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乌尔河
2016-05-14萨娜
萨娜
去额尔古纳河流域寻找柳芭的足迹,是我看到了她生前绘画后做出的决定。
天气已经很凉了,我走出火车站时,感觉太阳光有些黯淡。我望了望天空,太阳像衰弱的老人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嗅到这个季节凄凉的气味,嗅到原野里大片大片的土豆地里寒霜尽染的味道,嗅到白菜在微微颤抖的气流里抽出最后一片叶子的抽泣。
我看见了德柯丽,她站在出站口正向我微笑。她美丽依旧,黄色的头发像洁净的稻草,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每次站到她面前,我都在心里感叹她的美丽、她的血缘的神秘造化,但她从来没把自己的美丽当回事。看见我走出站口,她跑到我面前,像每一个使鹿部落的鄂温克女人那样,质朴地微笑着。这样的微笑,让我感到亲切和温暖。
德柯丽来接我去鄂温克使鹿部落居住地敖鲁古雅乡。
从根河火车站出发,我们坐上出租车去敖鲁古雅。出租车走了十几分钟后,驶进一片开阔地带,我看到几处铁丝网拉成的圈棚孤零零地置于荒野上,里面却什么也没有。德柯丽告诉我,十年前,政府为了改善猎民的生活,让猎民从山上搬迁下来居住,并且为他们建成饲养驯鹿的鹿场。可是驯鹿不同于其他动物,它们喜食苔藓和石蕊这些特殊的植物,无法离开森林,驯鹿下山人工饲养后死了十几头。猎民为了驯鹿的生存又返回山上,这个驯鹿场便荒废了。
当一排排芬兰风格的猎民居住房进入我的视线时,我惊喜的样子让德柯丽笑了。德柯丽说,这里住的都是猎民家属,驯鹿点仍然在山上。
你很幸运,巴姨恰巧从山上回来了,德柯丽说,我们今天能见到她。
巴拉杰依———柳芭的母亲、鄂温克使鹿部落大萨满牛拉的女儿,今天我能够见到她,真是太幸运了。我来之前和德柯丽通过电话,她说巴拉杰依老人一直在山上,如果我执意想去猎营地看望老人,需要搭坐去山上的运输车。如果我在敖鲁古雅找车,也许五六天能搭上车,也许十来天也碰不到一辆车,全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现在巴姨下山了,一定是玛鲁神灵格外关照我,让我不虚此行。
下了出租车后,我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看着一排排芬兰风格的房子,感到它们真是太漂亮太别致了。所有敖鲁古雅使鹿部落的猎民都住在这种芬兰设计师设计的房子里,两户人家为一幢,每户人家都是两层楼,整个房子被厚厚的木板镶嵌包裹,甚至人字形的房顶也是木板铺成的。阳光奢侈地照耀在木屋上、周围的草坪上,眼前的一切恍惚间让我想起了童话世界。
我和德柯丽朝巴姨家走去。时间接近了中午,阳光开始强烈起来,天气变得温暖了,每户人家都敞开着大门。这是鄂温克人的习惯,只要天气温暖,他们一定要打开门,让新鲜的空气流入房间,让风儿自由地出入。那些不愿意呆在阴冷房间里的人,全都出来坐在外面晒太阳。很远看见我们时,他们就一起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我的喉咙有些发紧,这说明我的身体正在发出信号,让我走向他们,像水融入于水,风融入于风。德柯丽边走边跟他们打着招呼,或者站下来交谈几句。有一个老妇人用鄂温克语问:这是谁?德柯丽说:是我们的朋友,她是达斡尔族人。
她看我的目光不同了,完全是接纳的目光,好像是在说:你不是猎奇的游客,你是达斡尔人,我们自家人。
我微笑地看着每一个人,我的喉头发紧,发出疼痛的声音。他们当然不知道,对于我,他们意味着什么。
这支生活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使鹿部落,现在的人口才有二百多人,他们每一个人在我心中都是其他人不可替代的。
我珍重他们每一个人,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的世界。
我看到了她,巴拉杰依老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当我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时,我就在心里确定,是她,没错,德柯丽用敬佩的口气多次跟我讲过的巴拉杰依老人就在眼前。
德柯丽边请安边问候老人。我也请过安,然后在一旁安静地站着。要赢得族里老人的好感,并不是容易的事,她们不喜欢咋呼的女人,相反,一个规矩老实的人反倒令她们心生怜意。老人边用犀利的目光打量我边捶打着肩膀说: 我昨天晚上下山了,驯鹿点由柳夏看着呐,我的颈椎疼得实在受不了,怎么也得到医务室开点药吃了。
我说:我试试吧。我转到她身后按摩她的脖子和肩部。嘿,我不要麻烦你!她口气强硬地说。我没回答她的话,却加强了手的力量。她显然意识到了我的倔强,就站着任我拿捏。趁着德柯丽跟老人说话时,我的双手一点点感觉到老人的背部肌肉。我摸到了一棵苍老的树,被风霜雪雨拉伤的树疤、抵抗磨难的树结、缓缓流淌的河流、微微颤动的气流。
我触摸到了一个古老的游猎部落的血脉。
巴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显出很舒服的样子,过一会儿她坚决地说:好啦,进屋吧,你是客人。说罢就往屋子里走。我们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子里,不一会儿她就把奶茶摆到我们面前。
我注意到床上随便摆放了一个画架,便拿起来看。画架上面夹着一张尚未完成的油画:一只驯鹿在山坡上吃草,远处的树丛里隐约闪出几只驯鹿的身影,一条河流蜿蜒地流淌。看得出这幅画的造型功底尚弱,但整个画面却有一种令人心动的神韵。
巴姨说:这是我画的油画,我女儿柳芭死了以后,我就想完成她没干完的事,现在我学油画已经三年了。
我们很敬佩地看着她。巴姨,已经七十三岁的巴姨还在学绘画,她真是了不起的老人!
巴姨像孩子一样咧开嘴乐了:瞧瞧,为了我的女儿,我会一直学到画不动那天,说不定我会画得不错呢,玛鲁神灵会帮助我的。维加也画得不错,席慕容来过敖鲁古雅,看过维加的画,说他是难得的人才,可是他老喝酒,画的画也不多。这两个孩子,一个都不让我满意,半途而废!
维加是老人的大儿子,学绘画无师自通。
我试探着问,我想看看柳芭和维加的画,老人痛快地答应了。谢天谢地,我激动得怦然心跳。德柯丽告诉我,老人从来不轻易给外人看画,她收藏得很紧。她丢画丢怕了,生怕有个闪失。
老人打开几个编织袋子,从里面拿出柳芭的油画。我在心里惊叫一声:由于时间太久,保管方法不当,几幅油画显而易见有剥落的痕迹。我心疼地看着微微翘起的油彩,小心翼翼地拿起画说: 巴姨,还是好好装裱起来吧,放在镜框里挂在墙上,免得风剥雨蚀地弄坏了。
老人受到启发地说:这是好主意。我们搬家时没小心,弄丢了不少柳芭的画,现在她的画剩得不多了。
据说,柳芭的画吸引了不少画商,他们来呼伦贝尔到处找她的画。市里有一个作家,用几百元钱买了柳芭的一幅名画。能用买萝卜的价格买珍珠,这家伙一定是费了不少心机。
我一幅接一幅地看着柳芭的油画,目光在画面上一点点地移动。那些驯鹿的姿势虽然千姿百态,但目光却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凝视,好像那里有一个神秘的世界。绘画上的驯鹿全部是白色的,这种颜色的选择尤为耐人寻味。因为驯鹿的颜色大多是灰色的,夜色般的颜色。在鄂温克人心目中,白色象征着纯净和高贵,象征着神奇不凡、与众不同。柳芭选择了白色的驯鹿作为绘画的主题,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用意。
随着创作时间的推移,柳芭的画开始变得抽象起来,动物和山水的构图有些夸张,边缘不甚清晰,色调有些黯淡,缺乏以往明亮艳丽的基调。
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张画面上:一个少女悲伤地站在坟墓前哭泣,她的手中捧着一把野花,天空上出现了一轮蓝色的月亮,一个幽灵躲藏在幽深的夜幕中注视着她。
我注意到月亮是蓝色的,掺杂着黑色的深蓝,而那幽灵也是深蓝色的。一笔笔涂抹出来的冷暖色彩构成了令人惊悸不安的氛围,也把怀捧野花的少女形象捕捉得格外生动。她那陷入痛苦冥想的神态,透露出忧郁的死亡气息,令人寒噤。
看完柳芭所有的画,我意犹未尽,便详细地问起柳芭的画都是怎么丢失的。老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政府让猎民从山上搬迁到敖鲁古雅乡定居时,她把女儿的画放在车上和所有的东西运下来后,先放在仓库里。因为猎民一向没有锁门的习惯,那些住在附近的盲流趁乱偷了猎民家仓库里的东西,其中包括柳芭的画。还有一次,柳芭在内蒙古出版社工作时,弟弟维加去呼和浩特看姐姐,住在柳芭的宿舍里。他没有锁门的习惯,上街时带上房门就离开了,有一次他回来后,发现宿舍里一面墙的画全被偷走了。
老人说:柳芭从中央民族学院美术系毕业后,被分配在内蒙古出版社上班。当时她挺能画画的,画完了油画就挂在宿舍的墙上。在呼和浩特,她当时挺有影响的,维加也是在那个时候受到她的影响搞的素描。
老人边说边找出维加的素描和几幅油画给我看,我的沉默让她奇怪,因为我不想发出平淡的赞叹。维加和姐姐都是天成的画家,天地赋予他们超乎寻常的灵气。从一张张素描上看得出维加天然的功夫,他几笔便把驯鹿的形神勾勒出来,那驯鹿便不是自然界里的生灵,而是神话里的精灵。和柳芭的早期油画风格一样,维加利用光影构造风格别具的意象。在几幅油画中,他用艳粉的色彩勾勒群山的轮廓,造成出人意料的审美效果,给人以丰富复杂的情感体验。
可惜,他的画太少了。
老人看着我怅然若失的样子,非常敏感地说: 维加的画太少了,柳芭的画也太少了,他们让我伤透了心! 他们本来应该好好地画画,一个不该死得那么早,一个不该喝大酒喝废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连忙低下头遏制住内心的感伤。巴姨,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了,她还在为自己的孩子伤痛。我看到老人的不幸,我看到她紧紧地握住双手,瘦小的身体像弓箭一般紧紧地绷着。
巴姨,她生下了三个出众的孩子,抚养了一个孤儿,把他视作是自己亲生的二儿子。大女儿柳芭和大儿子维加是优秀的画家,二儿子果加是出色的猎手,二女儿柳夏是出色的民间诗人。巴姨,她的大女儿溺水身亡,大儿子正在戒毒所戒酒,二儿子被贪婪的歹人杀害,二女儿长年在山上守护着驯鹿。在一个严冬的日子,二女儿柳夏去河边背冰块时,途中摔倒,被锋利的冰凌划伤了大腿。她爬回了帐篷里,被家人送下山,后来在一家大医院治疗创伤,大腿内放置了五片钢板。
巴姨,患了浑身的风湿,还有不明真相的肿瘤。比寒冷更深重的是她的忧伤,深入骨髓伴随终生的忧伤。即使在盛夏她也无法感到炎热,即使在明亮的太阳下,她也能看到天空和泥土下逝去亲人的灵魂和骨骼。
德柯丽一定要尽地主之谊,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我们拉到根河市一家饭店吃饭。坐在饭桌前,巴姨显得很开心,她在山上的时间太久了,难得到市里散散心。我们边吃边等敖鲁古雅乡副乡长时,巴姨一口酒都不碰,只喝饮料。白乡长很快来了,而且迅速地进入了角色,滔滔不绝的话语让我没有问话的机会。我边认真地倾听边防范他给我倒酒,后来干脆滴酒不沾。可是巴姨在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放松了警惕,白乡长给她倒多少啤酒她就喝下去多少。我终于忍不住提醒她一句:巴姨,喝不动的时候赶快告诉我们。
老人开心地说:呀,今天怪了,我喝了几杯酒什么事都没有,我喜欢你呀,你很像我女儿啊。
老人说: 我看过一个汉人作家写我们的长篇小说,她写的哪是我们鄂温克使鹿部落,她写的是鄂伦春人。她了解我们鄂温克吗?我都不敢说自己了解鄂温克人,她了解什么!
老人说: 鄂温克文艺复兴的时代到了,你们都要为自己的民族好好写作,咱们的文化不能让别人随意编排,你们都要肩负起历史的责任。我的柳芭和维加,哪个都不让我满意,他们半途而废,让我伤心极了。虽然我老了,可我还要接着干,现在我画画写日记,日记都写了五万多字了,我要一直写下去,完成孩子们没完成的事。
老人说: 我妈妈牛拉大萨满经历得太多了。部落的人都知道,她死的时候天象非常特别。她咽气前天气还好好的,她刚咽气,山上就刮起了百年不遇的飓风,那风刮过的地方,盆口粗的树木像疯了似的摇晃,许多大树被拦腰折断,有的驯鹿被刮上了天,掉下来就摔死了。我妈妈死了,鄂温克最后一个大萨满走了,萨满的时代结束了。
白乡长郑重地点着头说:当时真是这种情况,我们都说牛拉大萨满走得轰轰烈烈。那时我们还没有下山定居,都守在大萨满的灵床前。当时的天象非常特别,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风,那么粗的大树说刮折就折了。远处的树在风里倒下时,声音真是惊天动地,我们眼前的十几棵树,在狂风里咔咔咔响得瘆人,说倒就倒。驯鹿像疯了似的到处乱跑,有的慌不择路自己撞在树上当时就撞昏了。整个林子被狂风刮得七零八落。你说怪了,那风就是没刮到牛拉大萨满身上,刮到她灵柩前就停下了,竟然没往前再走一步。事后,老人们都说,那些死去的驯鹿是送牛拉去了一个绿草如茵的地方了。牛拉大萨满逝世后,我们使鹿部落再没出现过萨满,萨满文化也就没有人继承了。
巴姨叹口气说: 现在连一些流传下来的古歌都没几个人会唱了,以后谁还会记得这些古歌啊,谁还会记得咱们鄂温克啊。来,我给你们唱,你们肯定喜欢听。
她的歌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响起来。我屏住呼吸倾听这一首首古老的歌曲。她的嗓音是嘶哑的,饱经风霜的歌划伤了她的喉咙,深重灾难的往事从她心里源源不断向外流淌,她唱着,她的嗓音是嘶哑的。
我听不懂鄂温克语言,但那简短有力的歌词像黑夜里的陨石,照亮幽深的森林,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中。渐渐地,我看见遍地的野草如同水浪般地涌动,我看见一棵棵大树沉默地向我走来,而那天空便有无数的冥者张开了缄默旷久的嘴在歌唱。
待到那最后一丝神的声音飘然远逝,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后来,即使我没有喝一滴酒,也有了微微醉意。老人的每一句话都铭记在我心中。那些神灵般的话语,真需要我沐浴焚香,肃立而听。
后来,巴姨醉了。
我和德柯丽搀扶着巴姨走出饭店。我心疼地感觉到她的身体是那么轻盈,在我手上,她似乎没有分量。原本她是身材挺拔,女王般气度的女人,可是现在她老了,身体开始萎缩,个子变矮。浩瀚的森林是她一辈子生活的营地,湿漉漉的地气和寒冬、一场场恶梦般的大雪、孕育生产、跟随驯鹿到处迁徙,让她全身患上风湿。我想起按摩她后背时的感觉:那片土地,原先是河流纵横,大地肥沃;那个地方,曾经被她的丈夫一次次拥抱和抚摸。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河流不再歌唱;这片土地板结得干旱欲裂。
我们走出饭店,阳光开始黯淡下来。周围的山峦已是秋霜尽染,白桦树树叶泛出了浓浓的黄意。远远望过去,那里好像燃烧着一片片金色的火把。
巴姨抬起头说: 我晒不上几天太阳了,冬天快来了,它的后面跟着大雪和寒风。
我也忧伤地看着西斜的太阳。在根河市敖鲁古雅乡,在北纬52度、东经122度,中国最北端的大兴安岭林区,每年只有七月份热意袭来,八月份尚还温暖,而九月已是秋风瑟瑟,十月初便飘下漫漫的大雪,冬天甚至达到零下四五十度的极寒,即使到了五月末仍然充满寒意。常年呆在深山里的巴姨,冰寒已经浸透了她的全身,瘀滞了她的血液,所以她总是全身疼痛。她必须争取每一次站在阳光里的机会,让身体里的冰雪融化,血液快速地流淌。
我们坐着出租车返回敖鲁古雅乡。进入乡里的时候,一辆印着中国社科院研究所字迹的汽车飞速地超过我们的车,行驶在前面,很快消隐在一座座芬兰建筑风格的房子后面。
下了出租车,我和德柯丽搀扶巴姨慢慢走回家。几个猎民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他们望着我们,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样的微笑像奖赏了黄金,让我感动。不错,在他们看来,我是他们认同的族人,这意味着他们用心灵接纳了我!我感激地用微笑向他们表达谢意。我知道,不会过多久,我还会回来,努力地生活在他们中间;我还会回来,了解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昨天和今天。
我们快走到巴姨家门口时,迎面看见七八个社科院的研究员走来。看见我们,其中两个年轻人快速地拿出照相机,想拍下醉意朦胧的巴姨,她们甚至没有问一声老人是否允许。
我说:不要拍!
我的声音里透着愤怒。敖鲁古雅乡的鄂温克人是非常有尊严的,我在巴姨的身上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们不喜欢别人随便拍照;不喜欢游客视他们为猎奇;不喜欢那些无知的家伙们说:这个民族的人很野,杀人不偿命;不喜欢游客见到什么稀奇古怪的饰品便大呼小叫; 不喜欢游客戴着口罩远远看着驯鹿,生怕被传染上肺结核。
两个女研究员放下了照相机,看着我们走进了屋子。巴姨问我:她们没拍着吧?我安慰地回答道: 没拍到。巴姨说:幸亏你挡住了,要不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德柯丽搀扶着巴姨上了床铺,巴姨拿过床头上挂的绣花小烟包,从里面捏出一点口烟放在舌下,德柯丽也在嘴里放了一点。起初我迟疑自己是否也试试,我知道这种口烟是鄂温克妇女自己配制的。猎民担忧在森林里抽烟引起火灾,所以把烟草粉碎,用时含在口里。后来我不知轻重,也捏了一点口烟含在嘴里,听两个人对话。看得出来,巴姨很喜欢善良的德柯丽。没过一分钟,我突然感到难受极了,眼前冒出无数的金星,冷汗淋漓,脚下像踩着棉花似的没有力气。我意识到自己要休克了,但我不想出丑,就不动声色地去卫生间一下子呕吐起来,肚子搅动着疼痛,一阵腹泻后,人才恢复平静,全身的冷汗慢慢退下去。我进屋时看见她俩还在聊话,根本没有看出我的异常,心里才安稳许多。事后我猜想巴姨配制的烟草里应该有兴奋剂,我身体对兴奋剂很敏感,只要沾上一点这样的东西,马上会出现呕吐、腹泻、低血压的症状,弄不好甚至休克。
也许是口烟的刺激让眼睛出了点状况,我抬头再一次看墙上挂的柳芭的油画,却感到恍如隔世。那幅画面上,一群白色的驯鹿走在皑皑的雪坡上,抬头凝望着远方,而那个地方正是我们无法知晓和猜测的。它们是尊者、王者,也是与世隔绝的另一片时光和记忆。柳芭让所有的观望者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们成为驯鹿生存的背景,成为森林历史的探寻者。就在这一瞬间,我决定马上去恩和俄罗斯乡,去寻找柳芭生前的足迹。她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安顿好巴姨,又去了邻近她的儿媳妇家,嘱咐她关照好老人后,德柯丽便带着我去她表姐家休息。我问她知不知道巴姨烟草的配制成分,她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维加去南方生活一段时间,只要没有了这种口烟,他就无精打采的。我想,巴姨曾经当过护士,而且对山上的草药了解颇深,在口烟里加点带兴奋剂的花草不足为奇。
那天夜晚,我住在德柯丽表姐家的二楼。当我躺进干净温暖的被子里,为德柯丽的细心而感动。她知道我需要安静下来想些东西,就给我找了无人打扰的住处。
我刚刚睡过去,就被一阵口琴声惊醒了。这里的夜晚真安静,没有城市的灯红酒绿,没有马路上嘈杂的车流,没有不明真相的响动,甚至没有狗儿的吠叫。那口琴声似乎是这个夜晚唯一的声音,清晰、流畅,像一个多情的男人目中无人的歌唱。我熟悉那些歌曲,那些俄罗斯民歌,一曲曲流淌在夜空。听着听着,我便忧伤起来。俄罗斯民歌是大地深处的植物,它吸收的是永恒的太阳、清澈的河流、肥沃的泥土。它庄重、忧伤,带着宗教的信仰,安慰着守望生命者的灵魂。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歌声了。
透过窗户,我看到楼下的空地上燃烧着一簇篝火,有五个鄂温克男人,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那吹口琴的年轻人放下琴,轻声说着什么,几个人便笑了,他们的笑声也很轻,似乎怕惊醒了刚刚逝去的歌声,也怕惊醒了自己。
我知道,今夜难以入睡的不仅是我,还有他们。每一个鄂温克人,对音乐都具有非凡的理解力,尽管他们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在火车站告别德柯丽后,我登上了开往草原的列车。列车到达海拉尔后,我还要坐长途客车去恩和俄罗斯乡。在火车上,我一直看窗外的景色;在长途客车上,我也一直看窗外的景色。山水培养人的悟性,只要用心,人总能在一草一木之中感悟苍天的力量,在一山一水之中感悟人类的脆弱和无知。九月中旬的草原呈现出一片枯黄的色彩,原本在夏日里疯狂生长的大草,此时已被收割机捆绑成草团,置放在野地里尚未被全部收仓。远远望去,一团团金色的草垛散发着太阳的气味,犹如刚出炉的面包那么诱人。草原很辽阔,坐在从海拉尔通往恩和乡的长途客车上,我一路看着大地上一处处草垛、大片大片尚未收割的麦地、悠闲吃草的羊群和牛群,便认同柳芭选择这个地方生活是有道理的。
客车经过一座山坡时,一群马从山上奔跑下来,它们飞奔的姿势像传说中的神马,大地深处发出了咚咚的声音。起初我还以为只有二十几匹马,后来看到三百多匹马像一股洪流一泻千里,它们身后飞腾起的烟尘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司机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很得意地说:哈,奇怪了吧?你们都有眼福,看见闻名全国的“三河马”。想当年,这种优良的马驮着成吉思汗大军,征战南北,创建大业。只有呼伦贝尔大草原才能养出这么好的马。
从他嘴里,我知道了山上有一处养马基地,珍贵的 “三河马”还没被经济社会完全消灭,还有人肯出资,继续顽强地培养这种优良的神马。
在耀目的太阳下,那群马越跑越远,跑进了草原深处,因为更远的地方有一条明亮的河流,它们要去河边饮水。
我知道那条河流的名字,它叫哈乌尔河。
客车跑了两个半小时,终于在公路旁高高竖立的木牌前停下。五桩圆木依次排列,一块木牌结实地钉在上面,用红字写着“恩和俄罗斯乡欢迎您”,它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CCTV中国十佳魅力名镇”。
原本以为就在此地下车,却看见两个俄罗斯女人上了车,司机什么也没说,开车下了公路,只有几分钟,车便驶进小镇政府二楼前停下,乘客很快风流云散了。我下了车,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茫然四顾一会儿,便拉着拉杆箱往政府大院走去。
一个威猛的小伙子从楼里匆匆走出来,他问过我的名字后笑着说: 张雁打过电话,让我关照你。张雁是俄罗斯族后裔,在额尔古纳市电视台工作,她知道我来恩和乡,便提前和朋友打了招呼。听了他的话,我顿时感到心里很温暖。
小伙子叫哈乌尔,很好听的名字,是以流经小镇的哈乌尔河命名的,想必他的父母就是原住民,我一问果然是。他威猛英俊的样子可以当电影演员了,但他像张雁一样,对自己的英俊的外貌浑然不觉,言谈间透着令人信任的憨厚和诚实。哈乌尔带着我去食堂,边走边解释因为是星期日没有职工吃饭,我们只能简单地吃点什么。食堂里桌椅甚少,显得空空荡荡。一位女厨为我们炒西红柿和鸡蛋时,叮叮当当的声音到处回荡。
吃饭时,哈乌尔向我介绍,恩和地处额尔古纳河南岸,与俄罗斯隔河相望。林草覆盖率达80%以上,野生动物种类繁多。这里的经济支柱产业是农牧业,农作物以小麦、油菜为主,已经全部实现了机械化。驻地有一个农牧场、两个国有林场。整个俄罗斯乡人口不到三千人,俄罗斯人口约占总人口的42%。
他笑着说: 你是写字的,剩下的自己去了解吧。
我也笑了。我喜欢他说我是写字的,而不是别的。我请他帮助我找一个住处,找一个有俄罗斯老人的家庭旅店,他马上懂得了我的意思。温暖的木刻楞房子里居住着中国最大的华俄后裔族群,纯粹的俄罗斯老人健在者已经不多了,大都是中国山东人与俄罗斯人繁衍的后代。而我希望能和真正的俄罗斯人生活一段时间。
我们走在柏油马路上,不时地躲开路面上的牛粪。看得出俄罗斯男人天性自由,不愿意给牲畜戴着粪兜,任凭崭新的柏油马路上撒落一团团牛粪。当然第二天我就释然了,道路上的粪已经被人收拾干净,但这并不影响牛、马自由出入,还有新的粪留在路上,还有人继续清理。我打量道路两旁的住宅。很少有风烛残年的老木刻楞房子了,那些高大结实的老木刻楞房子看来很宽敞,大多数是用来作家庭旅游的,我不时地看到各家的铁门上挂着“俄罗斯族家庭旅游户”、 “乡村游”的招牌。我问哈乌尔,恩和乡一年能接待多少游客?哈乌尔说: 恩和俄罗斯乡曾被国内外的生物学家誉为“原生态基因宝库”,有茂密的原始森林,有野生珍贵动物。2005年获得“CCTV全国十佳魅力名镇”后,旅游人数大增,每年接待游客近十万人,2009年后突破了十二万人次。我也看到了,在更远的原野中,有新的木刻楞房子正在建造。显然,这里的旅游业发展迅速。
哈乌尔在一处低矮的木板门前站住了。我看到院套里一位老妇人的背影,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有些黯淡,我还是看出老妇人是真正的俄罗斯人:她的卷发从披戴的三角头巾中露出来,是我熟悉的那种被血脉曲卷的头发。
我们走了进去,老人转过身看见我们后,神情有些冷漠。三天后她才告诉我: 玛莎,我以为你是政府机关的人,所以我当时不欢迎你。
玛莎是她给我起的俄罗斯名字,在她从心里接纳了我之后,我有了这个美丽的名字。
我走上前,紧紧拥抱一下老人。这是我的习惯,每逢遇到上年岁的族人,尤其是老妇人,我都要拥抱她们。当我放开老人后,她笑了,眼神变得温和而慈善。她接纳了我,这一点对我格外重要,没有她的信任,我很难顺利工作。三天后,她说:操他妈的,你和哈乌尔进来,我还以为你是乡政府派给我们的游客。
我听了哈哈大笑。
哈乌尔笑着告诉我,老人叫达霞,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她是俄乡的“宝贝”,因为纯粹的俄罗斯老人寥寥无几。哈乌尔转身对老人说:这个客人想住在老式的木刻楞房子里写作。
“宝贝”冲我微笑道:你就住在这间老木刻楞房子里吧,它已经七十二岁了,她指着旁边一间老房子说。
刚进大院我就注意到这座七十二岁高龄的老屋子。它初建时一定血脉贲张、骨骼强壮、威风凛凛。刚刚从原始森林里伐下的原木,剥下粗糙的树皮后,仍然散发着大地和太阳的光芒。即便盖成了房子,它们也是活着的,它们呼吸、倾听、沉默地记忆,然后和屋里的人们慢慢老去。直到那一天房屋倒坍,直到那一天,它们被时光侵蚀的身体腐朽,被人劈成柴禾,送进炉灶熊熊燃烧,那不朽的灵魂悄然一叹,升入天空,遁入茫茫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住进老屋子里。半夜时我醒了,四周很安静,透过薄薄的窗帘,我能看见风力蓄能灯的灯光。四周很安静,却有不同寻常的嘎嘎作响声,似有若无。我又睡着了,那声音便在梦中恍惚地出入。
我奋力地说一声: 明天我去看你。
那声音便悄然而止。
第二天早晨,当我满脸疲惫地出现在院子里时, 达霞老人用鹰一样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便说: 梦见什么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 我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声,所以没睡好。
她用手在胸前画十字说:上帝,让她安静下来吧。
我困惑地望着老人,不明白她想让我安静还是让谁安静。
早饭,我们吃的是面包、蓝莓果酱和牛奶。老人说: 看来我省事了,你很好对付,你不像那些政府来的人吃吃喝喝的。
我说: 柳芭是怎么淹死的,我想知道她活着时的一切。
老人怔了一下,默默地走出自己的屋子,我跟了出去,一直跟到厨房。她蹲下来朝炉灶里添柴禾时很吃力,我拽起了她,然后蹲下去添柴禾,锅里正煮着东西,冒出一阵阵清香。
老人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 柳芭是苦命的孩子,她把自己喝废了,她的一切有谁能说清楚,只有神知道她。
我马上意识到,老人不想跟我说三道四,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懂得尊重死者的尊严。但她的态度又让我隐隐感到,在柳芭的身上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否则,她不会忌讳谈柳芭。
早晨烧饭用的柴禾,是还没盖完的木刻楞房子的碎木块。老人拣碎木块时很吃力,穿着俄罗斯式长裙俯下的身姿,让我想起那些在大地上劳动的妇女们,想起了俄罗斯画家的那幅油画《拾麦穗的女人》。尽管我忘记了画家的名字,但是那明朗的天空,湿漉漉的大地,还有穿着灰色长裙俯身拾捡麦穗的女人们,给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许多年过去了,这幅画不时地和我看到的大地上的劳动妇女重叠,所以我一直坚信,真正的艺术家灵魂是高洁的。
新盖的木刻楞房子地基垫得很高,我费力登上去时,明白了老人为什么不愿意进去拣碎木。房门下面一定要搭建三级阶梯,才方便人上下出入,没有阶梯,老人上来的确困难,她有腿疾,还有浑身的风湿病。我把散乱的碎木块、木板拣进筐里,又抬到门口堆放在一起,让老人拿着方便。老人从厨房里跑出来大声嚷嚷: 玛莎玛莎出来吧,你不是干活的,你是做事的。
我并不回答她,闷声不响地干活,一个多小时后我走出来对她说: 剩下的我回来拣,您别动,现在我要出去一趟。
她摇着脑袋说: 好,留给你,你这倔脾气,根本不听我的话。她找来一把锁,咔嚓锁上我住的老屋,把钥匙递给我说: 拿着吧,桌子上还有你写的稿子呢。
我把钥匙递给她说: 我不揣钥匙。
走了几百米,我就来到乡政府了。哈乌尔正在大院里懒懒地晒太阳,见到我,他马上精神起来,我们一起朝柳芭家走去。哈乌尔说: 就看你的运气了,听说柳芭的丈夫去了敖鲁古雅山上的猎民点,不知道回来没有。我问: 他为什么去那儿?哈乌尔挠挠头发,有些顾虑地说: 自从柳芭淹死,小马的头发全都白了,他女儿在外地上学,寒暑假都回姥姥家,他一个人过日子没意思,动不动就跑到老丈母娘的驯鹿点混日子。
哈乌尔不叫他的大名,而叫他小马。我隐隐感到乡民们对他的轻蔑。
路上逢遇当地的居民时,他们都微笑地看着我们,我也微笑地向他们点头致意。这天的太阳很毒,晒得我们满脸通红。哈乌尔擦擦额头上的汗嘀咕道: 快下雪了,天才这么热。我听得莫名其妙,看着装载草捆一路飞驰的拖拉机问道:天气这么热怎么快下雪了?他说:这么温暖的天气不会太多了,只要从西伯利亚吹来一场寒流,天气马上降温,那漫天大雪也会接踵而来。你没看到吗,养畜户开始把野地里的草捆拉回家了。
柳芭刚来恩和乡时居住的房子已易其主,我们走进大院时,女主人迎了出来。院子并不大,有水井置于院中,靠大门右侧搭建的仓库全部是厚厚的木板,仓库盖得结实而高大,一看就知道这是踏实过日子的人家。女主人是从山东迁徙过来的汉族人,她殷勤地把我们让进屋里,快嘴快舌地介绍,刚买下这间屋子时有些破旧,她丈夫结结实实收拾一番后,房子就不是原来的房子了。
一搭眼看见炕上坐着的汉子,就知道这屋、这仓库、这屋外周围的木障子为什么如此结实。虽然他腼腆地笑着,但我从他站起来给我们让座的一瞬间,看出了这个山东人的威猛和壮硕。
我把房间的里里外外看个仔细,然后向主人告辞,和哈乌尔走出去。我在大街上边走边思忖,有些话怎么询问眼前的年轻人。想了想,我还是问道: 达霞老人不愿意跟我谈柳芭,她的经历似乎笼罩着谜团,你知道柳芭是怎么死的吗?有人说她喝酒溺水,有人说她丈夫害了她。
他腼腆一笑: 我一直在外地上学,等我回来,柳芭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如果你不提她,大家都忘掉了她。
我说:看来我必须找到她丈夫。
我们很快来到柳芭第二个家。从低矮的木障子望去,院内杂草丛生,那些草真是生长得肆无忌惮、霸气十足,已经遮挡到窗台了。除了铺着红砖的路径没长草,那草势蔓延到每一个角落,整个家园显出颓唐潦倒之势。推开歪歪斜斜的木板门,我们走进去。路面右侧的仓库犹如风雨飘摇中的老妪,衰老的骨架勉强支撑着身躯尚未倒下。很不巧,屋门被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锁锁上了。哈乌尔叹口气说: 看来你找不到他了,听说他不愿意回来住,一直和老丈母娘住在敖鲁古雅。
可是我在巴姨家并没看到他,我困惑地想,也许他在山上的猎营地。没有了柳芭,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失望地走出院子后,我决定去找柳芭溺水的地方看看。哈乌尔惊诧地看着我问: 你一定要去看吗?我坚决地点点头。
为什么要找她,哈乌尔问道,为什么这么坚决地想了解她的一切?他困惑地望着我,有点被我搞糊涂了。在他看来,整个恩和乡可看之处多去了,可我却跟着一个亡灵行走。
我不想告诉他,呼伦贝尔文化是被遮蔽的文化,柳芭是生活在呼伦贝尔大地上独特的艺术家,她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能力认识她,她死去了,她的存在应该被世人所知。
在通往哈乌尔河畔时,哈乌尔领我参观了当地的民俗馆。它的主体建筑为俄式木制结构,建筑面积有四百多平方米。楼顶像东正教堂的圆形塔,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仰望着用金属包裹的圆形房顶、直刺蓝天的十字架,想起了十几岁时的自己,想起了那次从牙克石去海拉尔的列车上,我第一次阅读《圣经》的震动。那本封皮破旧的《圣经》被随便放在桌子上,我征得了主人的同意后,用两个半小时阅读完。当我走下火车,穿行在拥挤的人流中,一直恍恍惚惚。那时,我也这样看着蓝天,看着白云朵朵的蓝天,它是那么浩瀚,那么博大。那天,我觉得世界和往昔有所不同。
在民俗馆中的渔猎区,我看到了马鹿、驼鹿、野猪、狐狸、黑熊、猞猁等标本。狩猎族群的人长期吃肉食,缺乏蔬菜中的维生素,加之生存环境寒冷潮湿,最易患上脑血管疾病、肝胆胰腺疾病,何况还有伤寒、瘟疫、战争的侵扰,所以狩猎族群的人口增长非常缓慢。
我看到陈列的一排猎枪。从最初使用的砂枪到别力弹克枪,到56式半自动步枪。猎枪在更换,狩猎者的某些意识却没改变。比如,他们对勤劳的赞扬并不认同,尽管他们勤劳勇敢不畏强暴,狩猎时可以几天几夜爬冰卧雪,在大雪皑皑的野外露宿,但他们并不赞美勤劳。如果勤劳无所获,或者所获甚少,他们认为这是缺乏智慧,不值得称赞。在自然界中,与动物打交道,猎人没有智慧很难取胜。
一个好的猎手就是一个智慧的人。
在民间艺术区,我从几排用桦皮制作的画中,看到了两张油画,柳芭的油画,我吃惊地站在画前久久不动。一幅画和我在巴姨家看到的那幅相同:一个少女怀抱野花站在坟墓前,幽蓝的月亮下面,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注视她。另一幅画描绘了两只正在飞腾的驯鹿。她仍然选择了白色的驯鹿作为想象的主题,画面色彩灿烂,天际边的云朵被渲染成鲜明的色彩,与飞奔在草地的白色驯鹿构成鲜明的对照,把逼真和浓重的抒情融合起来,让驯鹿充满了神性的力量。
我想起巴姨说过的话: 除了生与死,世间已经没有了事情。这句质朴的话闪烁着真理的光芒,耐人寻味。我在柳芭的两幅画中体味到同样的精神含义。血缘是语言的密码,没有血缘的翻译,我很难从她的绘画中寻找谜底。
通往二楼的木梯子很陡,似乎很少有人上去。我问哈乌尔楼上陈列的内容,他说是关于二战时的老照片。我说: 咱们就上去吧。
打开二楼展厅的门,一股烘热扑面而来。由于四面都有窗户,室内温度很高,地板上铺着一层死去的灰蛾,包括墙上的、沾在画板的,真不知它们从哪里飞进来自取灭亡。
即便挂满了灰尘,我仍然认真看了所有的照片。照片里都是反法西斯战争时的苏联英雄,他们很年轻,却英勇地战死在战场上。伟大的卫国战争扭转了世界格局,全世界终于迎来了反法西斯的胜利。我望着这些英俊高大的年轻人,他们朝气蓬勃,露出纯洁的微笑面向我们,面向他们没有看见的,却为之浴血奋战的胜利而微笑。我望着他们,耳边隐隐响起苏联军歌。那歌声在枪林弹雨中升起,在沸腾的大地上升起。它悲壮、深沉,和无数战士的呐喊、冲锋奔涌在一起,朝我们这个时代一泻千里。
我望着他们,久久伫立。
来到了哈乌尔河,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哈乌尔在河边走来走去,很迟疑地说: 就听说柳芭在这一段河里淹死的,具体在哪儿,还得问问河边的住户。
太阳很晒人,河面上闪着细碎的波光,像流动的银河。有两个年轻人正在专心地画画。我怕打扰他们,便说自己要在附近走走,让哈乌尔先回去。
我找了一个地方盘腿坐下,任太阳光像瀑布似的从我头顶泻下来,身下的草甸子很热,但已经没有了夏日的火力。不远处的年轻人显然是情侣,对着河水和岸边的树丛在画板上涂涂抹抹。在对岸茂盛的柞树和水曲柳丛下,有一群男孩女孩也在画画。河边没有秘密,河水把两个年轻人偶尔的对话传了过来,于是我知道了他们是哈尔滨一所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被老师带到此地写生。那男孩以为没人听得见,开始训斥女孩把河流画得比岩石还硬,没有流淌的气势。我猜想那女孩怕是要难过了,果然那边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女孩背上画夹离开了,男孩又坚持画一阵,因为心绪不宁,过一会儿也收拾好东西走了。
我猛然想起达霞老人,跳起来就跑。她说她要等我吃饭,她会等的,我甚至听见她在骂我: 这个玛莎,难道让我这个老婆子老老实实等她吗?有什么事下午办,该吃饭时就吃饭!一路上我跑得气喘吁吁,却不想停下来。我是在牙克石出生的,我家邻居就是俄罗斯人。那家的女主人,我的卡佳姨妈让我一辈子都记住了俄罗斯妇女的倔强、认真和诚实,我现在一定要遵守达霞老人的规则,我可不想被她认为是那种政府送来的客人,轻浮、傲慢、毫无信义可言。
进了大院,老人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你守信用,她说,我喜欢你啦。
我走进厨房便怔住了。老人用炉火焖了米饭,煮了奶茶,炖了豆角排骨,她已经八十三岁了,为了给我做像样的饭菜忙碌一上午,这让我心生不安。
我生气地说: 有什么吃什么,不要费心,我这么胖还要减肥呢,我不吃肉。她用看穿一切的目光看着我说: 回家减肥吧,你现在正好,瘦人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一根草都能绊倒了,女孩子瘦了,连出嫁都没人要啊。我笑了。城市里讲究体形美的女孩,在这里肯定嫁不出去,在当地人的目光中,她们肯定有毛病。
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进了院里,老人从他的车筐架上取出一包列巴。他对我友好地点点头说: 我妈说你喜欢吃列巴。他是老人的四儿子,名叫果利嘎。因为家境贫困,在政府的帮助下开了一家热尼亚列巴坊,生意平平淡淡。他很孝顺,把多年积攒的钱拿出来,帮母亲盖一座新的木刻楞房子,搞家庭旅游。吃完饭后,我们坐在小板凳上闲谈起来,果利嘎虽然不善言谈,对我却说了许多话。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原来都是农场工人,自从农场解散后,老人们就靠场里发的每月每人四百元钱生活费过日子,所以他们的经济状况很糟糕。自从他父亲去世后,母亲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一个人支撑着搞家庭旅游,现在她老了,经常说干不动了,却又不肯真正地停下来。
老人在旁边插一句话:农场的工人都很穷,那些土地都弄到个人手里了,这帮该死的家伙,有钱就可以买土地啦。
我们终于谈到了柳芭。果利嘎不顾达霞老人几次劝阻,开始愤怒地斥责那个吃软饭的无赖是如何伤害自己的老婆。这个侏儒,他把柳芭的工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她花一分钱都得管丈夫要,她的每一分钱他都要追问是怎么花的。果利嘎满脸涨得通红,大声嚷嚷道,他白天上班打更,第一件事就是把柳芭锁起来,下班才让她出外透透风,他到处讲柳芭喝大酒,不把她锁在家里,她会跑出去继续找酒喝。只要柳芭出外喝了酒,他就拿鞭子打、拿手掐、拿牙咬,柳芭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果利嘎描述了小马在街头暴打柳芭的事情,这件事情全乡人都知道。那一夜柳芭没有回家,小马大清早在一个街道边找到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柳芭,拎起手中粗粗的棍棒残忍地痛打她。当时柳芭已经无力逃走,边爬着边向围上来的人求救。
汉人是不拉架的,他们站在旁边看热闹,他们认为小马是对的,这个放荡的娘们应该收拾,不收拾就阻止不了她丢人现眼。可是围观中的俄罗斯人却愤怒了,他们知道柳芭有癫痫病,早期她的脑部既受过刺激又受过外伤,她有时无法控制自己到处跑。仁慈的主啊,小马这么残暴地毒打妻子,要遭上帝惩罚的,俄罗斯乡不能容忍这样狠毒凶残的人,他最好从这里滚出去!一个俄罗斯老妈妈当场痛斥了小马,终于让他放下棍棒。为了示众,小马把柳芭扔进装粪用的独轮车推回家,那斗大面积的车根本装不下一个大人。后来,几个俄罗斯女人跟我谈起这件事都悲愤地说: 小马推着独轮车走时,柳芭的头和脚都耷拉在铁斗外面,她看上去像个死人。
柳芭的女儿经常看父亲施行暴力,非常仇恨他。自从母亲去世,她不愿意和父亲生活,放假后就去姥姥家。在这个畸形的家庭里,孩子的心灵受到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果利嘎走后,老人认真地对我说: 玛莎,我不愿意讲柳芭的事,也不愿意儿子讲她。柳芭去哈乌尔河边洗衣服,经常从我家门前的小道上抄近路走。我看见她就劝,柳芭柳芭,你一定不要喝酒,你有神给的手,你会画画,你会用鹿皮做画,你一定会活得很好。柳芭说是吗,我是这么好的人吗?老人又说: 玛莎,你来晚了,你要早一点来,你能救她。小马也挺可怜的,柳芭死了以后,他还年轻,可头发全白了。上帝怜悯每一个人,玛莎,你能懂我的意思吧。
我点点头,我懂老人的意思。她让我理解一切,宽容一切。果利嘎,她的儿子,他尚年轻,还未看到生命的大海,未听到上帝的声音。果利嘎,他只能用善良和正义仇恨罪恶、暴行、残忍、无能;他只能为弱者流泪、呼吁。而达霞老人已经看到了死者的安宁、活着人的悲凉,还有上帝惩罚的永恒力量。
下午,我独自去了哈乌尔河畔,找到了果利嘎描述的地方,就在离木桥左侧二百米的河岸,我看到了一个隆起的土包。果利嘎说,当年柳芭就是在这个地方溺水身亡的。虽然看上去河水不深,但也可以漫至人的腹部,由于河床比较陡,喝醉的柳芭掉进水里根本无力爬上岸,挣扎几下后,她再也没有露出水面。
我盘腿坐在草地上,看着让柳芭消失的河水,多么希望出现人间奇迹,柳芭仍然活着,仍然行走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小乡镇里。我要告诉她,我应该为她和她的家族写一部可以留存的长篇小说。神灵把过多的苦难和不幸降临到柳芭家族的女人身上,也把才华和智慧赐予了她们,让她们成为大兴安岭深处的神性女人,她们每个人都是举世无双。
我听着流淌的河水声,想起了巴姨,想起她写完的和正在写的日记。玛鲁神灵,保佑她好好地生活吧,保佑她能继续写下去。她告诉我,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我明白她这句话是浩瀚的大水。当天空点燃了天火,让我们看清楚世界,巴姨点燃了大水,让我们看清楚自己。
有一天,我要找老人商量,让她的日记公示于众,让我们看见她是家族变迁、民族兴衰的见证者、记录者。我甚至想好了把它托付给王雁翎,我信赖的朋友,把它刊发在《天涯》杂志的民间语文栏目上。
巴姨,您的声音是唯一的,无人能够模仿。
我坐着,心中有神。阳光太强烈了,似乎每一棵小草里都有一个耀眼的太阳,有一瞬间我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我合闭眼睛,倾听大片大片的光影在挪动,喧哗的河流声在远处的阳光里隐隐遁去。我倾听一滴天水滴落水面,溅起明亮的水花,一片叶子从对面岸边的树上飘落,叶片轻划温暖的风,悄然长叹,最后无声无息地贴在水面,顺水漂走。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闪耀着大地的光芒,那是无数棵高耸的树木奋力呼吸的声浪。
牛群和马群从远处平坦的草甸子里往回走,它们要回家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我睁开眼睛。太阳光发生了变化,水面不再明亮刺眼,而是泛出了黄昏的色彩。整个草原尽染金黄色,灿烂无比,这样的光色会让热爱摄影的人欣喜若狂。牛群和马群陆续从我身后经过,马噗噜噜地打嚏,牛却哞哞地叫着。也许是吃得太饱,也许是晒得懒洋洋,它们的脚步很缓慢,叩在地面咚咚作响,那光线也便跟着一路颠簸起伏。
我意识到,我在草地上已经坐了很久。
晚上没有别的客人,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老木刻楞房子里。我打开灯正写东西时,老人拍着窗户吩咐我: 玛莎,谁叫门也别开。我朝她微笑着点头,她放心地走回前面的屋子里。她以为一个小小的门钩能挡住千军万马,只要我不开门,神灵都进不来。好在这里民风淳朴,我用不着害怕。
那一夜我仍然做梦,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直到天亮。梦里一直有无形的身影出出进进,我无法猜测是谁进入了我的梦中,想说什么,对我又有什么可说的。我已经离那些不相干的人与事很远了,远到了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终于看见了一个女人慢慢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很焦虑,似乎中了蛊,胡乱地猜测她究竟是谁,她又那么固执地说了什么。我的周围魅影重重,让我感到越来越拥挤,便有一个声音细细地流进我耳朵:唉,天快亮了,没有时间了。
我也感到天际边有一抹灰色的光慢慢润出。那女子抽出手,幽幽地垂下脸消失了,四周拥挤的感觉突然轻松起来,如烟似雾的声音也散没了。我便沉沉地睡了。
天光大亮,达霞老人拍着窗户叫我吃饭。看着我昏昏沉沉的样子,老人把面包抹上厚厚的黄油和果酱递给我说: 不要想太多,晚上要做梦啦。我叹口气,把夜里的梦告诉她,她马上说:上帝呀,你招来一群幽魂,那是柳芭想告诉你什么,可是你听不懂。
我拍了一下脑袋希望自己清醒些。其实在梦里,我还是猜出来和我说话的女人是谁,她是我自己。
吃完饭我走出大门。老人在我身后喊: 别去了,小马每年这个时候都不回来,直到第二年的开春他才回来一段日子。
我说: 看我的运气吧。
我走进大院时,便知道小马回来了。屋门敞开着,里面却没有人。我走到后院的木门前,被一颗突然出现的白发苍苍的头吓了一跳。一个矮小消瘦的男人从高高的蒿草里钻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捧着一团枯黄的草,大概是用来引火。我拿出介绍信,和他说明了来意,他瞟了我一眼,转身领我进了屋。
狭窄的屋子里阴冷凄凉,剥落的墙皮露出了里面的土坯,而铺着廉价瓷砖的地面已经翘裂出几道深深的大口子。更令人惊愕的是,整个屋子没有一点活气,像死了似的,四面的墙壁,从每一块土坯里向外渗透着颓丧之气。我注意到,屋内破旧的梳妆台上摆着柳芭的相片,还有她和丈夫的结婚照,那新鲜劲儿好像昨天才拍的。看我困惑地端详那些照片,小马解释说: 我和柳芭没有照过结婚照,她死了以后,我拿两人的照片在海拉尔照相馆合成的。照片里的小马满脸拘板,相貌还算周正,头发很黑很浓,那时他还年轻,而柳芭长得并不出众,就是一个鄂温克女孩的样子。
我想起一位搞摄影的朋友曾对我说过的话,他见过柳芭,说她长得很漂亮。可是照片里的柳芭没有一点风采。
我请求小马把所有的照片和柳芭的画都拿给我看。他跑到摇摇欲坠的立柜边,从里面掏出相册和一张油画。尽管有些戒备我,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讲起每一张照片的往事。
照片大多数是柳芭和丈夫的合影。有几张是在北京天安门、故宫拍的,那时他们的孩子尚小,还被小马抱在怀里。小马站在我身边指点着说,1994年中央电视台12频道采访了柳芭,做了一个记录片《神鹿啊神鹿》,获全国电影电视一等奖。小马说,中央台出资让我们全家去了北京,我们在那儿拍了照。
他的口气里充满了骄傲。
有几张照片是在呼和浩特拍下的。他说孩子刚七岁时,柳芭去呼和浩特某个医院看病,医院居然没查出柳芭患的是癫痫病,被误诊成精神病治了四个月。照片上的柳芭身体肥胖,面目表情呆滞。站在她身边的小马忧心忡忡。
夹在相册里的十几张照片滑出来撒在地上,我拣起来刚看了几张,心中一紧。鄂温克使鹿部落人生活在勒拿河一带时,受俄罗斯人的影响信奉东正教,直至今日。按照东正教的习俗,家属可以拍照死者入殓的场景。在这组柳芭入殓的照片里,最令我惊心动魄的是一张柳芭的全身照:她闭着眼睛,满脸青紫、浮肿,神情里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绝望和恐惧。
我问道: 这是谁拍的?
小马说: 是我岳母拍的,她怀疑我杀了她女儿,想留下一些证据吧。我真的没有推她下河,是她自己掉进河里淹死的,当时河边住户有几个人看见她在水里挣扎,跑出来救她时已经晚了。那天凑巧我女儿也去河边找妈妈,她看见妈妈掉进水里,急冲冲跑回家找我时,柳芭已经死了,那年我女儿才十岁。
我拿过来那张尺寸很小的油画,这是柳芭第三张内容相同的画,画面上一个少女怀抱着野花站在坟墓前,幽蓝的月亮边有一个幽灵,正注视着她。
小马说: 这幅画是她临死前几天画的。她怀念那个死去的男朋友,他自杀了,因为她考上了中央民族学院,不想回来和他结婚,他就自杀了。
我躲开这个话题,问柳芭的画都收藏在哪里。他扬扬手里的那幅画说: 柳芭死了以后,她妈妈来到我家,把画都拿走了,剩下几张我送人了。
我问: 你为什么把她的画都送人了?
人家要的,人家帮了我不少忙,我没钱没东西送人家表示感谢,就把我岳母没找着的几幅画送人了。他说,柳芭画的驯鹿各式各样的,人家喜欢就拿去好了,我放着也没用。
柳芭的油画一直被人盯着,但他们不会出钱买,不会资助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不会帮助柳芭的女儿。柳芭死后,这种人乘虚而入,凭着他们灵敏的嗅觉,纷纷跑来帮点小忙,感动眼前这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可怜人,最后他们如愿以偿地卷走柳芭的画。他们懂得一个民间艺术家的价值,他们知道柳芭的每一幅油画在她死去以后,会随着时间升值,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可怜的小马,他一直靠着柳芭生活,直到柳芭死后,他还靠着柳芭的画作去还人情,直到最后他把自己送到柳芭母亲的身边,想在根河市敖鲁古雅猎民点度过余生。
柳芭,她的人生之路是一个什么样的曲线?
我问小马是怎么认识柳芭的。小马突然激动地讲起了过去的事情,在他滔滔不绝的叙述中,我慢慢了解柳芭的几段重要的经历。
十六岁时的柳芭跟随母亲去海拉尔串亲戚。在那个夏天,她和表姐来到了海拉尔大桥下面玩。伊敏河水很宽,河流湍急,两岸绿草葱茏葳蕤,风光秀美。柳芭无聊地坐在河岸边,用手揪住一根草,又一点点地掐断扔在地上,这一天和往日没什么区别,这一天的时间太长了,太阳升到高空似乎就被什么东西支撑住,滑不下来。河水上面洒着白银,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朝水里扔了一块石头,又扔了一块,看着涟漪漫开、扩大、消逝。
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石头上,在画架上描画着什么。柳芭跳起来走过去,只瞄了一眼,就被画面迷住了,那只神奇的手拿着画笔,把油彩调到画布上,她渐渐看到流淌的河水、茂盛的野草、蔚蓝的天空。表姐喊她回家,她恋恋不舍地走了。那天她有点怪,有点沉默,但谁也没在意。谁也不知道,柳芭被命运的光芒照耀了一下。
第二天,她自己跑到河边。她去早了,那个人没来,她等,一直在等,用孩子的热忱等待。那个男人来了,又坐在那块石头上,打开画夹画了起来。她坐在他旁边的沙滩上看,看他一点一点地把色彩涂到画布上,看那色彩像神话一样施展着魔力。那个男人收起画夹要走时,柳芭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她在他身边坐了三个小时。她忘了饥饿,也忘了烈日的暴晒,那心全在画上。男人说,小姑娘,回家吧。他还说了些什么,她没记住。她站在那儿,倔强地看着蓝蓝的天空。那里什么都没有,连一丝白云都没有,但那里什么都有,只要她用那种神奇的画笔描绘,玛鲁神灵的世界便呈现出来。
那个儒雅安静的男人渐渐走远了,柳芭小小的心脏突突地跳着,她怕他丢了,她怕自己的梦醒了,她怕明天再来时只能看见空荡荡的石头、肆意疯长的野草、徒然流淌的河流、虚幻的蓝天。她跟在男人的身后,胆怯又坚决地走着,他上哪儿她就去哪里,只要不和那只手分开,不和那支画夹分开,她就要一直走下去。
男人走进了呼伦贝尔宾馆。她迟疑了一下,因为她被高楼吓了一跳,被豪华的外观吓了一跳,被宽敞的发着金属光芒的大门吓了一跳,但她还是勇敢地推开门追了进去,她不能丢掉他。她怕自己一无所获,她怕她面临一无所有的大地失声恸哭。还好,他在慢慢上楼,他没发现她,没发现一个孱弱的孩子跟踪自己。他打开房门进去了,而那个孩子走到门前记住了房号,像记住了自己的出生日期。
那天晚上,柳芭敲响了他的房门。他打开门,看见她紧张地站在门口,两只手却背在身后,他认出了她,不愿意说话却仔细看他画画的丫头。他让她进去,递给她水杯还有零食。她小心翼翼地坐在红绒布沙发上,摸了一下绒布,又把手局促地收回在两腿之间。
她说: 我要学画画,我要跟你走! 我跟妈妈讲了你,她说我胡闹。
男人看着眼前的女孩,眼神里流露出疼爱和鼓励。柳芭用天然的敏感一下子意识到,他是好人,是玛鲁神灵从万物之灵中引给她的指路人。她胆子大起来,跟他说了她的一切,事后她很奇怪,是神在帮助她源源不断地说话吗?
他听女孩讲自己的奶奶,一个部落的酋长;他听女孩讲自己的姥姥,牛拉大萨满;他听女孩讲森林、驯鹿,还有风声、雨声、静静的白雪、飘荡的山岚。他似乎看到了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画,而这一幅幅画他是靠声音听到的,靠女孩笨拙的汉语和慌乱的描述听到的。当然,女孩的声音越来越有把握,越来越流畅,像春天的小草,起初冒出柔软的芽儿,然后在大地上飞跑,像风一样铺满他的视野。
她说: 我想画画,我想把森林把河流画到你那样的布上,我用的纸太脆,我用的铅笔没有颜色。
他被她感动了。接着他看到了她的画,纸上的铅笔画,她为他带来十几张美术课堂的作业。他看到了牛拉萨满在跳舞、驯鹿吃草、用兽皮搭建的帐篷,他看到了花草、森林、山峦,还有更多的驯鹿。她才十六岁,心里装着如此丰富,甚至复杂的世界,这是城市里的孩子所没有的。他抬起头,望着对面单眼皮、苹果脸的女孩,吃惊地问: 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她当然记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在地上用草棍划拉,用小刀在桦树上划出飞鸟、驯鹿、山神,帮妈妈用兽皮剪出云朵和花卉,缝在狍皮衣服、裤子上。不过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一个绣花荷包送给保利斯,一个鄂温克男孩子,他说过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他站起来领她去饭店的餐厅吃饭,然后送她回家。天色已经黑了,他不放心。看着女孩对黑暗无所畏惧,他隐隐地感到担忧: 一个没有戒备心的女孩容易受到伤害。多年后,他的担忧成为现实。但是眼下,他希望女孩像保护珍宝一样对待自己,因为她太优秀了,尽管她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那个夏季,柳芭终于跟他去了北京。她的妈妈巴拉杰依知道了他是北京历史博物馆的美术家张文欣,当她领着女儿柳芭出现在张文欣面前,第一眼看见这个比岩石还厚重、比云朵还高洁的男人,便信赖地把女儿托付给他。
张文欣把柳芭带回北京,为她联系了一所中学,期间,柳芭跟随张文欣学习了四年的油画。到了1981年,柳芭顺利地考入了中央民族学院美术系。在柳芭读大二时,保利斯自杀了。他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巴拉杰依告诉他,柳芭想留在城市里生活,不能回敖鲁古雅了。保利斯热爱柳芭,他用生命去爱,所以他把自己的命交给了柳芭。大二时,柳芭正学得来劲儿,她如此出色,被老师们预言为未来的艺术家,可是自从收到母亲的信,告诉她保利斯自杀后,一切都改变了。
那天晚上,柳芭没有上自习课,她买了一瓶白酒,躲在宿舍里喝,在朦胧的醉意里,保利斯替她擦掉眼泪,递给她一个柳树枝制成的笛子。你想我就吹它,我在天上会听到的,他说完便慢慢地隐去。柳芭喊: 保利斯,你连问我都不问我就去了,你毁了我!
她看见一座火山正在喷发着红色的岩浆,夜被岩浆染得通红,天空发出海啸般的轰鸣,她张开双手,纵身跳进火山口。她跌在床铺上昏睡过去,第二天没有上课。这之后,她经常喝酒,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喝。她迟到、旷课,她神情恍惚,不按时完成作业。张文欣救不了她,张文欣不再是神话,而是一个亲人,或者说是父亲。父亲的话她可以不听。
那个火山口爆发的冲击力打开了她对颜色的认识。她的油画出现了老师难以评判的色彩与造型,它们像热烈的冲击波,赤裸裸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让人嗅到陌生的野性张力、死亡的空灵。
她的油画开始丢失。好在她常常醉酒,并不在意。每逢醉酒时,她总是重复一个动作,纵身跃入火山口。这个动作在多年后,她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她真的成功了,再也没有从深渊般的梦中醒来。
小马说,他认识柳芭时,是1992年的冬季。他当时在恩和俄罗斯乡驻海拉尔办事处当更夫。那一天下午,他去街里办事,看到了倒在马路中央的柳芭,一辆马车走到她面前,她不懂得躲避,反而坐起来奋力推着什么。马车绕过她走了,另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她抓住自行车后架,嘴里说着什么。男人下了车想拽开她的手,她死不松手,那个男人便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她重新倒在地上。
我看她太可怜了,小马说,我就把她带回值班室。第二天,她醒酒之后走了,第三天她无处可去又回来了,打那以后,她白天出去晚上回来,住在了值班室。
那时,柳芭已经有癫痫病的征兆了。小马说,1986年英国皇家学院寄给柳芭一万美元,邀她留学深造,但她因病未能成行。1992年6月,她的身体实在是无法工作了,最后在出版社办了三年停薪留职后回了家。
我问: 柳芭的癫痫病是在什么时候确诊的,为什么她去呼和浩特治病时,医院确诊她患了精神病,难道那家医院没有发现她有癫痫病吗?
小马沉默了,抬起头时眼圈有些发红: 柳芭死了以后,我就整天琢磨,她怎么会掉进河里淹死。直到有一天,我有一个亲戚去北京看病,从北京回来后,亲戚告诉我,他病的症状和柳芭一样,是癫痫病。我突然明白了,柳芭被呼和浩特那家医院误诊了,她得的不是精神病,而是癫痫病!说来柳芭的命真苦,1993年春天她酒精中毒,谁也不认识,见谁骂谁。有一次,她跑到街里,锁骨被人打断了,还有一次,她回来后我发现她额头上有沙枪的枪眼,两条腿上也有枪眼,竟然有人拿她练过枪。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1992年6月到1993年6月的一年间,停薪留职后的柳芭,为什么没有回到敖鲁古雅山上的母亲家,而是留在了没有一个亲人,遥遥千里的海拉尔,这期间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是这样,因为停薪留职,柳芭贫困潦倒,精神上也出现了障碍,但她不想回到敖鲁古雅,不想看到熟悉的森林、河流和驯鹿。因为在那片土地上,埋葬着她心爱的保利斯。她在海拉尔一带流浪,无家可归,最后,把肯收留自己的小马当成了归宿。而面前的小马正在忏悔。他从来不知道柳芭有癫痫病,他曾对着这个病弱的女人一次次地殴打,他想把她打得老老实实,让她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和他安心过日子,他就要这么一点点的东西,因为他穷他无能,他不敢向这个世界伸出手。
1993年8月,柳芭与小马结婚了。因为贫穷,他们无法在海拉尔呆下去,11月,他们回到恩和俄罗斯乡定居。三年后他们离了婚,但很快又复了婚。
我从小马家慢慢地走出来,满腹忧伤、大脑麻木。我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明亮的太阳照得我身心寒凉,像火包住冰,奇怪的是那冰并不融化,反而被太阳晒得越发坚固。
进了达霞老人家院子,我看到老木刻楞房子门四敞大开,有人出入,一个年轻人正和老人说话。老人见到我就说: 来客人啦,今天你和我睡一个屋,他们明天早晨就走。
我叹口气,今晚我不想自己睡,柳芭入殓的样子总在我脑海里萦绕。老木刻楞房子很大,两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漆黑的门斗,一个人住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晚上十分不安。客人们来的正是时候。
有电话打来,是唐唐,我的朋友。她高亢的嗓音震得我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好半天我才听清楚她说什么,她发现我的小说又被人抄袭了。
我无耐地说,让他抄吧,抄得了我的皮毛抄不了我的筋骨,原谅这种人吧。
唐唐在那边儿吵起来: 这种人你不告他,他会越来越敢干的,你就糊涂你就傻吧。说完她关上手机,表示不和我对话了,让我自己晒着去。我怔了一会儿,转身看着那年轻人站在我身旁微笑,我冲他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便径直去厨房帮忙。老人见我进屋高兴起来: 你可来了,我一个人忙不开,你帮我一下。她吩咐我打开另一间屋子的门锁,洗碗、摆桌子、切面包、盛饭、端菜、往灶塘里添柴禾。客人们终于坐下来吃饭了。老人把一大盘肉炒豆角递给我: 全都吃下去,你要吃得饱饱的才能跑得动。
这顿饭我吃撑了: 奶茶、列巴、肉炒豆角,还有腌菜。我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抱怨道: 我要变成肥婆了。老人走出门外说: 别给我省吃的,我早看出来啦,你当我是傻子吗?我怔在那儿,感到有点尴尬,她到底看出来我为她节省食物,因为她也节省着吃东西,怕我吃不饱。
老人屋里的电话响了,我接过来,是老人的大女儿打来的。她在海拉尔生活,我见过她的照片,人很漂亮,是那种有白人血统的漂亮。我急忙跑出去叫老人接电话。老人刚接过话筒便责问: 你还打麻将吗?不知那边说了什么,老人顿时怒火万丈,破口大骂:操你八辈祖宗,你跟那些城里人不学好,打麻将,我操你个妈!你要在我跟前,我非扇你不可,让你一辈子记住不学好的下场! 那边的声音也大了,我听得清清楚楚: 妈,家里有客人,你得给我留点脸呐。老人愤怒地反击: 我给你脸你要脸吗,你一个女人有丈夫有孩子,家里的事忙都忙不过来,你还天天打麻将,你男人怎么不揍你呐!
我在她的怒骂声中走出屋。她的汉语说得太有色彩了,声情并茂,令人忍俊不禁。句句关爱句句教训掷地有声。真正的俄罗斯女人就是这样: 倔强、勤劳、善良,很有原则,令人尊重。
我收拾完饭桌洗了碗筷,老人阳光明媚地走进厨房,胜利地说: 这个丫头不敢打麻将了,我警告她了,要是再听到她男人说她打麻将,我就去海拉尔直接砸她家去。哼,我说到做到。我大笑,了不起的达霞老人,她说到做到。她的女儿太幸运了,有这么好的母亲,神灵会降福于她。
整个下午,我在小镇的饭店、家庭旅游户里寻找柳芭的画。果利嘎说过,那些店主用酒换画,只给一箱啤酒就可以拿到柳芭的画。
进入第一家饭店,我一眼看到了墙上悬挂着柳芭的烫画。绘画的材料很简单,是一块大型的薄木板,柳芭用电烫斗在上面烫出了画,然后涂上桐油就完成了。我边看画边想,这家老板的人品肯定不怎么样,柳芭的活干得太粗糙了。那个老板从里屋走出来,他矮小的个头、油腻腻的肥脸让我感到别扭。果然,这个山东盲流很油滑,他先是问我买不买这幅画,接着又为小马叫屈,认为小马真不该娶这个不着调的女人。
他口吐白沫地说: 这个娘们死了以后,乡里竟然接到了好多外国画家打来的唁电,还有一个法国画家,千里迢迢地从巴黎跑来,来悼念她,那个哭的。他边送我出门边说,谁成想这个娘们在国外有这么大的动静,你替我打听一下,谁想买这幅画。
我站下问: 那个法国画家没到你店里来吗?
来了,也看了这幅画,摇了一下脑袋。法国佬也像你一样一家一家地走,好像他也没得到什么。
我说:你怎么看小马?
他又絮叨起来: 小马是傻子,家里有棵摇钱树,却偏偏抓住这个娘们的那点工资不放,你给她打点酒喝,让她天天画呗,那钱不就来了。说起来我和小马还是亲戚呢,可这家伙不愿意认我,路上碰见我都不和我打招呼,这个二货。
我不耐烦地看了看他那张油脸、冬瓜似的矮小身材,一言不发地走了。这个惯于胡说八道的家伙,小马肯定记恨他。其实他应该知道,小马希望死去的妻子能得到人们的怜悯和尊重。
在哈乌尔河的南面,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我走进去时,几个俄罗斯人欢呼着让我坐下。这是家人正在聚会,满桌摆放着俄罗斯食品: 列巴、牛奶、稀米丹、果酱、苏卜汤、夹馅点心。即使我中午吃撑了,还是忍不住吃点东西。俄罗斯人的习俗在这一点上和我们达斡尔人一样,聚会时一定要邀请客人吃东西。我进去之前,他们正谈论着小镇的往事,十几分钟后我居然听出来男主人讲的是柳芭,是柳芭和俄罗斯小伙果利的一段恋情。他的叙述为我解开了一个谜,因为我一直不清楚柳芭在内蒙古出版社工作时为什么停薪留职,而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
1985年的夏天,柳芭特地请假回家,来到远近闻名的恩和乡画画,她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她想起在大学图书馆看到英国画家康斯泰博尔的风景绘画时,自己被震撼得如醉如痴。在眼前真实的风景中,她的内心找到了诗意的源泉。她在一家破旧的小旅店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像勤奋的学生一样早出晚归,画了大量的油画。就在那天,就在哈乌尔河边,她遇到了俄罗斯小伙子果利。当他从河边迎面走来,朝她微笑时,她怦然心跳。柳芭一直喜欢高大英俊的男人,她一向认为高大的男人勇猛善良、心胸开阔,还没等弄明白果利是什么样的人,她就对他一见钟情。果利起初对她只是好奇,他在想,他每天经过那座木桥时为什么那个戴草帽的姑娘,总是抬起头来对他嫣然一笑,然后又对着河流、草地、树丛和远处的山峦画个不停。他并不关心她画什么,在恩和乡,每年夏天都有许多外地人来画画,这些人像牛群马群那么多。他们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像等候季节的鸟儿。寂静的小镇,因为这样人的到来而热闹。果利觉得,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说不上她哪儿吸引了他,但他就是喜欢她的静,像一棵静静的白桦树,所以,他每次见到她时都露出了微笑。但这一次,她抓住了他的微笑,说她想给他画一张画,他迟疑着答应了,他和她来到河边,坐在树荫下,望着天上的白云。柳芭画着他,画着这个英俊单纯的男人,心中的情愫肆意横流。因为喜欢,她画得很慢,她想等天色暗下来时,和他说些话。
他们很快坠入了爱河,热烈而甜蜜。当她回到呼和浩特工作时,不再是那个忧郁沉闷的姑娘了,人开朗了很多。夜晚睡觉时,保利斯也不再进入她连绵起伏的梦中,而是手捧鲜花的果利,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到了夏天,她经常请假回恩和乡来看果利,这时的太阳总是温暖地照耀着她。每次去野外画画,高大的果利都会帮她背着画夹,忠实地跟在她身后,这时的蓝天是那么的蓝,白云是那么的白,远山是那么的绿,她把蓝天白云远山画在画布上,连她自己都惊叹,至于为什么惊叹,她想蓝天白云远山会告诉人们。
她对果利说: 我要在这个地方画一辈子的画,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
果利半懂不懂地听着,他相信她的话。柳芭嘛,她不会说谎话不会骗人,做事直来直去,虽然有时说话让他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喜欢她,喜欢她的画,就这么简单。
果利的母亲用传统的目光打量着柳芭,柳芭一直让她觉得不对劲。她画画,有工作,在呼和浩特上班这都没什么问题,可是她不会像俄罗斯女人一样操持家务,那样的话她的宝贝儿子就要倒霉了。果利的母亲越想越气,一个女人该干的活多了,每天要把桌子、盘子、碗擦得锃亮,还要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至于院子,干不干净,那是一个过日子女人的脸面。这些女人干的活,柳芭会干吗?还有,她会烤列巴、熬稀米丹、做果酱、编织毛衣、手套、袜子,做桌罩、窗帘、棉衣吗?果利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为什么偏偏喜欢柳芭这么不会干活的丫头。
柳芭的婚期越来越近了,乡里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女画家要嫁给俄罗斯小伙子果利了。柳芭的家里人更是高兴,这个缺心眼的丫头,自从保利斯死了以后,她连城市也不好好呆着,还天天喝酒,现在她总算从保利斯死亡的阴影里摆脱出来要嫁人了。玛鲁神灵,保佑这个孩子吧,再也不要让她折腾了。
就在这时,果利的母亲却让儿子解除了婚约。
那次,柳芭和北京的几个同学来恩和乡写生。晚上吃饭时,柳芭陪同学喝酒喝多了,然后醉醺醺地来到了果利家,一头栽到炕上睡着了。果利的母亲见到后,一边找个毛毯盖在她身上,一边在自己身上画十字架:上帝啊,你看看吧,这个女孩喝大酒,我的儿子为什么非要找一个酒鬼啊,难道他命中注定要过这种糊里糊涂的日子吗?
果利的父亲去世很早,母亲一手把孩子们拉扯大,果利向来孝敬尊重母亲。从小母亲就领他上山采野果,去河边挖野菜,他从小就懂得了不干活没饭吃的道理。在这片夏天极短、严寒漫长的土地上,在这个生活贫困而艰难的乡村里,艺术和浪漫是如此地不合时宜。
果利,他不懂得柳芭的浪漫和创造有关,他只懂得劳作;他不懂得柳芭的脆弱与单纯和艺术有关,他只懂得生活。果利,他离开了柳芭,没有回一下头。一个不回头的男人,是注定不懂柳芭的。可真正的艺术,那只伟大的艺术翅膀,正是为柳芭这样的人扇动。
可是柳芭同样也不懂生活,她的眼睛总是盯着色彩多变的世界,总是盯着高大英俊的男人。她的眼睛里只有美,当那种美不属于自己时,她就开始酗酒了,而且越来越厉害,她终于无法工作,停薪留职。
因为达霞老人家里来了客人,我惦记着帮老人做饭,很早离开了这家旅店回去了。刚进院子,那个小伙子就凑上来说:大姐,你买到柳芭的画了吗?乡里有人说来了一个要买柳芭画的人,就是你吧。
我说: 你和这儿的人很熟悉啊。
他说: 我是海拉尔人,前几年得了忧郁症,医生告诉我说,你多走走吧,开阔一下心胸。我觉得也对,就办了停薪留职,买辆车,干上了拉旅客的活了。我每年都要来恩和好几次,到这里谁家我都不住,就住达霞姨妈家。镇子里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了,下午我在河边溜达时,听几个钓鱼的人说,又有买画的人来了。
我闪开他的话题问: 为什么这里的人一听谁要买柳芭的画就很敏感?
小伙子滔滔不绝地告诉我: 不是他们敏感,是经常有外来人到处找柳芭的画。去年,我就拉过两个美国人,在车上,他俩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我,柳芭的画都收藏在谁手里了,好买吗。他们跑到这个荒山野岭找柳芭的画呢。他们还提起了柳芭的老师张文欣,说他现在是美国很有名的画家。
小马跟我说过,张文欣早年去了美国,有时讲学,更多的时候开着车四处游走画画,柳芭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2002年7月的一个下午,张文欣突然给柳芭打来电话,他们聊了很长时间。最后张文欣建议,如果柳芭身体条件可以,他可以帮助她去美国。小马说,当时柳芭的身子特别虚弱,可她竟然和张文欣说了谎,说自己身体棒棒的,看来她真想去美国了,可是谁成想,还不到一个月,她就掉到河里淹死了,当时她才四十二岁。
巴姨也知道张文欣让女儿去美国,所以她一直怀疑小马暗害了女儿。尽管小马找了住在河边的人给他作证,柳芭掉进河里时他根本不在现场,可是巴姨就是怀疑他,一直怀疑他。老人多么希望柳芭摆脱掉小马这个吃软饭的家伙,自由自在地创作;老人认为小马是柳芭酗酒和贫穷的根源。老人一向视张文欣为女儿的贵人,张文欣能让女儿去北京,就一样能让女儿去美国;张文欣能让女儿成为中国画家,就一样能让女儿成为世界画家。
小伙子一边看我做饭,一边和我聊天。他说:我上学时也想当作家,到现在我还爱看小说,喜欢听音乐。刚上班时我还和朋友们办过文学沙龙,那时我们真是充满理想啊。我们常常彻夜谈论俄罗斯的文学和绘画,在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就靠文学和艺术温暖着自己。
我问他喜欢看谁的小说,他说在中国的作家中,他最喜欢张炜的小说,张炜的《九月寓言》,写得真棒!
那个夜晚,我去了老人的屋里睡觉。这是一间低矮的木刻楞房子,没有火炕,我和老人各自躺在两张床上。也许是这几天我经历的太多,躺下后我没有一点困意,眼睛望着床前的窗户。窗户对着一条大道,明亮的街灯后面的房子显得黑影幢幢。我想到老人一直守着这间老房子,在漫长的冬天,她一个人是怎么度过的。我和老人说了自己的想法。老人沉默一会儿,用俄语唱起了歌,虽然我听不懂歌词,但那忧伤、缓慢的曲调,还是让我嗅到了冬天的气味。漫长的寒冷、广阔的雪原、凌厉的白毛风,冬天就这样徘徊在呼伦贝尔大地上。
不一会儿,老人用汉语给我翻译了歌词:
年迈的老人坐在窗前,看着茫茫白雪,等待着我的好朋友们。你们来和我共度这个漫长的夜晚吧。
我快走了,朋友们,回忆我行走的样子吧。有一天你们会回忆起我,怎样迈着往昔的脚步,离开了我亲爱的朋友们。
我没有说话,泪水慢慢地从脸上流淌下来,润湿了枕头。
老人从床上坐起来,对着墙角悬挂的耶稣神像虔诚地祷告起来。这个时候,我看到老人的神态是如此安详。而我也在心里祷告,为她,为更多苦难的人。这个夜晚非常安静,和小镇所有的夜晚一样,没有人在路上走动,没有城市里的喧闹,没有灯红酒绿的招摇。大地如此寂静,连窗前树叶飘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在梦里,似乎有一种圣洁的光泽萦绕着我。
我走到小马家门前时,看见小马正站在院子里等着我,还特意穿上了他唯一的西装。刚走进屋子,我就注意到,明亮的阳光透过他家灰蒙蒙的玻璃时,显得黯淡了许多,屋里的空气好像也变得浑浊起来。看得出来,他很期待我的到来,期待着和我谈谈柳芭。在小镇,已经没有人和他谈柳芭了,他被人们视为吃软饭的家伙、一条四处流浪的狗。
小马谈起柳芭回娘家要和他离婚的事情。
1994年的春季,中央电视台12频道要给柳芭拍摄专题片。当时决意离婚的柳芭已经回了娘家,摄制组便来到敖鲁古雅柳芭母亲家族的猎营地找她。柳芭在山上没有颜料画不了画,就利用母亲做狍皮衣服的边角料,在两个月的时间内,浑然天成地缝制出一幅毛皮画《神鹿》,后来摄制组幸运地拍到了它。有一些西欧的画家就是因为在节目里看到这幅毛皮画,千里迢迢来恩和乡找柳芭,此时柳芭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这幅画也下落不明。
摄制组的到来让巴姨燃起了希望,她对柳芭说,你不要天天呆在山上了,赶紧回呼和浩特上班去。你离婚吧,你不能天天挨小马打。柳芭不想回出版社上班,她的散漫、真诚,她的艺术见解,都让她显得另类、孤僻,都让她寸步难行。她不想和那些不学无术、争名夺利的人在一起,她不愿意开会、不愿意学习文件,甚至不愿意逢人勉强挤出笑脸。为了不回出版社上班,柳芭和母亲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
无路可走的柳芭怀里揣着一瓶白酒,一个人爬到山顶,坐在一块岩石上。这时候,红红的太阳正在缓缓坠落,万丈霞光映红了整个天际,更远处的山峦间浮现出浓浓的白雾。看着熟悉的景象,柳芭哭了,起初是低声抽泣,接着声音越来越大,伤心欲绝。一个没有道路、没有家园的女人,她只能恸哭。她想起了保利斯,她想起了小时候,她和保利斯手拉着手走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单纯多么快乐。
森林不再是过去的森林了,她痛哭地喊,我看到的神话消失了!她的哭声升起在殷红殷红的晚霞中,升起在凄凉的夜风中。
柳芭发现自己怀孕后没有离婚,从敖鲁古雅返回恩和乡。
小马说:她回来了,因为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再说了,她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在山上根本呆不下去,山上的条件太差了,她们家族的驯鹿群,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得搬迁一次,去寻找新的牧场,在深山密林里搬迁,爬冰卧雪地走上一天,能把人累死。
小马跟我谈了很长时间,我默默地听着,直到他停住了嘴,我便起身告辞了。小马把我送到大门口时,已经预感到我不会再找他了,很难过地看着我。当我转身离开时,看到他满头的白发恍若秋天的芦苇在风中飘摇。
下午,我在两个俄罗斯人家中看到了柳芭的烫画。第一幅烫画被主人挂在了客厅。画幅很大,画着一个鄂温克女人正垂头看着摇篮里咿呀的孩子,她身后是兽皮搭成的帐篷,整个画面洋溢着浓郁的母爱。女人的眉眼酷似一个人,我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那分明是年轻时的巴姨。
女主人走到我身边说: 柳芭的母亲要出五万元把这幅烫画买回去,但我没干,想留着纪念自己的好朋友。
我感慨地说: 最好的纪念就是把画送给老人,对老人来说,它就是女儿!
看到柳芭第二幅烫画时,我惊呆了。她把一个正在沉思的男人的头部和一个女人的裸体巧妙地构思在一起。那曼妙的线条、美丽的人体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简洁奔放的构图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而大胆奔放的画风,透出她内心蛮荒原野的勃勃生机。这幅画可以说惊世骇俗,真不知道她是在什么状态下完成的。这才是柳芭,贫困的生活也遮掩不住满身才华的柳芭。
女主人是柳芭的朋友。她说柳芭完成这幅画后,小马暴跳如雷,发誓要烧掉这个婊子画。这幅画柳芭送给谁,谁都不要,大家都说这是一幅伤风败俗的画,别说想换一箱啤酒,就是换一瓶啤酒也不干。女主人的丈夫是个老师,他对女主人说:咱们要了,给她好好保管着,她不是喜欢喝酒吗,只要她愿意来,就到咱家来喝!其实小马也不应该这么控制她喝酒,她是搞创作的,每天给她一点酒,她不会把自己弄得酩酊大醉。
女主人说到这里嚎啕大哭: 小马这个混蛋,天天打她,往死里打。我和柳芭经常去河边洗衣服,一到河边,她就给我看,她的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掐的,有咬的,她真是被小马活活打出来的精神病。小马这个吃软饭的,原先是农场的工人,农场解散了,就给他发四百块钱的生活费。小马自己挣不着钱,就把着柳芭的工资不放,一分钱都不给她,连买颜料的钱也不给。柳芭没办法,自己琢磨出来搞烫画,烫画不用颜料啊,烫画她也没挣着什么钱,都换酒喝了。
女主人接着说: 柳芭精神状态好的时候喜欢打扮自己,她穿着西服,配裙子的那种西服,孩子也让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似的,两个人在大街上走,都那么漂亮。柳芭的手很巧,几块不起眼的碎布,让她一做就是一件有模有样的衣服,别说她有工作,就是没工作,凭她的巧手她也会活得好好的。她死的那天是个星期天,那天她到河边洗衣服,她兜里正好有五块钱,就买了一瓶散装白酒。可能是心里憋屈,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喝,很快就醉了。好像听人说有一件衣服顺水漂走了,她晃晃悠悠一捞,人就栽了下去。她死那天,白天还万里无云呢,到了晚上,就雷雨交加了,看样子连老天都哭了。
我再也没忍住,潸然泪下。
客人都走了,我又回到老木刻楞房子里去住。那天晚上,我刚刚睡下,脑子就像放电影一样梦境连连。柳芭走进我的梦里,她站在河边,背后是隐隐约约的山峦,凄楚的样子让我惆怅无语。幽暗的天空开始下起萧萧的树叶,树叶在原野上越积越多,可仍然纷纷扬扬地洒着。大地寂静,只有无数的树叶窸窣作响。我费力地张开嘴说:柳芭,我找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来了,就说点什么吧。她凄凉地站着,无声无息。我接着说: 巴姨想给你办个画展,可你的画都找不到了,你在那边又画了吗?你活着的时候这边没有人懂你,现在你到那边了,有人懂你吗?柳芭摇摇头,潸然泪下。我叹了口气说: 我明白了,你还是想回来,还是想在这个地方画画。是啊,这里的山有你,水有你,蓝天白云也有你。
听到这里,面色悲凉的柳芭淡淡一笑,转身隐去。
早晨起来,我和达霞老人说了昨晚做的梦。老人拿着毛巾在我的身上仔细拍打一遍,板着脸告诉我: 别老想她,也别想她那些事了,你就不会做梦了。她找出一本书皮泛黄的《新约全书》,郑重地递给我说: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看这本书,上帝会怜爱你,也会帮助你。
吃完早饭,我去了河边。这一天的天气格外明媚。没有风,阳光暖暖的。被露水打湿的草地闪着光芒,山峦、草原、民俗馆的尖顶,还有河边的水曲柳,白桦树都闪耀着太阳的金光。我留恋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感到它真是绘画者的天堂。我走到大桥下,看见十几个人早已来到这里画画,就站在一位年迈的画家身边,看着他勾画着哈乌尔河边的白桦树。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他是湖南大学的美术老师,想参加全国画展,听一位画家同事说,额尔古纳河流域的风景非常优美,所以就领着学生来这写生了。老画家一边勾勒白桦树一边赞叹,这浑然天成,曲曲折折的哈乌尔河,这风姿万千,形态各异的白桦树,有怎么画也画不出来的自然神韵啊!后来,他不画了,站在那儿苦思冥想。
我在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一个中年男人从桥上走下来,也找了块石头坐下。一看他的长相就知道他是小镇人。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使劲搓着两只大手。我想了想,问他,你常来看画画吧?他说一有时间就来看,可看了这么多年,没见过有第二个人能画出他心里的哈乌尔河。我问那第一个人是谁,他说是柳芭。
我觉得阳光在我的头上轻轻地照耀了一下,我重复地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柳芭,柳芭。我想起了一位诗人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有一条他生命的河流。
中年男人指着老画家站着的地方说: 就在那儿,柳芭就在那儿画画。我还记得她当时画画的样子,那时她刚来恩和乡,人还很年轻,也很好看。她戴着宽边遮阳帽,穿着淡蓝色的布拉吉,每天都在河边画画。那时恩和乡还没来这么多画画的,就她一个人在河边,从早上画到晚上。记得那一次,我赶着马车去草场拉草,她招着手拦住我说: 大哥你能不能停一会儿,我想画你和马车。我说不行,我要去草场干活。她不说话了,用央求的眼神瞅着我,我就心软了,让她画了一下午。晚上我赶着空空的马车回到队里,队长臭骂我一顿,还扣了我三天工钱。现在想想,我还是不后悔,柳芭画得太好了。她画了一辆拉草的马车蹚趟在浅浅的河水里,远处是一片金色的草地,夕阳正落在马背上。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能想起那幅画,那幅画里有我,有我的马,可我不知道那幅画现在在哪儿。
我一直在河边坐着,直到河水洒满金色的光泽时,我才想起往回走。这时候的草原,深邃而辽远,放牧的人,赶着牛群马群正在归来。我想我该走了,该离开这个美丽的小镇了。快到老人家门口时,我看见老人坐在门口等着我,心里感到很温暖。老人说: 又去看柳芭画画的地方去了,别多想了,晚饭我给你做了俄罗斯馅饼。
第二天早晨,达霞老人喊我吃饭,我走出屋子,看到地面铺着一层薄雪。抬头望去,远处的山峦闪着白色的银光。昨天那山还是颜色缤纷的五色山,今天就显得遥远而迷茫。太阳升起来时,地面的雪开始融化了。第一场雪是站不住的,木刻楞房檐开始有了雪水嘀嗒的声音,在清凉的空气中清脆悦耳。我想到,真是晚秋了,世界和生命就这样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轮回着。
老人用抹布擦着手说:冬天来了。
我说:冬天来了。
我刚想进厨房,就听见有人喊我,是小马。他隔着木障子递过来一张光盘说: 这是中央电视台给柳芭制的专题片,你看看吧,也许对你写东西有用。小马还是穿着那件西服,他递给我光盘后,就默默地转身离开了,他的样子失魂落魄。
我在木刻楞房子里狂写了三天,我的中篇小说《哈乌尔河》也要结尾了。我想起了巴姨,和巴姨那些苦命的孩子们;我想起了柳芭,和柳芭没有画完的美丽的恩和乡,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我审视着我这篇行走在纪实与虚构之间的作品,也审视着我和柳芭各自不同的艺术道路。我发现,我们的人生和艺术道路都走得如此艰难。
我要走了。达霞老人听说我要继续沿着额尔古纳河北上,给我准备了六个刚出炉的面包。她怕我挨饿,她怕我遇到野兽,她怕我走进林子里再也出不来。她认为我的行程充满了各种凶险。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银光闪闪的哈乌尔河。我梦见了柳芭,她还是那个刚刚从美院毕业的姑娘,她还在哈乌尔河河边画画,我感觉到一种温情,那种温情似曾相识。
吃完了早饭,我把早已准备好的钱掖在被子里,拽着拉杆箱走出了老木刻楞房子。达霞老人眼睛红红的,站在院子里等着我。她说: 玛莎,你一定要再来,不要忘掉我。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我紧紧地拥抱住老人。
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看,戴着三角巾的达霞老人一定站在院门口默默地看着我。我觉得我把什么东西留在小镇上了,这种东西让我充满了热爱,这种东西让我充满了对艺术的感激。我要去下一站———韦室,一个更向北的地方。
选自《钟山》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 贾梦玮 本刊责编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