能够从梦境边缘,触摸到两位大战中的主角,在另外一个空间对于我第六个梦的激烈争辩。因此我深感责任重大。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第六个梦原封不动地保存和记录下来。
占卜者庄蹻透过青铜镜看到古滇莽莽山林,以及山林上空“青振翼”巨大的影子之时,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切入他的身体,令亢奋的“紫谱”之力,顿时平静了下来。体内另外两股力量“青谱”和“金谱”迅速交织上升,特别是“青谱”,急于从庄蹻体内挣脱而出,像一个久违的游子般,飞奔回青铜镜中,无限阔大而幽深的古滇山林。
庄蹻止不住体内气力驱使,不由得向前迈了几个碎步。占卜青铜镜被镜像向外抻展的同时,缓慢地旋转起来。古滇石寨山连绵不绝的山林,把青铜镜撑得像一个大荧幕般,放映在楚国宫殿的占卜台上。
无论是庄蹻,楚顷襄王,还是所有在场的人,无一不为变形为巨大青铜镜中,所呈现的古滇石寨山山林深深吸引。可谁也没有料到,山林之下的地下宫殿门口,“明”王正碰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虚”族作为古滇大地之上,十大部族最神秘的部族,一直负有更神圣的使命。古滇大地所有山林之上,皆有“虚”族驻守。“虚”族几乎从不离开山林,他们在巨大的古滇榕树安营扎寨。
所有山林中,唯有石寨山,是驻守和护卫的重中之重。
“狄”武士作为“虚”族真正的首领,常往返于“明”王宫殿和石寨山山林之间。此刻,他正与“明”王,及其各部族首们,在地下宫殿的入口处一筹莫展,思考着下一步究竟如何应对?
地下宫殿之上,正是“虚”族的大本营。这个大本营与所有部族不同,是由与地下宫殿相匹配的地上宫殿构成。地上宫殿完全被山林上的地势,以及植被所遮盖,如果不通过特别的密道,根本无法进入。况且两个宫殿之间,地下宫殿入口处,仅有一条唯一的通道。地下宫殿门外,精心构筑的青铜密码门,设有特殊机关。如果不是正确启动,地下宫殿将在顷刻之间,坠下地心深处。
这里,也正是影子神灵封存古滇大地五行密码的唯一通道。“明”王和“虚”族首领“狄”武士正在商议的难题,就是能不能进入地下宫殿,开启五行密码,取出巫术之源,以拯救岌岌可危的古滇城邦。但同样矛盾的是,世代相传的口谕中,老“冉”王在临终之前,已经告诫过“明”王,巫术之源是留存未来,拯救古滇大地的唯一力量。
令“明”王为之有过动摇思考的是,二王子元婴“巫”,以及完全被首席老女巫控制的滇国巫师,真正的“明”王的孪生兄弟“陆”,不断在众人面前怂恿着,暗暗威逼“明”王开启巫术之源拯救城邦,以免邪僻力量从中得到传说中,最为巨大的巫术能源。
最后让“明”王决定只凭借现存力量,在石寨山山林,与入侵者进行最后殊死一战的,还是他父亲口谕中,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信息。巫术之源,是支撑古滇大地自然构架和生息繁衍的力量源泉,在没有得到影子神灵授意前,开启之日,便是古滇大地彻底陷落毁灭之时。
在“狄”武士的带领下,“明”王和古滇部族最后的精锐,顺着密道上到地上宫殿。
由天然洞穴改造的古朴的宫殿内,“明”王取出了占卜青铜镜。占卜者庄蹻看见一束强光,突然从石寨山山林某处腾空而起。庄蹻挥动手中短剑。古滇山林像被青铜镜拉近放大一样,一棵棵巨大的滇榕,密密麻麻呈现在占卜台前,一些暗青略带斑红的线条点缀其间。
庄蹻立刻被这些蜿蜒盘绕在滇榕上的植物吸引。他体内的“青谱”,越发不可抑制地令他浑身抖动起来。
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过这种奇特的植物,这些藤蔓,像他血液中流动着的热量一样,令他无比亲切;这些藤蔓,又像是他体内,纵横交错的神经组织一样,令他无比激动;这些藤蔓,更像是他浑身的骨骼,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块块血肉,串联支架起来,令他无比轻盈……这些梦境中特别的植物滇藤,仿佛是受到神灵的指派,在无边无际的石寨山山林滇榕树上,编织着一个巨大的网,等待着占卜者庄蹻,从楚国大殿占卜台上的青铜镜中,一跃而下。
占卜青铜镜,跟随着占卜者庄蹻,忘我地沉思,陷入了与石寨山地上宫殿中,另一块青铜镜相互照映中的探寻。两块青铜镜,似乎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一样,一些特别怪异的角度和空间,总是令这种探寻擦肩而过。
随着两股力量的不断接近,古滇大地石寨山山林上的一切,更加细致而清晰地呈现在楚国宫殿内。楚顷襄王,为此也陷入了对这片陌生大地的深切眷顾与惊叹之中。
滇榕树冠遮天蔽日,滇藤密密匝匝,两相缠绕护卫的山林之上,遍布着各类植物。针叶林与阔叶林两相交接处,猛兽时常出没;低矮的灌木丛盘根错节之中,珍禽异兽悠然其间;奇花异草之上,蜂蝶成群飞舞,繁茂的植被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现出勃勃生机。
石寨山在这些植物生命的旺盛力反复作用下,一点点被抬高了起来。占卜青铜镜,被这种活力撑得渐渐向外凸缘。植被下面,更多的景致在拉伸的角度缝隙中显现。数条涧流发出响亮的鸣叫,无数的深潭,宛如碧玉般镶嵌在陡峭的冈陵之上。山林的地面,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这些叶子,像精美的毯子一样,装点着幽深的道路。特别是在滇古松丛下,一朵朵小伞一样的菌子,漫山遍野,像是一对对挺拔的士兵,守护在石寨山各个据点。
更让人惊奇的是,古滇棘竹巨大身体上,倒挂着坚硬的节刺,通体散发着青幽亮光,几十茎为一丛,宛如由一柄柄带刺的青铜利剑,组合而成的阵型。这些剑阵严阵以待,在某些意志的操控下,还可以任意变换。这不由得令楚顷襄王在醉心的流连观赏下,猛地抽紧了心。他不经意瞟见,青铜镜倒映出占卜者庄蹻面部,正流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最先从青铜镜一个隐秘空间,横穿过石山寨山山林的,是在第二场大战中死去的群象。
这些象群影子依然按照原先阵型的顺序,依次走过“战象”、“耕象”和“护象”。这些大象亡灵,没有半点声响。青铜镜,却发出了久违的、第一声类似镜面破裂的声音。
紧接着,无数只孔雀的阴影飘然而过。这些亡灵长出巨大的翅膀,翅尖煽动着一团团气流,碰到了青铜镜,第二声虚拟的破裂声,随之即出。
最让占卜者意外的是,孔雀之后,跟随着数不清的小点点,这些密麻见杆的影子像是阳光被剥离出来,形似蛙状的金色人像;又像是某种极其罕见血液中,涌动的因子。
庄蹻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些东西,正被占卜青铜镜,一绺一绺抽走。一种从未有过的抽空感,夹杂着未知的恐惧,将他的身体斜着扣进了青铜镜。
楚顷襄王看到镜中庄蹻,端坐在本该是自己位置的古滇城邦宫殿王位之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斜斜插进来的、真实的自己,如何在古滇大地为自己最终的命运,占卜出接下来的一卦。
圆形巨轮再次出现在两面占卜青铜镜中之时,石寨山山林响起了百兽混沌而巨大的吼叫。
一面青铜镜随着旋转,散发出通体紫光;另外一面,则在“明”王眼睛里,泛着青幽内敛的奇异锋芒。
占卜者庄蹻汹涌的思绪,顿时随着紫光力量的增强,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体内“紫谱”力量的再一次涌动喷发。
楚顷襄王见证了庄蹻全身和青铜镜一样,闪耀着紫光,在占卜台上开始挥动短剑的怪异动作。
“明”王在青铜镜向内收敛的青光笼罩的石寨山山地上、宫殿内,也迫不及待抽出那把传世的三刃无字格青铜宝剑。圆形巨轮被这两种光谱拉拽向相反方向,原本浑圆的轮体,出现了轻微的椭扁状。
占卜者庄蹻,又看到镜中的自己,率领“东地兵”,来到了山寨山东面山脚,
圆形巨轮在一个傍晚,把黄昏的天色一分为二。它在百兽的仰拜叫唤声中,出现了极其罕见的“青、紫、金”混合色。
镜中的庄蹻和境外的庄蹻,同时听到了山林深处,有别于群兽狂吼的动人声响。这些声音细细密密,似乎是从山林的尖尖拔出,又好像是山林里的涧流所汇集。
这声音里还有种子破土的喜悦,落叶晃荡的忧伤,昆虫交配的欲求,藤蔓攀爬的缠绵,族人投掷的刀斧,篝火炙烤的气味……甚至还夹杂滇榕笔直主干冲天的生长力道,山岩为折叠陈旧时间而扭曲身体伤痛的褶皱……这声音极细极轻极高,却能够穿透百兽的震天吼叫,清晰地回荡在,即将落下大幕的石寨山山林上空……
群星躲藏在哪里呀
山林披着鲜艳的皮
谁把大风呼哧呼哧点燃
里面烧红一颗坚硬的心脏
光亮躲藏在哪里呀
山林挂着飘摇的魂
谁把晨露乒乓乒乓敲碎
里面倒长三张一样的脸庞
影子游荡在哪里呀
涧流漂过跳动的脉
谁来打破叮咚叮咚的鼓
谁就得用漆黑漆黑的肱骨
你们丢失在哪里呀
落叶遮盖满山的路
谁来制造哐啷哐啷的夜
谁就得用白闪白闪的殿堂
圆形巨轮在尖细高亢的丛林歌唱中,划过占卜青铜镜越来越亮的镜面。占卜者庄蹻胃部开始有种反刍之感。他看到镜中的自己和“东地兵”大军,被某种奇异之物,挡在了上山的必经之路上。
这是一片宽阔的山林地带,左右两面是陡峭的悬崖和万丈深渊。古滇“虚”族的祖先,曾经在这里练习飞翔和攀越。那是还有翅膀,可以高飞的影子神灵时代。
族群的神兽“青振翼”,据说常常在深夜,引领着一排排死去的“虚”族影子,向着太空飞去,那是有翅膀,可以飞翔的古滇上古时期。这片林地,俨然就是一块巨大的起降基地。
影子神灵带走“虚”族翅膀的同时,也让这个神话般的族群记忆,在后来“虚”族部落严密的看守生活中,多了一份可以缅怀的光辉。特别是在星河灿烂的夜晚,成群的“虚”族部落,在各个山林之上,都会朝着只有他们才可以辨识的上空方位,集体祭拜,同时也是为了寻找和唤回丢失已久祖先的翅膀。
镜中的庄蹻,似乎对于这个族群的集体记忆,有某些他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感应。特别是当一窝窝五颜六色的滇菌,夹杂着一丛丛巨大的棘竹,错落有致呈现在占卜青铜镜中时,占卜者庄蹻,明显感到自己的胃部,和镜中另一个同样的部位,反刍般被压抑的痛苦。
他看到镜中的自己在这份痛苦中,突然惊觉的样子。那个十几万大军的统领,被山林奇异的植物阵脚,焊在了原地。他被迫在等待着什么呢?
占卜青铜镜的紫光越来越通透,圆形巨轮三色混杂的光谱,随着夜幕降临,显得更加明亮耀眼。这注定是一个如同魔幻般,亮如白昼的特别夜晚。
庄蹻在胃部被压抑的反刍下,突然打开了记忆的某个暗室。他身体里的肌理,和眼前一朵朵跳跃着的滇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骨骼里倒挂着的坚硬细毛刺,则与那一丛丛伴随滇菌变化位置的棘竹,有着同一个严实和开阔的肉身。它们在巫术之源催动的圆形巨轮之下的占卜青铜镜中遭遇了,不是作为一个人的两个面,而是作为两个面的同一个敌人。
庄蹻隐约觉得,自己还没有开始进攻,就已经被自己隐秘记忆,为自己设置的气场,死死掐住。他的胃部在真实与虚拟的压迫之下,不断往下坠陷。与此同时,石寨山地上宫殿内的另一面青铜镜,照见了“虚”部族武士,手捧“明”王从宫殿石墙某处,召唤出来的一副黄金铠甲。
这副像水一样,不停循环流动的透明铠甲,正在一阵巫术谶语的祈祷下,飘然升起。它散发出水一般晶莹的光亮,向着宫殿内缓缓移动。所照之物,就像未来的X光一般,洞悉内部影像的同时,也把被照物体的内部,完整呈现在金色的光辉里。
“明”王在少年时代,就听父亲“冉”王讲过,有关部族黄金铠甲之事。并在临终之前,口授了召唤的谶语。值得说明的是,这件铠甲身负着使者的荣耀。也就是说,黄金铠甲的光,穿透不了它真正主人躯体的内部。
占卜者庄蹻,在一阵紧似一阵痉挛的反胃折磨下,半弯着腰。手上的短剑,随着身体记忆的打开而颤动。
楚顷襄王和青铜镜中隐秘处的某个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又无声的惊呼。圆形巨轮内部,三种色调的混杂,被什么搅动、沉淀,最后平均分成三扇明亮的色块。
紫色的光,落在庄蹻及其“东地兵”这一面;青色的光,把那块曾经作为起飞训练的开阔山林,照耀得阴里阴气。就连滇菌棘竹,也避免不了被套上一层,金属般光泽的外壳。
更高处,隐蔽于繁茂植被之下的宫殿,被金光强烈分解,反弹射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金质色块。其中有一块,正对着宫殿内肃然站立的一个人。
这个人,同时被黄金铠甲照见。他的身体内涌动着的血液,已经克制不住。他发出一声低沉而实在的吼叫,一口金色的液体,被吐了出来,落在宫殿内密实的地板上。瞬间就消弥在,根本就看不见任何缝隙的滇楠品石中。
“果”器师再次启动手中器术装置之前,“明”王遵照巫术谶语的启示,不得不做了一个决定。因为在占卜中,两面青铜镜多次相互照见之时,迸发的力道,有着一脉相承的根源。然而不幸的是,这种根源在不可避免的侵略与杀戮中,仍然保有血脉般的亲近。
占卜者庄蹻痛苦不堪地弯腰,他在等待着的什么,或许就是促使“明”王在最后时刻,试图弄清楚这个王国宿命与归宿,最为迫切的出使。当圆形巨轮一分为三之时,它成为黄金铠甲踏上破碎之路的预兆,尽管这种结果,已成为无关紧要的结局。“明”王和庄蹻,无一例外地期待一次解答谜团,以便于解脱肉身的时机。
身披黄金铠甲的人,或许并不知道出使的意义。在他即将偕同石寨山原始植物抵御入侵之前,他还必须放弃这个现实身份,重新从黄金铠甲流动着的水一样线条中,获得自己被第六个梦强加的虚构之身。
我的第六个梦,的确被打断过一下。虚构和现实,给予我这个梦的第三种力量,在那个身披黄金铠甲的使者,即将与占卜者庄蹻,通过两面青铜镜置换,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神秘地带,被知会谜底的渴求所淹没。
我的第六个梦,从这一刻起,就明显带有湿漉漉的模糊性。尽管我也无比渴望这个梦,将长久困扰我心的疑问解除,但我还是不得不在完全不受梦控制的另一种被叙述中,寻找我想看到的蛛丝马迹。
两面青铜镜随着相互照见,抵消了各自散发的紫光与收敛的青光。
楚国宫殿占卜台上的旋转,与石寨山地上宫殿内静止的碰触,令时间发生了扭曲,从而进入了一个新的空间。
备受折磨的楚国占卜者,与踌躇满志的古滇使者,在了无时间概念的新的空间中相遇。时间所带给尘世的一切感受,都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全部消散,就连两个人原本在时间概念下形成的躯体,也荡然无存。只有两样东西,见证了这次出使与相遇。
在无时间的概念下,黄金铠甲显现出了它真正的品貌。它从原本充盈着流动光华的金质造型里跳脱出来,在类似于后来科学研究超光速的作用下,即将发生时光倒流的那个最佳交错点上,停止住了。使者感觉到自己头脑中,完全被某种无法言说的空间密度感所充塞。这种密度,又随时面临因放弃时间而挤满的爆裂临界点……
庄蹻同样也有了惊心的发现。在这个异度空间里,他手上那把短剑,成为唯一承载他意识的载体。但是那柄剑,在空间里,呈现出时间倒退至无的过程中,被分解和追溯,回到基本物质状态下,渴望被铸造的欲求,撑满了他因丧失时间而了无障碍的思绪。
这个思绪,不随时间造就的结果,向前流动或思考,而是被空间,凝固在一个看不见的位置,让他得以和古滇使者,在丧失时间世界的谈判中,获得另一个存在感的定势。
令人感到沮丧和失望的是,两人通过这个异度空间,所了解到的令人满意的疑问和解答的交换,无法抵御现实世界中,时间造成的分解与破坏。于是,他们才真正明白,时间世界中,这场战争的根源,以及战争之后,古滇大地之上的城邦与王国的交替,并不能够在真实的自我存活现实下解决,甚至无法得到一个解决的有效途径与向度。
时间缔造着自然的一切发生与宿命轮回,以及在他们肉身中寄存着的,世界最根本的存在意义与原则。对于此,就算是影子神灵离开时,也无能为力。古滇巫术之源被五行密码深埋大地,因而获得了未来可期许的别样意义。
“果”器师启动器术时,两面青铜镜,完成了因交替而抹去了时间的空间后,重新恢复了原有的紫色与青色。
时间令其重新旋转的同时,发光的方式因为这场交替颠倒了位置与顺序。石寨山地上宫殿里的青铜镜,由内敛的青光,转向朝外四溢。楚国宫殿占卜台上的青铜镜,则由散发的紫光,收敛朝内。
古滇“惢”使者和楚国庄蹻,通过青铜镜制造的异度空间,谈判式相会所了解的一切,也随着时间的恢复,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现在作为战场上的敌人,“惢”使者依然身披黄金铠甲,与刚才那个和自己交谈的人的镜中影子对峙。“惢”使者实在弄不明白,一个真实的身体,为什么会在镜中一场虚拟的战争里,与影子搏杀?时间所建立的规则,在时间内部,为什么会被什么力量,任意打破和组合着呢?
占卜者庄蹻,从那场无果而终的谈判中,得到更大的疑惑与不确定性。在自己身体之内,捣腾着的胃部痛苦痉挛。虽然随着时间的短暂消失而解除,却并没有因为时间的再次降临而出现。时间的变化性与不确定性所能左右的,已经远远超出了占卜者所能抵达的。接下来的战争,是否还是由自己在青铜镜前指挥,另一个自己在青铜镜内进行。庄蹻已经变得不太自信。他体内的三股力量,又因为丧失了主导的动机意识,重新混乱纠结起来。
圆形巨轮在两面青铜镜交替下,丧失的时间里,发生着变化。它被交替时的某种力量激荡了一下,开始慢慢旋转起来。金光、青光、紫光,也跟着旋转,轮番交错照耀着石寨山山林。黄金铠甲在圆形巨轮变幻光谱的映衬下,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惢”使者重新看见了曾经和自己谈判的人的虚拟肉身。在一片黑压压“东地兵”的阵势前,镜中的庄蹻,也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黄金铠甲吸引和震撼住。特别是当他看到这个梦幻一般的使者,带领着“虚”族兵士,列队于奇异的滇菌棘竹阵中时,他暗暗思附,那个青铜镜外真实的自己,究竟能使出什么花招,让自己取得胜算。那身黄金铠甲的光芒,足以抵挡任何一支军队的进攻,更何况再加上如此诡异的阵脚,如何攻破?
占卜者庄蹻第一眼看到黄金铠甲时,全身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并不是源于惧怕,而是来自亲近。尽管在丧失时间的空间里,和“惢”使者有过那次意味深长的谈判,但是,黄金铠甲在具有时间概念下的形态,与他身体内“金谱”一直以来渴求的某个外壳,竟是如此贴切。
就像是“金谱”丢失已久的皮肤一样,黄金铠甲,迅速把他身体内的这股力量,调到了极致。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断想冲上前,一头扎进青铜镜中的强烈冲动,他感觉到那股黑色坚硬的铁一般的邪僻力量,及时帮助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果”器师在青铜镜中,开启了新的器术。新的战争,在奇光异彩照亮的石寨山山林的黑夜里,漫了上来。占卜青铜镜发出水一样晃荡的响声。
“明”王口中振振有辞的原始巫术谶语,正为“果”器师家族启动后的器术进行着加力。这是原始巫术完成指挥与攻击的最后一个环节。
滇菌一朵朵随着“明”王手上三刃无字格青铜宝剑划出的痕迹,自行脱离了地面蹿上天空,迅速排成了一个个盾牌般浩大的阵型。巨大的滇棘,同样也随之拔地而起,尖锐的锋芒对准了来犯的“东地兵”大军。“惢”使者不失时机地舞动身体。黄金铠甲随着那些怪异的、类似祭祀祈祷的肢体动作发生变化。光源一样的水物质,在每一缕透亮的黄金纤维内,源源不断地快速循环起来。
滇菌和滇棘,随着黄金铠甲循环传递的能量鼓胀着。镜中的庄蹻,已经下完攻击命令。密密麻麻的箭簇和长矛,如疾雨般朝这块要地倾泻而下。
“虚”族战士一排排列阵跟随着“惢”使者,并没有挪动一下。“果”器师暗暗转动了一下器术操控把柄。“明”王手上的青铜剑,储满了隐秘之力,传递并搭向“惢”使者。
黄金铠甲,随着他在空中做了一个360度的翻腾。泛着青幽金属光泽的滇菌,急速旋转。一股股强大的气流,朝着一只只飞驰而来的利器裹去,就像是雨点滴落干涸的大地,那些无比锐利的飞器,被滇菌形成的气流抵挡,静止在了半空中。一朵朵滇菌突然自行褪去金属光泽,呈现出生长在大地本来的样子。
强大的合力,让这些滇菌依然高速旋转,却像彩灯一样发出彩色的炫灿之光。它们开始穿梭在漫天静止的箭雨中,像一块块干裂分散的土粒,久经干旱之后,贪婪地吮吸着这些尖利的金属雨……
“明”王眼前的占卜青铜镜,随着滇菌的吸附,镜面更加凸了起来,分散而出的青光,强烈得有些刺眼。石寨山地上宫殿,全被镀上了一层青釉般的色调。“明”王体内被叠加得充沛的王室巫气,几乎令他的双脚,飘离了地面。
占卜者庄蹻,由于青铜镜的不断凹陷,紫光被抽散得似有似无,宛若有千钧之吸力,令他几乎把持不稳,朝着深不见底的镜面,踉踉跄跄陷了过去。
还没有等镜中庄蹻和“东地兵”,从被射出的武器被一朵朵滇菌,就这么收去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一丛丛巨大的滇棘,在“惢”使者诡异的舞蹈般动作下,摇摆翻卷。
“明”王猛地一挥三刃无字格青铜宝剑。他体内充盈的巫术之力,借势冲向满盈着青光的青铜镜,发出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
第一组滇棘在这声脆响的回荡声中,像石寨山林中饥渴至极的猛兽,每一根在飞行中,分解成无数支带倒刺的滇棘箭,纷纷射向在圆形巨轮三色光谱炫晃下,散发着黑煞之气的“东地兵”大军。
若不是镜中庄蹻身边的护卫小卜,及时将他推开,这个虚幻之身,不知道被滇棘刺中后,会流出什么颜色的血液。而小卜的一只手和其他“东地兵”,却在破竹一样的响声中,洞穿碎裂。要不是小卜动作快,一刀砍下受伤的手臂的话,他也将和其他被射中的“东地兵”,以及他们手持的坚固盾牌一样,流出乌黑的汁液后,炸裂而亡。
滇棘第二组、第三组……连续不断从占卜镜中,飞驰而过。
占卜者庄蹻被巨大的引力,吸到了镜面前。他感觉到微弱的紫光,像电流一样拂过他的毛发。他奋力将手上的短剑,插向镜面。与此同时,插向另一块镜面的,还有“明”王身后,那柄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
二王子元婴“巫”,正带着膨胀着黑气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在一虚一实两个庄蹻和“东地兵”大军,即将被古滇菌子和棘竹组合的阵势毁灭前,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一长一短两把剑,在两面占卜青铜镜里,碰到了一起。两面青铜镜,迅速朝着两个不同方向,重新高速旋转起来。凝聚着邪僻巫源力量的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被那把短剑像钥匙开启密码锁般打开了。
圆形巨轮,刹那间,就被邪僻巫源强大的黑色调吞噬。石寨山顿时恢复了黑夜中,淡淡月光的清冷映照。那些接二连三射向“东地兵”大军的滇棘利器,被圆形巨轮散发出来的黑亮光芒所阻滞、分解,化作一道道更加漆黑的流体状烟雾,完全遮挡住了惨淡的月色。黑暗,像刮痧一样,重新掠过石寨山山林。
占卜者庄蹻被一阵气流推到了自己原来的占卜位置上。凹陷的青铜镜,出现了新的凸面。原来凸显的另一块青铜镜,在山林间无数萤光的闪烁中,伴随着“东地兵”与“虚”族勇士激烈的搏杀,出现了许多裂缝一样的黑色线斑。
来自圆形巨轮重新升腾起来的、古滇原始巫术之源的力量,被“明”王从地下宫殿不经意打通了一条缝。圆形巨轮自身,也因为和邪僻巫源的对抗旋转起来,并从核心,慢慢晕出原本的金色之光。它们一点点,艰难地收复着被黑色调占据的领域。
金光和荧光交织在黑暗的战场,让山林浓郁的血腥味,更加充满了迷幻之感。
黄金铠甲与二王子元婴“巫”,被两面青铜镜再次旋转交错的隐秘空间吸入。那是使者“惢”与占卜者庄蹻相遇过的,因丧失了时间的一个虚构中的虚构。那里存在着占卜者庄蹻,对黄金铠甲回归般的渴求;也充斥着“惢”使者,对于这场大战的另一番思索。
镜中庄蹻那把像空气一样无形的剑,一次次在“惢”使者敏捷的躲闪中落空。“惢”使者更加坚定了这场战争,在剥落了时间的空间中的无限荒谬。这种荒谬性,在他的黄金铠甲被吸走的一刻起,就已经存在,和庄蹻之间的砍杀,不过是为了证明,感受这份荒谬的肉身的真实存在而已。当他把滇棘一样中的一缕,轻松地刺进庄蹻更加虚幻的剑心时,他为自己使者身份的失败而痛不欲生。他梦想着的和平,不过是时间以外的流动而已。他因此丧失了和黄金铠甲一样的自主存在,成为祭拜时间首要的祭品。
他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之时,空气异样的锋芒,挟裹着时间看不见的颗粒,进入了他早已准备好的躯壳。
占卜青铜镜见证了这个瞬间。占卜者庄蹻,因此获得了黄金铠甲之外,被“惢”使者用消亡而定义了的世俗的时间。
二王子元婴“巫”的举动,完全是在“明”王毫无预料和防备下发生的。青铜镜却为此在占卜术中,多了一道似有似无的阀门般的谶令。
令人费解的是,当一个身体之重,被吸入的同时,一柄剑的轻,却安然无恙地漂浮在手握的空中。这让造梦者不得不怀疑,在这场战争中,两股巫术之源对抗的力量,是否因此改变过这个星球上,这片山林的引力与磁场?
真正的古滇国二王子“陆”巫师,被首席老女巫操控着,接过这柄失落之剑时,作为虚假的巫师身份,并没有就此昭然若揭。这个身份,在一个时代被操控而无效抗争中,所经历的肉体与时间之殇,并没有机会再在占卜青铜镜中,一一呈现。
那是属于这块大地未来的隐私。这隐私,随着“明”王与其血脉的关系,将变得极其微妙且残酷。所以,当这柄剑再次落入部族巫术之手时,“明”王在与占卜者庄蹻的对抗中,感觉被什么东西,从身体深处冲击了一下。
他却不知道,在一张精细编制的网络中,某个时间节点的事件,并不会因为时间的前进而消亡,而是以其特别的方式,沉淀发酵。它们期待着未来,会把曾经的一切重新组合排列,最好是能够像两块占卜青铜镜一样,交错出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这样,它们便能够在命运之外,做一些修改宿命的努力。
同一时间、同一人群、不同地点,战争发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个概念在梦境和占卜术中,却发生得更加荒谬和不可信。然而,假如两面占卜青铜镜的交错,能够出现丧失时间的空间的话,这种荒谬与不可信,就显得层次丰富起来。这和纵深的历史事件,以及横向的现实场景,是如此对立矛盾,却也丝毫不影响战争之间的关联与结果。
当此时,我不得不在现实与虚构赋予我的第三种力量,支撑起的第六个梦,已经疲惫得微弱不堪,而抓紧进行叙述时,一阵阵低沉的鸣叫,正在两面占卜青铜镜交错而出的、丧失时间的、那个空间里的一个切面上激荡。我的第六个梦,在石寨山茂密丛林掩盖下的地上宫殿,一阵紧似一阵的哀鸣中延续。
“明”王发现三刃无字格青铜宝剑,第一次在青铜镜中,被清晰倒印出来。剑身内,隐隐有东西在游动。他忽然想起父亲“冉”王临终前,口中如蛇信子分叉的舌头尖。这是部族没有被口授秘密的一部分。
他想起从地下宫殿上来后,看到地上宫殿左右入口之处,雕刻的那两条守护神大蛇“青葱”。他努力想通过体内涌动的王室巫术之气,寻找老“冉”王口吐信子的某种暗示。
他想在三者之间串联和恢复某道巫术的法力。但是,洞中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远远的哀鸣声,不断打搅着他努力的意图和心绪。
占卜者庄蹻,面对镜中突然而至的宫殿,不知所措起来,尽管他还没有从同时进行着的那场谈判与战争中,完全恢复过来。当他看到巨大的守护神“青葱”图腾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脊柱,被什么东西突然架空了一样。岩石的冰凉,一堵一堵,透过青铜镜面涌将上来。他不由得为镜中的自己,和“东地兵”大军担心起来。
更让他疑惑不解的是,他手上的短剑,似乎被另一种完全陌生的邪僻之力控制。原来一直帮助他们摆脱困境、取得胜利的熟悉力量,悄无声息地葬身洞穴了。他即刻被战争生发出的时间感,冲击了一下。
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这种冲击微乎其微,不过是他被现在的邪僻之力,提醒着的一种表达而已。对于正在进行的(实际上已经完成,但作为空间回忆而存在进行)时间里的战争,他感到一无所知。
对于因此而越过这个时间段,直接抵达石寨山地上宫殿,进行最后的征战,他同样也感到一无所知。省略掉时间世界的时间,直接抵达空间的某个结果阶段,也许不过是神奇占卜术的一部分而已。鉴于此,他原谅了自己不做深究的原因,尽管这个深究,终究会导致时间和空间再次引发着的颠倒错乱。
“果”器师明白“明”王心中的疑惑,但他却不能说什么。在器师家族代代相传的器术中,部族图腾,无疑是早经制造和封存的某种武器,然而,器术之道,完全脱胎于巫术之源中的一支,作为器师,并不能够直接与巫术之源开战,只能作为它的一个环节,启动关联的器械与器术。“明”王苦苦寻找的关联之力,就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别人无法替代和启动。
地上宫殿内的哀鸣,没有按照时间顺序,由远及近,而是按照空间,毫无规则跳跃于各个点和面。当青铜镜中出现一只接一只(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整体闪现的“死鸪鸪”时,“明”王获得了唤醒大蛇“青葱”的力量与启示。原来哀鸣之声在失去时间后,竟然成为开启空间状态下图腾的有形重量。自己的身体,现在几乎感觉不出的身体,也会在时间的丧失中,成为毫无重量的某种声音。
镜中庄蹻和“东地兵”大军,面对两条巨蟒,和一大群忽隐忽现不断哀鸣的“死鸪鸪”,占卜者,失去了驾驭这场战争的能力。谁也没有注意到,手握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的人,已经被从时间的丧失中,把正在时间世界中,进行战争的未来结果,转了过来。
这种被滇国受诅咒的巫师家族,运用邪僻巫术凌驾于时间和空间世界的做法,正是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中,最为精妙的算法安排。当假的二王子元婴“巫”,被镜中灵异化身带走,真的二王子假巫师“陆”,成为手握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的代言人时,占卜者庄蹻,因为受到从未有过绝对力量的控制,丧失对镜中自己影子的指挥,也就成为了丧失时间而进行时间之下征战荒谬性的最好注脚。
早经收为自己所有的黄金铠甲,因为时间的丧失,重新获得了继续存在于这个异度空间的形体。这个形体,被空间置身于滇国“飞”司仪身上。或者说是,这套黄金铠甲在时间里死亡之后,留给空间的一套影子。它丧失了时间世界里所有的功能,只作为空间存在的古滇城邦的一种象征,而被“死鸪鸪”具有重量的声音唤回。在一个参与设计过这些宫殿的司仪家族的后裔身上,给予了最为恰当的一次回馈。
这场异度空间之战,怎么开始和怎么结束,在我第六个梦无法支撑的第三种力量的最后挣扎下,并没有完整得到见证和记录。这是我所有梦中,最感到遗憾和奇异的事情。也许在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记忆中,是没有理由呈现和存活时间世界下发生的事件的。这些断断续续、夹杂时间的叙述,根本没有办法复述最后这场大战;更没有办法,把战争真正的结果公之于众。
在有限的第六个梦的残根断简中,依稀可感的零星片段是:“狄”武士驾驭两条大蛇“青葱”,吐下了无数“东地兵”,却被一双刺青着精美图案的手,将一柄镌刻了同样图案的青铜匕首,插入他背心……
“飞”司仪身披黄金铠甲,以族传的具有重量的声音,和着“死鸪鸪”,啄食了尚有一口气的活尸体,却被一阵阵青铜兵刃碰撞黄金铠甲的密集响声,震下了悬崖峭壁……
占卜者庄蹻和“明”王,在毫无重量的躯体的相会中,认出了令两人更加惊骇万分的未来的脸……以至于在古滇国未来的晋虚城大地,一个极度变态的杀人狂心中,永远有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金色骑马人的追杀……
而临危受命的“陆”巫师,在诅咒中,一直持有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这柄剑,成为了未来他真正的指向……
至于石寨山地上宫殿、圆形巨轮、地下宫殿……的消逝,成为了第六个梦,永久的缺憾。
占卜青铜镜没有因为我这个梦的残缺,而有什么变化。它们因为交错的特别角度,避免了在时间世界中,万物不可避免的速朽。它们仍然能够在古滇大地的进程中,继续相互照映与照见。只是占卜者,再也无法在它们面前指手画脚。
无论是古滇原始大地最后的“明”王,还是后来古滇新天地第一位滇王“庄蹻”,都无可避免在青铜镜中,成为一个曾经有过温度的影像。
接下来的梦,并不因为第六个梦的残缺而中断。恰恰相反的是,更多过去隐秘的古滇往事,和可见的太阳纹未来预言,更加清晰而有力地推动着我的梦,继续向前。
作为铜,作为深埋大地的铜族,我在自己被磨得光滑的身体上,看见了自己不知疲倦的叙述与奔跑。我深感不安。
我的身体,如果已经和逝去的所有想象,发生某种关联的话,那么两块占卜青铜镜,两个同一块铜的不同镜面,用人间的话来说更贴切些,那就是铜的肉身和灵魂,在它们真正合二为一之前,它们和这块远古大地一样,期待着时间世界下的现代进程,和丧失时间的异度存在之间,能够有一种力量,被生发出来,泽被万物。
自然世界无数的宿命道路之中,我的梦,将继续通过我的身体做下去。古滇大地上的战争,也并不会因为被侵略统一后停止。就像我的梦和身体,也会在时间流逝、旋转,甚至是扭曲时,某个角度相互照见某些更为神秘的空间和事物一样,我并不认为,前面已经做过的梦和后面即将开始做的梦,真的就是我存在着的、荒诞无比想象的证明,特别是当两块占卜青铜镜,又一次碰触,发出了第三次隐秘的碎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