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之夜,或反南迦巴瓦
2016-05-14文珍
文珍
梦就结束在失掉控制的一刻。从此之后他完全自由了。
1
在东措国际青年旅馆第一次看到苏荃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左右,拉萨的阳光刺眼而漫无目的地洒满整个庭院,周克当时正在走廊阴影的长椅上看一本书——《图解西藏密宗》。封面非常花哨,宣称让你在一个小时内即可认识“世界上最神秘的宗教”。当地的新华书店只能买到这唯一一本和密宗有关的图文书。他注意到她从远处望向拿着书的自己时神情相当淡漠,没准是把他当成普通观光客了,在拉萨待个一两星期,就号称自己玩遍了西藏的那种。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对自己现在的游客姿态感觉相当满意,戴一副硕大无朋的雷朋镜,宽松的探路者卫衣套一件羽绒服,松松垮垮的嬉皮裤子,暇步士登山鞋。仿佛随时可以出发去珠峰大本营的样子,谁能够想象他其实已经一步不挪地在附近的平措晒了三个月的太阳,今天才刚搬过来。和平措差不多,东措门口的小黑板上同样贴满了条子,发起者注明打算出发的时间和目的地,诚邀一或数个同伴。大多不限男女。但艳遇的希望或多或少存在在每一个观光客的心底——他的意思是指,那些孤身一人的驴友们。从夏到秋,观光客一直络绎不绝。也颇有一些人找到了他们所想要的:大量风景照片,一段不算坏的ONE NIGHT STAND,可以回去津津乐道好一阵子甚至足以完成一本游记的沿途见闻,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图解西藏密宗》的第一页,是藏传佛教各教派主要寺院分布示意图。他低头清点,除拉萨市区内的几个大庙,其他基本闻所未闻。只对江孜寺和桑耶寺稍微有点印象,好像在一本什么游客指南上看到过,江孜十万白塔,桑耶寺是整个西藏地区最古老的寺庙……听上去不错。好吧,也许可以去这两个地方,离拉萨都不算太远。
她突然间向他走过来。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她独自站在白晃晃的阳光之下,把小黑板上的所有寻人告示逐一看完后,她转向他。
他其实老早注意到了她,这个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女人。下午两点半,正是观光客们出去觅食和观光的辰光。偌大一个东措空空荡荡,连登记住宿的小姑娘都不知去向。只剩他,还有她。如果她过来是要和他搭讪,他大概会耸耸肩说:Sorry,I dont know Chinese。周克早就发现出门在外,扮演日韩人士是有效摆脱陌生非美女纠缠的最好办法。
结果她走向他,却中途在庭院的长椅处停下,同样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如意高地》。他斜睨一眼,促狭地想,这样一男一女各拿一本书低头坐在长椅上,真像若干年前的相亲啊。然而他已经被好奇心打败了,主动先开了口:美女,从哪来?
她仿佛没听见,过好一阵才放下书对着前方说:深圳。声音低沉特别,女中音。
好地方。来拉萨多久了?
一年。
如果不是院子实在空无一人,他会怀疑她是在向别的人说话。他仔细看着眼前人:中等个子,短发,没戴墨镜,没裹女游客冬季必备的尼泊尔大披肩,没背半人高的小鹰48,更没随身携带SIGG水壶。穿一件灰羊角扣呢子厚大衣,纤瘦的小脚水洗蓝仔裤,咖啡色短靴,看上去有点像个酷儿。左耳一排三个闪亮的铜耳钉,而且只有左耳。眼影涂成蓝色,亮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小T。他迅速下了定义。这种人在北京三里屯的PUB和朝阳公园一抓一把,再早些,就是东单公园。小T的特点就是打扮像GAY,可同时又是个女的。
一年了啊。他说。嗬嗬,居然比我待的时间还长。我也来仨月了,之前住平措,刚搬过来。很高兴认识你。
她矜持地伸给他三个涂了蔻丹的纤纤指尖,刚被握住就迅速抽回,没再接话,低头继续看书。一缕阳光不知何时移到了她正看的书页上。她向他这边侧侧身躲开。眼睛始终低垂。轮廓比一般的女子要分明,却因此并不比一般的女子更好看。皮肤倒是又细又白,配上齐耳BOB头。仍然像T。
装什么装。他怀着被冷淡的心情轻视地想。这个城市里冒充有文化的观光客越来越多了,还不如那些吵吵闹闹扎堆的旅行社土豆来得更有意思。她以为她是谁,安妮宝贝小说里罹患绝症的女主角?
他倏地站起身,转身回了房间。
2
第二次见面是在大昭寺外。
东措离八角街近,他随便披了件街上淘来的军大衣去买盒烟,却赫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到了她。她换了一身荧光黄羽绒服配紧腿打底裤,戴一顶尼泊尔式的毛线护耳帽,唯独手上举着的古旧转经筒和这一身不甚协调。他本不想再和她搭讪,但那天她模样还算正常,也没再化妖异的妆。隆冬的寺庙前成千上万的香客里,他们两个汉人算是异数。于是他走上前去,轻拍一下她的肩。
你今天看上去比较像个游客。
她受惊回头,看到他时神情有一丝戒备。你是谁?还是那样,有一点低沉的女中音。
我们在东措遇到过的。
哦,你。她大概也在极力搜索对他的印象,神色迅速恢复如常,眼带笑意。人群如河水一样从他们身边盲目虔诚地流过去,他们站在原地。她手里的转经筒随着惯性仍在轻轻地转着。
后来他对她说,我无法理解你第一次和第二次的表现为何如此不同。
她说,也许是你第二次比第一次打扮正常点,至少没那么Bling Bling地嘚瑟。穿军大衣也比较帅。
他忍俊不禁:那你也是。大白天干吗画那么重的眼影?
她笑笑:那天下午乐队有活动。反正是在室内。不夸张点没效果。
你搞音乐的?
你以为呢?她白一眼他:纯二逼拉漂?
他嘿然:还以为你和我一样俗。不都说嘛,现而今新三大俗,开咖啡馆,开客栈,辞职去拉萨。我也是等辞了职过来才知道,他妈跑这么远赶上这么一俗趟儿。
你以为来拉萨挣钱不俗。她笑道:为都俗,相请不如偶遇,今晚请你吃饭。
我来我来。他说:怎好意思让美女请客。
这句话似乎让她特别高兴。不知道是为了“美女”,还是为了请客。
那天他们吃的是一家小烧烤馆子,她建议的,说这家材料新鲜,风干肉也正宗。店里有几个藏民,也有好些用南腔北调吆五喝六的游客。元旦将至,店里也许为制造某种节日气氛,在日光灯外糊了一层淡红的纸,整个店笼罩在一种黯淡的牛肉色里,看上去还不如不糊。她比想象中健谈,说以前在深圳的本色酒吧上班,待腻了,就跟几个朋友来了拉萨。这边总的来说,钱更多人更傻,虽然活并不更少。
他来拉萨这么久,一直也没交到什么朋友。这一天也很高兴。他告诉她自己是干金融的,一直在基金公司工作,中国的牛市熊市都没什么征兆,工作压力却忒大。报纸上不老鼓吹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吗,还有间歇年什么的。也是半年前因为一个投资项目和上司意见不合一直憋闷,心念一错,就想不如也给自己放个长假。
挺二的吧。他说完,自嘲地一笑。
苏荃说:一般以为只有文艺女青年才这么干。没想到一男金领还这么有情怀。
也是因为要逃婚。他喝多了,有推心置腹的冲动:在一起五六年的前女友分手没分干净,后交的九〇后又一心逼着赶紧结婚。我自己还没想好将来怎么回事呢,干脆一走了之。
原来你是这么一渣男。她说。那我就……
就怎么?他乜斜着眼:放心,我不爱吃窝边草。朋友嘛。他其实是想说,像她这样的,根本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但这话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说。
是渣男我就放心了。苏荃严肃地点点头:正好晚上没演出的时候也无聊。以后常去找你玩。
他俩就像真正的哥们儿一样哈哈大笑击了个掌。那天晚上真喝了不少,两人的眼睛都喝得泪光闪烁,头越来越沉。最后终于把苏荃给喝吐了,还是他把她背回去的。她在他背上还不安分,老说,你看,星星。拉萨的星星。和北京的星星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别乱动。他说:看你瘦,齁沉。
还没胸。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3
周克住在东措二楼的205房间,苏荃住在另一头的247。两个房间隔了整整一条又高又窄的走廊。本以为苏荃说的不过是醉话,不料她后来真的随时随地过来敲门,且毫无规律可循,有时上午一起床就来了,有时半夜十二点才不期而至。冬天的拉萨是淡季,整个东措的入住率都低,也许统共不到二十个人。他也奇怪她在东措待了差不多一年,却始终显得和其他人不太熟。
有时候他们走在一起也会遇到同旅馆的人。她端着脸目不斜视地过去,其他人也只好假装没看见。问她为什么,她只说:那些王八蛋没安好心。
那他呢?她眼里他就那么安好心了吗?
这点让他不免暗叫惭愧而又洋洋自得。
一个人的旅途到了尾声实在寂寞,他一开始就放任她在房间里待到很晚,自己则该干吗干吗,甚至径直拿着睡衣进浴室洗澡,出来斜靠在床上看书,她靠在另一张床上。两个人姿势相同,都竖起枕头,当靠垫。
他也不太知道该和她聊什么,每天都耗在一块儿,哪来那么多话说。但她也并不介意。两个人一开始就摆出一副老夫老妻的姿态。扼杀了彼此之间本来就微弱的,一点点性的可能。
她长得的确离美人的标准很远,但也远非那种掉进人堆就拣不出来的长相。颧骨突出,鼻梁很高,骨架比一般的南方姑娘要大。低头看书的时候,灯光把睫毛的影子浅浅地打在纸页上,他刚想顺嘴夸她,却突然发现长得超越现实,是假睫毛。
除此之外,苏荃只要没有演出,就不化浓妆。但常年使用香水,在不开窗的室内十分呛鼻。这点他并不喜欢,但同样可以忍受。相较而言他最不喜欢的大概是她的声音,偶尔高兴起来,嘎嘎嘎笑得像公鸭。身材虽不好,但好在够高,穿起衣服来倒是好衣架子。
他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时常偷偷打量她。但是他更时常提醒自己很快要回北京,最多再待半月。以他那种怕麻烦的个性,当然不会在旅程的末尾给自己找事儿。何况——面前又不是天仙。
她那种古怪的调调其实不太吸引人,周克想。虽然偶尔也流露刹那风情。她很明显地对其他男人没有好感,这点最让他受用。走在路上不是没有人老笑嘻嘻和她打招呼,涎着脸。他猜想这些人可能去酒吧看过她演出,是所谓的粉丝。但她也像任何一个不入流艺人一样,一直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到晚上,又自顾自来敲他的门。这点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想想看,何德何能,征服了一个阅人无数的酒吧小明星。
他们俩都存了一些书,很快就交换着看完了。有一次他突发奇想说也许可以在卓越或者当当上订购书,她反应过来,也为此很是兴奋了一阵,结果手机上网一查,西藏新疆地区,从下单到书送到至少十天。——再过十天他也许就要走了。
旅馆能收到的电视节目倒很丰富。本地的拉萨卫视上,经常会看到穿着民族服装的藏族男女在一个五光十色的大舞台劲歌热舞。苏荃看不了几分钟就转台,说这水平还不如她们酒吧。他说是吗,什么时候也去观摩一下,她却正色道,别了,那地儿不适合你。
他想那大概是她的另一个秘密世界。不让去就不去,他其实也不甚在意。他只知道她的工装必须夸张浓艳,就像第一天看到她那样,蓝眼影,烟熏妆,大红长羽绒服里一袭抹胸小黑裙。他也是有一次失眠到清晨才知道她通宵未归,整个空荡荡的楼道里,突然嘚嘚哒哒响起了熟悉的靴子声。与此同时呛鼻的香水味也随之穿堂入户。半睡半醒之间,他拉高被子,捂住脸。
那天她一直睡到下午才来找他吃晚饭,他什么都没有问。以他们的关系,也不合适。他总有一种感觉:她只是需要他作为某种掩体抵挡世人的好奇,甚至乐意让别人误以为他们是一对,虽然彼此之间秋毫无犯。她在暗示些什么,还是在期待着什么?
有意无意地,一起吃饭时他抢着买过几次单。她便也回请他去地道的锅庄,吃糌粑,藏餐,喝酥油茶。他惊诧于她对藏餐的熟练程度。糌粑应该这样吃,她一边掰一边给他示范。要用筷子这样搅,才不会糊在碗底。最好用手。
你刚才好像没洗手。他提醒道。
她低头:一直这样吃。总忘。随手在身上擦擦,动作一如路边随处可见的康巴汉子。但擦完手在空中甩干的时候,却又跷着小兰花指。轻咳一声,娇柔地提醒他最好赶紧忘掉刚才这一幕。
除掉这些不调和的地方,让周克印象深刻的,也许是她特别注意演员金星。每次换台不小心换到有金星的节目,都一定会认认真真看到尾声。那个招牌动作“完美”她学得比王祖蓝还惟妙惟肖。渐渐就发展到他任何一件事都故意问她完不完美,一开始苏荃必然富有感情地用手背一拍手掌,啪地分开,眼神不屑:完——美。他次次都哈哈大笑。这简直就成了他们相处的一个百玩不厌的老梗,直到有一天苏荃拒绝再演。问她为什么,她说:你就觉得那么好笑?无聊。
他有点尴尬。此后,苏荃继续看金星脱口秀。只是不再“完美”。
本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而且再过两礼拜,就要回京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和她共处后,只好越来越频繁地提醒自己。还得早日重建旧日的秩序。而她只是一个突然乱入的不和谐音,必须用强大的理智彻底过滤掉。
偶尔在马路对面的网吧里面遇到,走过她身后时,能看到她正带着耳机浏览网站或回复邮件。像是色情网站,乳房,露点,器官特写。她很警觉,发现身后有人走过,就立刻关掉。这倒没什么,他想。想想她的妆容,这也很正常。
但有一次在房间独处,他突然心血来潮告诉她自己以前的一次特殊性经验。和一个也已经辞职的同事一起。
她那天没演出,所以也没化妆,穿一身家常格子睡衣躺在另一张床上,一边点燃一支摩尔香烟,一边若无其事地问,是吗。那刺激吗。
其实他根本没有过——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抽了什么风。骑虎难下,只好搜肠刮肚地回想所有看过的三级片细节。那个女的是从酒吧里出来遇到的,主动搭讪的他们。他们当时也正好喝大了。去酒店开了间房,他先来,然后那个同事。那女的身材怎样?还挺好的。主要胸够大。
他绞尽脑汁、磕磕巴巴形容了半天。等他说完苏荃才笑起来:一听就是假的。哥们,你意欲何为?
刚才形容细节时他没脸红,这时候简直红头涨脸羞愧无地。没有过不丢人,吹牛就丢人大发了。为掩饰这丢脸他恨不得过去一把将她推倒,但终究不敢。不是不记得苏荃看到其他人那种不可侵犯的凛然,他怀疑自己用强,她大概会尖叫报警。她个子又不小,真动手他不一定能沾光。
他最终只能讪笑:你懂,你试过?
她轻轻吐出一个烟圈,姿态撩人:我凭什么要回答你。
随即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诶,两点了。
她在他房间度过的那些夜晚,几乎养成了铁律,决不超过半夜两点,一旦到时间,当即停止手头正在进行的一切活动,不管是看书还是看电视,立刻起身告辞。然后他便能听见熟悉的拖鞋声噼噼啪啪,由近而远,最终消失。
通常来说他的睡意也随即如约而至。
但那天晚上他彻夜辗转,绮念丛生。又悔,又恨不能立刻起身去敲她房门。但他最终还是靠自己解决了欲望。一边数着回京的日子:还有十天。最多十天。
4
进入一月后夜间气温越来越低,到了屋子里开两个电暖气仍然簌簌发抖的地步。空气里都是凝固的冰碴,呼吸一口都会觉得刺痛。虽然白天的最高气温依然很高,在阳光下总有二十多度。
他起初担心那夜的尴尬之后,她第二天就不肯再过来。不料她若无其事,第二天照常上门。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条纯黑镶彩的毛毡裹在头上,一直从头顶裹到下巴,再戴上墨镜,外面套上长棉袍子,加上深目高鼻,整个人一下子就成了中东妇女。他放下心来取笑。她说,这样在高原上挡风。
也许是出于重修旧好的欣慰,他决定邀她结伴去林芝看南迦巴瓦峰。已经买好了十天后回北京的机票,时间还来得及看一眼雪山再回来。她答应得比他想象中更爽快。
她完全不怕他这件事,起初让他得意,现在却让他沮丧。对于她来说他似乎没有性别。
这时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认识已经快半个月了。十五天朝夕相处,足够让他们对彼此的作息熟悉。他知道她白天如果不补觉,会去大小昭寺转转,或者去色拉寺听辨经。他则宁肯在院子晒太阳。他们几乎从不相约一起出去闲逛,除非结伴吃饭,可以多点几个菜。他爱吃生黄瓜——地地道道的北京习惯,如果能蘸一口酱就更香。有时他还没开口,她就替他问:今儿有黄瓜吗?有时有,大多数时没有。他若是吃到了,会管那天叫“好运日”。而她的好运日则是店里那只猫偶尔愿意主动跳上膝盖的日子。
大部分时候,他们俩只默默地在门口的鲜族馆子分头吃两大碗鱿鱼炒饭,一模一样的内容,她吃不完,会提前把一小半拨给他。他从第一天起就欣然接受这馈赠,买单则各买各的。有一次他开玩笑道:这样不太公平,因为事实上她每次只吃了半份,却要付一整份的钱。
她却说,没关系。反正吃不完也会扔掉的。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用那么直接的。他略有点怏怏地想。
某天饭后她说得去酒吧临时救场,让他一个人先回。他闷声说好,却情不自禁打了辆车跟去了酒吧。这行为他当然对自己也没法解释。也许他只是想看看她每天在哪工作,看她到底表演些什么。
到了酒吧门口,却发现是个什么雪山之巅私人会所俱乐部。看门的保安人高马大,像退伍兵:您好,这是私人会所,您的会员证呢?
周克脱口想说自己是苏荃的朋友,终究又怕惊动了她。
办一个会员证多少钱?
一年十五万。保安面无表情。
就想进去开开眼,一次给你五百,成不?
您真逗,拿这五百放您进去,我日后就别想干啦——明白啥叫私人会所吗?
他又软磨硬泡了一会儿,实在没戏才悻悻然离开。临走时,俱乐部门口仍不时有豪车停下,周克此前从来没想到原来拉萨也有这么多玛莎拉蒂、辉瑞、保时捷。而文艺青年所能看到的一面,无非是八角街的冈拉梅朵、玛吉阿米,丹杰林巷的老鬼家,咖啡馆墙上贴满在路上的蓝天白云,笑脸,自行车。
而这也在拉萨。这也是拉萨。
最终还是去了常去的冈拉梅朵。周克记得那里有个长得还不错的服务员拉玛。
拉玛不在,她结婚去啦。一个皮肤黧黑的藏族女子微笑着说,牙齿洁白,眉睫浓密,应该不是假的。他一直以为拉玛只有十五岁,居然就要结婚了。难道现在连藏族姑娘的年龄也变成一个谜了吗?他突然想起自己始终忘了问苏荃的年龄,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任意一个数字,都可能。
他为自己叫了一壶酥油茶,坐在长条方桌的最边上自斟自饮。旁边坐了一对男女,男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一开口就说:我九七年来援藏的时候……女的一头褐色大卷,细眉笑眼,白皙的脸上有几颗雀斑,约摸三十出头。一看就知道两人新勾兑上,他为自己倒了第三杯酥油茶。到现在男人还停留在痛说革命家史的阶段,九七年就来西藏了,怎么现在还没骗到一个姑娘为他留下?这个故事也不知道说给多少人听过了,熟极而流,抑扬成诵。
今天晚上他们会不会开房?他促狭地想:应该不会。援藏老干部有独立住房,除非是偷腥。淘金客,援藏官员,各路文青:这就是拉萨的三重人世。真奇怪,每个阶层都以为在天涯海角更容易找到真爱。一旦回归日常,所谓真爱又就此一笔勾销。他在旅途中还见过原本陌生的男女旺季订不到房凑合着住同一间的,像武侠电视剧里的桥段。第二天便以情侣姿态出双入对,等到中途出现意见分歧,又可以轻而易举地分道扬镳。由此看来他的情欲始终没有大到足以理解一夜情的地步。而旅馆其他人却早以为他和苏荃好事成双。
造成这种局面,一多半得怪苏荃几乎每晚都过去找他,又大摇大摆地深夜从他房间里踱出来。一次一个山东哥们喝醉了在走廊里拦住他:她……还行吧?
什么?
苏荃啊……床上,那个,不行吧?
他看着那张涎着的通红的脸,一阵厌恶。什么乱七八糟的。
东措好几个男的都碰过钉子呢。她也不是一般人。还是老兄厉害,品味独特。
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从脊椎底部一路蔓延开。他说不好是更憎恶这人本身还是憎恶这人对他和苏荃床笫细节的猜测。
但他什么话都没说。低头一笑,权作默认。
倒到第七杯酥油茶的时候,周克终于发现自己进店之后念头一直在苏荃身上。一大壶酥油茶即使对于一个成年男人也实在太多,他问那个新服务员:有酒吗?
那女孩汉话估计不太好,没太听明白,眨巴着眼。
酒,啤酒,拉啤!
这次她听懂了。他于是郁郁地,连灌三瓶。
头昏脑涨站起来准备去结账的时候,突然听旁边那矮胖干部小声对那个女人说:一看就是新来的菜鸟,高原反应。我们援藏的都说,来西藏有三不知道,吃饭不知道吃饱没有,睡觉不知道睡着没有,喝酒不知道喝醉了没有,哈哈哈哈。
那个女人也笑起来:这不成了白痴吗。
你说对了,在这儿待久了就是白痴……所以我才被你迷得五迷三道,嘿嘿。
拉萨海拔才三千七百米,你说我有高原反应?实在看不惯那低级调情,周克捋起袖子摇摇晃晃走过去。矮胖吓了一跳。声音发颤地努力不在女人面前输了气势:老弟,找抽?
真喝多了,加上之前被挡在俱乐部门口受的一肚子闷气,血往头涌,酒馆的一切都开始影影绰绰,神龛前的布达拉宫模型,牛皮纸糊的吉祥八宝灯笼,穿民族服饰的服务员们,铺着七彩桌布的长条桌和重影的啤酒瓶。摇晃中似乎只看得到面前那张可恶的笑着挑衅的胖脸。突然之间,他想伸手过去揍扁它。
5
同志,为什么打架?
不知道。
老赵是个援藏干部,你娃不晓得?
你说那个吹牛皮的傻逼叫老赵?好像是听见他说是九七年就来了。
知道你还打他?
干部就打不得?
乱弹琴的嘛。今天晚上你就待在派出所好好写检查吧。别以为我们当地公安管不了你们这帮吃饱了撑的游客!瓜娃儿!
事后很久,他仍记得那个拘留他的公安很年轻,皮肤几乎和本地人一样黧黑,满口川普。如果不是在这样古怪的情势下,他真想和这年轻公安攀谈几句,比如说为什么愿意来拉萨啦,在这边生活习惯不习惯啦,诸如此类的废话。
公安把他一个人留在拘留室里,就咯哒一声锁门走了。他听见他在门外对另一个浙江口音的同伴说:那娃其实也没得多大的事……不过不关一晚,对老赵那边恐怕交代不过去。整个被打得像猪头,好惨的嘛。
老赵不挨打都像个猪头。同事笑道。
哈哈。
笑声和脚步一起远去,房间里陡然处于一种绝对的岑寂中,若非寒冬腊月,也许能听见窗外墙角的蛐蛐叫。他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待一整夜,日光灯惨白,墙壁颜色暧昧不清的小拘留室,空气里漫布藏民身上特有的酥油和风干肉气味,不知道多少闹事的游客和八角街小偷小摸的藏民光顾过这里,共同领略过这寒冷和恶劣空气?问题是,他是怎么陷入这境地的?
好像就是因为苏荃才去的俱乐部。进不去才带了一肚子气去冈拉梅朵。也是为了她才喝醉。
周克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概已经快两点了——正是她平时回房的时间。温度越来越低。寒气刺透他身上的羽绒服,长久不动的膝关节也发僵发疼,上下牙情不自禁地打架。他发现自己极其渴望回到在东措的房间,不,最好是她的房间。最好抱着她。今晚她回去后不会再找他?——不会,也许已经过两点了。他站在椅子上踮起脚尖从天窗往外看,一轮小而远的圆月正静静地悬浮在外面清冷的天穹下。他很少打她的手机。顷刻间,想和她说几句话的欲望压倒一切。但手机已经被那个四川小警察收走了,惯例。
下班了吗?是我。
噢。你还没睡?
我在外面。
你不会跟我来酒吧了吧?
跟了。保安没让我进去。
早劝过你,哈哈。那还不乖乖回东措?
我今晚在冈拉梅朵。
挺好,喝点儿啤的就回去吧……我这边还早着呢。
我现在在号子里呢。
怎么回事?!
嗯。喝多了,打了一傻逼援藏干部。……主要是因为你。
别瞎说了。
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
……
想象中苏荃啪地挂断电话。他呆呆地继续坐在拘留室里,好像亲眼看见她在那边眼影睫毛眼线小山明灭乱云飞渡地白了他一眼。一阵轻微的、甜蜜的电流贯穿心房。过了好久,他终于极不舒服地靠在长椅上睡着了。梦见苏荃并做了无数乱梦。黑色蕾丝吊袜带,大床,打手,被追杀。梦里他拉着她在八角街的大街小巷飞奔,后面一片枪林弹雨,硝烟弥漫。
他在梦里百忙之中还不忘记问自己:我他妈来拉萨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她。为了她呀。梦中远远响起清脆的童声合唱。罗曼蒂克,完美爱情,哈利路亚。为了她呀。
第二天中午他就被放出来了——那四川小警察还算信守承诺。在昏暗寒冷的拘留室待了一夜,昏昏沉沉,再度大步走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几乎要因光线太强烈而眼盲——第一次发现青藏高原的阳光真如壶中开水,浇到人身上瞬间就会灼伤。街上的行人仍然穿着鼓鼓囊囊的大袍子,匆匆从身边经过。他这一刻比其他时刻都更意识到自己和他们毫无干系。他自有他的同类。他的同类在东措247。
急急进院,上楼,拐弯,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笃笃笃笃,却没人开门。他有点失落,本以为苏荃一定会在房间等他的——刚一闪念他就笑了:凭什么?
一路从派出所赶回来的心劲儿,一下子就泄了气。他自嘲地想,这就是在青藏高原上待久了的坏处,脑积水的程度着实不轻。明天就要一起去看南迦巴瓦峰了,车子早几天也联系好了,就算一晚不见,又有什么干系?
前一天没睡好,他把自己裹在棉被里三个钟头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睡着。突然想起老赵说过的三不知道,第一就是睡没睡着不知道。其实这个狗娘养的说得挺对。应该告诉他还有第四个不知道:爱没爱上,不知道。
爱肉体还是爱某种无法靠近的神秘感,他不知道。
三个小时之后暮色重新降临,房间渐渐如一艘没入海底的沉船。他在床上,心想她大概在大昭寺。这念头让他一跃而起。
夕阳西下的大昭寺终于迎来一整天中最美的时刻。整个寺庙都被斜射的阳光涂上了一层厚重的金,屋檐下默默排队等待的藏民如剪影,如牺牲,就算偶尔交谈也充满严肃的仪式感。他混杂在那些等待的藏民中,鸡鹅一般伸长脖颈。
看寺的工作人员是汉人,很年轻,脸庞被晒得和当地人一般黧黑,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人群,会在某个人口密度到达巅峰的时刻,突然咯吱一声扭开栅栏的牛头锁:一个个进,莫挤,莫挤!
但他和其他人一起一拥而入。
进寺后光线愈加暗昧。最后一缕阳光微弱地从山门射进,千万人争先恐后地穿过那光柱,刚才还万头攒动的人群霎时分流,开始遵循某种神秘仪轨不规律运动。即使是藏民也是有好奇心的,他想。那些从遥远地方五体投地过来朝圣的藏民,多半也想仔细看看这座著名寺庙的诸多佛菩萨度母,泥塑金身,五彩壁画。他紧随这些满怀景仰而屏住呼吸的藏民缓慢移动,四处张望。
没有,哪里都没有她。
说也奇怪,那其实是他第一次进大昭寺。除对那尊十二岁释迦牟尼等身佛有所耳闻之外,他对其他展品几乎一无所知。他在那些双身佛,大威猛金刚和被紧紧搂抱住的佛母面前静静驻足。更奇怪的是那些佛母和金刚的身体相比,完全小得不成比例,简直像娃娃被大人抱在怀里;所谓乐空双运,定慧双修——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沉浸在这恐怖又情色的狂喜中无法自拔,短暂遗忘了来此处的目的。
他忘了她,也忘记了身之所在。空气里弥漫着的藏香、酥油和体味混杂在一起的气息,让他陡生五体投地之念。殿堂高远,佛像辉煌,梵乐悠扬,表情如喜似嗔,一切皆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肉身被人群拥推着,如步踏莲花,随波逐流,欲念渐渐飘荡到一个无法理解的境地去——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在磕长头。
是和藏民们一模一样的标准长头。先跪下来,双手高举长放伏地,缓慢起身,随即起身再拜。几乎所有佛像一个不落。他在东殿远远看着西殿的她,那一刻竟非常渴望和她交媾。最好能亲眼看清她面部表情是喜是悲。他想在她脸上看到佛母的脸。前所未有地,他无比渴望屈服于某种自然力量。
再出寺时,天已全黑。没有路灯,一出门就如不会水的人跌入海中,载浮载沉。八角街的一些店铺远远亮着灯,近处的倒老早就关了,星星点点也如暗夜灯塔般遥不可及。他做梦一样踉跄在这黑暗的异乡。她应该早已经回东措了,他想。意念无法满足让他浑身骨头作响作痛。眼前唯一的可能性,唯一的人。压抑多时仍如滚水般自顾自升腾而起的,是在懒惰不愿负责任的都市病外,再度渴望和一个具体的肉身发生所有可能的关系。
为这灵肉相交的一瞬,他同意万劫不复。
6
那天晚上她一直没出现。他在房间等了很久,睡着也没关灯。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歪靠在床边睁开眼,没关的日光灯被窗外的天光对比得惨淡失色。想起拘留所里关于苏荃的绮梦其实也并非第一次。比如有时梦见去远方,沿途皑皑的白雪安静地卧在巨大的裸露的石头上,冬天树木的骨骼完全袒露在外,线条完美精致,没有一片残叶的极致减法,反而生出一种极简净又盛大的美。就像苏荃没化妆的素颜。另一些时也会梦见陌生女体如一尾鱼一般轻轻滑入被窝,那也许同样是她,触手冰凉,随即热暖。他的欲望喷薄而出,醒来被窝一片湿凉,像青春期。
他还梦见过一个杀人犯,千里迢迢跑到拉萨逃命。在梦里他没机会知道那是谁,要到哪里去。那也是苏荃吗?他每天面对面,却仍不认识的陌生人?能够确定的,只有昨晚在大昭寺看到她的跪拜如仪、内心的强烈震动。他深信她一定藏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足以让人变得深邃性感的秘密,像树洞。他渴望以男性欲望本体,强力贯穿。
就好像梦还没有醒,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他迟疑了好一会才去开门。
果然是她。她如平日一般若无其事穿戴整齐地出现在门口:走吧。约好的车来了。
去哪?
南迦巴瓦啊。她皱眉,笑。
他才想起这天正是约好要包车去林芝的。这也是看看拉萨之外的其余西藏的最后机会了。但凡活着,总要苦寻一个意义。连离开拉萨,也好像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收梢。所以要去南迦巴瓦,看那据说全中国最美的雪山,动人程度超过珠穆朗玛,然而只有在冬季最晴朗的日子才能看到,其他时候则永远云遮雾罩。它在藏文里的意思,是“害羞的神女”。
害羞的神女。被暗示应当勇往直前的他。没有头绪的情欲纷纷扬扬。他试图看清前路,短时间内一无所获。他走到窗前,用力拉开窗帘,试图让前一晚强烈无伦的欲望在光天化日里如一片薄冰般消失。却忍不住抱怨:这两天你也不找我。
她笑道:来过两次,都没人。还以为你不声不响回北京了——也不知道躲什么。没走就好,师傅还在楼下等着呢,快收拾。有话咱们路上再说。
她找过他就好。这个陌生人。这个在他离开前才出现的陌生人。这个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的,人。又像得着神启,他充满感情地说,苏荃。
她诧异地看他,笑起来,在另一张床边重新坐下,翻开一本书,做出好整以暇的姿态。他走过去重新用力把窗帘拉上,房间再度陷入昏暗之中。她更惊异地扬起脸,本来不够美的轮廓在暗中却柔和许多。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
她似乎也察觉到某种危险,站起来走到窗口用力推开窗:快点——那个师傅该等急了。不待她回身,他粗暴地一把抱住了她。这拥抱让他模糊想起曾经纯情时代的拥抱:送别的车站,未完成的私奔,作废的火车票,永久消失的可能性;但同时又完全是陌生而崭新的体验。陌生的身体,陌生的强烈爱欲。新世界的帷幕在面前徐徐拉开,未曾经历的情感如流沙般倾泻直下。
她迟疑片刻,回抱他。
她在他怀中他这才知道她有多么硬和瘦,双手抱着的肩胛骨削薄如振翅欲飞的蝶。他不能让她就这样飞走,开始低头吻她的嘴,力道明确把她推到床边去。她到底是谁?她爱他吗?她会和他回北京吗?或者他肯为她留下吗?这一切都没有答案。但这一刻必须结合。只有结合。
进展不算顺利,她一直吃吃笑着闪躲。同时他骤然听见楼下响起一种古怪刺耳的声音,良久才停,立刻又响。前半生的情感隐隐约约地被这噪声唤起,照亮,一瞬而逝。他又想:我到底为什么会来拉萨?就是为了遇见她吗?
楼下经久不息的噪音,听久了就像梦中的童声合唱:
为了她呀。罗曼蒂克。哈利路亚。为了她呀。
怎么了?
是那个包车司机在按喇叭。她在他怀里吃吃笑了,如前一样低沉地说:还有,我做过手术,你知道吧?
手术?
旅馆那些人一直没告诉你吗?我当过二十五年男人。
他相信听到的全是幻觉,又害怕放手一切就此烟消云散,继续木然地,在昏暗中死死抱住她。他和她就像惊涛骇浪的海面上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这是他来到拉萨的第一百零一天。一分钟前他刚刚决定放弃抵抗情欲、命运、人世。而她也许也刚刚放弃抵抗他。他本来只需要再坚持一个礼拜,就可以保持一个对西藏的完美错觉,封存一段未曾开启的完美艳遇,离开。
他本来将会对许多人说起南迦巴瓦,说起苏荃,并把她描述得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妩媚,都要充满传奇性,都要美。
怀里苏荃的嘴因为情欲微张,脸看上去也有点变形。他注意到她除了涂迪奥的魅惑正红唇膏几乎没化妆,又刚被亲吻晕开,看上去有点像咧开大红唇的麦当劳小丑。他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她说话时明显上下的喉结。
苏荃闭眼等了好一会没有下文,有点伤心:唔?
巨大的欢愉轰然坍塌,如遥远的南迦巴瓦峰顶上的持续雪崩。他想,比来拉萨更俗气的是究竟为什么非要去看那不愿示人的雪山?窗户大开,市声如潮,楼下喇叭喘息片刻,再度尖锐地响起。这一次它似乎决意要永恒地响下去,响彻拉萨的角角落落,从玛吉阿米,到雪山之巅:
为了她呀。哈利路亚。罗曼蒂克。为了他呀。
选自《天津文学》2016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崔 健 本刊责编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