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莉的忧伤
2016-05-14李俊平
李俊平
女人到了四十岁边上,如果不是实在无法忍受的话是不会选择离婚的。
余莉三十八岁,正是不尴不尬的年龄,在这之前她不止一次地提出过和胡强离婚,也不是双方情感出了什么不可调和的问题,比如像第三者这样的,而是这日子余莉实在是不能和胡强过下去了。如果再过几年的话,余莉想就算自己不疯掉也会得抑郁症什么的。这日子过不下去,也不是平常生活里两人总是打打闹闹,而是整天里两人说不上几句话。按说,说不上话,这日子凑合着还能过。女人嘛,到了这个年龄什么事都想开了,和胡强结婚十几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没话说也不是一天两天,当初余莉看上胡强也是因为他老实,不多言多语。何况夫妻之间都是越到后来话越少,有时干脆就不说话,有什么事都是“嘿”一声。余莉和胡强不是这样,比如她要胡强今天把地板拖一下,就拿一只拖把摆到胡强的脚边,然后就自己忙自己的事去了。胡强呢,更是这样,如果哪天晚上他想要余莉,就提前打一盆水放在睡觉的床边。余莉每次看见胡强端一盆水进卧室,她就浑身起哆嗦。余莉最不能忍受的是胡强端一盆水进卧室的样子。那是好多年前了,她在胡强端着水进卧室的门口时掀翻了面盆,水洒了一地。胡强放下面盆,拿着拖把拖干了地板上的水,接着又去卫生间重端了一盆水进来。余莉那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余莉对胡强说,我们离婚吧。胡强不说话。余莉每次这样说的时候,胡强从不搭腔,余莉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余莉和胡强刚结婚的时候,他们之间不是这样的。一开始他们的婚姻生活还算是甜蜜的,只是孩子出生以后,余莉把更多的精力转移到了孩子的身上,婚姻生活就渐渐地转向了平淡。实际上更多的家庭都是这样,孩子出生以后以孩子为主,夫妻俩每天生活的轴心就是围着孩子转,相互关注的就必然少了点。余莉没感到这样有什么不妥,居家过日子,就得这样。耽误了孩子就耽误了他一辈子。所以余莉在工作之余一门心思放在了孩子身上,就连正常的夫妻生活也逐渐减少。不是不想,白天忙工作,晚上要辅导孩子的功课;等到把孩子侍候睡了,又要洗换下的衣服,洗好衣服又得整理家务,忙好这一切夜也就深了。余莉有一个习惯,必须要把第二天的一切在头天晚上准备好。像孩子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和鞋,胡强的,自己的。也不是余莉喜欢熬夜做事,而是第二天一早她根本就忙不过来。起来后要煮给孩子吃,吃好后要急着把他送到学校,自己还要掐着时间到单位去签到。所以只要哪个晚上余莉没准备好这一切,第二天准手忙脚乱,家里就乱成了一团糟。而所有这些,胡强从不会主动去插手,即使晚上看着余莉在忙,他也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像个没事人一样。一开始余莉还吩咐胡强去做一点事,让他拖地,拖得满屋都是水,就没一块干净的地方。余莉看着就生气,让他做事只会让自己更忙。之后余莉就懒得叫他去做,自己做倒还省点心。所以每晚忙完这一切,等到上床的时候,余莉的腰就像要断一样,她希望尽快地把自己放在床上,静静地躺一会儿,然后进入梦乡。往往这时候,胡强倒来了精神,手从被窝里伸过来,用力地搬弄余莉的身体。余莉偶尔勉强应付,但更多的时候是转过身,让自己疲惫的身体快速地进入梦乡,只有梦乡才是余莉此时想要的。
胡强从小在家娇生惯养,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什么事都没做得惯,但却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余莉有时想,这养惯的儿子动手能力就是差。所以自己的儿子出生以后,余莉就想儿子绝对不能像胡强那样,什么事得让他从小养成习惯。男孩子,不吃点苦是没有多大出息的。从小余莉的母亲就说,儿要穷养,女要富养。余莉那时没懂母亲的话,等到自己做了母亲,才明白母亲说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余莉从小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见,虽然她头上有两个哥哥,但她从不依赖他们。那年余莉从学校毕业,学的是会计,父亲已托人找好了关系,让她去县医院当会计,可余莉说她什么单位都可以去,但就是不去医院,她说闻不了医院的气味。父亲气得对余莉说,有你后悔的时候。等到和胡强结婚以后,余莉忽然明白,女孩子主见多了,就有苦头吃了。有时候还是得多听听父母或兄长的建议的。经验这个东西有时就是教训。当初由于没听从父亲的安排,余莉最终去了商业局,结果商业局把她下放到底下的食品公司当会计。没几年企业改制,余莉就下岗了。下岗之后,余莉才刚刚三十岁,自己找到了一家私营企业。私营企业和公家的不同在于,限制力更大,家长制作风更严重。所以余莉一天忙到晚,即使再苦再累也是一个人扛。和谁说呢?回娘家诉苦,只能是找骂;父亲面前更是不能提,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余莉现在明白,和生活艰难的滋味相比,医院的那点气味还真算不了什么。人生在世,谁没有个三灾两病的,都要去医院,都得闻那样的味道。还是自己年轻气盛,在关键的时候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结果就落得下岗的命运。在这个问题上,余莉也没怨过父母,她明白有些苦只有吃了才知道滋味。当初她和胡强结婚也是,当时两个哥哥就都不同意,说胡强看上去就是个闷头驴子,是她自己硬要答应的。因为她从小看惯了两个哥哥的强势与不省事,所以潜意识里她就觉得要找个和哥哥们不一样的男人。结果她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胡强看上去老实本分,但骨子里却透着倔。他这种倔不是执着,是让人别扭,具体怎么个别扭,你还说不出来个所以然。说不出来也就罢了,却堵在余莉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就打余莉忙到夜深上床以后来说,胡强要余莉,他不说,可手却在余莉的身体上来回动个不停。瞌睡把余莉向梦里拉,胡强这只手却要把余莉拉回。余莉嘟哝,别动,要睡觉。胡强停下,等余莉刚刚发出踏进梦乡的呼吸,他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在余莉的上身搓揉。余莉惊梦般醒来,胡强立马缩回了那只手。这样反复的次数多了,余莉只好回转身来,默许胡强的胡闹。余莉一点要做的感觉都没有,胡强上来闹了一小会儿,余莉的身体也慢慢地醒悟过来。余莉刚刚感觉到一点意思,胡强两手一撑,下去了。余莉睁开眼,望着黑夜,突然感觉一股巨大的忧伤像这沉沉的夜,压在了她的胸口。
一开始余莉和胡强的夫妻生活不是这样,即使累,但毕竟年轻,婚姻生活里的那点激情还是有的。虽然每次两人都是在无言中度过,但平淡中偶尔也会出现奇峰。那样的奇峰很少,余莉也觉得很满足了。其实女人比男人容易满足婚姻生活,只要生活按正常的轨迹一路前行,父母健康,孩子听话,学习上进,就觉得是最大的幸福了。在那方面,余莉从没觉得缺了什么,也没觉得胡强有什么不好。也就是懒点,但家里那点事,余莉觉得她一个人即使累点还是能忙得过来。胡强人虽然倔,不会做事,但话不多。话不多的男人起码不会惹事。余莉从小见两个哥哥常常从外面打架回来,气得母亲时常上被打的人家赔小心。两个惹事的哥哥让余莉那时心里就有了陈念,男人还是老实点好。也就是这个陈念,才让胡强走进了她的生活。刚结婚那会儿,她也觉得胡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但想总不至于让日子过不下去。自己忙点累点没啥,反正从小就做惯了。要是胡强真是个居家勤快的男人,什么事都不让她插手,她倒真觉得日子难过了。余莉是闲不住的人,每天不把家里收拾得整齐干净,她自己反而会睡不着觉。
那是孩子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余莉忙到夜深上床就睡着了,半夜起来小便却不见胡强在身边。转身见书房的灯还亮着余莉就走了过去,打开门。胡强正在电脑前手淫。电脑屏幕上同时还有个女人的画面。余莉看见的时候,正是胡强最后冲刺的时刻。余莉看见胡强龇牙咧嘴陶醉的表情,以及电脑上和电脑下两幅画面,余莉捂住嘴立马奔到了卫生间,剧烈地呕吐起来。等余莉从卫生间里出来回到卧室,胡强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躺在床上睡了。胡强奇就奇在大耻耻于面而能若无其事一般,并且还能睡着。余莉睡不着了,生活掀开了另一面,这一面是她从没见过的,余莉觉得屈辱。她躺在床上想不通,她认为胡强该和她说点什么的,最起码得表现出点难堪也好啊。可胡强没有。余莉的心里一下子空了,脑海里都是胡强咧嘴陶醉的表情。和胡强大吵大闹不是余莉的个性,只是余莉觉得胡强就是外面找个洗头妹,也比这种一个人对着电脑解决让她心里好受点。找个洗头妹只是身体偶然的不洁或不忠,但一个人对着冰冷的屏幕和另一女人同时自慰,就让余莉无法忍受了,她觉得恶心。也不仅仅是恶心。主要是恶心之后带来的一些后遗症。之后只要胡强要余莉,余莉就翻胃。这人胃里一不舒服就什么事也提不起劲,越提不起劲则越翻胃,成了恶性循环。还有就是,余莉觉得胡强的精神出了问题。一个人精神出问题比身体出问题更可怕。精神代表着长远,而身体只代表着一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一个人精神回不来的话就走远了。精神走远了,身体就会变成躯体。变成躯体的话,心就不在了。一个人心不在了,那和他在一起的话,还能过什么日子呢。于是余莉认为,胡强做了那样的事后,竟然没事一样地睡了,说都懒得和她说,就说明胡强的心不在了,精神游离了。余莉想不通的地方也在这里,他胡强怎么就能若无其事地睡着了呢?不是精神出问题了才怪。其实余莉忘了一点,胡强打小就是个闷葫芦,干什么事都不喜欢说,即使做错了事,也不解释。父母还夸他打小就有城府。城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胡强的父母就把城府当优点夸了胡强。所以胡强成年以后变得更不喜欢说话了。不喜欢说话有好处,但遇到紧急的事也不说的话就不是好事。胡强的城府于是越来越深,有时深到余莉都觉得不认识他。
这件事余莉拿不定主意了。余莉回到了娘家,本来不想说,但余莉放在心里憋得难受,就和母亲说了胡强的事。余莉没说胡强对着电脑上的女人,她不敢和母亲说这点,母亲不懂电脑,怕吓着母亲。母亲反过来说余莉的不是,说她没细心照顾好胡强。遇到这样糟心的事,和母亲说不上路,母女俩思想不在一个道上跑。母亲接着问余莉是不是她在外面有了别人,让胡强这样。余莉生气地说,我一天忙到晚,要服侍大的又要照顾小的,有那份闲心还没那闲工夫。余莉郁闷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从那次看见胡强自慰以后,余莉有很长时间都没和胡强一个床上睡。有很久了,胡强有天摸到余莉的床上,余莉说,你真让人恶心。胡强二话没说,从卫生间里端来一盆水,当着余莉的面洗着下身。余莉踢翻了面盆,胡强就又端来一盆。胡强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还是不说话,洗好就上床。余莉不好再推搡胡强,最近一段时间她都是和儿子睡,余莉怕吵醒孩子,只好和胡强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但那一次余莉觉得自己怎么强迫自己都不行,她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胃里像养了一个小动物,直往喉管窜,余莉捂着嘴结束了这难熬的时间。
即使是那样,余莉还没想过这日子过不下去,磕磕绊绊两人也过到了儿子上高中。余莉发现胡强那事时,儿子在上小学四年级,也就是说,余莉看着胡强不间断地端着面盆到卧室,已看了五六年了。这五六年里,余莉所有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好在儿子没有辜负余莉的期望,进了省示范高中,成绩也非常好,这也是余莉能把这日子过下去的唯一支撑。儿子上初中的那几年里,余莉有一段时间实在是受不了。这受不了不仅仅是夜晚的难熬,更多的时候余莉害怕夜晚,害怕夜晚的胡强。有时余莉也有一种在爬坡的感觉,等她刚刚要上坡顶了,胡强则每次都在半山腰把她踹了下来。准确地说,是胡强一个人上去了,他想都没想就立马滑下山,把还在山腰的余莉送进了谷底。余莉曾经要单独带儿子一边去过,想得到两个哥哥的支持,没想到回到娘家和他们一说,竟然没有一个投赞成票。并且大哥还说,胡强也不是什么坏人,不就是不喜欢说话吗?这过日子也不是光靠说话才过得下去的。当初你不是看中他这点才嫁给他的吗?余莉的心像落进了水里,一个浪头就把心打翻了。听大哥这样说,余莉的眼泪差点就落下来了,这心里有苦却说不出。说不出来的才是真苦。一个人品,还得一个人吞下去。看得见的苦,别人见了还会同情一把或者帮一把手,就更别说是亲哥哥了。可这苦看不见也摸不着,是内耗。这耗的究竟是什么,余莉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在文火里熬。这熬的时间偏偏是在夜晚,在长夜里,像梦魇,可又不是梦。余莉只好求救二哥,二哥说,是不是胡强打你,要是他打你,哪天我去揎他一顿就好了;当初我说闷葫芦没好货,你不信,现在信了吧?不过你儿子都上初中了,也就这样了。离了婚你儿子怎么办?胡强再不怎么的,他也是孩子的爸。余莉本指望二哥能给她点支持,想不到二哥说的也和没说一样。母亲接着说道,当初依了你个性,让你嫁给了胡强,现在不能依你又离了,离了的话,你这日子还怎么过,好歹总是个家,女人有个家才像个女人。
余莉的努力没改变一点生活的状况。隔个一两天,夜深人静的时候,胡强就像个幽灵一样,端着个面盆进房间。就是余莉的例假来了,他也不改变。余莉自从犯上了翻胃的毛病之后,就一直没好过。只要看到胡强端着面盆,她的胃就翻腾。别的夫妻间夜晚的生活是翻云覆雨,余莉她是五味翻腾。不光是五味翻腾,更多的是内心的折磨。只要胡强一上来,她脑海里就是几年前书房里的画面;只要这画面一出,余莉的身体就哆嗦,就紧张,伴随着胃里的搅动。她不是没抗争过,但她抗争的是一个只做不说的人,就像你向空气挥拳一样,什么也没打着是小事,用力过猛的话还伤了自己。余莉就是这样,她抗争一次就心死一次。但为了儿子,第二天她又得让心活过来。活过来的余莉才是儿子的妈。白天的胡强也像个儿子的爸,不言不语也有点威严。一个从不说话的人如果和他相处久了,都会让人觉得有点威严的。说有点威严也不是说这个人让人有多害怕,而是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对任何事都不发表意见,但他又不是哑巴,他会说话可就是不说,这里就藏住了深奥。一个人身上让别人觉得有了深奥,就不是一般了。胡强就是这样,在单位里从没一个人说他不好,也没人说他好。不是大家不说,而是觉得不知从何说起。不知从何说起就等于无话可说,这无话可说也就等于是说不出好坏了。所以胡强的事,余莉从不敢对外人说,包括最好的姐妹,余莉刚起了个头就会让姐妹给堵了回来,说你家胡强多好的一个人,和男人都不搭腔,更别说和女人说话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啊。余莉想和姐妹说,男人最可怕的就是什么也不说,什么都闷在心里,时间越久,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味道则越强烈;什么东西闷久了都会变坏的,而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就像一件埋在地底下的衣裳,打开的那一刻看上去是完好的,但只要手指轻轻一触,立马化为齑粉。胡强从外表上看像一件衣裳,可他毕竟不是一件衣裳,他像出土的幽灵。姐妹还在说,摊上这样的好男人,余莉你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家那位见到谁都话多,一天到晚唠叨个不停,比个老娘们还啰嗦,我都被他烦死了。余莉不想说了,说了也白说。余莉突然明白什么叫饱汉子不知饿汉饥了。
余莉害怕夜晚,害怕夜晚也不是怕夜晚的黑,而是这沉沉的夜让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胡强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没有精神心不在身体内的躯体。更多的时候胡强像一架机器,到时间就发出让人耳鸣的轰鸣。余莉觉得她无法和任何人说出她内心的这种恐惧与厌恶。一个把平常当仪式的人,一个生活中的木偶,一个和他睡了十几年永远都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的人,端着面盆像端着一面旗帜一样地来到她的面前。他不说话,只做他要做的,不发出任何声音。
胡兵上高中,由于学校离家比较远,下晚自习要到十点半左右。余莉舍不得孩子辛苦,同时也是为了让儿子少浪费点时间在路上,更是为了逃避和胡强在一起的夜晚,于是就和胡强商量,想在学校旁边租一间房子,陪儿子到那住。胡强还是不说话,余莉急了,说不说话就等于是同意了。胡强突然冒出三个字,盆照端。余莉那一刻心灰到了极点,说,胡强,你不管孩子也就算了,但你得像个男人行吗?即使余莉这样说,胡强说出这三个字就再也不言语了。余莉又只好瘫在了胡强的沉默里。
房子还是租了。一间二十平米的房间,中间用布帘子隔着,前面烧饭,后面睡觉。床是那种有上下铺的老式床,儿子睡上铺,余莉睡下铺。
早上余莉不让胡兵买早点,说学校门口的早点摊上的东西不能吃,没营养是一方面,关键是不卫生,所以早中晚三餐余莉都是自己在租住的屋里做。胡兵呢,上高中正是发育的时候,每天的食量也比较大,就这三餐饭也够余莉一天忙到晚。吃过晚饭余莉还得洗洗涮涮,晚上十点半要准时到校门口去等胡兵,有时去得稍微早点,有时稍微晚点。胡兵的作息时间是这样的,早上六点二十到学校上早自习,七点二十下课,中间四十分钟早餐,八点准时上课;中午的时间稍宽裕,下午胡兵是五点半放学,六点十分要准时到学校上晚自习,十点半下晚自习。一开始,娘儿俩都有点手忙脚乱的,慢慢地两人都适应了这种节奏。吃过晚饭以后,胡兵到学校,余莉收拾好碗筷时间还没到七点。余莉一个人坐在租住的房子里,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空洞。这种空洞感余莉以前是从没有过的,时间突然在她的面前停顿了下来。不是恐慌,是一种安静,余莉觉得这种感觉真好。这种好余莉说不出,只觉得内心里忽然有了喜悦,就像一场大汗淋漓的运动之后,冲过热水澡而带来的身心愉悦。余莉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嗓子里哼出了久违的歌声,余莉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惊诧之余,余莉却流出了感伤的眼泪。余莉不记得她有多久不曾哼唱了,十年还是二十年?生活像一辆没有刹车的跑车,载着余莉一路惊慌地前行,此时的停顿让她有了短暂的安全感。余莉突然萌生了要打个电话给她的好姐妹李艳,电话通了之后,余莉还没说,李艳就在电话里吼了起来,要么你每天按时接送,要么到一中旁边去租个房子。余莉说,和谁吼呢?李艳说,我吼刘承呢,烦死人了,儿子最近老是迟到,学校老师打过两次电话了。刘承他好打麻将,几次都误了送儿子到学校,让儿子搭公交,就迟到了。我单位上的事多,县里又搞什么招商引资,老是要出门招商,这商没招来,家里却乱了套。李艳突然问,你在哪呢?余莉说,我在一中旁边租住的房子里。李艳说,你看我最近忙的,你儿子今年也上高中了,我倒是忘了。哦对了,余莉,你帮我看看附近还有没有房子租,干脆我让儿子也住到旁边去,少跑点路也省得老是迟到。余莉说,我搬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呢,有空我替你问问。李艳说,最近就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下个星期要到浙江去,这个星期不落实好,我出门哪能安心啊。余莉本来想和李艳说说她当时一霎那的安全感,让李艳在电话里抛出这么一堆问题,突然想说的欲望一点都没有了。李艳又接着说,余莉,你有没有空,我俩去茶楼坐会儿。余莉想了想说,行。李艳就挂了电话。
余莉骑着电瓶车到茶楼时,李艳已在了。余莉还没坐定,李艳就说,余莉,刚才你还没来的时候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你看啊,你在一中旁边租房子陪读,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我到你旁边租个房子,让我儿子在你那搭伙,我按月付工资给你,伙食费平均摊,你看怎样?余莉笑了笑说,你倒会安排。李艳也笑了,谁让我俩是好姐妹呢,要是别人我还不愿意说呢。余莉说,搭伙食没问题,也就多添一双碗筷,工资就算了。既然是好姐妹,辛苦不算钱,但伙食费要给,我可养不起两个大儿子,一个我都够呛。李艳听余莉这样说,激动得对服务员喊,来两瓶啤酒!余莉问,不是说喝茶吗?李艳说今天高兴,喝酒!
第二天刚好是个周末,余莉也不知李艳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把她从出租房的隔壁给挪了过来,这房子本已有人租住了。周日李艳就把她儿子要用的东西办齐了。星期天上午胡兵不上课,但晚上要上自习,所以余莉四点多就到一中这边的房子里来了。李艳早早地就在隔壁等余莉了。她把余莉拉到房子里,让余莉看她布置的怎样。李艳说,我和刘承说了,以后我不在家,让他晚上来陪儿子住,没事的时候让他也来帮帮你。余莉说,不就是烧饭,有什么好帮的,你和你家刘承说,让他忙他的去。李艳说,他有什么好忙的,单位上小职员一个,不求上进,只晓得打麻将;不像你家胡强,什么不良的嗜好都没有,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余莉想说,我倒宁愿他去打打麻将,想想还是没说出口,却笑着说,你家刘承没事打打麻将是好事啊,不然他就做别的事去了。李艳说,他敢。
其实李艳挪下余莉隔壁的房子还真动了一番脑筋,她之所以没和余莉说,是怕挨好姐妹的骂。李艳租下了一中旁边另外一处空房子,接着找到余莉的隔壁,谈的条件是,余莉的隔壁搬到李艳租下的房子里,李艳再另外花钱把他的房子租下来。也就是说,李艳为了余莉照顾儿子方便,更是为了儿子的安全,等于是花了双倍的租金。而余莉的隔壁呢,等于三年是免了房租,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做谁都是傻子,所以李艳能在一天之内办好这一切。办好这一切之后李艳就出差到浙江温州随县里的招商团招商去了。
刘承虽然是李艳的丈夫,余莉也只是认识,但不十分太熟悉。余莉和李艳是闺蜜,但双方家庭却很少走动,主要是余莉不喜欢走动。李艳曾多次邀请余莉一家人到她家来玩,但都让余莉说家里忙走不开给推掉了。不是余莉不想去,主要是余莉不想和胡强一起去。在家里可以一句话不吭,但到了别人家也是这样,余莉觉得脸上挂不住。人出门都是要个脸,虽然余莉不止一次地和胡强说过要离婚,但没离总还是自己的丈夫,一起出去的话,闹个一脸灰还不如不出去。所以两家到如今都几乎没走动过,交往也仅局限于李艳和余莉之间。余莉认识刘承还是几次在街上碰到李艳和他一起逛街认识的,彼此间就是个脸熟。所以余莉在第一次给两个孩子烧晚饭时,没注意身后站一个大男人,吓了一大跳,手中的锅铲掉到了地上,刘承连忙捡起来递给余莉,说,我以为你知道我来了呢。刘承有点自来熟,接着说,以后买菜归我,烧饭归你,我们共同为未来的大学生服务。余莉这才在惊慌中回过神来,才猛然想起是刘承。接过锅铲,余莉说,来了也不说一声,吓死人了。
刘承说,人适当地受点惊吓,对心脏有好处的,医生说的。
余莉说,吓着人家了,还有理由,真是不讲理。
刘承说,我不是不讲理,是讲科学。
余莉边炒菜边说,这是哪门子科学,我怎么没听说过?
刘承说,医生说的当然是医学了。
余莉笑道,医生说的,你说的吧。
刘承说,算被你猜中了,这句话还真是我自己刚刚说的。
余莉听刘承这样说,突然地笑出了声,余莉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立马收住了笑声。刘承说,明天的菜你不要买了,我明早买了送过来。晚上我还有个牌局,先走了。余莉刚想问在不在这吃饭,就见刘承已转身出去了。
刘承走后,余莉不禁回顾刚才和刘承的对话,突然觉得快乐起来。想想她和胡强一年也没说到刚和刘承那么一小会的话,情绪又猛然低落。女人总是这样,转换情绪可以以秒记。
吃过晚饭,八点多的时候,胡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还是二话没说,拉着余莉就要回家。余莉这一次坚定地摔掉了胡强的手,说什么也不和他一起回去。胡强坐到了床上一言不发,始终是一副“端盆”的姿态,像一座供人敬香的佛。余莉想,我这不知是瞎了哪一只眼,当初怎么就看上了这样的一个男人。
刘承第二天送菜来的时候,余莉才刚刚起来。昨夜她最后还是和胡强回家了,摊上这样的男人就要受这份罪。她也有点麻木了,不仅仅是身体的麻木,更是内心的麻木。只要她和胡强在一起,余莉就想那身体不是自己的,是她带回家的一样东西,就像从市场上买回来的菜,烧熟了端上桌,任凭胡强狼吞虎咽,然后她机械而程式化地收拾残局。当她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时,余莉感到特别得疲惫。不是累,是厌倦;是身体在消极之下受到撞击后的心灰意冷。其实余莉早心灰意冷了,是儿子的天空才让她看见生活的光亮的。
余莉含着满嘴的牙膏沫和刘承打招呼,你起得这么早啊?刘承把菜放进屋里,站到余莉的身后,看着余莉细致而缓慢地刷牙,生怕把牙给刷痛了似的,就想这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他家李艳刷牙是龇着嘴横着拉几个来回,然后左一下右一下,喝口水仰脸向天哈几声就完事了。余莉回过头见刘承发呆,说一大早想什么呢?刘承慌忙掩饰,说没想什么,想让你看看这买的菜是否合适。余莉回头看了看,说行,以后肉少买点,有鱼的话买几条鱼回来,鱼比肉好。刘承正准备离开,余莉说,如果市场上碰到有牛肉的话,可以买点。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学习又重,需要营养和能量。还有,余莉欲言又止,说没有了。说完余莉自己先笑了,她猛然觉得自己在刘承面前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像个老妈子一样。刘承说,有什么你就交代啊,我也不是别人。余莉笑没止住,说刘承你去上班吧,真没什么要交代了。
余莉实际上是想和刘承说,如果遇见农村里的老太太卖土鸡,一定要买一只。她突然不想说,是自己觉得自己都奇怪,怎么和刘承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其实刘承买菜是李艳临走时交给他的任务,说余莉挺不容易的,要带孩子还要烧饭。为了照顾孩子余莉把工作都辞了,而选择到超市上半班。这伙食费我们不能让余莉摊,菜你得去买。给工资余莉不会要,所以你得勤快点。以前李艳说什么刘承都不吱声,不表示做也不表示不做,但这次李艳说的事,刘承满口应承下来。
人有时真的是很奇怪,刘承和余莉只交往了一个多星期,内心却觉得他和余莉交往了很久似的,一点陌生和拘束感都没有。余莉也是,她和刘承在一起说话总喜欢笑,有时自己都被自己笑得莫名其妙。
那天两个孩子吃过晚饭到学校上自习去了,余莉刚收拾完碗筷,刘承进来了,说他到附近转了转,发现一中旁边有三家麻将室,是专门为陪读的家长们开的,麻将只打三圈,从六点半到九点半。没事可以去玩玩。余莉说,以前没结婚的时候倒是玩过麻将牌,这么多年没玩,不知还会不会呢。刘承拍着胸脯道,这有什么难的,师傅现成的,不会我教你。余莉说,你怎么教啊?刘承说,那还不简单,你忙完了没有?余莉说忙完了。刘承说,我们这就上麻将室。
刘承也是近几年好上麻将的。一开始是跟朋友来的,后来发展到没事他就钻进了麻将室。李艳常年在外都有应酬,儿子上初中爷爷奶奶管,自己落得一个人管一个人。在麻将室不愁吃不愁喝,再加上工作上也没什么奔头,四十了还是小股长一个,闲时不打点牌又能干什么呢。单位上为了一个小副科的职位,大家是勾心斗角,龌龊事做尽,就差没说你小时候偷黄瓜的事了,想想都没啥意思。还是麻将桌上来的自由与自在,你可以斗智斗勇,没人说你,还夸你牌打得好;你想做大牌,说不定一条龙或清一色就真成了;你什么也不想,随心所欲,也行。麻将玩的就是心情,各打各的牌,点炮也罢,自摸也好,大家都是自我批评的多,打错了怨的也是自己。要说批评与自我批评,麻将桌上无疑是典范,值得推广。
一中旁的麻将室刘承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麻将玩得都小,因为它的对象是陪读的家长们。尽管牌面小,但只要有人玩,开个麻将室一年的收入除掉开支超过一个公务员的年收入是没问题的。余莉刚进去心里面还有点怯,见里面坐的大多数都是像她这么大年龄的妇女,心里稍稍平静。刘承上去的一桌刚好有个男的,两男两女。老板问余莉玩不玩,刘承抢着说,她还不会玩,我是带她来看看的。老板没说什么,端把椅子放在了余莉的身边,说你坐。余莉就在刘承的身边坐了下来。
刘承第一圈牌不怎么太顺手,他一边打的时候一边和余莉说,这牌该怎么打,该怎样拆张,怎样成牌。由于牌面玩得小,大家也只笑笑,没说什么。余莉一边听刘承说,一边微笑着点头。刘承就说的更起劲,心思都放在教余莉打牌上了,所以很少和牌。坐在刘承对面的就调侃他,说你这师傅是不是教如何不和牌啊。说得一桌的人都笑了。到第三圈,刘承打了个翻身仗,竟然还倒赢了一百多。出门的时候刘承对余莉说,今天是你给我带来的好手气啊。余莉说,是你麻将打得好啊。刘承说,不是,我以前也是这么打,但一开始要是输了,到最后很少能扳回来的。是你坐在我身边我才能扳回来的。余莉笑着说,哪有那么邪乎,是你逗我开心吧。刘承一本正经地说,是真的。说完自己也笑了。
第二天一早刘承就从菜市场买回了一大包菜,有鸡有鱼。鸡是土鸡,鱼是乌鱼。他拿给余莉的时候说,昨天赢钱了,今天给孩子们加餐,鸡是乌鸡,鱼是土鱼。余莉听刘承把鸡和鱼说差了,笑得菜一下没接住,掉在了地上。说什么乌鸡土鱼啊。刘承回过味也笑了起来,低头去拿落在地上的菜,恰好余莉也低头去拿,两人的头就重重地碰在了一起。余莉“哎哟”一声,刘承慌忙抬起头,关切地问余莉,碰痛了吧?急忙伸手拂开余莉垂下的头发,见余莉的额头碰红了一大块,连忙说,我去买瓶万花油来帮你揉揉,不然会起包的。说完刘承就匆忙地出去了。刘承买来万花油,让余莉坐床上,他倒点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小心地擦在余莉的额头,用食指轻轻地揉着。余莉说,我自己来吧。刘承说,你也看不到,不揉揉会起包的。余莉说,我哪有那么金贵,没事的。余莉见刘承细心地揉着她的额头,想起和胡强这么些年过的日子,眼泪不由自己控制地落了下来。刘承见余莉流泪,慌了手脚,说,对不起,是我揉重了吧。余莉又笑了起来,说不关你的事,是我突然想哭。
余莉的突然想哭,让刘承在办公室里想了一上午。李艳从来就没在他面前哭过,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风风火火地解决。就连夫妻生活,每次都是李艳在底下催,刘承你快点。李艳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刘承就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罗拉快跑》。想起刘承就想笑,一笑动作就更慢。李艳就说,刘承你别在上面婆婆妈妈的了,我要睡了。刘承现在想起还是独自笑出了声。刘承笑不是笑李艳,也不是笑他自己。刘承想笑是觉得他和李艳的夫妻生活过程好笑,也不完全是过程好笑,重点还是李艳说的,刘承你快点,像罗拉快跑一样,让人浮想联翩。其实刘承不慢,只是李艳一说,让刘承从自己想到了罗拉,所以节奏就乱了,就拖拉了。所以刘承想笑。接着刘承想余莉在家会是怎样,但肯定不像李艳那样。但不像李艳那样,会是什么样子呢?刘承也试着想了想,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想不下去了。他无法想象,所以也就没往深处想了。
李艳出差在外,隔个一两天就打一次电话给刘承,问刘承是不是按她临走时交代的做的。主要还是问儿子的情况,刘承都说很好,让李艳放心。李艳说,你别一天到晚泡在麻将室里,儿子如果再有什么状况,刘承我饶不了你。刘承问李艳,是打麻将重要还是儿子学习重要?李艳说,当然是儿子学习重要了!刘承说,这不就对了嘛,难道我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李艳说,这还差不多,明白就好。有时李艳也打个电话给余莉,说有事你就叫刘承多做做,烧饭他不行,但跑跑腿还是行的。余莉就在电话里说,也没什么可忙的,菜都是刘承买,我也就是烧个饭炒炒菜。李艳说,余莉,真是谢谢你。余莉说,谢什么谢啊,你在外面还好吧?李艳说,有什么好不好的,一天到晚也没什么事,就是到处转转,吃吃饭,说说话。余莉说,李艳,你放心,你儿子我会替你养得好好的。
自从刘承带余莉到学校旁边的麻将室去过之后,余莉自己一个人晚上也去过几次。孩子们到学校去了,余莉一个人待在租住的屋里时间长了也觉得无聊,更主要的是余莉怕胡强过来拉她回家。余莉想人多的地方,胡强总不至于胡来。开始两次余莉不敢玩,只在旁边看别人玩。第三次余莉上桌了,头一次打竟然让余莉小赢了一把,钱不多,几十块钱,但也着实让余莉大大地兴奋了。余莉在第一时间就把这样的兴奋告诉了刘承,刘承说,麻将服生手,你第一次玩可能是牌比较顺,以后去的时候要注意;要么等我在的时候一起去,相互有个照应,免得人家糊弄你。余莉说,好啊。
刘承本来不玩小麻将的,但答应了余莉,之后几天真兑现了承诺,到点就过来了,准时和余莉一起进了一中旁的麻将室。两人虽然分开玩,但还在一个屋里。有时刘承恰巧能正面地看见余莉,就一边打牌一边关注着余莉。余莉偶尔地也看一眼刘承,如果这一眼两人恰好对撞了,余莉出牌时就有点慌乱。刘承则眯着小眼睛,偷偷地笑,像捡了钱一样。刘承偷偷地笑不是笑余莉的慌乱,而是他和余莉对撞的这一眼让他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仿佛回到某种时光。是窃喜,好似偷来的一样。所以刘承偷偷地笑了。余莉和刘承一样,眼神被撞,撞得心里漾了一下。女人这心里要是荡一下,手脚上就慌乱了。余莉不仅仅是手脚上有了慌乱,想起了几天前和刘承额头相撞时的情景,心里也起了慌。此时余莉的心像一只小船在有风的湖面,渴望着快速地驶向湖岸,在动荡中平静下来。
散场的时候,余莉和刘承一起走出了麻将室。本来这时他们俩应该一起往一中校门口方向去的,但都不约而同地向租住的房子走去。余莉走在前面,刘承跟在后面。到租住的屋子要经过一条长巷子,刚进巷子,余莉突然想起应该到校门口接儿子的,怎么往回走了,就猛然转身;刘承知道要去接儿子,但见余莉往租住的屋子方向走,以为余莉回去有什么事,也就没做声,在余莉的后面跟着。走进巷子,刘承见巷子里黑乎乎的,想余莉走在前面说不定有点害怕就脚下加力,想走到余莉的前面去。刘承脚下使劲跨出了一大步,经过余莉的身边正要超过余莉时,正好碰到余莉猛然转身。刘承来不及撤退和避让,只是下意识地奓开双手让余莉撞。刘承的身体有点向前倾,余莉一头砸进刘承的怀里,额头正中刘承的下巴,痛得刘承吸了一大口空气。刘承就势把奓开的双手合拢,一把搂住了余莉,但由于惯性太大,两人一起倒地。刘承倒地还在紧紧地搂着余莉,余莉在晕眩中回过神来,惊慌地撑着刘承的身体站了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站在黑夜里望着对方的黑影子。刘承和余莉各自安静了一小会儿,想了一小会,接着又茫然了一小会儿,然后并排走出巷子,一前一后向一中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傍晚刘承和余莉一起来到麻将室。麻将室里的人不多,把他俩算在内也只刚好一桌人。刘承有点不想玩,因为跟余莉一桌,如果两人牌气都不好的话,就肯定会输钱。刘承不是怕自己输,而是不希望余莉输钱。刘承用眼神征求余莉的意见,余莉说没事,玩吧。玩的时候有点出乎刘承的意料,余莉的牌非常兴,两圈不到就已赢了近两百元。第二圈快结束的时候,余莉又自摸了一把清一色,同桌的一个中年妇女说,不玩了不玩了,今天的牌没法子打了。本来还有一圈,结果两圈没打完就散场了。刘承输了几十元却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说这牌也实在是没法打了。其实刘承言不由衷,他想余莉赢了钱,正好收手,不打正合适呢。表面上看他在替那位中年妇女打圆场,暗地里却是在帮余莉守住胜利成果。一起出门的时候,余莉对刘承说,你是怕我最后一圈会输才急着散场的吧?刘承呵呵地笑,说哪有一兴到底的牌啊,涨潮总有落潮啊。他们已走进巷子里,刘承说,我们并排走,免得你又撞我的下巴。余莉说,撞了活该,鬼叫你突然往我前面跑啊。刘承说,真是好人做不得啊,人家是担心你走前面会害怕,所以才急着往你前面赶,哪晓得你会转身;撞了我不说你安慰一下,还说活该,你讲是不是好人做不得啊?余莉听刘承这样说,心里怦怦直跳,半天都没言语。刘承说,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啊?余莉还在沉默,她想起和胡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没去关心过她一次,就连她生病了也是一个人到医院去看医生,更别说其他的了。余莉听刘承说担心她怕黑的时候,内心一阵酸楚,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快到租住的屋门口时,余莉轻声地说,你那天给我买的万花油还在,你过来我替你揉揉吧。
余莉开门,刘承站在身后。打开门后,余莉正要摁亮电灯,刘承从身后抱住了余莉。余莉一阵战栗,说,别这样,刘承。刘承没松手,反而环抱住余莉转了一圈,然后又从正面搂住了余莉。因为灯没开,黑暗让余莉稍稍有点放松,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刘承的腰上。刘承见余莉有了回应,立马找到余莉的脸,吻住了余莉。余莉的双唇是紧闭的,但禁不住刘承滚烫的冲击,也主动打开迎接了。和刘承接触的一刹那,余莉感到她的身体仿佛受到了某种照耀,瞬时滚烫起来;又似乎是落进了水中,她要挣扎着浮出水面。余莉现在变成了一团棉絮,躺在弹匠的铺位上,渴望着身背弓弦,手拿木锤的弹匠,在敲击中飞起来。刘承恰好弓满弦紧,在音律般的节奏中敲响了铿锵之声。余莉像棉絮一样在刘承的击打中快速地飞了起来,发出了像受了委屈一样的呜咽,一声高过一声地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刘承在百忙之中用手捂住了余莉的嘴,余莉好似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树枝,狠命地咬住了刘承的手背。刘承在剧痛中,木锤像急雨敲窗般,让绷紧的弓弦发出了绕梁的回音。
像一本书,余莉的身体翻开了另一页。余莉一直觉得她的生活就像一本内容枯燥的书,读下去与不读下去,情节都在那,主题也不会变。但刘承带着她翻开的那一页,让她忽然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同是一个主题,不同的人写出的内容是会不一样的。按照书的说法,如果说刘承像故事书的话,那么胡强就是工具书。但胡强也不完全像工具书,如果是工具书的话还好点,偏偏胡强这本工具书里还插进了许多小说的情节,对余莉来说,这是本晦涩的书,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种折磨。余莉第一次感觉到了男人与男人的不一样。刘承走后,余莉没开灯,一个人坐在黑夜里,夜色像水一样,把余莉淹没在内心的海洋里。
两天后的傍晚,胡强来到了租住的屋子里,坐在余莉和刘承成欢的床上,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余莉,好似等着余莉和他一起回家。
和刘承有过飞翔的感觉之后,余莉对胡强突然产生了巨大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以前不是没有过,只是这一次有点异样。她不想和胡强回家。余莉觉得生活不能这样过了,她转身出了租住的屋子,把胡强一个人丢在屋内,向一中边的麻将室走去。胡强从后面追了上来,拦住了余莉的去路。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有一个“要”字写在胡强的脸上。余莉和胡强面对面地僵持在了小巷子里。此时刘承正好从巷子那头过来,远远地看见余莉和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余莉也看见了刘承,立马拉住胡强的手,转身回到了租住的小屋。余莉不想让刘承看见她和胡强之间的冲突,其实余莉更不想让刘承看见的是她生活背后的黑夜。余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见刘承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后,主动和胡强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
回到家后,胡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端着半盆水进卧室,而是和余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胡强说,余莉,我知道你厌恶甚至是鄙视我,我也从内心里鄙视我自己。但现在我终于可以抬起头和你一起生活了。你知道吗,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等了你六年。余莉睁大眼睛望着胡强,没等胡强接着说,逃也似的离开了自己的家,走到了灯火辉煌的街上。
余莉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盲目地走在夜晚的街道。看着匆忙的行人和来往的车辆,余莉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像电视上的电脑画面,被人用手轻轻拉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而陷落在她脑海里的是另一种空洞。这空洞又像是胡强被放大的眼球,瞬时把余莉整个人给吸了进去。
李艳中途回了一趟家。她对刘承说,想回家看看,主要是想看看儿子。刘承说,不是想我啊?李艳说,不想你,但想看看你是否在用心地管儿子。李艳回家的第二天刚好是个星期天,她对刘承说,想把余莉一家请到一起聚一下。刘承内心里一阵慌乱,说,好啊。
余莉接到李艳的电话,有点犹豫。刚好胡强在身边,胡强说,去。余莉就只好答应了李艳的邀请。两家人坐在一起,六个人,彼此有点陌生的是两个男人。刘承一反常态显得有点安静,倒是平时不喜欢说话的胡强话竟然多了起来。两个孩子彼此间显得也很亲密,两人你捅我一下我就敲你两下。李艳端起啤酒杯动情地对余莉说,余莉,我敬你同时更是要谢谢你,我儿子让你受累了。余莉有点不敢看李艳的眼睛,忙站起来说,李艳,你这样我受不了。说完就把满满一大杯啤酒给干了,却是满嘴的苦涩。刘承也站起来端着白酒,说,胡强,敬你一杯。胡强喝酒的时候说,刘承,谢谢你。刘承说,谢我什么啊。李艳说,刘承你真差劲,这谢谢本该你对胡强说的。刘承一口干了,左手顺势在嘴唇的周围划了个虚圆。两个孩子也拿起蒙牛相互碰了一下,然后含住吸管各自吸起了牛奶。余莉的眼光始终落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她不敢看他们仨中的任何一个。李艳看着这一切,感慨地对余莉说,真好。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