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灵芝
2016-05-14王苏辛
王苏辛
《马灵芝》在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中完成了对祖辈、父辈生活的一次回眸,给人特殊阅读体验。奶奶的精神疾病隔断了双方交流的可能,却也因此赋予子孙对其更大的想象和塑造空间。本文在虚构和非虚构中摇摆,作者既总结了“马灵芝”的人生,也总结了自我的部分体悟,两个内容合一成为文本。
邵风华
头年贴黄,来年贴绿,后年贴紫,到第四年,大红门上贴回红对子,奶奶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井巷街上的人对死人只记三年,需要死的太多了,总要给新死的人腾地方。只是她毕竟在这条街上很久了,已然成为这条街上的一座碑。走过我家的时候,人们还是习惯性往门前望望。几个嘴碎的老人会谈论我家旁边的店铺会不会因为奶奶的离世而风水变好有了生意。偶尔爷爷会从里屋出来走一圈,他站在奶奶惯常缩着手微微弯腰站过的地方,好像听到了他们说话,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肩膀上照例坐着两只猫,它们吃遍了姑姑们轮番做给爷爷的吃食,长得愈发肥胖,导致它们站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身体都有些颤抖。
今天是二月二,年关刚过没多久,贴上的对联就已经有了一股风尘气。中午饭刚过,我爹和往常一样在和了第三盘之后躲到了顶楼浴室开始漫长的泡澡期。他在浴室呆得久了,就越来越懒得钻出来,我妈回家的脚步声时常从马路牙子和楼梯上甩进来,他知道再过几分钟我妈就会走进浴室把他骂出来。然,这次,跑上楼顶的是爷爷的猫。它象征性用前爪挠了挠浴室的门,接着就下了楼。可我爹却是有感觉,他被惊醒,穿上衣服一路跟着走下去,跑到楼下的时候,只看到几个姑姑站在爷爷面前各自聊天——他的肩头再次坐上两只猫,像雕像一样立着,没有倒掉。我爹像走错教室的学生,愣了愣神。这屋里的人不多,但因为都是兄弟姐妹,居然变得黑压压起来。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们来了。”
而他的记忆——据他后来回忆说,随着这句话,突然全部苏醒。他意识到这一天要去扫墓,意识到我这个夏天毕业,意识到我妈跟他岌岌可危的婚姻,意识到他跑下来是突然很担心爷爷的安危。他害怕他倒掉,像奶奶一样。在床上,整个人还毫无察觉沉默在睡梦中,气息就倒掉了——是的,他终于想起这件事,其实他也没有忘,只是不刻意提起罢了。奶奶死了,这条街上唯一一个更年期精神分裂患者、脑血栓患者,倒掉四年了。
李 挪
对我奶奶马灵芝的“更年期精神分裂症”,井巷街上的人称为“往生”。
这说法只在我爹王逸和我爷爷王青山两辈人中流传。再早的人都过了更,最新的人只当马灵芝是摆设。小少年们第一次见她会怕,第二次第三次就开始学会说:“门口儿那个teng老婆儿呢?”
最开始,如果挨着大门紧闭的情况,马灵芝可能是被姑姑们接到自己家里吃饭或者带去散步、洗澡了。也可能是跑到里屋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衣冠不整。
那几年,我爷爷仿佛得了嗜睡症。头天晚上八九点上床,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也不见起来。通常他能睡上一个白天,那时候,我就躲在他的小卖铺里把废弃烟盒剪成鞋垫儿。黄昏稍微清醒的当口,往往能像端饺子皮儿似的端出一大碟来。这些鞋垫儿如果不能及时端到爷爷的床头,或者恰好负责看护的姑姑或我妈李红杨打了一个盹儿,它的背面一定已经被奶奶写上了胡言乱语。
井巷街上的人说她“往生”了,也就从这些胡言乱语开始。
那时候,井巷街的房子都紧挨着,人们为了方便时常穿过各家各户的房间到另一条路,不会有人觉得不妥。
我家自然也不会例外。即使在夜里,也可能有不熟悉的人穿过我们家的楼梯走廊、或者一楼客厅。而那天,在一辆闪着灯的洒水车悠忽而过之后,人们迟钝的细胞伴随着外面的车灯和穿来穿去的几个行人突然苏醒。在安静得能碾碎一只蚂蚁的井巷街上,我们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奶奶的声音。
“妈打,妈打!”
咬字清晰,完全不容怀疑。在这呼唤声里,我拿着手电走下楼梯,用备用钥匙打开她和爷爷所住的一楼房门,在“吱扭”的开门声中,我看见在手电青绿色的灯光下,她什么都没穿,对着一面边框是月季花纹的立式穿衣镜叫着那几个字眼。
“妈打!妈打!妈打!妈打!”
我当时还不到十岁,实在无法体会这几个咒语一样的字眼飘荡在井巷街上是一个怎样的开始。我记得那个晚上,更多感觉到的是穿过脚底的寒风,这已经是冬天,而我还穿着凉拖鞋,脚底踏着的,仿佛冰冷的墙壁,伴随着马灵芝一声声叫唤的墙壁。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喊着她,而这些喊声都湮没在奶奶对自己的凝视中,她自言自语,完全没听到,像是对着另一个人说话。双乳下垂,手臂不规则地上下挥舞。我立在她的对面,像在另一个空间,在这个平行的空间里,我和往生后的她一同成长。那时候我尚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将不断感觉到那个瞬间的撞击,在梦中回到那个片刻凝视马灵芝的感觉。我的成长将是迅疾的,她却是毫无变化的。她六十几岁的时候是这样,八十几岁的时候仍是这样。她的身体仿佛抛锚在那条始终出走却不断失败的路上。第一次路过井巷街的人们只能依靠参照物们的形貌来判断她实际的年岁——这些参照物有时候是她的子女们——我的姑姑、叔叔、我爹,有时候是爷爷,有时候是我妈。和奶奶相比,他们变化很快、脆弱易老,仿佛一件风霜瓷器。
外人道
井巷街上的澡堂都在顶楼分布,老王家算是这里面赶上潮儿的,率先在自家顶楼盖了一个。说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楼顶漏水严重,不得不重新修缮,也就顺道修了一间浴室。这玩意儿帮了王逸大忙,每当他和李红杨吵架,就躲进顶楼浴室去。外面护城河的柳絮把井巷街罩着,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暖湿感。和豫南本地的气候有些不同,让人心里痒痒的,却又很享受。
李红杨说,王逸就是这样才迷上泡澡的。
只有一次,马灵芝得病之后的智商发挥到顶峰,自己打开了一楼的大铁门。摇摇晃晃从井巷街往护城河南海禅寺的方向走去。那时候柳絮还没有来,天气还在冬末打转。她哆哆嗦嗦一路走着,南海禅寺传来的“佛音”也越来越清楚。她走得肯定更急促。
护城河沿岸本来是没有灯的,后来南海禅寺外安装了几只,算是给深夜进香的人用。马灵芝瞅着那些亮光正欲走进去,却瞧见了几个粗壮的身影——他们开着桑塔纳,在寺院内不远处停下来。他们的头顶光溜溜,宽大的佛袍披在身上,整个人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他们没有看见马灵芝,马灵芝却看见了他们。佛音越来越大声,念经的人却刚刚归来。马灵芝不知道是不是该抬脚走进去,在她迟疑的瞬间,已经有和尚拨通了王逸的电话。在仓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井巷街上的马灵芝,又能有谁不认识。
王逸正在顶楼浴室享受久违的自由时光,冒着蒸汽的水像牛奶一样把他的身体泡得白花花。他的手机在浴室柜的上方保鲜盒里,这是王逸的习惯,他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保鲜盒。那天的保鲜盒一直很安静,只在那一刻突然闹腾起来,保鲜盒在震动中不停往外移动,很快就掉到了王逸的头顶,接着是脚下,王逸匆匆忙忙把它拾起来打开盒子和听筒,只见电话深处传来仓平城边上惯常的声音——一波又一波长途客车疲倦的喘息、来往一些行人的高清版调笑声……这一切都让整间楼顶浴室也显得空旷,白色水蒸气似乎瞬间不见,王逸只听清了马灵芝瘦小的声音。地点不需要过多交代,老一代的仓平人,早已经把这座城画在身体里。他匆匆穿了衣服走下楼拿了外出的电动车钥匙,李红杨均匀的呼吸还透过敞开的卧室在客厅里飘荡,王逸已经在楼下启动了电动车。它电量不足,声音笨拙。在一片夜色中,卖油茶的人和卖早餐的摊点已经开始忙活,只听吆喝肆无忌惮地响着,王逸也不需要开太久,就能在南海禅寺旁边一个小摊点上看见被人拦住的马灵芝。她的脸瘦而长,随着年龄的增长,堆满皱纹,远看过去就是一摞摞不规则堆积起来的烙饼侧面,根本看不清长相。加上她身材瘦小,蜷缩成一个斜方形的保险柜。王逸在保险柜里取不出什么东西,她的丈夫和其他子女也是,但王逸会看清她,会用一声“妈”把她叫回现实。自此,她一切离开井巷街和仓平的挣扎,都像是漫长的过家家。
李 挪
我长大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一条街。
站在顶楼,仍然能清楚听到下面传来的远远近近声音的街。这让我觉得,井巷街即使在热闹的时候也是属于某几个人的。可仓平人都知道,井巷街是全城容量最大的一条街。曾有人分析,井巷街人即使足不出街也能活得很好。
这条街上有副食品店、菜场、垃圾站、殡仪馆、婚纱店、民政局等等。唯一让人感到不适的,也就是乡下的百姓来这里晒麦子的时候。
井巷街虽然不算宽,但在仓平也是数一数二的阔街,再加上和政府大道只隔了一条马路,它总被修缮得很仔细。白天的时候不会像中心大街那样车来人往。因此,这里变成了晒麦的首选场地。我家门前的空地上有时候也会有躺下去晒麦子的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躺着,仿佛这里就是乡下的麦场。
有人的地方就有麦场,仓平的小汽车上了麦场,没有哪个能不翻车。我觉得晒麦人的理所当然是有理由的,从此也很少从那里走过,只有出现雷电的时候是例外。
那是雷电第一次打进我家的时候,说起来,记忆也很模糊了。我只记得,我妈用胶水把我爹全身粘在床板上,防止他进入浴室。完工之后,她看了我一眼,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马上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耳鸣在我们两个女人和一个睡着的男人间转悠了一圈,然后就去了楼下。我有些倦怠,只等着难熬的几分钟快过去。可她根本来不及等太久,雷电就在楼梯走廊完成了一场室内雨。
室内雨在井巷街并不算特别,尤其是漏过水的房屋,逢到暴雨天,一整条街的人都得在屋里打伞。不过室内雨也是有人性的,它们只在走廊下得最严重,必要的时候带点火花也像玩笑一样。可惜这天雷电走得太快,我爷爷右手扶住了栏杆,还是差点摔倒,而奶奶就惨了,她的右手只扶住了空气。随着一阵电光,手指有如烧焦了一样发出刺啦一声响,她感觉全身红肿发烫,不自觉去触碰眼前的雨水。楼梯仿佛变得稀薄、歪斜、软绵绵。
“妈打!妈打!”她叫得年轻、热烈。可没有人能伸出手去扶住她。我也没有。她坠了下去,像是一团麻将,散乱地平铺在走廊深处的地板上。我爹后来说他那时候应该在做梦,而在那个梦中,脑海里浮现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俺妈最喜欢玩麻将啦。
外人道
井巷街上的人都没听到马灵芝摔下楼梯的声音,但后来很多人说,有看见老王家的楼房震了一下。连带楼下的夜宴酒吧都发生了一场小“动乱”——杯子受到了震力影响,从桌上逐个掉了下来。
这件事把酒吧老板吓坏了,他决定把休业的时间延长一些。
而那之后,马灵芝就时常幻想自己在飘浮,即使踏踏实实走在晒着麦子的井巷街上,那些麦粒的咯吱声也不能让她感到自己真真正正走在大地上。
她得了精神病之后就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失重之后时常提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通常,王青山会努力让马灵芝多睡会儿,这样需要解答的次数会少很多。
她越来越瘦、越来越矮小,体内的黑色素增多,皮肤也皱巴巴的。马灵芝坐下的时候,身体像被皱纹包裹的棉布,仿佛一层层旧衣服叠在一起。
随着马灵芝身体变差,王青山也仿佛跟着萎缩。老伴,老伴,也就这点算得上一致。
几个子女开始轮流照顾两个老人的饮食起居,他们把客厅填满的时候,这绵密的声音一间间从四面八方汇聚在这里,它们最终形成子女们交流感情和生活的会所。王青山通常插不上什么话。长期的失语让他变得表情呆滞、行动迟缓,面色黯淡,渐渐像死去的人。
在失重抵达一个巅峰之后,马灵芝开始向周围的老人们传播失重这件事。失重让她的精神一度短暂清醒,而茶余饭后的游说,成功让一些脑筋不太灵光的老人逐渐觉得自己也开始失重。这像是一场瘟疫,传染的不仅包括感觉本身,也包括马灵芝自己的生活习惯,甚至回忆。
只不过,这群老人们失重后做过的最统一举动无非是一早醒来拿着纸浆和红色油漆,把整条街的墙壁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标语——例如,“生男生女都一样”、“辛苦一阵子,幸福一家子”。
可无论是怎样的标语,能让整条街的老人和自己一样失重是需要强大的心理支撑的。
有一次,马灵芝从房间里颤巍巍走出来,视线里都是金色的。她的思绪停留在半梦半醒中,尝试说话,但什么都没说出。她觉得身体飘浮,周身都在向上旋转。
她用求助的目光望着身后的王青山,他仍然像雕塑一样开始每天的“晒暖”,两只猫那时候还只有一只,已经试图爬上他的肩头。
一切如常。
及至晌午,马灵芝看见很多老人从远处“飘”来,他们步伐沉稳,脚步没有声音。他们大部分来自井巷街,也有少部分来自离井巷街很近的护城河沿岸。他们看起来都从睡梦中醒来不久,表情略显呆滞,有的人脸上挂着微笑,神色却非常焦虑。他们和她脸上此刻的表情一样。
他们也把她围成了一个圈,不少人嘴里咕哝着什么。
“妈……打……打……”
这声音在焦躁的跺脚声中显得遥远,也很快在人群中落了地。
人们的脚步把麦子碾碎成粉末,仍然觉得自己悬浮在空中。有的人觉得自己在空中浮动,那就还好些,有的人干脆觉得自己是凝固在空中的,无论如何挪动不了身躯。
马灵芝愣愣地看着这些人,她挪动一下,所有人也跟着挪动,她静止,很多人也跟着静止。
她腿脚并不方便,有时候走得慢,有时候走得快。人群就跟着她时而快,时而慢。这一列人马,脸上淌着汗,精神却还很足。除了马灵芝,没有人想到擦一擦,也没有人想到停一停。
直走到护城河边,人们才迟疑了一下,有的眼瞅着河水并不干净——生理倒是比精神清醒得多。马灵芝也不在意这些,居然游出了欢畅的感觉,人们再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从对面上了岸。站在日头下,想要晒干自己的衣裳。
会游泳的人毕竟不多,尤其这些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很快,河里溺水的人就堵成了一团。马灵芝听到这些喊叫,脑子里闹腾得很,又不停吼起她的招牌话。
“妈打!妈打!”
人们的声浪伴随马灵芝的吼叫像井巷街的高音喇叭,一波一波往县城中心滚去。
那天救援人员来了不少。倒没什么老人溺水而亡,但吓出心脏病的有几人。毕竟全城的老人都在这里了。有几个老人始终没敢跟着下水,在岸上吓出大小便失禁,从此生活不能自理。
老人们的子女在那之后几乎踏破了老王家的门槛。刑事责任无,但精神损失费和医疗费用让王青山赔光了所有的养老钱。这件事也让几个子女一顿好吵,王逸一连躲在顶楼浴室好几天,全靠李红杨对外发言。李挪每天往顶楼浴室送饭时都能听到外面清晰的争吵。
最开始大家只是普通吵架,动口不动手,也就浪费一些唾沫。可这次就不一样了。李挪本是站在顶楼看着这一切,马灵芝站在李挪视线的下方。几乎是同时地,顶楼浴室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马灵芝也以小碎步继续往护城河边走。骂战到激烈时,谁都不愿意打断。
很快,王逸打开了浴室的门,他穿戴整齐,看起来并非因为憋闷。他面无表情,示意李挪下楼看着马灵芝。
你不是没所谓吗。李挪学着李红杨的腔调说。
看着你奶,别再漂起来喽。王逸说。
李挪觉得胸口有股气,像百米冲刺一样跑下了楼,还摔了一跤。膝盖红肿。
她走到不远处就停了下来,李挪只能看到马灵芝的背影。她的背影本来因为活动量少正积累着越来越多的脂肪,此刻却像是全部卸载了,越来越薄,越来越轻。像是展开的、瘫软的纸片,正吸收着井巷街上空密密麻麻的水蒸气,那些从各个顶楼浴室飘出来的水蒸气。它们慢慢汇聚起来,形成河流,渐渐把马灵芝的双腿湮没,没过整个下半身。李挪愕然,正如她看到的一样,马灵芝被水流湮没,这水流也只是湮没马灵芝一个人,它们仿佛被画了圈,流不到李挪身边去,也流不到井巷街别的地方去。马灵芝本是在水里翻滚了一下,现在却渐渐越升越高。
很快,水就会漫上来的。王逸坐在顶楼浴室说完这句话,就像氢气球一样升到了浴室的天花板上。他的头皮紧贴着天花板度过了这个夏天。也还会度过更多个夏天。
李 挪
井巷街不在西北,也不在豫北,它完全跟北不沾边。直到现在,不远处的天中山还证明着它处于九州之中。
不南不北的身份让它在大地之上显得流离失所。然而,井巷街的人喜欢说自己是北方人,他们的习性也带着北方的气息。
井巷街上遍布着狗肉火锅店和特色烩面馆。即便是夏季,也热闹非凡。额头的汗流到碗里,变成盐分,越吃越上瘾。
还有一种食物,名曰鸡肉丸子的。只有我家隔壁的吴记做得最为正宗。每天过了晚七点,铺前就挤满了食客。往丸子汤里加豆皮、芫荽,热气汩汩地往白汤上冒,再拿筷子点一滴香油,几乎构成了一个特属于井巷街的味觉夜晚。
如果是早上,卖油茶的男人会在五点准时吆喝,他的吆喝总是唱得很遥远,如果睡得沉,总会觉得那声儿来自梦中——它从远方越走越近,睡熟的人也走在醒来的路上。等到天光泛白,日光便是窗帘也盖不住。如果不赖床,我可以赶上不远处的早点摊,有胡辣汤、水煎包、豆腐脑等等可供选择。我喜欢把胡辣汤和豆腐脑掺在一起,配上水煎包或者牛肉饸。有时候吃得太饱,总会在课堂上睡觉,有时候只喝一碗汤,反而一上午都能保持清醒。
我出生的时候井巷街还没有医院,我妈只能住妇幼保健院。仓平是个小地方,从西头走到东头也不过是三十分钟的事儿。井巷街,就坐落在县城边缘,七十年代的时候这里到处是坟场,街中央还存着一个化粪池,甚至有城中心的人来这里倒垃圾。小商小贩们都住在这里,造纸厂、化肥厂的工人也把家安在这里。他们有人住两层小楼,有人住平房。我家住的就是平房。和农村并无二致的堂屋内摆着我家两个老祖宗的照片,他们是我爷爷的父亲母亲。他们笑容和蔼,照片前的水果、甜品总是馊掉,直到引起蚊子的战争,才会被换掉。
爷爷开的小卖铺常有即将过期的食品堆积在那里,我有时候会把味道难吃的零食丢在院子里的枣树下,也会埋在柿子树下,甚至埋在白萝卜边。偶尔去爷爷家,那是为数不多的游戏之一。
我家当时住在县城中央的财政局家属院。较之爷爷的家要干净、现代。楼房是八九十年代的新楼,青灰色、六层高。
楼前的院子小,孩子们抬起头能看见一块圆形的天。
我出生的时候,因为是女孩,奶奶在医院的绿墙角狠哭了一把。不过这都是别人说的。那时候奶奶人还正常,没有精神病也没有脑血栓,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去打老年牌,输了就任凭我多哭一阵,赢了就把我高高举起。
我记得的,是老屋正中间的一块水池。冬天的时候,大家会在水池边堆雪人。那时候的冬天不像现在。雪存个一周还是很正常的。堆的雪人又小又丑,却化得很快。有时候一觉醒来,雪人只剩下一个底座。更多时候,爷爷每天早上都会铲雪,我的雪人多数时候都被铲到水池里。有次爷爷跑水池里捡硬币,起来之后身上已经披了一层冰,阳光一照,又成一层水。
继续罗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反正我只知道,后来的记忆里,再没有那个疯癫之前的马灵芝——我的奶奶了。
外人道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子女们来看马灵芝的时候,她总是要把他们推出去三遍。是为,“推三遍”。
按照老辈人的说法,如果推三遍还不走,证明真的是自家儿女。这是过去天灾人祸时,用于辨识走失子女的密码。
据说,马灵芝多年前走失后,就是靠这个找到了她的“家”。
这样说不准确,因为那并不算马灵芝的家,虽然后来,真的成为了她的家。
那时候马灵芝还很小,浑身只有一件秋衣套在身上。正值夏天,她汗流浃背跑到城门口。那时候仓平的人还很少,有些这种模样的小女孩来,人们一看就知道是逃过来的。仓平有个毛病,不打听外来人到此的缘故。因此,虽然内心会竖起一道防线,表面看起来,这是一个包容的地方。这让马灵芝在仓平吃了好一阵的百家饭。
直到有一户人家的主母给她施舍了一碗稀饭,她突然就说什么也不想离开她半步。这件事有点奇,之前给她饭吃的人家少说也有七八家,总不至于对一个一面之缘的妇人突然就长了心。这位主母也觉得奇怪,又不好把小女孩家家推走,也不可能任由她跟着自己,站在原地不知道能做什么。
还好是一个打麻将的大伯说了句话:推三遍都不走,还推什么啊,领着吧。
妇人想了想,似乎多个女儿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家里也没有。就把马灵芝领回了家。丈夫也没有过于不乐意,只说了句,领了就领了。
妇人问她:你姓啥?
马。
叫啥?
不知道。
妇人说,就叫灵芝吧,好活。
灵芝怎么好活?丈夫说,这么洋气不适合她。不如叫冬梅。
叫冬梅容易出贱命,还是灵芝好。妇人说。
于是马灵芝就免去了被叫马冬梅的命运。
只是据说马灵芝后来曾说自己娘家不姓马。但当时为什么这么说呢,她也不清楚。她的耳朵里曾蔓延过无数个姓氏,但只有这个被她说了出来。那时候户籍是乱的,到处是日占区,能活着都不容易,谁去真的在意一个小女孩叫什么?不过是方便称呼。
一年之后,马灵芝正式成为这家人的童养媳。没错,这户人家就是老王家了。几年后她和王青山正式结婚,有一对夫妇从外地来寻她。但是马灵芝坚决说这不是自己的父母,她一双手攥在大红门边,几个邻居把那两个人和马灵芝拉开。马灵芝走回屋的时候扭头三次,但那对夫妇居然真的再也没回头。
看,肯定不是亲生。马灵芝后来这么回忆说。
这便是推三遍的来历,说起来也不足为道。仓平有没有这种风俗至今也没人清楚。但马灵芝执行得很好。
偶尔不那么暴躁的时候,马灵芝会用推三遍的方法判断探望的亲属是不是骗子。每逢有人看她,都要推三遍。渐渐,看的人就少了。
据说,她年轻的时候曾失去过一个孩子。当然,也有人说,她失去了三个孩子。那些孩子每一个都曾虎头虎脑,有的死于童年,有的死于青年。但这些人,李挪统统不知道是谁。他们就像是盛过记忆的罐头,被打开过,就再也无法继续保存。
李 挪
爷爷的身体已经愈发不便,姑姑们除了搓麻将和打扫卫生,更不会和奶奶交谈。她已经成为家门口一件毫无存在感的摆设。
玩起木头人游戏的时候,奶奶喜欢藏在衣柜后面。因为行动迟缓,永远都在那几米的间距徘徊。
为了让游戏持续久一点,我只能假装找不到她。任凭她“妈打,妈打”喊着,就是不走上前。奶奶也非常听话,依然执着地闭着眼睛。我就在这间隙中游走于她和爷爷的房间。
游戏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奶奶的孤独——我能看得出来。至少她不用在那些空无一人的时刻长久伫立在门外,保持同一个斜眼表情面对着整条井巷街来来往往的人。
这些在我看来缓慢的行走,转换在她的视线里不知是不是变得尤为迅疾。
而在她时不时还会有的观望中,我常常走进她的卧室。
那是一间长方形的,并不朝阳的房间。房间里有缝纫机、收音机,还有一部奶奶始终不会用的老人机。然后就是一张很大的床。一般只有奶奶一个人睡。只在特殊的时候,比如她深夜起床照镜子被自己吓到又开始发病,呼喊着妈打之外的奇怪字句时,爷爷或者远远赶到的三姑会陪着她睡一夜。
但多数时候,原本荒芜的老年时代,恰需要陪伴的时候,她的周遭是没有人的——这句话是谁说的我忘了。
奶奶已经学会了用自言自语和各种毫无规则的肢体动作给整个无聊时光打满气,这让她神采奕奕却又神游千里之外。比如玩木头人游戏的时候,我扫视一圈把“定住”的她“找到”那一刻,她往往会因为过分沉浸自己的世界突然就被我吓一大跳。
她每被吓一次,都会突然清醒一阵。
清醒的奶奶仍然不会说话。她只是会变得像个明白人一样,端端正正坐着。有时候也会像真正的老太太看着我,而不是惯常地、斜着眼,嫌弃地看着我,就像她冷冷注视着街上每一个人。仿佛所有的怨气,都因为患病这个合理的出口,泼洒了出来,喷射了出去。
短暂的清醒过后,她依旧像惯常那样站着,靠着门。斜着眼看别人。只是目光会盯着对面住户新年时贴着的对联。
那是一副紫色对联。和她整整差了三岁——一个死人的轮回。
这轮回有三年,过了这三年,不会再有人提起。他们仍然会扫墓,但扫的是老人,走的却是新的亲戚。血脉不断,亲缘延续,除了是个场面也没什么了。就像此刻她站在这里,仿佛把仓平尽收眼底。她应该清楚我爹仍在和我妈冷战,也知道叔叔一家很久没来看她。她一定知道很多事,只是我不想列举了。
井巷街呈扁平状向东南方向延伸。所有的树、麻雀,还有顶楼浴室上空飘荡着的柳絮。它们一股脑朝着那个方向,像一张伸展开的、长条形的地图一样,跨了过去。跨过每个仓平人的裤裆,也跨过他们或站直、或佝偻的背影。这像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告别。而我们视线的远方,是一首始终未能知晓名称的佛乐——它把他们所有人都搅进一场甜梦,不好也不坏。
外人道
老王家筹备两位老人的墓地大概前前后后花了三年时间,我们都说,还好马灵芝没有在这三年中死去,不然还真的不知道如何处理这墓地和各家出资的数额问题。那段时间,王青山倒是精神很好。他也变得不再那么沉默寡言,经常打麻将,把猫喂得肥肥的,有时候还会提一句马灵芝,但没有人想理他。墓地定下来之后,他一直吵着要去看,从年初吵到年尾,终于,据说是大儿子拗不过他,算是把他带到烈士陵园去看了。
王青山想这不行啊,这是烈士住的地方啊。可仓平唯一的墓园只有烈士陵园,如果不去那里,那还能去哪买?这事儿耽搁了好久,直到有一天终于是要去了。王逸开着车,带着轮椅上的王青山,冲向仓平郊外。
那块墓地很窄,王青山的视线停留在旁边汉白玉的墓碑上。那是不久前新死的一个老人。上面放着张风烛残年、面带微笑的照片。他皱了皱眉,侧身严肃地对王逸说:“我和恁妈,一定要放年轻时哩照片。”
这句话王逸记了很久,但过去年代里的贫穷,在王青山和马灵芝的青年时代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记,以至于无论王青山如何说明当年他们家生活富足,马灵芝和他还是呈现出一种颇有时代感的黑瘦。这让王青山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位,仿佛当年只是一种情思,在寄托的过程中被放大了。所以他的记忆开始倾斜,直到成为另外一个真相。可他无法让这个自己,去说服那个自己。
因此,王逸最终准备放在他们二人墓碑上的照片,是一张中年照片。那时候他们胖了很多,满脸堆笑。这张照片经过上色,让王青山和马灵芝重新焕发神采。
王青山对这张照片很满意。为此,他特别要求打一桌麻将。那大概是老王家的棋牌室里,最安然的一桌麻将。几个子女不再因为谁赢钱谁输钱争执不已。他们史无前例地非常和睦,整个牌局呈现出其乐融融的昌盛景象。
甚至王逸自己也从顶楼浴室出来,坐在楼下指导王青山出牌。李红杨则继续做着自己的拿手好菜酥肉面条。
面条的香气从三楼一直飘到二楼,然后是一楼,接着蔓延了整个井巷街。那一阵,估摸有好些人是冲着李红杨那手好酥肉面条才去老王家棋牌室打麻将的。
但是这日子也没持续多久。王青山在连续打了三个月麻将之后,终于进了医院。不过第二天就出来了,回去之后还睡得特别沉,以至于王逸粗重的敲门声他也没有听见。那天,王逸在醉酒后把车开进了旁边吴记鸡肉丸子的摊位上,撞坏了一个压井和一桶刚炸好的丸子,甚至把他们的门檐都撞出了豁儿。他被发现的时候正四仰八叉躺在自家门口。是早起打扫卫生的清洁工把他喊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几个早起上学的孩子和送孩子上学的保姆吓了一跳。
这个长期呆在顶楼浴室的男人,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李红杨则在那个时候打开窗户通风。她知道丈夫一夜未归,只是这似乎未能引起她的警觉,也或许她只是压制得很好。这场她以为的风化案件最终以意外醉酒结果,让她颇有些措手不及。
李红杨只知道那个早晨非常平静,她把王逸拖到楼上卧室的时候,王青山才从睡梦中醒来。他越来越懒惰,头脑趋于迟钝。口齿的沉默让他安然呆在自己的那个世界。所以当他颤巍巍站起身准备把马灵芝叫起床的时候,他几乎是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哎,起来啦。”
可马灵芝没有起来。她看起来非常平静,睡得安详。王青山推了她几下,就放弃了继续推的欲望。他走出那间小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下。然后拿起电话通知李红杨:“老婆儿不在了。”接着,他穿过空荡荡的客厅,又来到马灵芝的卧室。她的床看起来四通八达,而窗口的风摔进来,像要赠给他一个四分五裂的日子。而他感到一阵炸裂的寂静,就像是无数张着嘴但发不出声音的人对着他的耳朵做表情。
选自《青春》2016年第3期
原刊责编 邵风华 本刊责编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