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惶惶
2016-05-14默音
默音
张方敏进弄堂也没下自行车,两条又长又结实的腿从热裤底下探出来,擦着地滑过去。她自以为车技高超,车把几乎撞进手捧饭碗在门口聊天的二号老太的怀里,老太惊得险些摔了碗,冲着张方敏的背影喊:“心急慌忙,一点不像女小偎!”
弄堂外的蝉声静了一静,又攒足了劲头似的哗然响起。
张方敏在六号门口轻盈地跳下车,一扭车把,连人带车往门内走。她已经瞥见自家门口的小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炒螺蛳、红烧带鱼、空心菜、扁尖冬瓜汤。肚子随之咕噜噜作响。这个点大多数弄堂人家都已经吃过午饭,张家照例要等她这个独生女从暑期英文加强班回来。她穿过六号楼下幽暗的走道,把车停在楼梯底下放杂物的位置。旁边是她家和楼下合用的厨房间,奇怪的是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厨房没有窗,二十五瓦裸灯泡幽幽地泛着光。
她甩掉汗津津的跑鞋和袜子上楼。赤裸的脚底接触到旧而干净的木头楼板,有种惬意的清凉。张方敏走得像猫一样轻。还没等她靠近关着的房门口,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语声,是个女人的尖嗓门。
张方敏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尖嗓门嚷道:“你讲啊,我哪一点做得不够好,哪一点亏待过她!”
爸妈又吵架了。要么是奶奶又挑了什么刺,要么是妈妈莫名地心头火起。张方敏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吵架其实不需要理由。她现在高二升高三,长大意味着麻木,所以张方敏放弃了进门的打算,重新蹑手蹑脚地下楼。看这架势还得吵一会儿,奶奶此时多半在隔壁弄堂搬弄儿媳的不是,这一招也厉害,武侠小说上叫做“隔山打牛”,毕竟妈妈就是从隔壁弄堂嫁过来的,那边有外婆、舅舅和其他熟人,奶奶的抱怨会以光速穿过巷尾,再透过一座座破败的两层楼折射回张家所在的弄堂。
奶奶和妈妈磕磕绊绊这么多年,要说起因还在张方敏身上。她本来叫张敏,等到报户口的时候,妈妈却说应该随她姓方。奶奶当然不干了。爸爸夹在他的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说好吧各取一字,就叫张方敏好了。
张方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每当别人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总是心领神会地点头:“哦,你爸爸姓张妈妈姓方对吧?”
少女张方敏每逢这时就绝望地想,我的名字真是一点内涵也没有。
她出了六号向左拐,这条只有一个开口的弄堂呈倒过来的L字形,短的一端是九号到十一号。每个门牌号基本都住着一两户人家、老中少三代,当年父母辈的人一起经历“文革”和上山下乡,有些人直接弄堂内部联姻,也有人引进外援,像张爸娶了张妈。所以如今和张方敏年纪相仿的男女有六七个之多,他们念过同一所小学,如今分道扬镳,散落到高中、职校和技校。人的未来大致由学校决定,所以张家爸妈心里是不大看得起弄堂其他小孩的,毕竟张方敏读的是区重点,明年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
张方敏没有此类等级观念,她最好的玩伴是住在九号的程勉。程勉比她大三岁,因为复读过,只比她高一级,刚从职校毕业。她过了拐角来到九号门口的时候,程勉的姨婆正在楼下厨房炒菜。九号的一楼大半是别人家的,被租给饭馆,门开在后马路上。靠弄堂的程家厨房贴着饭馆的后厨,像火炉一样热,张方敏很佩服程勉姨婆不怕热地站在这里。带点儿刺激的香气钻进张方敏的鼻孔,她看见锅里翻炒的是螺蛳肉和韭菜,肚子又叫了几声。
想到自家做好的饭菜摊在那里没人吃,她有点懊恼。老太太注意到她站在门外,扬声说:“小敏啊,勉在楼上。”
老太太讲上海话,“敏”和“勉”都被她含混地发成“米”的音。自打张方敏有记忆起,老太太就管她叫“小米”,管自家孩子叫“米”。老太太比她奶奶和外婆老多了,头发一根不剩地白了,也不染。但她的皮肤却没有多少褶子,皱纹浅浅的,老人斑也是淡淡的黄,散落在白皙的脸上。张方敏觉得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女。
程勉据说是收养的孩子,也不知为什么,老太太教他管自己叫姨婆。
张方敏也跟着喊姨婆。其他同辈人都喊作“程勉姨婆”,她嫌长。
她叫了声姨婆,老太太侧转身子让出一条道,她挤过炙热的厨房,噌噌几步爬上程家的木头梯子。梯子又陡又窄,比张家的楼梯难走多了。七十多岁的姨婆每天在这里上上下下,简直是奇迹。
二楼的房门开着,明晃晃的天光从正对着房门的大窗照进来。夏天的正午,弄堂居民一般都会放下布帘或细竹帘遮蔽热气。程勉侧对着门,赤着上身坐在小板凳上,膝上搁着木头画板,正在那儿■知画着什么。他右手边靠窗的八仙桌上堆着各种漫画杂志和废弃的画稿,窗台外头是楼下饭店的屋顶。程家外婆在那儿摆了一堆种着花草的盆盆罐罐,是些张方敏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尤为显眼的是一丛丛茎叶挺拔的黄花,在烈日下不怕晒地昂着头。
张方敏径直走到挨着桌子的大床凉席上坐下。这是程勉姨婆的床。屋子太局促,三只叠放的樟木箱占据了八仙桌另一头的空隙,箱子旁边是五斗橱,这边的床尾有只黑漆雕花的巨大梳妆台。程勉的小床在进门的右手边。张方敏知道,他夏天不睡那儿,而是拉张竹床睡在外面屋顶上,图的是凉快。
张方敏说:“有画完的故事吗?给我看看。”
程勉吃了一惊,他太专注,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他抬头看向高踞大床的张方敏,她荡下来的小腿离他很近。程勉有点窘,起身拿了件白背心套上,打开落地电扇:“还没有。我在画一个新故事。”
张方敏隔着电扇呼呼的响声说:“上次那个呢?”
她还记得上次的故事是关于树精的。树变成了女孩子,或是女孩子变成了树。程勉不太有编故事的才能,也很少具有完成一件事的耐心。
果然,程勉说:“没画完……我觉得那个不够好。”
程勉最近转成正式工了。之前一年的实习和上班是一样的,只是收入少得可怜,转正意味着他可以拿出一部分工资给姨婆。用弄堂邻居的话说,姨婆算是“出头”了。程勉在浦东的一家商场站柜台,做一天休一天。他家吃饭这么晚,也是因为程勉下班回到家已经半夜了,第二天会睡到中午。四五年前,左邻右舍的大人乃至张方敏他们这些玩伴,都以为爱画画的内向男孩程勉将来肯定读艺专。他确实考了美术中专,但没考上,只好再复读一年,最终念了商职校。
程勉在第一次中考失败后告诉张方敏,他考试前问过姨婆自己能不能考上。程勉的姨婆据说有很多神神道道的地方,张爸爸告诫过女儿,和程勉玩可以,最好少和他家老太搭界。因为大人的威吓,小时候每次看到童话里的巫婆,张方敏都会想起程家姨婆。但姨婆没有巫婆的阴森氛围,不管怎么看,她不过是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
张方敏当时感到诧异,程勉怎么说也是个现代人,竟然真的相信姨婆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你姨婆怎么说?”她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姨婆写了一个字。”程勉说,“可我不认识那个字。”
张方敏后来也看过那个毛笔写的大字。左边是个“立”,右边是个“长”。不得不说,姨婆的字写得很好,一看就是练过的。不过这到底算什么呢?
直到程勉从去年七月开始实习,有一天,他对姨婆写在纸上的预言给出了解释。
意思是,我要站很久。程勉认真地说。
少女张方敏似信非信,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丝轻寒。
程勉拿了本漫画翻看,大概不习惯被人看他画画。张方敏想起了那个所谓的预言,问程勉:“你姨婆给人算命都是写字?”
程勉停下翻漫画的手,盯着她看。他曾经比张方敏高,在她高二上半学期一阵猛长之后,他没了身高优势。一头天生的卷毛加上微黑的肤色,他走在街上总被看成新疆人,促使路人的警惕性直线飙升。被他这么一打量,张方敏发现程勉的轮廓其实蛮清秀的,就是脸太黑,头发太卷。她忍不住一百零一次地想:难道真像大人们说的,程勉是某个上海女知青插队时的私生子,被非亲非故的老太收留下来?
程勉一紧张说话就有点慢。他小时候矫正过口吃,多少算是后遗症。他用很慢的语速说:“你……找她……有事?”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程勉恢复平静说:“要是你想问高考,我劝你别问了。”
“为什么?”
“别给自己找心理负担。好好考。”他说完微笑了一下。张方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是弄堂里唯一知道程勉秘密的人。他没考上艺专不是因为姨婆的预言——程勉画一笔好素描,但他有严重的色盲。他的跟头栽在色彩考试上。
画漫画也许还蛮适合程勉的。张方敏怔怔地想着,忘了饥饿和对父母的担忧。
弄堂的夏天向来显得很长。进入六月,家家户户开始在晚饭后把竹凳躺椅搬到路边乘凉。大人们聊天睡觉打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同样聊天睡觉打牌。马路上的车子带着烟尘隆隆驶过,灯下飞舞着隐现的蚊虫。这样的日子填满了七月和八月,出伏后还有一茬秋老虎。一般要到九月,路边的人群才开始稀疏。
暑假还没过完的时候,乘凉的人群中多了一个骚动的话题:附近有流氓出没。先是隔着一条后马路的石库门房子那里,有家姓王的女儿在家午睡,却有人大白天的摸进王家。王家妈妈在后马路的小学当勤杂工,那天正好有事回了趟家。她开门时看到一条人影从后窗窜出去,女儿兀自睡得迷迷糊糊。再后来是某家晾在外面的女式内衣裤失踪。又有一个念中学的小姑娘去同学家玩得晚了,夜里十点多进弄堂的时候被人摸了一把。
人们先是对王家女儿的清白表示暧昧的质疑,等到内衣事件和半夜咸猪手事件陆续出现,几条弄堂的居民难免人心惶惶。谁家没有女式内衣?谁家没有女儿妻子?不管被占的是哪种便宜,总归是有便宜被人占了去。
一句话,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喽。
张爸爸在某天的晚饭桌上教育女儿:“女孩子家要注意安全,不许晚归。”
他想想又放低声音接了一句:“九号那边你也少去。”
张方敏毫不客气地瞪了做爸爸的一眼,反问:“这和九号有什么关系?”
张妈妈立即和丈夫达成统一战线,“你们早就不是初中生啦。大男大女,不要老走在一起。你将来是要读大学的。”
张方敏知道,问题不在于男女有别,重点落在最后那句话上。她将来会成为大学生,程勉不过是个营业员。她琢磨着要不要把程勉画漫画的事说给父母听,转念作罢。不是因为程勉从没画完过,而是她可以预想到父母的反应。他们会说:“画漫画能当饭吃?”
这点事,不需要什么预知能力也能猜到。
奶奶照例是和妈妈唱反调的,这时忍不住维护孙女:“小朋友一起玩玩没什么。你们也管太多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立场,赶紧补充:“小敏啊,高中生不可以谈恋爱。”
张方敏把碗里的绿豆粥迅速扒进嘴里,站起身说:“我去陆微云家一趟,和她说好的。”
陆微云是她的同班同学,暑期的英语加强班也在一道。陆家几代人都是知识分子,住在中山公园附近老洋房的一楼。张家爸妈对女儿的这个闺蜜很满意,当下只叮嘱她别太晚回家。张爸匆匆几口结束晚饭,说我和你一起走。张方敏嫌爸爸骑车慢,又怕他在路上唠叨,于是一溜烟地上楼拿了书包,推着车子逃跑似的出了弄堂。
她走得太快,因此没听到爸妈又吵了一架。张妈陪张爸回了二楼的家,有意无意地说:“你最近怎么天天晚班啊?是不是特意调班头陪哪个?”
张爸说:“你这人真是无理取闹,厂里安排的,我有什么办法。”
张妈不依不饶:“厂里天天安排你上夜班?谁信啊。”
他们的争执透过二楼的细竹帘飘到窗外,在架着竹竿晾着衣服的弄堂上空盘旋。程勉搬着姨婆乘凉用的竹靠椅穿过被杂物和饭桌挤得逼仄的弄堂,听见张妈的尖利嗓音,皱了下眉。张家奶奶在家门口饭桌旁收拾碗筷,嘴里念念叨叨,骂媳妇欺人,说自己儿子没用。
与此同时,程家姨婆正在二楼房间里泡脚,她把屋顶花盆里的黄色三七花连同叶子浸在热水里,药味幽微地散开。六号的争端传不到这里,暮色在敞开的大窗外轻柔地落下。
张方敏在陆微云的房间喝着陆妈妈端进来的绿豆汤。暗绿色的汤里漂着几点白,是煮得半融的百合。陆微云怕胖,所以陆家的绿豆汤只放很少的一点冰糖,吃在嘴里有些寡淡。
其实陆微云并不胖。她的婴儿肥没褪尽,又是小骨架子,就显得有几分丰腴。她想要的是张方敏那样的高而瘦的身材。张方敏心想,我还羡慕你呢。你爸妈从来不吵架,而且你有自己的房间。想归想,却没表现在脸上。女孩子不妨对闺蜜撒娇说哎呀你这么瘦羡慕死人了,更重大而本质的渴望则不适合表露。
张方敏对父母关系有她自己的看法。男人最好不要太帅,女人最好不要比男人能干。当然现实生活中总会有张家爸妈这样的夫妻。做丈夫的当年是几条弄堂的头号帅哥,有他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为证,端的是剑眉星目,恰好符合逝去年代的英俊标准,如果放在九十年代末的今天看,比她们这些小丫头片子迷恋的日本男星少了点忧郁,帅得太健康了。
四十多岁的张爸仍有着浓黑的眉毛和深沉的眸子,张妈不放心也是自然的。张妈生得平凡,圆盘脸小眼睛,也不知道张爸为什么选择了她。可能是因为她能干。他俩从前是同事,他在车间,她在会计室。也就是蓝领和白领的区别。后来工厂效益渐渐走下坡路,张妈在女儿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果断地读了夜校,考了正式的会计证,然后跳槽到一家合资企业。她大夏天上班也不穿短袖,身上一件丝衬衫,包里还要搁件针织开衫,说是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开得太凉。这就和三十五度朝上工厂放半天工的弄堂居民们拉开了差距,她丈夫也是后者的一员。
陆微云和张方敏喝完绿豆汤,开始看书和抄笔记。加强班的老师上课进度很快,张方敏的笔记翔实又清晰,陆微云索性只带耳朵上课,过后再抄一遍。作为回报,她把陆家爸妈不知从哪儿弄的各种复习资料给张方敏看。两个高中女生不可能维持十分钟以上的寂静,过了一会儿,陆微云抄写的动作不停,嘴里问:“你觉得缪奇怎么样?”
缪奇是班里总在前三名的秀才,说话心不在焉,也没有运动神经。张方敏飞快地答:“他好像有点呆。”
陆微云哦了一声。张方敏这才回过味儿:“咦,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那边咬着嘴唇飞快地誊写。
张方敏笑了:“到底怎样吗?”
陆微云说:“你真是刨根问底……大概有一点吧。他会吹长笛,你知道吗?”
“长笛?你是说竹笛?”
陆微云给她一个白眼:“我说的是西洋乐器。”
张方敏第一次听西方音乐就是在陆家。陆爸爸有很多古典乐CD。受家庭的熏陶,陆微云会以毫不造作的嗓音说:“我喜欢巴赫。”那种范儿别人学都学不来。
张方敏试图想象吹长笛的缪奇,不太成功。这时程勉专注于绘画的模样莫名其妙地从脑海深处蹦出来,他的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干净,食指和中指末端经常沾着蘸水笔的墨痕。他还有个好看的下巴,像竹野内丰那样微微凹陷。伴随着这些印象到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惶然,近乎恼怒。张方敏掐断躁动的心念,对陆微云说:“哦对了,有个新闻。我们那里最近有流氓。”
她把情况当新闻讲了一遍,陆微云顿时忘了她的长笛王子,瞪大眼睛说:“老吓人的。那你回家路上要小心。”
张方敏说:“你怎么和我爸妈一样唠叨。我骑车一向很快的,流氓哪里追得上我。”
星期天早上起来下着小雨,张方敏读的暑期英语班从周一到周六的上午都有课,一周只剩下一天像暑假。女儿歇下来,张妈倒出门上课去了,她报了周末的电脑班,学办公自动化。张妈说,以后做账肯定要改成电脑的,如果跟不上时代,连吃饭都难。她这番话是在楼梯口对女儿说的,特意压低了嗓音,好像怕吵到睡眠中的张爸,又像避忌正在楼下厨房间烧水的奶奶。张方敏想,妈妈应该不是在指爸爸。
张方敏坐在二楼窗前吃着奶奶从菜场街买回来的粢饭豆浆,看到隔壁弄堂的屋瓦被雨浸湿了,青青黑黑的一片。这处十六平方的空间被一块挡板分成大小两半,挂了块布帘作为门的小间摆着张方敏的床。小间没有窗,她也只有睡觉才待那儿,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既是客厅又是父母卧室的这边。二楼拐角的亭子间是奶奶的卧室,张爸这会儿睡在那里。他最近都上夜班,回到家总是在凌晨六点多,怕吵到妻子女儿,索性直接去亭子间睡。反正奶奶照例六点不到就起来了。
张方敏做了一会儿习题,背了几页单词,看看外面雨停了,时钟也过了十一点。她按捺不住地下了楼,在楼梯底下踩了双人字拖,噼里啪啦往九号走。妈妈不在,爸爸正在会周公,奶奶大概又去了隔壁弄堂和老太们家长里短,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她来到九号门口的时候,程勉正在门外水斗洗脸。张方敏站在旁边,等他洗完。
程勉关掉水龙头,发现面前挡着灰灰蓝蓝的一片,不觉吓了一跳。他看见的是张方敏身上的淡雪青色吊带裙。他是色盲,所以不知道那是一种娇嫩的紫颜色。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终于看清了张方敏。雨后的天空依旧阴霾,这个和他一般高的女孩儿站在破破烂烂的弄堂里,袒露着圆润的肩头和细长的腿,就像从废墟中冒出的新苗。程勉眨巴着眼睛说:“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我觉得你好像有事……”
张方敏说:“你聪明死了。”
程勉听不懂这是夸奖还是揶揄,挠了挠头。只听张方敏又说:“我找你姨婆。”
程勉哦了一声说:“姨婆在楼上。你直接上去就好了。”
他都没问一句找姨婆做什么,张方敏本来很喜欢程勉凡事雷打不动的平淡,这会儿却有些沉不住气。“你觉得我找你姨婆做什么?”
程勉还是淡淡地说:“你找她写字。”
穿吊带裙的女孩突然就恼了,扔给他一个白眼,转身进门。程勉知道,她本来想让自己做中间人。女孩子毕竟面皮薄,张方敏又是骄傲惯了的,被他猜中心事,哪里还能拉下架子说句软话。他苦笑着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手心的感触像在摸细砂纸,他想起刮胡刀在楼上,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在这个时候上去。
程勉最后还是爬上楼梯,刚走到最后一级,他听见张方敏说:“算了,不要问那么远,就这个暑假的事好了。”
他闷声不响地从姨婆梳妆台边上的一只小抽屉拿了刮胡刀,斜眼瞟向八仙桌边姨婆的背影和坐在大床上的张方敏的侧影。
程勉这天刮胡子把脸弄破了一处,好在他黑,不显眼。
张家爸妈之间的火药味儿随着夏天的深入不断升级。他俩在工作日只有晚饭时段碰面,讲不了几句话。星期天的电脑课程占了上半天,张妈是个认真的学生,下午回来总要温习功课,对着书本反复研究那些窗口啊菜单啊,还在一块纸板做的键盘上练打字的指法。她这是笨办法,如果家里有电脑,三下两下就记住了。也是张爸自己找晦气,明明他和妻子的相处时间集中在星期六下午,他偏偏挑这个时候对女儿说,敏敏,天气这么热,我们去游泳吧。
张方敏的泳技很好,源自张爸从她小时候开始的亲子教学。张妈嫁了张爸这么多年,仍是个旱鸭子,所以游泳这件事张妈是无缘参与的。
听说要游泳,张方敏很高兴。老弄堂房子洗澡很麻烦。张家和其他人家一样,烧一壶开水和冷水兑了,一大桶水拎到二楼,洗的时候人站在脚盆里,把热水往身上一点点浇。洗完了再把水倒进脏水桶,拎下楼倒掉。游泳池可以洗淋浴,虽然是冷水。张方敏开始收拾泳衣、泳帽、肥皂和洗发水等物品。张爸比较简单,他把毛巾和游泳裤塞进一只塑料袋,坐在木头沙发上看女儿团团转。张妈隔开一点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看看丈夫,又望望女儿,忽然冷冷地冒出一句:“你们两个倒开心。”
张方敏一怔,心想妈妈不是更年期吧,怎么吃醋吃到自己的头上。张爸像是没听出妻子话里的不快,乐呵呵地说:“这么热的天,游泳池里泡一泡多少惬意。”他又瞟一眼妻子说,“你也一道去吧。”
张妈说:“我去?我连游泳衣都没有。我那件还是我们谈朋友时候买的,小姑娘时候的尺码,现在哪里穿得下?”
张爸有点窘:“游泳池那里有卖的……我给你买一件好了。”
张妈说:“你买?就你那点工资,省省吧。这个家如果没有我,能像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声调尚未拔高到平时吵架的水准,也许因为天气热,张爸当即火了。他猛然站起身,迈着大步出门下楼。张方敏听见每一级楼梯被踩得咚咚响,那声音仿佛踩在她的心上。她手里拿着洗澡球,不知该不该放进手提袋。
张妈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爸已经下去了。”
张方敏默默地出了门。关门的瞬间,她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哭声。
父女俩骑车在路上,张爸一声也不吭。他真正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张方敏知道,爸爸能够和妈妈反驳的时候,心情还不至于太坏。吵架嘛,有点打太极拳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最后还是能绕到和好的地步。
张方敏对眼前的形势感到惴惴不安。她想起程勉姨婆写给她的那个字。钗。她查了字典,好巧不巧地,看到一个词,叫做“钗分”,意思是夫妻分手,恋人反目。后来发现又有一个反义词,“钗合”。张方敏并未因此放心。她安慰自己,父母那么多年的夫妻,不见得会在女儿即将十八岁的时候散伙吧?
自我安慰总是很无力的一件事。
张家父女一向在深水区。自从张方敏学会游泳之后,张爸就专注于他自己的锻炼内容,和他所谓的“泡一泡”差很远。他习惯从泳池的一头游到另一头,触壁然后折回,两个来回休息一次,接着继续。家附近的区游泳池不大,泳道长二十米,所以张爸是以每八十米作为一个短程,根据当天的身体状态,他会游五到十个八十米。
张方敏每次看爸爸一心一意地完成运动指标,就觉得他其实是个严谨到无趣的人。弄堂里的人都说爸爸年轻时候英俊又风流,张方敏认为,那不过是谣传。
可能连妈妈也没有摸透爸爸的本质,否则她就不会多少年都不放心了。
张方敏游了几个来回,开始玩一个她自己发明的游戏。她把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来,随手往水里一抛。拴着玉坠的红绳像一条红色的小蛇,在半透明的水中漂漂荡荡地往下沉。张方敏一头钻进水里,充溢着漂白粉味道的凉水淹没了她的鼻子、脸颊、耳朵和裹在浴帽里的半长不短的头发。隔着泳镜,她准确地捕捉到那条游弋在水中的红蛇,立即探出手臂去抓。
就在她的手指离红绳还有一寸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个游自由泳的健壮男体击打着水花迅速移动,正好撞上整个人潜在水中的张方敏。她被撞得横飞出去,惊得呛了两口水。等她好不容易踩水稳定身体,把脑袋挣出水面,对方也已经浮起来,对她说:“不好意思。”
那是个有点胖的中年人,黑色的泳镜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昆虫。他换成蛙泳的姿势离开现场,张方敏愣了一愣,又潜下去找她的玉坠。
眼前唯有充满漂白粉的水和池底的蓝色瓷砖,哪儿都找不到红绳和玉坠。
张方敏慌了,在周遭一次次地潜下去找。她现在学乖了,小心地避开专心游直线的人。深水区的泳客多了一些。她看见人们的身体和腿脚在水中掠过,因折射显得硕大膨胀。
她忘了自己是和爸爸一起来的。世界被水隔绝了。系在红绳上的玉坠被水吞没到了某处。到处是看不到尽头的水,摇曳着晃荡着推挤着她。水声在耳朵里造成奇怪的回响。
张方敏又一次沮丧地冒出水面之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那人没戴泳镜,顶着一头浸过水后卷曲如弹簧的短发。是程勉。
张方敏不是没看过程勉赤膊的模样,她自己在弄堂里也经常穿件吊带裙。可这会儿两个人泡在水里,就好像肌肤隔着水直接贴住了一般,感觉有点怪。她把泳镜推上去说:“眼神不错啊,泡在水里你都能看到我。”
程勉说:“我看了你好久了。只有你那么喜欢在水里钻来钻去。”
张方敏明知故问地说:“你今天休息?”
“明天我也休息,和人调了一天班。正好有件事找你。”
张方敏想起自己的难题,哎了一声:“你帮我找一下我的玉坠,掉在池子里了。”
程勉举起一条红绳子:“是不是这个?”
张方敏不假思索地捶了他一下:“你看到了还不早点给我!”
程勉认真地说:“下次别这么玩了,万一卷进排水口,你哭都来不及。”
张方敏戴好了玉,一颗心总算定下来。玉并不贵,但因为是自小贴肉戴惯了的,要真的没了,那感觉无异于掉了一块肉。她问程勉:“你刚才说有事找我?”
程勉从眼角瞥见张爸正以漂亮的蝶泳排水破浪而来,压低声音说:“不急的,你明天有空过来再讲。”说完便踩着水朝另一个方向游走了。他的蛙泳和别人不一样,脑袋一直浮在水面上,好像狗在水里的样子。怪不得他不戴泳镜。张方敏跟着爸爸游了一段才想起来,没有泳镜的程勉竟然帮自己在水里找到了玉坠,估计眼睛要被漂白粉浸得火辣辣。
第二天中午,张方敏和奶奶吃过午饭,趁着老太太洗碗的当口去了九号。不巧程勉不在家。姨婆说他一会儿就回,张方敏搬了只小板凳坐在九号门口等。这是个多云天,弄堂里有点小风。
姨婆和张方敏隔了几步坐着,右手摇着蒲扇,左手拿了一本书,放在膝头。她戴着老花镜,看起来有些陌生。张方敏偷偷看了姨婆好几次,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姨婆看书很慢,看来看去老在同一页;另外就是姨婆的腿出人意料地年轻。弄堂的老太们在这个季节都穿宽腿长裤,老人家有风湿什么的,不像年轻人那么贪凉。姨婆的裤子也是宽大的,长度却只到膝盖。她的双腿像中年妇人似的白皙细致。张方敏不知道姨婆有用三七浸洗的习惯,心头除了诧异,还有点儿畏惧。因为,与那双腿形成对照的是短袖衫下的胳膊,人老了皮肤松下去,肘关节挂着一圈圈皱纹,正由于腿白,手臂被衬得苍黄。
姨婆这会儿看着很像巫婆。张方敏有些失神,琢磨着要不要再问问那个“钗”字的含义。这时姨婆忽然抬起头,那样子像在谛听什么,又像在通过呼吸捕捉什么。张方敏顾不得掩饰,死死地盯着姨婆看。
姨婆慢悠悠地摘了眼镜,站起身,夹着蒲扇和书进了厨房。她头也不回说:“小米,上楼去吧。”
张方敏知道楼上闷热,摇头说不用了。她听见姨婆上楼梯的缓慢脚步声,同时看见一个男人走进拐角的八号。
八号的二楼住着女理发师和她十九岁的儿子小辉。小辉出生前就没了父亲,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在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之后念了技校,后来又不惜折腾学了调酒,也不知会不会真的定下心上班。这条弄堂学习好的人不多,张方敏不信龙生龙凤生凤的俗话,但她毕竟有个爱学习的妈。八号那位妈妈热衷于打扮和结交男友,在弄堂里风评不佳。
那个男的模样眼生。正当张方敏揣测他是不是理发师的新男友,楼上传来了争吵声。三个人的声音混作一团,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的怒吼,还有一道公鸭嗓穿插其间,是那个名叫小辉的男孩。争执没有持续很久。张方敏看到打着赤膊的小辉从门内窜出,他骂骂咧咧地往弄堂外走,把一件流氓腔调的花衬衫套上身。张方敏被突发的状况搞得发蒙,不知是小辉对他母亲的情人发飙,还是那对中年男女之间的龃龉。她又坐了一会儿,空气中响起了情欲的声音。
这下张方敏窘了。她飞快地往九号楼上撤退。到了二楼一看,姨婆没再看书,正在努力穿针。如果她是从上楼那会儿开始的,还真是耗时持久。张方敏走过去说,姨婆,我来吧。她拿过针线,一下子就穿进去了。
姨婆叹一声:“老了,眼睛不灵了。”
张方敏在程勉的书桌前坐下,拿起姨婆放在一旁的书翻了翻,意外地发现是《书剑恩仇录》的下册。书页散落着黄色的霉点,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一本旧书。张方敏随便翻到一页开始看,刚才听到的声音固执地萦绕在耳际。
张家两代人共居一室,作为隔断的木板只能阻挡视线,无法遮蔽声音。张方敏是个睡眠很好的小姑娘,记忆中只有几次,她半夜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地犹豫着要不要起来用马桶,却听见爸妈的大床有节奏地响着。第一次听到那种声音,张方敏似乎是小学二年级。小孩子有种本能的猜测,于是她忍住小便,努力入睡。结果她那天夜里尿了床,免不了被大人训斥。她在小学时代和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共享“地图大王”的称号,竹竿挑在外面晾晒的垫褥带着黄色的印记,想抵赖都难。这个世界就是这么逼仄,孩子逃不开自家大人的情事,尿床之后的罪证也逃不开别人的视线。
不过,这会儿张方敏想起的不是当年缩在板壁背后拼命入睡的尴尬时刻。她即将满十八岁,已经懂得夫妻吵架床尾和的道理。昨天爸爸游泳回来后跟没事人似的,吃过晚饭又出去上班了。妈妈也没再接茬挑衅。
让张方敏感到不安的正是父母之间的宁静。他们两个人如今晨昏颠倒,甚至不睡一张床,这和形式分居有什么两样呢?
她心神不定地看了几页书,楼梯轻响,程勉上来了。看见她,程勉哟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接着把一支盐水棒冰递到她手里。程勉自己嘎吱嘎吱地咬着另一支。他吃得飞快,像某种嗜食冰块的小动物。张方敏撕开包装吃了一口才想起:“哎呀,你是给姨婆买的吧。”
程勉含着冰说:“不是啊,姨婆不吃冰的东西。”
姨婆兀自缝着一块看不出什么用途的布。
张方敏说:“你一个人买两根?你这么爱吃冰!”
程勉没作答。他看一眼姨婆,姨婆头也不抬。他出门去邮局往杂志社寄漫画稿件的时候,姨婆说让他多买一根棒冰回来。这事没法讲。
张方敏把程勉的尴尬理解成了默认,她咬一口棒冰,不急着嚼,让那团带着咸味的冰块凉凉地贴着舌头:“你昨天说的到底什么事?”
程勉说:“我们今天晚上去小辉工作的酒吧玩,你要不要去看看?”
听见“酒吧”二字,高中生张方敏有些心动,转念又开始为难:“我妈下午就回来了,我怎么和她讲?”
程勉立即说:“你不方便就算啦。”
张方敏说:“还好啦,我自己想办法。会很晚吗?我明天上午还要去英语班。”
程勉看她一眼:“最近晚上不太平,你早点回来吧。我到时候送你。这样好了,晚上七点在四十五路终点站碰面。你把车子骑到那里,我带你过去。”
张方敏对家人撒了个谎,说晚上要去陆微云家学习。张妈说:“你们明天上课不就见到了吗,做啥要晚上出门?”张方敏说:“她家请了个辅导老师,我蹭课听。”张妈就没再吭声。
这话只对了一半。陆家的确请了家教,只是并没有人邀请张方敏蹭课。
她等到张爸吃过饭后出了门,又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把自行车从楼梯底下推出来。楼下的邻居跷脚倚着六号的大门,正端着一只锅子吃晚饭。他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姓雷名霆。雷霆拖着一条带残疾的腿,和如此有气势的名字实在对不上号,弄堂里的人都管他叫跷脚。张奶奶对他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六号本来楼上楼下都是张家的,寡母带着一个儿子住在楼下,也就是张方敏的太婆和爷爷。二楼姓雷的人家是租客。奶奶从忻康里嫁过来的时候,条件是她不要住潮湿的一楼。太婆便和雷家商量,让他们改租底楼,减些房租。结果这一租就生根了,跷脚住到父母过世姐姐出嫁,至今仍按居委会定的标准交他的百来块房租。如果不是老租户,张家的一楼房租不至于这么低。在张奶奶看来极不划算,是旧怨。跷脚爱养小动物,而且他的选择总是别出心裁,例如有一年他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发现一窝小老鼠,竟然尝试饲养。最后他的老鼠逃窜出来,引发居委会的新一轮灭鼠热潮。老鼠事件可谓新仇。新仇加上旧怨,难怪张奶奶看跷脚百般不顺眼。
张方敏对人有她自己的判断,她对跷脚一向不错。她发现那只双耳汤锅里的内容是方便面,咦了一声说:“你就吃这个啊?营养不够的。”
跷脚被辣椒刺激得满是汗水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好吃的。我加了豆芽。”
对了,爱动物的跷脚是吃素的。不过这不妨碍他吃牛肉味的方便面。他只是自己不买鸡鸭鱼肉。
张方敏把车子抬高一点过了门槛。跷脚在她身后说:“最近夜里局势紧张,最好不要到处走。”
她觉得跷脚的用词有趣,回头笑道:“没事,飞车党不怕流氓。”
夏日的天黑得晚。借着仍有几丝清澈的光线,她看见跷脚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张方敏没多想,出了弄堂。
程勉已经等在四十五路车站。看见张方敏,他点点头算是招呼。张方敏把车子交给程勉,自己等他骑了几步路,侧身往后座一跳。前面的车把抖了一下,她听见程勉说:“你不轻嘛。”
张方敏立即抗议:“我和你一样高好伐?”
程勉说:“对哦。”
两人自此一路无话。他抄小路避开警察,她在车速造成的轻风中眯起眼。程勉背上的白衬衫渐渐被汗水浸湿了,晕开一片痕迹。他也真是的,去酒吧还穿件衬衫,还是长袖,袖口挽到胳膊肘,张方敏觉得他有耍酷的嫌疑。
不过,她从来没有在后面坐过男生骑的自行车。她一偏脸颊就能看到他的背,鼻端是他的气味,干干净净的,她甚至能分辨出他用檀香皂洗过澡。
她之前忘了问小辉工作的酒吧在哪里,这会儿也不想打听。张方敏自己不知道,她实在很享受这一刻。
结果路程比她想象的近,程勉忽然往地上一踩,刹住车。
“到了。”他说。
张方敏还在发愣,他又说:“你倒是坐上瘾了,下来吧。”
就为他这句无心的话,女孩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立即变得坚硬。那是叫做骄傲的东西在作怪。
她往下一滑,脚接触到地面的感觉几乎是古怪的。张方敏站定了环顾四周,发现这是卢湾区的某片寂静区域。临街一排老公房,不像有酒吧的样子。程勉把自行车用链条锁拴在路边的护栏上,也没忘记帮她把带出来做样子的书包从前车兜拿出来。他指了指斜前方说,就是那里。她这才看到茶色玻璃的门脸,连个招牌也没有,很容易看漏。
程勉推开玻璃门,她跟在后面。大概因为时间早,里面只有吧台跟前的两个女孩和角落沙发座的一对情侣。小辉站在吧台内侧,他没穿白天那件混混模样的花衬衫,套了件黑T恤。程勉熟络地坐在高脚凳上,对小辉说:“我把张方敏带来了。”
叼着烟的小辉眯起眼对她一笑:“哟,高材生来了。”
张方敏觉得他的语气带了讽刺,脸上有点挂不住。程勉插话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同事。”他指的是身旁那个肉嘟嘟的小骨架女孩。张方敏早看到女孩左耳的一排银色耳环,至少有五枚,她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痒。女孩叫杨杰,张方敏没细问,以为她叫杨洁。隔着杨杰坐在吧台另一头的是个熟人。那是个白皙高挑的女孩,五官相当欧化,短发愈加衬出她略高的颧骨和一双明眸。她叫王琦,正是最近沸沸扬扬的流氓传闻的头条女主角。她的家和程勉的家只隔一条窄窄的后马路菜场街。张方敏知道,王琦在程勉工作的商场做化妆品专柜的销售,虽然不属于同一间商场的员工,和程勉以及那个女孩也算是同事。
酒吧的人渐渐多起来,张方敏用吸管啜着小辉请她的朗姆可乐,一边看杨杰和王琦现场客串表演。吧台斜对面有块充作舞台的空地,射灯的光晕底下,杨杰站着吹萨克斯风,王琦坐在高脚凳上唱歌。她带点儿沙哑的女低音很适合唱老歌。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接着是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
“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说今夜真美。”
王琦的眼波流转,像一根丝。
“无份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
张方敏怔怔地顺着那条无形的丝线看去,发现尽头是暂时闲下来的小辉。他嘴里含着没停歇过的香烟,眼睛盯着王琦。
张方敏莫名地有种想醉的伤感。不光是因为那首歌和那两个人,还因为她瞥见程勉的目光。他和她一样背靠吧台坐着看演出。他不像酒吧里其他人那样被王琦的低回妩媚所打动,而是专心地盯着另一个人看。
程勉专注于吹萨克斯风的微胖女孩。张方敏觉得她捧着萨克斯风的样子像只松鼠。
酒吧的时间过得飞快。张方敏发现已经十一点多,吓了一跳,说她要回去了。每个人都在说话,加上音乐很大声,程勉一开始没听见她的话。他和萨克斯风女孩头挨着头,正在热烈地讨论什么。小辉的反应比他快,当即把放在吧台内侧的书包递给张方敏,说了句路上当心。
张方敏拿着书包就往外走。
程勉这才回过神,隔着喧嚣对她喊:“我送你!”
张方敏说不用了。她出了酒吧门,外面的空气清新多了,简直沁人心脾。程勉也跟了出来。
“我说了不用。”张方敏把书包往前车兜一扔,埋头开锁。
“你怎么啦?”程勉愣愣地站在她身后。一辆汽车从他们前方呼地开了过去,马路转眼恢复了岑寂。不闻车声,也不见行人。
张方敏把链条锁啪地扣在后座上。
“没什么呀。我玩得挺开心的,谢谢你。”
她自己都能听出语气的勉强。程勉一只手放在车把上,不让她走。这个比她年长三岁的年轻男人低声说:“你不要这样好吗,我送你。”
“我怎样啦?”
从喉咙之间迸出的尖嗓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张方敏懊丧地想,原来自己真是妈妈的女儿。她最恨妈妈对爸爸吼,可自己这会儿的反应如出一辙。
程勉站的地方有些昏暗,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你一个女孩子走不安全。”
张方敏尽量控制住嗓音说:“你们刚才不是都说了吗?哪里有什么流氓,跳窗逃跑的人就是小辉,是他和王琦约会的时候正好人家妈妈回来。”
“偷内裤和摸人家小姑娘的可不是他。”
“哟,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你……别这么……说。”
程勉的语速开始变慢,显然在克制可能的结巴。张方敏跨坐在车上,一条腿支地,另一条腿用力踩下踏板,程勉没抓牢,被她带得一个踉跄。她几乎就要心软,偏巧这时酒吧门开了,有人探出脑袋说:“小夫妻吵架啦?”说话的是小辉。张方敏趁着程勉发愣的当口一溜烟地骑走了。
程勉在她身后喊了句什么,被风吹散了,辨不清。她只听见自己的心口突突直跳。
夜风划过她的脸。张方敏选了一条便捷的小路,往家的方向骑行。路灯稀疏,地面被照成一截灰白一截沉黑,像一匹陷入沉睡忘了呼吸的斑纹巨兽。
她知道自己的举动莫名其妙。她也知道自己怄的是无名气。就是因为这份认知,让她愈发的气恼,把两只踏板踩得飞一样。
再转过一个弯就离他们当时出发的四十五路车站不远了。她走的是近路,不经过车站。张方敏哪怕闭着眼睛都能骑回家,右转再左转,经过中央有块岛状区域的五岔路口,便是菜场街和她家弄堂口的马路构成的夹角。中央岛上开了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张方敏还没骑到那边,不期然地想起便利店的饭团。她忽然觉得很饿。
正当她在心里盘算要不要买个饭团再回家的时候,车子一瞬间骑不动了。就像被人施了什么魔法。
她差点朝前栽出去,还好腿长,连人带车往地上偏了偏,总算有了支撑。张方敏想,不会吧,快到家了掉链子。她跳下车,用右脚把支架拨到地上,试着用手转踏板。没有传来预期的链条松脱的声响,踏板纹丝不动。她大为诧异,试着把手伸进后轮的辐条,这才发现整个后轮卡得死死的。
邪门。张方敏在心里嘀咕。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大喊:“你干什么!”
她一扭头,只见车前轮那儿有道黑影。路灯照不到她停车的位置,女性的直觉告诉她,那是个男的。
张方敏顿时感到整颗心在胸腔里缩起来,缩成极小极冰冷的一个点。
脚步声伴随着喊声:“抓流氓!”
张方敏又惊又怕,总算分辨出喊话的人离她还有好几十米,正往这边跑。声音听着耳熟。车前轮的影子似乎抖了一下,接着把车龙头一拽,停车支架啪地撞上蹲在原地的张方敏的腿,她忍不住惨叫一声。还没等她揉着腿重新站起来,一幕奇怪的事发生了。抢过车龙头的人跳上自行车,显然是为了逃跑,车子固执地不肯动弹。一声带着外地口音的叫骂响起:“你个傻瓜,快走!”
骂人的是个男的。声音似乎是从张方敏斜后方的树下传来的。
没等被喊作傻瓜的黑影弃车逃走,嘴里嚷着抓流氓的人已经跑到跟前,和他扭打在一处。张方敏听见自行车倒地的咣当声,拳头击中肉体的砰砰声,混杂着喘息和闷哼。
一道手电光冷不丁地照过来,掠过张方敏,滑向打架的现场。光柱雪亮,不像是家用的手电筒。打手电的人厉声说:“怎么回事?”
正在厮打的两个人被光一照,其中一个愣了一下,另一个趁机狠狠踢了对方一脚,转身就跑。打手电的人似乎愣住了,没有追赶,微微晃动的光柱照着那个狼狈地呻吟着躺在地上的人,好像舞台的脚光。
张方敏刚听到那句“怎么回事”就认出来了,打手电的人是张爸。这一现实比现场的混乱给她的打击更大,等她看清被那团强光笼罩着缩成一团的人,更是吃了一惊。
那是程勉。
张爸的声音有点抖:“程勉……你,你竟然是流氓!”
张方敏比她爸反应快,立即说:“爸你有没有搞错,流氓是刚才跑掉的那个。”见爸爸没反应,她没好气地说:“你别照啦。”
张爸哦了一声,手电光抖抖地移到地面,围着女儿形成一圈脚光。做父亲的问女儿:“你没事吧。”
张方敏觉得自家爸爸实在不懂得轻重缓急,她走过去扶起程勉,嘴里指挥爸爸:“你把我的自行车搬过来。”张爸应了一声,拉起歪在地上的自行车。接着只听他在后面■知忙什么。张方敏回过头,看见爸爸蹲在自行车后轮那里,用手电照着幅条。
张爸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流氓还真有一手。”
与此同时,张方敏惊叫一声:“爸!”
因为离得不远,她和程勉都已经看清,手电光下闪亮的自行车辐条里嵌着一段烂糟糟的布条。比这更诡异的是张爸被余光照亮的脸和肩膀。他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那并非警服,而是很像警察装束的保安制服。上海人把这般打扮的保安称作“黑皮”。
张爸根本没有被工厂安排上夜班。他下岗了,在离家几百米的一间大厦当保安,已经有几个月了。
那天夜里,他们从张方敏的车后轮取出一根近一米长的布条,布条的末端是个S形的铁钩。可以想象,暗夜中的黑影把这支简陋版的飞抓抛向专心骑车的女孩,布条随着车轮的转动被缠死,车很快动弹不得。从张方敏听见的叫骂声判断,对方至少有两个人。他们趁张方敏下车检查的当口,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绕到车前,偷她放在车前兜的书包——等他们三个解救完车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包不见了。
程勉是乘四十五路赶过来的。他原以为可以在某一站下车和张方敏会合,但一路都没看到她骑车的身影,只好闷闷地坐到了终点站。本来他下车后不往这边走,鬼使神差地,程勉决定还是看看张方敏有没有走这条道。在昏暗的街角,他听见自行车卡住的声音,又听见她停车,正要出声喊她,就看见有个人闪到车的前方。
张爸没问程勉为什么会在深夜坐车追赶自己的女儿。即便他心里在嘀咕这件事,至少表面看不出。他总结性地说:“大家没事就好。包没了就算了,破财消灾嘛。”
张方敏横了爸爸一眼,心想,程勉都被打了,什么叫大家没事。
看样子张爸很想擅离职守送女儿回家,程勉说:“张方敏爸爸,你别担心,我会把张方敏安全送回去。”他想了想又说,“你在这里上班的事,我不会和别人乱讲的。”
程勉替她推着车子,两个人慢慢往家走。经过拐角的便利店,张方敏说:“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说完她才想到,钱包已经和书包一起消失了。
程勉的颧骨上有道瘀伤,不过还不到鼻青脸肿的地步:“我请你吧。我想喝啤酒,你喝可乐?”
“那我也喝啤酒。”
张方敏确实也想喝点酒压惊。在酒吧的情绪激变,乃至后来的街头遇劫,都让她的血管深处躁动不堪。
他们坐在便利店马路对面商场门口的花坛边,每个人脚边一罐啤酒,手里一只饭团。程勉笨拙地撕着饭团的包装,张方敏看不下去,抢过来帮他搞定。这边的照明比刚才那段路密集,便利店像个透明的盒子矗立在不远处,橙色的路灯光洒下来,照在他们的身上。
啤酒冰凉微苦。
程勉像是饿了,几口吞下饭团。他长舒一口气说:“看来姨婆写的字还是要拆开看。”
张方敏一怔。
程勉显得有些腼腆:“我偷偷看了姨婆写字的那张纸,她夹在平时练字的纸中间。我想应该就是那张,是个‘钗字,对吧?左金右叉。”
张方敏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只缠住自行车后轮的古怪飞抓不就是个金属叉嘛。她心头一震,同时莫名地有些不服气,故意说:“你还真信你姨婆。”
程勉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说:“啊!”
“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好吗?”
“我们没有报警。”
“算了……警察要是问起来,也很啰嗦。你和我爸都是证人……”
张方敏怎么也喝不完她那罐啤酒,程勉接过去喝完。他说让张方敏先骑车回去,意思是两个人一起进弄堂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闲话。张方敏跳上车,在深夜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骑了一程,转弯之前,她回头望去。程勉一个人坐在花坛边抽烟。他脚边的两只啤酒罐反射着路灯的光。
张方敏被窃的包对张妈只说是路上掉了,少不得挨了一顿训。好在包里除了钱包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她去酒吧那天没带课本或笔记,只塞了一本参考书充分量。张爸下岗并且换了工作的事,最后还是让张妈知道了。是他自己说的。讲这件事的那天是个星期六,他这次没有拖着女儿出去游泳,老老实实待在家做他说的“三陪男人”。陪老妈,陪妻子,陪女儿。
吃过午饭,张奶奶照例是要回亭子间去睡午觉的。张爸等她上了楼,告诉在二楼的妻子女儿,自己现在天天夜班,是因为当保安的缘故。仿佛为了安慰她们或是自我安慰,他又说,这只是个过渡,以后他会找白班的工作。
张妈愕然极了,当即红了眼圈。张方敏假装惊讶。她觉得自己演技拙劣,好在妈妈没顾上关注她。她想父母也许要说些体己话,便悄然起身,出门下楼。这次果然没有声音追在后面说,不要老跑到九号去,听到没有!
她穿过楼下逼仄的走道,刚要出六号的门,只听见有人轻声喊她:“张方敏,张方敏。”
喊她的人是楼下的跷脚雷霆,他一脸诡秘又得意的笑:“我给你看个东西。”
张方敏一进雷霆的单间,他就关了门。毕竟是年轻女孩,她心里轻轻一颤。随即又安慰自己说,跷脚不是坏人。他连老鼠都不舍得伤害,不是吗?
因为一楼有公共空间,雷霆的房间比张家二楼小。楼上住三个人,就他一个人在,按理还算宽敞。但房间里到处堆着杂物,窗户上垂着竹帘,张方敏一时间只觉得满眼都是昏暗的物品,逼仄极了,而且有种古怪的气味。
“你来呀。来看。”雷霆催促道。
他在床边俯下身,张方敏带着疑惧凑过脑袋,心想要是他敢动手动脚,自己就咬他踢他,绝不客气。借着不够强的灯光,她过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雷霆让她看的是什么。一团雪白的毛茸茸的动物躺在纸箱子里,再一看,那不是一团雪白,而是一加四。一只大猫和四只小猫,睡得正香。小猫还没有巴掌长。
“好可爱。”张方敏忍不住喃喃。
她眼睛尖,这时忽然发现大猫身子底下的织物有些怪异。带光泽的粉色像是某种丝织品。她迅速瞥一眼雷霆,他心醉神迷地看着那几只猫,嘴里说:“灵吧?我把老猫抱回来的时候,伊又脏又瘦,拖着个大肚子。你看现在!”
听到他用“伊”字指代猫,张方敏又觉得这屋子待不下去了。她轻声说:“我有点事,你慢慢玩。”说完便开门溜出去。
正午的太阳笔直地照下来,把弄堂照成一片白。张方敏急于把刚才的发现告诉程勉,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九号楼上。她运气很好,程勉一个人在家,正歪在姨婆的床上看漫画书。自从深夜劫车事件,她看到程家姨婆总觉得有点瘆得慌。
张方敏一进门就说:“我有个大发现。”
程勉从书后抬起头,茫然地看她。
“我家楼下的跷脚养了一只大白猫,刚生了四只小猫。”
“雷霆就喜欢养动物。这算什么大发现?”
“你听我讲嘛……他用来给老猫垫窝的,你猜是什么?”
“我哪里猜得到。”
“唉哟很好猜。我们弄堂里最近丢了什么?”
程勉把书一扔,笑出声来。他笑完了说:“这个家伙。他也不怕被人逮到。”
“你看,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流氓。有的只是怪人和罗密欧。”
程勉知道“罗密欧”指的是小辉。他淡淡地说:“王琦不好算朱丽叶吧?我觉得她对小辉不怎么认真的,女生都比较现实。”
张方敏不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刚才的兴奋劲因此泄了不少。她又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回到家,她发现爸爸的眼圈泛红,像是哭过。真奇怪,该感动下泪的不是妈妈吗?父母之间有种隐秘的同谋氛围。她不知怎的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
张方敏走后,程勉无心继续看漫画,他的视线投向窗外的屋顶,姨婆的三七花不怕晒,在阳光底下闪耀着灼灼的黄色。那是程勉也能准确认知的色彩。他知道应该把竹帘放下来挡热气,却又懒得动弹。
他没告诉张方敏,自己早就向姨婆打听过那个字的含义。为什么是“钗”?姨婆说:“钗子簪子坠子,总归差不多的,都是女人身上的东西。钗字写出来比较好看。”程勉便是一愣。
少女张方敏在某个炎热的午后问程家姨婆:“这个暑假会不会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姨婆眼角的皱纹轻轻漾开:“特别?”
张方敏有点窘:“反正,就是和平常不太一样的事。”
那天在区立游泳池,程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水里,像一尾轻盈的鱼。他没戴游泳眼镜,第一反应是潜下去看个究竟。水里浮荡着大量的漂白粉,好像下过一场细密的雪。隔着纷纷扬扬的白色,他看见她在追逐一根细线。有人游过来,她被撞得失去重心。那根线飘远了,她茫然不觉,一次次潜下去寻找,像一条失去方向的美人鱼。
程勉朝着那根线消失的方向游过去。他把那东西抓在手里,才发现末端是个玉坠。
姨婆说:“钗子簪子坠子都差不多的。”
在程勉看来,自己和张方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有爸妈,他没有。她将会念大学,他是个店员。最简单的样板就在眼前,张爸和张妈。下岗之后不敢和家里摊牌的男人,和他那个吵架时女高音划破整条弄堂的妻子。
也许根本走不到那么远。
如果只是一夏,只是几个月,一年。
他不像小辉,不会为了短暂的可能去放手一搏。
他朝又一次钻出水面的张方敏游过去。她一脸惶然,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他的内心比她更加凄惶,还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
他拍一下她的肩,近距离地注视着她。这个女孩有双男孩都会羡慕的剑眉,被水打湿的眉峰像用墨染成的。据说浓眉的女孩大多意志坚决,力争上游。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邀她去酒吧,又不敢对她表现出过多的关注,只好和同事杨杰说说话,没想到张方敏竟然因此动了气。他坐在夜晚的公车上不断张望,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打烊的店铺和若干幽深的弄堂。他在夜晚的街头寻找那个身影,并不是真的害怕路上有流氓出没,飞抓劫车事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倒给了他解字的借口。因为,他一直害怕他心爱的女孩有一天想起去问姨婆,那个钗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选自《天涯》2016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林 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