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的诗

宋雨，回族。2008年开始诗歌写作。作品见《汉诗》《诗刊》《明天》《长江文艺》《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等。著有诗集《我听 我说》。

河

没有比克兰河更熟悉我的河了

出生的时候，我在它的东边

成长的时候，我在它的西边

出嫁的时候，我又在它的东边

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在西边

恨一个人的时候，他在东边

情人

一个人的早餐

对面并非只有空气

也并非只是消毒柜和咸鸭蛋

草原上的马匹雄健

有一匹是属于我的

用蓝边粗瓷碗喝大碗奶茶

点小菜，刚出锅的包尔萨克

我这样敏感的鼻子

我这样陡峭的肩胛骨

怎么容得下

热浪，汗味，浊气

再也没有比在一只马蹄印里相遇

更要命的

年关

我的年关就在今天

明天是穆斯林的宰牲节

我的包裹越来越重，从老家青海到新疆的

母亲、唯一的姐姐

远在石河子的儿子，还有心中想念的男人

我是一个负债的人，也是一个无法偿还亏

欠的人

年关的门槛越来越高

坐着祈祷和思念多好，躺着、梦着多好，

无声地流泪多好

雨来了

雨来了。像是远方的亲戚

带来炒熟的燕麦和红芸豆

门开了。亲人的脸，闪现又消失

美香妃

这些曾经载歌载舞的

高鼻梁，眼睛深潭一样的人

他们的唇线分明并且性感

甚至，我喜欢过他们中的一个

想为妻，像小鸟一样依着

在一个慵懒的午后

在这一片土地上的，其中的

一个葡萄棚下

诗意地掏他的耳朵

我们的女儿已怀胎十月，这样一个也叫

“古丽，古丽”的美香妃

再也不能出世

哎哟，妈妈

妈妈，我真的不喜欢你再给我梳头

我坐不住。外面的小草都发芽了，妈妈

你还要给我扎上红头绳，绿头绳

一边骂我是黄毛丫头，一边拧着麻花。

伙伴们在野外喊杀阵阵，穆桂英就要挂帅了

我的杨宗保他、他、他

他在等待一个失而复得的我

哎哟，妈妈。

桃木梳子不小心生出了桃红

我这个命犯桃花的

无可救药的

你的野丫头。

阿妈老了

炊烟追云去了，阿妈。

我们的燕麦糌粑熟了。

背柴的阿哥，驮盐的阿爸，

正在回塔楼的路上。

阿妈，我是你清亮的油灯，

是你眼巴巴的格桑花。

那天，听着你的口弦睡去，

醒来穿上簇新的花衣裳。

喜马拉雅，银饰的故乡，

牦牛翻过九十九座山阜。

阿妈的银碗里盛着雪，

酥油茶和青稞酒酿在月光里。

阿妈，我们去跳锅庄吧，

点亮松香和年轻的烟火。

阿妈，戴上你鲜艳的帮典*吧，

你在花丛中。你怎么会老去。

*：藏语音译，意为围裙。

平原

天空用它坚实的一部分，爱的那部分

尽力侵入地域深处

在这里每一根草的叶片和它们芬芳的气息

弥散在未知的危险里

一切都打开了

大地空了出来

目击之处，松软的小逗点四处漂移——

平原上的蚁族缓缓穿越冬日的黄昏

豹子，遁入看不见的魔障

向前进——向前进——两只奋力的前蹄

永远够不着它的目的地

在平原，我看见自己落下了帷幕

在这里不会有一匹马，或者一个人一拐弯

就再也不见了……

骆驼峰上的雪

这时候，天空更加明澈。月亮

在燃烧过后，安静下来。

它，不再被仰望和陈述。怀着对夜晚长久

的忍耐和慈悲

它吞咽赋予自身的想象和命名。

几乎一丝不挂，向你我抖了抖填写好的履

历表

又将它贴在墙上。

就这样，月亮和骆驼峰上的雪

相互照应。在自身的光中。

新疆时间

推开门

热气扑打着你的脸。房子里的灯不是很亮

有雾气飘在房顶那儿

老式座钟的时间是二十三点二十三分

秒针好像坏了

落在表盘的下边

火炉炖着一天中的晚餐

筷子摆在桌布上，瓷碗、瓷壶，两个瓷碟盛

小菜

灯就挂在饭桌那儿

灯就挂在饭桌的头上

火炉炖着一天中的晚餐

老式座钟的发条总是忘了上紧

推开门是长长的过道

你在那儿欢快地走着

脚尖踢着秋天的树叶

雪停了

大马路边上的那盏灯在哭鼻子

冰溜子比黄昏时长了一截

没有比一盏灯的哭泣更让人绝望

前不久身边的接骨木树

多绿啊

现在这场雪倒是疯了

搞得屋檐下的白猫喵呜喵呜

使劲叫唤

我们的老邻居老乌尔塔拉克说那只猫在

撒谎

它在告诉我们春天来了

可是白猫就撒了一次谎

雪就停了

啊……

月亮花

仲秋夜的月亮出现在蓝宝石天上。

谁都没发现，它是怎么在那儿的。

一顶草帽在阿尔泰山上悬着。

那又是谁的脸庞。

十七条辫子的阿依古丽呀。

无论如何，都能看清她自己。

月光在一只旧靴子里。她的睫毛，一排幼松。

她像椒盐巴旦木、她像开心果，

她奔跑、她祈祷、她爱着恨着死去，

都抱着她的小猫——小阿依古丽。

婚姻

我的爱人鼾声整齐、正确。说着梦话

你在做什么。我背靠着他

两只手合拢放在脸颊下面盯着窗户

我想告诉他，我在看一只黑鸟在那儿

留下许多爪印

又不知去向

不，怎么会是我的错觉。我刚才听到的也

不是诸多老调的称呼

我的小卷心菜。我的小蒜。温柔的小树叶。

尽管我们的嘴唇因说得太多而变厚。好像 马嘴

但是那一句睡梦中出现的，你在做什么

还是让我在黑暗中颤栗

他身体的热情顶着我的

刚才倾入我

像一场风暴

但愿他做了一个我们都满意的梦

阿尔泰山上

也应该有雨

是一个隐晦的天气

人们穿着雨靴

雨也穿上了雨鞋

到处是喧响

你们和雨和坏天气

一起来看望我

做最后的道别

你们看到的安详和苍白

你们看到了

我的一生

在雨中远行

和诚实的牧羊人一起

赶着羊群

在阿尔泰山上

在世界的尽头

你好，阿米亥

在栅门被关闭之前，在长满野草的花园里

在上帝合拢他的双手之时，我关掉后院的灯。

这是耶路撒冷最后的秋季。

无花果迷醉和盲目在它的快乐中

也在它的痛苦中。

我正在寻找一个地方好让你跟我一起生活

属于我们的烤面包的香气

在库克拉比大街飘得到处都是。

我就是在耶路撒冷宁静的家中安坐的女孩

当你归来你会得到问候：

“你好，耶胡达·阿米亥”

“你好，你好”

你骑在马上看满月在幕墙上怎样打开

一点也不会知道，这个把脸庞就像月亮

的脸庞躲在云里的女人

就是麦朵。

榆树下的邮筒

我在这里多少年了。

所有的植物已进入中年。含着

盐粒的蚌壳，拥挤着。

每年，我都要给门廊和榆树下的邮筒

刷上新鲜的油漆。

我的花格裙子，窗户一般

洞悉这一切。

生日书

夜已过去。星星经过的地方，

冷杉木列队积雪中送行。

破晓之后，将军山披上它镀金的斗篷。

小松鼠从石头背后跳出来，

轻轻对着你的耳朵山呼万岁。

死亡终归是一件不相干的事儿。

戈壁滩上

一天，没有一只鸟儿经过

地松鼠的洞穴

它像一个谜

它不需要食物。不需要

病痛、屈辱

希望和绝望

几股绳子织出的套子

你的心有爆破声

世界的影子在太阳下消失

沙土堵住洞口

鼓起小小的土堆

这里太远了，仿佛大海的中心

麋鹿

雪下得那么深

黄昏临近，远处起雾了

偶尔发现林中一条隐约的小路

如麋鹿追踪原野时

落下的长围巾

猫咪在波斯地毯上

紧紧盯着

它的表情严肃而紧张

几乎有泪

但那不会是同情

在所有问题的尽头

总会出现大海

风送来了更多的雪

麋鹿就在那里

又一次

用一个夜晚雕刻出自己的模型

然后摆在自个鞋子的面前

又一次造一艘太大的船

放弃一段旅行又一次

又一次削尖铅笔又一次撕毁一部小说

又一次听信谎言不能面对自己

在简单粗暴的世界里

种植玫瑰又一次

我亲爱的父亲带来融在冰川下的水

总是这样总是在梦里

从死亡那里得到生命一次又一次

安拉的女儿

今天我什么都不干

今天我要完成黑暗中

神赋予我的使命

装满那些好看的

闲置的篮子

我先用肥皂洗干净自己的手

再用洗干净的手

抚摸自己

从每一根头发丝到脚趾尖

如你们所断定

所指的那样

我的确是一个恶人

在我这里你们的想象力是贫乏的

我有丰富的丑

抵不了你们任何一种美

在道德的背面

一片叶子的阴影里

我活着

并把所有的高大上装进你们编好的篮子

现在我这个见不得人的人

干干净净地

彻底地

从你们眼前失踪

我没有看戏的时间

也没有做戏的习惯

我用刀片刮干净自己的手

我摸到了一个羞涩的孤独着的人

我摸到了一无所有

泉水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

什么都不说，拾起人群当中扔来的石块

动作笨拙而缓慢

好像那些石块呼唤着你

没人认得你

那些石块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只是长期握

在手中

有棱也有角。你用那些石块

圈出一眼清凉的泉水

没人认得你

我看着

那些石块落地时的分量

好像一些事发生时那样寂静

妈妈

你又为何原谅？我们需要一小片海

我们得活着

我们是幸运的我们还有这些石头

哈生别克的遭遇

“我一开门，它就在这里冻上了”

他找来斧头和坎土曼

朝它使劲

一下两下三下……

“这鬼天气”

他的皮帽子开始冒热气

马靴压着雪地

“这就是他们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有一个牌坊的故事也很有意思”

他抹了一把脸

很满意手的粗糙

一棵树太高了

他大爷的

他弯腰捡到一根彩色铅笔

解决了那坨讨厌的东西

杠杆原理他不晓得

“为什么写字的笔大过铁器？”

他抹了一把脸

去阿丽滕苏阿克的小卖部喝白干

柜台酒喝饱了

骑上他的黑骏马

左晃一下

右晃一下

就是掉不下来

关于“平衡”

他还是不知道

拐过弯，他又不见了

有一只短尾猫

有一只短尾猫，在岩石上摩擦着身体

山谷中的微风吹了上来

你左拐右拐，向下走去

当你凝视它，所有的风就都在它身上了

你踩响了枯枝，它跑了

嘘——你可以什么也不要想

也不在意任何事情的发生

什么都不会发生

直到响起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