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海战中的“解放”号炮艇

叶春晖

我于1949年9月在惠阳坪山参加粤赣湘边纵队东江第一支队文工队，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10月中旬惠州解放，部队进入惠州，东江第一支队文工队又保送我们一批青年战士到惠州军管会领导的东江公学学习。一个多月后，第一批学员几十人被分配到两广纵队司令部（驻中山石岐）报到，从中又抽调一部分人准备赴武汉学习通讯业务。正当整装待发奔赴武汉学习期间，一天，我和几位战友在路上遇见曾生司令员，战友张德通认识曾司令员，他向曾司令员提出想到广州黄埔当海军的想法，没想到曾司令员欣然同意，指示身边的高参谋亲自带领我们去报到。几天后，高参谋领着我们五人到达黄埔广东军区江防司令部报到，我被分配到司令部参谋处当文书，不久又叫我到国民党海军起义官兵的训练队当文书。一个月后，训练队结束了，由于我很想当个舰艇上的水兵，就要求到舰艇上工作，这又得到在训练队学习的“解放”号艇长梁魁庭的支持，训练队的领导曹志友副政委也同意了。1950年3月，我成为“解放”号炮艇上一名炮手，平时也协助领导做一些事务性工作。

4月初，“解放”号、“前进”号、“劳动”号和“桂山”号出航至雷州半岛海安，准备参加渡海解放海南岛的战斗任务。“解放”号的任务是掩护陆军乘木船、机帆船登陆海口市。

4月16日，解放海南岛的战役打响。23日深夜，几百艘木船和机帆船载着陆军的数千名指战员，在照明弹齐发如同白昼的环境下顺利登陆海口，敌人驻军提早向南部溃退了。“解放”号停泊在秀英码头附近的海边，附近有一座军火仓库，敌军来不及转移仓库里的武器弹药和许多军用物资，“解放”号就主动负责保护这座军火仓库。第二天，敌军派两架飞机在上空盘旋侦察，企图轰炸军火仓库，飞机在我方炮艇火炮射程内，指挥员命令开炮，25毫米机关炮向敌机打了几发炮弹，敌机仓皇掉头飞走了，我们保护了军火仓库，等候陆军来接收之后，我们才离开秀英码头。解放海口的第二天，第四野战军第十五兵团司令员邓华及随员20余人到“解放”号视察慰问。

5月1日，海南岛全部解放了。“解放”号、“前进”号和“劳动”号等炮艇完成了支援解放海南的任务后，于5月中旬陆续返回黄埔，全体指战员加紧训练，补充给养，维修炮艇，准备迎接新的战斗任务。

海南岛解放后，国民党残余部队撤回台湾，又把败退到海南岛的“王牌”海军第三舰队调到珠江口外的万山群岛，接替第二舰队的防务。

万山群岛由48个岛屿组成，是珠江口的大门，其中有大濠水道、担杆水道等，万山群岛分布在这些水道当中，因此，扼守万山群岛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1950年4月，中南军区把解放万山群岛的任务交给第十五兵团兼广东军区。广东军区江防部队司令部于1949年12月成立。由于这场战役必须有舰艇和步兵、炮兵参与，为了统一指挥，成立了以第十五兵团副司令员兼广东军区江防部队司令员洪学智为领导的联合指挥部，又相继成立了以一三一师和广东军区江防部队司令部组成的前线联合指挥所，地点设在中山县唐家湾。

5月23日，前线联合指挥所召开作战会议，再次检查各部队技术装备和作战准备情况，5月25日发起进攻。

5月23日，参加解放万山群岛的江防部队司令部所属的舰艇船只集结在唐家湾。前线联合指挥所任命三九二团副团长郭庆隆为火力船队队长，江防部队海防队副队长林文虎为火力船队副队长，率领“解放”号、“劳动”号、“前进”号、“先锋”号、“奋斗”号五艘炮艇和“桂山”号登陆舰突袭垃圾尾岛敌人舰队，掩护步兵登陆垃圾尾岛。林文虎带领“解放”号、“劳动”号和“前进”号打中路。“先锋”号、“奋斗”号打左路，“桂山”号打右路，各有人负责指挥。林文虎于23日和他的警卫员小袁一起上了“解放”号炮艇坐镇指挥作战。

“解放”号吨位小，排水量28吨，最快航速10节，艇首安装有25毫米机关炮一门、12.7毫米机关炮两挺（左舷右舷各一挺）。临战时，增加一门五七无后坐力炮，有一名陆军排长带领三名战士上艇参战。“劳动”号、“前进”号炮艇吨位更小些，才25吨，速度和武器装备与“解放”号不相上下。

5月24日晚8时许，前线联合指挥所派员送文件，一只小艇靠上“解放”号，林文虎从来人手中接了一封信件，未细看就交给我说：“小叶，你读读里头说的什么？”我就在微弱的灯光下读给他听，大意是，凌晨2时出发，拂晓到达垃圾尾岛，袭击敌海军舰艇，掩护陆军登陆。三艘炮艇夜间航行时，禁止灯光信号。

林文虎又当面向艇长梁魁庭和军事代表王大明重复了信件的内容，并向全体艇员做了简短的战斗动员，然后对停泊在附近的两艘艇的艇长做传达。三艘艇均没有无线电通信设备，在夜间又禁用灯光信号，只有靠“看”和“听”来联系了。

“解放”号在平时乘员有十二三人，临战增加到19人，铺位不够用，有的乘员蹲在甲板上或舱内的座椅上休息、小睡或打盹。好不容易到了25日凌晨1时半，值班员轻声叫醒大家，大家洗漱完毕各自走向自己的战斗岗位。

凌晨2时，各艇起锚起航，依照规定次序鱼贯出港。

港湾内漆黑一片，天空看不见半点儿星光，只听见发动机的轰轰响声。甲板上的指战员在各自的岗位上认真辨别前面及左右的物体或灯光。虽然海面平静、漆黑，但偶尔也能见到一点点闪烁和移动的亮光，原来这里是一条航道，经常有商船来往于香港—澳门—广州之间。

从唐家湾到垃圾尾岛航程约18海里，“解放”号已航行一个多小时，行程过半，信号员毛鹏程（武汉船员）报告说：“原来跟在我们后面的‘劳动号和‘前进号不见了踪影，连机器响声也听不到了，现在我们是单独航行！”林文虎队长心急地说：“他们是怎么搞的，怎么就跟不上来呢？我们也不能等候他们而耽误战机啊！”但是，按规定又不能用灯光信号联系，大家只希望他们不一会儿能赶上来。但他们脱离了编队，始终没有跟上来。

“解放”号连续航行两个多小时，凌晨4时，东方微微发白，只见远处有山的轮廓，似乎有灯光在闪烁，仔细一看，远处果然有一艘船。这艘船向我方炮艇发出灯管信号，我方信号员报告说，对方问我方炮艇是什么船，叫我们回答。林文虎知道这是敌人的值班船，他说：“别理它，继续前进！”并命令各岗位做好战斗准备。

过了几分钟，那艘船再发来信号警告我们：“若不回答，我就要开炮了！”林文虎听完报告后又说：“别理它！继续前进！”不久，那艘船真的向我们开炮了，一个个火红的圆球由小到大，向我们飞过来，然后才听到炮声。有个别炮弹落在离我艇较远的水面，激起水柱，这是我们出航后第一次听到炮声。

原来五天前，在垃圾尾岛西北面的牛头岛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我军侦察队失利，驻垃圾尾岛的敌军提高了警觉，对一切经过海面的船只都要盘查。因为敌船距离我们仍然较远，我们不能暴露自己，所以暂时不理会它。

“解放”号独自行至距离垃圾尾岛三四千米时，我们看见港湾内聚集了舰船二三十艘，梁魁庭艇长一眼就认出“中海”号、“太和”号等敌舰，这些大军舰他见过多次，但二三十艘聚集在一个港湾里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请示林文虎队长怎么办。林文虎说：“照打吧，我们再靠近一点，会打得更准确。我们的小口径武器会发挥更好的作用。”

“好！听你的命令！”梁魁庭说。

接着，林文虎又向旁边的军事代表王大明说：“现在我们是孤艇作战，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此时天色大白，“解放”号全速前进，1000米、800米、500米，直至400米左右，到我艇火炮有效射程时，林文虎一声令下：“同志们，打！”艇上所有的火炮开始发射。首先对敌旗舰“太和”号、登陆舰“中海”号的要害部位进行射击，25毫米机关炮、无后坐力炮攻打敌舰的驾驶台、机舱和弹药库，轻武器也在近距离发挥威力，两门12.7毫米机关炮和两挺轻机枪攻打敌舰甲板上的敌人、炮位和山头上的火力点。

敌舰队顿时大乱，有的赶快起锚往湾外冲，有的互相碰撞夺路而逃，有的匆忙开炮而又找不到目标，只有乱发炮，甚至打到自己的友舰。不久，“中海”号、“太和”号中弹起火，甲板上敌官兵奔跑呼喊乱成一团，事后得知，敌第三舰队司令齐志鸿在旗舰“太和”号上被击致重伤。

当敌舰官兵看清楚我方“解放”号是一艘小炮艇时，就与其他20多艘小舰艇和山头上的机枪集中火力对我方炮艇猛打。

我方炮艇四面受敌，不断被炮火击中，又不时听见炮弹穿过钢板后爆炸的响声和山上打下来的子弹碰到钢板的声音。我方炮艇连续攻打了近两个小时，所有炮管都发热了，继而变红发生故障。25毫米主炮停止了射击，炮手张云飞赶快去取修理工具，当他返回正跨上舷梯时，敌人一发炮弹穿过右舷钢板在他身边爆炸，他立刻倒下牺牲了，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扳手。我和瞄准手莫志强也试图排除故障，敌人的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我感到左腿被打了一棒似的，再细看，鞋子破了一个口并有血渗出，才知道左下肢负伤了。无后坐力炮也不响了，原来敌一颗炮弹打入锚链舱爆炸，在舱口指挥战斗的排长朱朝科当场牺牲；炮手赵东明和另一位战士也负伤了；炮的脚架也被打断了，炮手张和鸣忍着伤痛，用肩膀扛起炮筒试图发射，但体力不支昏迷过去。

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烈，轮机舱被炮弹击中爆炸，轮机长刘初、轮机员叶志诚（香港海员）也都负伤了，他们忠于职守，忍着伤痛，直至战斗结束。

作为指挥员的林文虎，看到此种情况，心里非常着急，他毅然要离开驾驶台到主炮位去排除故障。艇长梁魁庭左手掌握舵轮，右手拉住林文虎说：“队长，不要出去，这样的枪林弹雨危险。”林文虎说：“我林某负过七次伤，这有什么可怕的！”他一走出驾驶台还没有跨入主炮位，就被敌人从山头打来的子弹击中，倒在甲板上，他边呻吟边用双手拿起望远镜向山头瞭望，片刻，终于放下望远镜垂下了头。为了不让林文虎再受伤害，他的警卫员小袁和我一起将他扶到驾驶台内安放好，不一会儿林文虎闭上了双眼，小袁哭喊着：“队长，队长！”但未得到回应。林文虎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林文虎牺牲后，25毫米主炮和无后坐力炮都因为故障和射手伤亡而停止，两舷的12.7毫米炮处于时打时停的状态，唯有军事代表王大明掌握的一挺轻机枪时不时地向山头上的敌军工事发射。

我方炮艇在敌人密集的炮火射击下遍体鳞伤，两舷被打穿了六七十个洞，还有一些在水线以下。指战员也大部分伤亡，19人中，三人阵亡，13人负伤。我们孤艇作战，没有支援，如果继续打下去很危险。于是，梁魁庭艇长和军事代表王大明商量，一致决定突围，梁艇长虽然脸部和手部都已负伤，但仍临危不乱，沉着应对，叫刘初全速前进。梁艇长很熟悉这一带的水情，选择了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他操纵着炮艇靠近中心洲的边缘，避开敌人的火力，沿着敌人的火力死角，由牛头岛、中心洲之间的狭窄水道穿过，离开火力圈，又采用“之”字形路线行进，时左时右，使敌人的射击发生误差，降低命中率，确保航行安全。

当“解放”号远离火力圈后，梁艇长才舒了一口气，掌握舵轮向唐家湾开去，一路上我们见到很多登陆舰载着步兵奔赴战场，他们见到我们后都很关心，并问是否需要帮助，梁艇长和军事代表王大明表示感谢，并请他们早些到战场参加战斗消灭敌人。

有些舱室已灌满海水，王大明亲自组织轻伤员下舱淘水，伤员们忍着伤痛，把海水一桶一桶地传递上来倒入海中，一直坚持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的炮艇才回到唐家湾海边。

炮艇停在海边，前线联合指挥所的首长上来迎接我们，大家把牺牲的同志抬上岸，又将负伤的同志送往医院救治，需要动手术的，转到竹秀园两广纵队医院。我在两广纵队医院动了两次手术。十几天后，我和伤愈的小袁、叶志诚一齐回到黄埔，叶志诚后来回到香港。

我在“解放”号的时间不过两个多月，后来组织上派我去南京学习，之后离开了海军转到陆军。“解放”号在解放万山群岛战役中立下了首功，开创了人民海军近战夜战的先例。在“解放”号上的战斗，是我一生中很宝贵的日子，我常常会想起那次战斗，怀念一起战斗过的战友。（编辑 王 雪）

（作者1950年参加解放万山群岛战役，曾担任广东江防部队“解放”号炮艇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