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祺红的心意
2016-05-14颜歌
颜歌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摊下来,傅祺红应该是我们平乐镇东街上起得最早的那个人了,但他自己却并不知情。五点十五分寅时刚刚过,他睁开眼睛醒了,轻手轻脚地穿戴整齐走出了寝室,先进厨房喝一杯温开水,再走到了阳台上去。在那里,他宁神调息,面朝东方,沉气静心地起了势:展开来好一个野马分鬃;再升起了那真是一双白鹤亮翅。
傅家一家子人人都在酣睡,整个县委家属院也还依旧鸦雀无声。唯有远处几个新近开发的楼盘亮着作业灯,正在攀升。傅祺红眯着眼睛,意向丹田,眼不看,心不入,任这世界天变地变,他总之要把这一套太极二十四式推完。
等他打完了拳,天也透出了一缕白。他就走回厨房去,洗了手,穿起围裙,开始做早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是极偶尔地出了公差,每天,傅祺红一家人的早饭都由他亲自操办。就连汪红燕也不得不说:“我们老傅这人虽然毛病有点怪,但这早饭实在做得精细:有豆浆,有鸡蛋,有稀饭,有小菜,还有馒头包子花卷——就像要开馆子一样,讲究得很。荤素,甜,咸,各种搭配。光是豆浆,都是这门豆子加那门豆子,硬是要凑个五个颜色才算数……”
他爱人是弄不大清楚,但傅祺红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和方法:也就是所谓天地玄黄,轩辕植五谷而育万民;宇宙洪荒,伏羲制八卦以通阴阳。那么黄豆黑豆要加上绿豆红豆,再配花生核桃,不然配薏仁红枣,总求个五行均衡,四季和谐。
这一天也是稀奇。傅祺红打开橱柜,发现家里竟然没红豆了,大概是最近这阵事情太多搅乱了。无奈何,他只得搜了些枸杞出来,好歹凑了数。他把豆浆机设好,转身在电饭煲里把小米粥熬起来,又烧起半锅水煮下了四颗白水蛋,再蒸上两个馒头,四个包子(两个肉包子两个豆沙包)和两个椒盐花卷,正是行云流水而又有条不紊——他一转身,刚要把炒锅拿出来,炒一碟泡菜渣渣肉,忽然发现厨房门口端端立起了一个人。
他正儿八经有点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站的这个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不肖儿子刚刚接进门的新媳妇。
“哎,小陈,你起来得这么早啊?”他招呼她。
陈地菊也是初来乍到,哪能想到六点刚刚过,这厨房里已经是这般地热闹。她揉了揉眼睛,又才赶紧想起来了,招呼道:“早上好,爸。”
“睡得还好吧?”傅祺红嘴里招呼她,弯下身去把锅拿出来。
陈地菊哪好意思说她又一晚上辗转没睡好,更不敢抱怨这家人的床实在是硬得跟水泥板子一样。她就吱了两声,看着满桌子琳琅,问:“爸,请问杯子在哪呢?我想喝口水。”
“就在你背后碗柜上,右手边上面第一个门。”傅祺红说,朝锅里倒下菜籽油。
陈地菊拿了一个杯子,走到饮水机边上咚咚咚地接水,傅祺红背对着她,一边晃油锅,一边说:“小陈,你再加点热水兑起喝,早上刚刚起来,喝冷水不好。特别你是女娃娃,太凉了。”
陈地菊说了声“好”,又咕咚咚加了些热水,抱着杯子喝一喝,看傅祺红炒菜。
“爸,你炒的啥?”她问。
“泡菜渣渣肉。”傅祺红说,“你昨天说起来你爱吃,我就想也是好久没吃过了,早上下稀饭正好。”
陈地菊鼻子一冲,眼泪水差点就要滚出来了,她想起了她的妈妈,赶紧喝了一口水。
“傅丹心起来没啊?”傅祺红问。
“好像还没。”陈地菊说。
“这个人!”他说,“你都起来了他还在睡!你赶紧去喊他,让他早点起来了,这都几点了!”
“哦,好。”陈地菊说,端着杯子走回了寝室去。
房子里又是一片静悄悄的了,陈地菊像个打狗的肉包子般没了踪影。傅祺红倒也并不在意,他把泡菜渣渣肉炒起来了,洗了锅,把菜盖好,又把蒸锅的火转小了,走到客厅里去准备读两页头一天的报纸。
他才走到沙发边,就看到茶几上放着棕黄色皮面的一个,正是他自己的笔记本。这本子是他用来记日记的,每天写了就要收到书房的抽屉里去,此时,却偏偏就这样横在茶几上,正是个睹物惊心。
傅祺红赶忙弯身把笔记本捡起来,掂在手里,又翻开来看了看。实际上,他的日记素来记得简单,只是个备忘,并无伤大雅,但如果真被其他人看了,又难免要觉得尴尬。“小陈刚才应该没走进客厅里面吧?”他掂量着。
先是红豆,再有笔记本,他很是责怪了自己一下,拿着本子走进了书房,拉开抽屉,把本子轻轻地放了回去。
早饭桌子上,还是汪红燕细心,看到陈地菊迟迟不动她名下的那个白水蛋,就问:“小陈,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蛋啊?”
“我吃的,我吃的。”陈地菊赶忙答应了,伸手去把那个鸡蛋拿过来,护在面前,一副抱鸡婆的样子。
傅丹心算是这里最了解她的了,说:“梅梅,你拿给我吃。我喜欢吃。”
“咳,你吃那么多干啥?”傅祺红说,“人家小陈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你在这装啥英雄,一早上吃两个蛋,把肠胃吃坏了。小陈,你不喜欢吃就不要吃了。是我的过,都没问你要不要吃白水蛋就煮了。你一般早上吃啥子啊,我明天给你做。”
陈地菊虽得了赦免,却自知不得做恃宠骄横的人。她说:“爸,我吃白水蛋的,你不要费心了。只是我吃东西吃得有点慢,不好意思。”
“吃东西慢好!”傅祺红说,“细嚼慢咽最好了,对肠胃好,对吸收营养也好。”
这桩公案就这样了结了,打板子的打板子,领赏赐的领赏赐,再无争议。一家四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子吃东西,只听得到筷子和碗的声音。
“哎,对了,”汪红燕又起了话头,“我老听丹心喊你‘梅梅,好像你妈妈也这么喊你的,这是你的小名 啊?是哪两个字啊?”
这下子陈地菊真有点不好意思了,顿了一顿,说:“嗯,这是我的小名。‘梅是梅花的梅。”
“这倒是有意思,”傅祺红说,“你名字里面本来就有菊花的菊,小名又偏偏要是梅花的梅,这是啥道理啊?”
“我也不清楚,”陈地菊老老实实地说,“我家里头一直都这么喊我,我也没问过。”
“有意思,”傅祺红慢条斯理地把他手上的馒头放下来,“这里面是有啥讲究,下回你帮我问一下呢?”
汪红燕一口笑了出来:“哎呀老傅,你这人真是迂腐不完了。小名嘛就是随便喊的,哪来那么多弯弯拐拐的讲究,你还要喊人家去问——这有啥好问的。”
“没事,”陈地菊说,“我晚上看到我妈的时候问她。”
“哦对啊,”汪红燕点头,“你们今天晚上回你家吃饭,你不说我都忘了。幸好你提醒我,不然我下午买菜要买多,问你爸爸妈妈好啊。”
反正有一句没一句的,她和陈地菊聊起来,听在傅祺红的耳朵里,正像是哪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雨滴在房檐下,滴在窗台上,整个平乐镇里里外外都沙沙地响成了一片。
他眼睛刚好看在傅丹心身上,这傅丹心正把白水蛋握在手里,吃一口,喝一口豆浆,慢吞吞地。忽然地,他想起了前天傅丹心给他提起的那件事,正像一个雷打在身上,整个人都警醒了一下。
傅丹心抬起头来,父子两个一双眼睛对在一起,一时正点头会意间,仿若秋风白雨,立刃见血。傅丹心说:“爸,你吃好了?”
“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傅祺红说罢,推开椅子,站起来,从饭厅里走了。
陈地菊的小名为什么叫做“梅梅”,正如稍后她要问到她妈妈的那般,实际上是再简单不过了。她爸爸妈妈本来没想好要怎么喊她,就随便喊“妹妹”,喊着喊着喊得多了,就成了“梅梅”。这答案一定会让傅祺红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又觉得颇有回味,他一定会感叹世上自以为见微知著,观一叶而言秋的,却终究不过是在自寻烦恼。他想一想就要摇一摇头,叹一声再叹两声。就是那:平生意气苦断肠,只说天凉好个秋——他这辈子啊反正是,唉呀呀啊唉呀呀了。
这里不提。关起门来叹过气,他走出去还是堂堂正正的:毕竟国立永安大学正儿八经中文系毕业的,我们镇上早年数一数二的高材生,在县志办当副主任十三四年了,正是县政府里铁铮铮的第一杆笔,在本县文化界说句话也很是有几分掷地有声。
本来了,这样一个人物,他的独生儿子年满了三十而立,要娶媳妇进门,应该是朋友相贺,万宗来朝的事。但实际上傅陈两家这桩婚事却办得十分低调:二○一○年一月三号星期日,趁着还在元旦节的假上,两家人在东门外三元农庄办了酒席。傅家名下来了四五桌人,陈家那边凑起也不过十桌,稀稀拉拉一百多个人,就把这婚结了。
有人说不会挑日子啊!你不见这几年,我们镇上的人日子都过得好了,家家都买了小汽车,一有个假就开着私家车去游山踏青,溜溜子一竖堵在高速路上。这元旦三天假本来是出游的小高峰,偌大一个镇上走得剩不到几个了,哪个有空来你这儿吃喜酒——何况三元农庄里就是做些家常菜,又不好吃!
也有人说是因为陈家两口子对这门亲事不太满意。毕竟是两个小的暗度了陈仓,稀里糊涂把这桩姻缘结了——要是以古代来论,这就是私奔了。可怜陈家二老把这独生女儿一口汤一口米地喂到这么大,也是端庄娉婷了,竟然“嗤”地放了个哑炮就出脱了,心里总是有那么点难受的,因此难免不太积极。不然,以陈家康叶小萱两个人的交际,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就请这么两三个人。
还有一些人,他们说问题主要还是出在傅家,特别是傅祺红身上。说起傅祺红这个人呐,不给他写本书简直是委屈了!先说他这人之聪明:资格的大学毕业这些不说了,在县志办,每一年,全县各个县镇各个单位的统计数据报上来,他看一遍就记在脑壳里了,你要是在文章里引错一个数据,他肯定给你逮出来,逮出来就算了,还要清清楚楚喊你去查哪一本文件哪一页哪一节;另一方面,傅祺红这人又只有那么迂腐:千百年地,他骑一个凤凰自行车,穿一件深蓝的衬衣,冬天冷了加个外套,夏天热了解个纽子,从家属院出来走到县政府去上班,要是他在路上遇见了你,必然远远就要从自行车上下来给你客客气气打招呼,你要走左边来,他就走右边下,你要走右边来,他就走左边下,几十年从来没错过,你说吓人不吓人;进一步地,他这人又真是特别地不会处事,自一九八九年在县政府上班以来,无论是领导的女儿还是同事的儿子,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考试升学,他从来不去吃酒席,被请到了,就随办公室一起封个红封封。那几年都穷,他封五块钱也没人嫌弃,后来日子过好了他封五十,但这就已经叫寒酸了,他却不管不顾一张五十封到了二○○○年,好像最近几年,人家终于想通了,封了一百——但现在的世道没有两三百哪拿得出手!——你说,你说,就是这么个人,哪能请得来宾客!
又有人说了:这些都还是小事,都是老同事了,也不至于一个红封封就把人挡住了。说起来,还是因为傅这个人不但迂,而且抠,甚至有点阴——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原因。讲两件事:县志办的老主任余先亮,是个极其忠厚善良的人,又是个老民革。九七年县政府换届,当时的领导班子有意提拔,要调他到宣传部任职。按程序,先到县志办做了民意调查,这本来是走个过场,却硬生生被傅祺红搅黄了。就是他这个人,偏偏要说人家余老师工作能力不强,统筹能力欠佳,甚至还暗示余和当时的会计梁英有暧昧关系——龟儿子洋洋洒洒地一封信告到县长办,打倒了人家余先亮的好仕途。你要真说起来,这人也是笨,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你想,余是县志办主任,他是副主任,要是余被调走了,这主任的位置说不定还能轮到他的脑壳上,哪至于一个副主任给他做到太阳落山!这是一桩。另一件事就更富有争议了。这还是九四年的时候,那一年很流行炒银元,傅祺红也不清楚是哪来的门道(说是他老父亲以前留下来的),弄到了一批银元。居然而然地,就在这县政府的清朗乾坤下,拉着这个同事那个熟人,问人家买他的银元。本来了,做生意就做生意嘛,再是千里马也要吃点肥草。但傅祺红却真是不落教,前前后后地,至少三个同事在背后说出来,从他那买到了假银元!然而,终归,钱不是大钱,人更是熟人熟面,这些同事都吃了哑巴亏,没去找他对质,但傅这个人在县政府的名声就此一落千百丈了。
听的人说:“不对不对,你这说的是九四年,按我说,傅的名声落下来不是九四年,而是九五年,你忘啦,九五年傅家那桩丑事,闹得那么大!”
于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想起来了,便鼓起了眼珠子和腮帮子,好似金鱼对着鲶鱼,面对面换了几个眼色。哎呀呀这事就真的说不得了!说不得,不好说——不说了,不说了。
都是说人言可畏的。傅祺红更是早早明白了炼狱尽在他人中间的道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是《孟子》里就说过的。他傅祺红自来不求闻达天下,但愿今生无愧于心。街上的人怎么去说他反正管不住他们的舌头,他能管的也就是他自己,以及他名下的这两三口人。
比如他的爱人汪红燕,他经常教育她:“你啊,出门在外,切记要少计较。我看你买个菜,一角钱两角钱要去跟人家讲价。人家那些卖菜的,风里来雨里去,赚个生计,你说多造孽。我们这家人说不上富贵,但绝对不差这点钱嘛。少计较,少盘算,心要宽,日子才过得舒坦。”
还有他的儿子傅丹心。对这个人,他以前是有无数殷殷切切的寄托,这么十几年来,虽然殷切渐淡了,但总还是要挂在心上。有了机会,他也还是要教道理给他:“傅丹心啊,你现在虽然只是做这点小生意了,但也要诚心。世上的事不怕小,只怕不认真。你那店里的客人啊,你生意往来的朋友啊,都要对人家一个诚实,一个信任,千万来不得半点坑蒙拐骗,缺斤短两。这些你都明白吧?”又说:“你现在大了,马上就三十岁了,以前我管你管得多,现在我都不管了。道理你都懂,从小,我对你的培养还少了?我看你在社会上结交也广,朋友多了当然是好事,只是要记得,择友要谨慎,近墨者黑啊。还有啊,你现在这个年龄,或许也想考虑婚姻问题了,但你看你这浑浑噩噩的样子,哪家人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你?要成家,先立业。你自己没成就立足,就不要随便违误其他的人哪……”
汪红燕听他说了三四十年,早就清风耳边过了,只有这傅丹心要忍不住不耐烦,顶他:“唉呀爸! 你放心!我懂!你少念两句,我就有空多做点事了!我做我的生意,你上你的班,你又不懂我的事,你说啥说!”
傅祺红为人父亲,被儿子顶了也莫奈何,只能摸摸鼻子算了,但偶尔和汪红燕说起来,还是忍不住要叹气:“我们这儿子啊,脾气太急了,你说他这辈子的教训也不算少了,咋还是学不会一点平和?”
汪红燕提着水壶过来,揭开傅祺红的茶盅,给他冲了鲜开水,又把水壶放回去了,走过来坐在沙发上,这才说:“唉呀老傅,你说他急,你这不也是急啊?我看啊,丹心这几年越来越懂事了,开了这间铺子,自己攒钱买了车,还是很能干啊!平和吗,要慢慢来嘛。等他成了家,有了责任,这些就都懂了。”
这还是在去年子国庆节之前的事了。傅祺红听汪红燕这么一说,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你这一下说到哪儿了?就他那样子,每天吊儿郎当的,还成家了?——我先给你说啊,我们儿子的情况你我都清楚,无论是哪个来说亲事,我们都一律不同意,不结交——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你现在不能又来给我反悔啊!”
汪红燕本来想好了不哭不哭,结果被他这么一冲,难免红了眼睛。“老傅你这人呐,”她把手举起来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对外人都宽厚,咋就对丹心这么苛刻?他当年不也是受了委屈,这么久了,你咋还对他有这么多看法?他这么大了,还孤苦伶仃的,我那些朋友想介绍对象,你都一竿子打回去——这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咋能这么狠心?”
她这一哭,傅祺红心里就烦躁起来。他说:“好了好了,我就只是说一句,你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嘛,怎么叫我就狠心了?——我只是就事论事,将心比心,他的情况的确不好找对象啊。”
汪红燕把眼睛斜起来,递了他一眼,终于说:“你看你,你就是看不起你儿子。丹心咋不好了?高高大大,标标致致的,走出去哪个人不夸?”
傅祺红想:长得漂亮又不算是本事。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只听得汪红燕继续滔滔地往下讲:“现在是有这么个情况,儿子昨天先给我说了,我呢,就替他来跟你摊摊牌:他现在处了一个女朋友,跟他同年,在邮政局上班,他说她人很朴素,脾气也温柔,两个人已经在谈婚论嫁了,准备找时间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傅祺红万万没想到:汪红燕给他泡个茶,居然泡出了这么个大消息。他屁股坐在沙发上,脸上也应该还是镇定,心里却忍不住嗟了一声:“嗨!这小子!”
他倒不奇怪傅丹心没有主动向他说这事,这儿子从来和他妈亲近些,不过这一切也发生得太快了吧?这女子是什么来历?他们怎么认识的?怎么这就谈婚论嫁了?人家女方那家人是什么态度?
汪红燕看他不说话,也难以捉摸他心里的考虑,只得接着说:“我逼着这娃娃给我看了照片。人家这女娃娃长得可可人人的,气质很好,皮肤又白——我们的儿子啊,还是有眼光!”
“有照片?给我也看看呢。”傅祺红就问。
“我哪有!”汪红燕噗地笑了,“在你儿子那!待会晚上吃饭的时候,你问他给你看嘛!”
就在那天晚上的饭桌上,在汪红燕的提议下,傅祺红第一次看到了他未来儿媳妇陈地菊的相片。照片里的女子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一双眼睛也是圆溜溜的,笑起来甜蜜蜜的,坐在一张欧式的长椅上,背景是欧式的房子和街灯。
“这是在国外照的啊?”傅祺红把老光眼镜取下来,问道。
这一问,汪红燕和傅丹心都笑起来。“这是在影楼里面照的,这是人家的背景墙!”傅丹心告诉他。
“哦,”傅祺红有点尴尬,“原来是这样子。照得挺好,照得挺好。”
母子两个就在饭桌上换了眼色。汪红燕说:“我说反正我最近也没事,这周或者下周末,请这位小陈来我家吃个晚饭,你们看怎么样?”
“我问问她,”傅丹心说,“他们邮电局是轮休的,也不一定周末就有空,我先问问看。”
“好好好,”汪红燕笑弯了一双眼睛,“你们安排好时间,我来做饭。”
“你问问看,看她喜欢吃啥。晚饭合适就好,不要大鱼大肉地弄多了,让人家紧张。”傅祺红叮嘱,总是要把事情办妥当。
“哎,我懂,我懂。”傅丹心口口声声地答应了。
他懂个屁。正像是陈地菊没有继承到她妈妈叶小萱的灵性,傅丹心也远远赶不上他爸爸傅祺红的周到。大概是你长我短,人各有命罢。但另一方面,八仙过海各有神通,他傅祺红就永远体会不到傅丹心的潇洒:人家开了个偏偏倒倒的铺子,就叫做有事业了;账上稍有一点积余,转身就买了个二手汽车;五年计划没有,十年规划不谈,空手叉腰地也敢耍女朋友;最可怕的是,这才耍了没几天,万里长征抬了个脚,父母在上的都没见过面,居然人家可以兴冲冲地跑回来,高高兴兴地对着二老比划出一个红通通的小本子,大大方方地说:“爸,妈,我结婚了!”
傅祺红当时是两耳轰鸣,如同洪钟罩顶,但他以后回想起来,也不得不笑一笑,感叹一声:“佩服!佩服!”
也就的确是一物总有一物降。这说的还不只是夫妻,更有母女和父子。傅祺红这辈子是如何兢兢业业地,万事都是仔细:混完了知青,考上了大学,分定了工作,娶到了老婆,接下来又要了一个娃娃,再想盼望这娃娃承上启下,更上层楼——但这儿子却只有独门一桩本事,就是总要弄些标新立异的,搞砸他老子的周全安排。
都是后话。当时,傅祺红眼见着汪红燕红了眼圈,一副守过严寒东风来的架势。“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她把那张结婚证捧在手里,眼泪水马上就要落下来,“哎呀,照片照得真好,陈地菊,陈地菊……这名字有点意思啊。啊,她是十二月生的啊,比你要小半年……哎呀,真好,真好,你看你们俩这样,多般配,老傅,你来看看,你来看看他们多般配。丹心,来给你爸看看。”她把结婚证递给傅丹心,指着让他递给傅祺红。正是:好个婆娘,果然是老式风韵,更有那作家身段!她这一递哪是随便的?——何况傅祺红又不是站在天边上,她伸长了手也够不到。她事实上是在起一个势,要拐这傅祺红从傅丹心亲手里把他的结婚证接过去。他一旦接了,就算是领了旨,画了押,同了意了,再有千般不安逸,也只得认了这桩亲。
“不看!我不看!”傅祺红冲口而出——他和汪红燕夫妻几十年,彼此最知根底,岂会这样着了她的道——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偏偏就要打散这两娘母的一出好戏,“你还有心情看照片!你看你的这个好儿子!啊傅丹心,前几天你只不过提了一下,说你交了个女朋友,我当时给你留面子,说回来吃个饭,有事好商量。结果这女朋友在哪儿呢,我人花儿也没见一个,对方家庭啥情况更一无所知,你就把婚结了?你几岁了?还以为是办姑姑宴啊?你其他方面不上相就算了,婚姻大事,咋能这么儿戏?你还给我先斩后奏!你有本事啊!你简直是,给点颜色你就不知道好歹了?你还干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的左手握在右手上,右手被捏得要碎了一般,他盯着傅丹心那张白楚楚的脸,眼睛都雾了。
“哎呀老傅……”汪红燕多年没见他发过这种脾气,一下也六神无主了,她正是搜肠刮肚地,想着要从哪引经据典一句,不然就随着骂儿子两声,好歹把这人安抚下来。
傅祺红却是控制不下,两只手都抖起来:终于,他的左手也握不住了,右手就“嗖”地挥出去,“哗”的一声,拉过平日里放报纸杂志的藤架子,一把打在地上。
整个客厅里顿时散成一片。“哎呀哎呀!丹心!丹心!快去把你爸拉到了,他这是又要发疯了,又要发疯了!”汪红燕真正吓起来,心颤颤地,喊自己的儿子。
傅丹心就站在客厅中间,看着他爸大口口地喘着,嘴皮抖着,全身都是气。他被他妈喊了一喊,这才回过神,大声说:“爸!你坐下来,你先坐下来!”他把结婚证也摔了,走过来,一把抱住他,毕竟是年轻力壮的,一下把他压在沙发上。
傅祺红“咚”地被杵倒在了沙发上,椎心地从屁股痛到了心口,一下子醒了。他看到自己的爱人汪红燕站在客厅边上,一边发抖,一边哭。
“唉呀对不起,红燕,对不起,我一下失控了。对不起,对不起。”他赶紧反应过来了,向她道歉。
算了算了,去年的旧事情先不说了,来看看而今眼下的新风貌:二○一○年元旦三天假过去了,稀稀朗朗的平乐镇街道又逐渐回归了人头涌动、商业繁盛的日常景象。虽然还是冬月,但天盛广场里里外外都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偶尔出个太阳,映得两边墙壁雪白雪白的,很有几分妩媚。
眼看这新的一年才过了这么几天,我们镇上却已经发生了不少的变化:傅家屋头添了儿媳,陈家名下多了女婿,还有其他张家王家钟家刘家也各有收获——这些都还是民间事项。官方上面真正有一桩大事:二○一○年元旦假后,整个县政府,包括纪委,组织部,宣传部等等,全都搬到了东门外全新的办公中心。说起这新办公中心,实在教人啧啧,只看它:银光挥洒气势弘,飞檐展壁十五层,一摊子从杜鹃路占到天宇路,好似一架巨型的宇宙飞船;传说里面更是不得了,齐刷刷有七百多间办公室,中央空调,电脑系统,智能健身馆一应俱全——哎,哎,说哪儿去了,不要跟到传这些谣言。
让傅祺红来说,再多的变化都是身外之物。总之,他的办公桌还是那张办公桌,办公电脑还是那台电脑,书架子还是那些书架子,书还是那些书(当然了,每个月总要增加些新资料)——唯一的不同是:每天早上他骑着自行车出门,本来一向转左拐的,现在却偏偏要转右拐了。
于是他吃了早饭,下了楼,同门卫齐师傅问个好,骑上自行车转了右拐,沿着东街一路往东门外骑过去。天盛广场门口又是人挤着人,货比着货,真正水泄不通。就算是傅祺红也难免发疑惑:这是哪来的这么些人哪,每天不上班?他们不上班,又哪来的那么多钱,每天在这买这买那?
他好不容易进了政府(门上才换了新门卫,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停了自行车,踢踏踢踏走过了四五张草坪,才终于走到了人大旁边的县志办,他理了理头发,整了整领口,穿过走廊走到他的办公室去,这才坐下来,松了一口气。
好景不长。没过了五分钟,周聪就来敲门了。“傅主任,你有空不?我给你汇报点事。”
“小周啊,”傅祺红站起来,“你进来嘛,坐,坐。”
周聪走进来,手上拿着几张纸密密麻麻打了字,隔着办公桌递给他:“来,傅主任,你看一下,这是我们今年的工作汇报。上面说这周末之前就要交,你看一下还有没啥要改的,没问题了我就定稿打出来给你签字了。”
“好的,你放这,我待会就看。”傅祺红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打印稿来,“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你看这里,”他翻开《顶上生花——永丰县美容行业十年考察》,翻到第二页顶上,指给周聪看,“你看这个数据,我觉得有点不准确啊,你去帮我查一下。”
“好的。”周聪马上说,“我这就去看一下。”
“谢谢了小周,那你去忙吧,我这先泡杯茶。”傅祺红走到书架边上把茶盅拿下来,又拿出茶叶罐子倒茶叶。也是奇了怪了,他把那罐子抖了又抖,却只抖出了七八片不成形状的茶灰灰。他这才一头想起昨天就没茶叶了,他本来想好今天要走家里拿一包新茶,结果居然把这事忘了。
“唉呀,”他忍不住叹气,“我这几天怎么回事啊?老忘事。”
“你没茶啦傅主任?我那刚好还有两包没开的,还是我蒙顶山的亲戚给我的,自家种自家吃,安全放心,绝对没农药,我这就给你拿一包过来。”周聪马上说。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这我怎么好意思,”傅祺红连连摆手,“你给我一点就可以了,我把今天的茶泡上就行了。”
“你说的啥话!这么客气!马上,我这就去给你拿一包!”周聪转身走了。
傅祺红就站在书架边上,看着茶杯底下的那几片碎叶子,稀稀落落的。
“哎傅主任,你来啦!”忽然地,有个声音热烈烈地招呼他,一听就是吴文丽。
他转过去,果然看到吴文丽站在门口,笑嘻嘻的。
“啊小吴,你有事吗?”他问。
吴文丽走进来,噗哧一声先笑了:“傅主任,有个事恐怕你都忘了,但我们都还记得,就是我这个厚脸皮的,要来问你一声了。”
“什么事啊?”傅祺红皱着眉毛往心头想,想他又把哪一桩事情给疏忽了。
“去年年底你和赵主任都去湖北学习考察,我们办公室就没吃成团年饭,你可是亲口答应了我们,今年要好生安排一个团年饭,还说要去唱卡拉OK的,你还记得不?——你看嘛,这都马上就放假了,你总要把这年饭给我们落实了嘛!”吴文丽流利利地说。
傅祺红大大松了一口气,答应道:“这没问题,你和实习的小杨一起去落实一下,找个馆子,大家吃个年饭。至于卡拉OK,我得问问赵主任,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太好了!”吴文丽高兴起来,捡了个大便宜的样子。
“噢对了,”她想起来,“上回我给你说的那支华夏你买了没?我这都涨了!这支就是好,逆流而上啊!我看说不定啊,今年股票基金都要涨起来了。”
傅祺红赶紧皱起眉毛:“这上班时间,先不说这些。”——话未落,周聪就一把踏进了办公室,举着一包茶叶:“来来,傅主任,你看这茶叶多好的……”他看到吴文丽,就把先前的话停了,说:“今天热闹啊!”
“我是为民办事,替大家来问傅主任吃团年饭的事,”吴文丽说,“倒是你,有好茶叶就一起分享嘛。偷偷摸摸地,只来拿给傅主任,简直让我们伤心啊。”
这两个人在办公室一向嘻哈打闹,毕竟同是年轻一辈的。傅祺红眼看淡了,面子上也懒得多规束,只说:“周聪,谢谢你了,我改天有好茶还你一包。你那稿子我这就看,你们都先去忙嘛。”
这两个人就终于都退了。傅祺红慢悠悠地把周聪那包茶叶拿了,剪开来,闻了一鼻子的清香(真是好茶啊)。他就把茶缸子里的旧茶叶倒了,涮了涮,加了新茶叶再冲了开水,然后舒舒服服地端着这杯茶坐回了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点开了建行的网银,登进了自己的账号。
果然,正像吴文丽说的那样,华夏大盘形势不错。他的钱不但还在,又比昨天多赚了几十元。
他持着鼠标在屏幕前,看着他名下的基金,入定一般——过了一阵,他终于点下了“全部赎回”。
今生的子女前世的债。这句话说得确实是半点也不假。一个女子头上少说欠着三十万,要是生个小子,将来还要娶媳妇,随随便便就得再添十万——这还是早几年。这几年我们镇上的人日子都过好了,娃娃们也越来越不好打发:朱家的女儿换了新手机,肖家的儿子开上了奔驰车,刘家买好了一套三的大婚房,曾家许诺了璀璨商业步行街的一间好铺面。再说回到二○○九年十一月间,一个陈家的女儿要出嫁,一个傅家的儿子要成家,这账到底要怎么算,可不就成了个一等一的大难题。
于是,双方父母就不得不坐下来,一起来商谈商谈这桩大事。本来,这种庸俗的事情傅祺红是绝不可能参与的,但他个人恼怒在先,掀翻了桌子,落得鸡飞蛋打,站在了下风,只得同汪红燕一起,提着满手的礼品去拜访他未逢面的亲家陈家康一家人。
说起来都是平乐镇东街的,名字对一对,人物的身家样貌就大略在眼前了。陈家康这名字汪红燕有些印象,而叶小萱更是东门上和她隔着五六条巷子一起长大的,这就是真正的熟人熟面了。汪红燕和叶小萱的姐姐是初中同学,算来应该要比她大个三岁。想起来,那个时候,她在东街上看到叶小萱在城墙边跳橡皮筋,两个小辫子蜻蜓一样翩来飞去——“这一转眼,她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还居然就嫁给了我们丹心!”她对着傅祺红感慨了一路。
两户人其实住得很近:傅家一家从政府家属院出来,转了右拐,沿着东街往城里走。街两边的银杏树正在好时节,树上的叶子黄得发透,火烧云一般。这样走两步,又再转个右,顺着东门老城墙边,路过魁星楼小区和离退休活动中心,就到了天然气公司的家属院。
三个人在门口站下来,等着陈地菊出来接他们。汪红燕说了一路,现在反而紧张了,她伸手拉了拉傅丹心的领子,又理自己的头发。唯有傅祺红散着手,端详起这小区的景致和花木来:只见一栋栋住宅楼贴着米黄的小瓷砖,楼下院坝错落着几棵银杏,叶子竟还显着翠绿,映着常春藤,此外,还种了紫薇、梅花、玉兰和女贞,院门口立了两株硕大的桂花树。
“这两棵桂花长得好啊,等八月份开花了,香起来肯定不得了!”他感叹。
他话音才落下来,就听到傅丹心喊:“梅梅,在这!”
他顺着这声抬头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院坝深处小跑了出来。她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防寒服,围着黄围巾,衬得脸上格外清白。
“叔叔好,阿姨好!”她跑到他们面前,站住了,喘着气,和他们打招呼。
汪红燕笑了:“小陈啊,你好你好,听丹心说了好多次,终于见了!”
傅祺红对她点了点头。
陈地菊走到傅丹心身边去,傅丹心拉起她的手,说:“梅梅,你跑啥跑,又不着急。”
陈地菊给了他一个眼色,嘴角却透出笑来:“这门口有点冷。走嘛,叔叔,阿姨,走这边。”
陈家的两个大人眼巴巴地等在客厅里,门一开,就立刻站起来热烈烈地道了欢迎。陈家康给傅祺红递烟,傅祺红说抱歉抱歉我抽不来。叶小萱挽着汪红燕的手膀:“红燕姐,好久不见了!你也是太客气了,拿这么多礼!”
“应该的应该的,”汪红燕把他们手上的东西都递出去,也跟着笑,“小萱啊,你还是这么年轻!”
茶几上摆好了茶杯,泡上了茶,果盘里切好了苹果还有香蕉和橘子,糖果盒展开来,有酱米酥、绿豆糕、桂花糕几种糕点和开心果、山核桃、杏仁等果干。
“坐嘛!随便坐!”叶小萱说。
傅祺红在单人沙发上落座了,汪红燕和傅丹心挨着坐在了三人沙发上。叶小萱和陈家康一人拉着一张椅子来坐下了,还剩下另外一张单人沙发,叶小萱就指着那张沙发说:“梅梅,你也去坐嘛。”——陈地菊就也坐好了。
你看看这:不打不成冤家,不错不结亲家。好儿女一对成双,痴父母相顾无言。
好在傅祺红在县政府工作了多年,开的会没有一千也有九百,素来经验丰富了。他喝了一口茶,就开口来很诚挚地说:“两位,抱歉啊。早就应该上门拜访的,但是却拖到今天才来,实在不好意思。两个娃娃的这件事情我也是刚刚听说,唉,怎么说呢?我肯定还是有点意外,但总归,是高兴的。毕竟两个年轻人真心相爱,愿意共同组建一个家庭,这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和丹心他妈,我们肯定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过得好,过得幸福。你们说呢?”
他是这样定了一个基调,叶小萱就接下来说:“对啊对啊,也是不容易。我们这女儿这么大了,说亲的,介绍的,一排排!哪个她都看不上,结果还是遇到了你们的傅丹心!”
“你说可不就是!要遇到一个对的人啊。我们丹心一向事业心重,我们也没催他,想着男娃娃总是要先闯事业。哪知道,一遇上你家小陈,马上就定下来了!”汪红燕赶紧补充。
“我也听说了,”叶小萱说,“你们丹心开的那家铺子叫啥名字?阳光电脑?正好我们家这台电脑最近有点问题,哪天来给我们修一下嘛?”
傅丹心还没来得及表态,他妈就说:“那当然了!现在都是一家人了,哪还用那么客气!丹心,还有小陈啊,我刚刚就在想这事,现在,趁大家都在,我就正式提出来:你们这都正式结婚了,就不能喊‘叔叔阿姨了,恐怕是要改口了吧?”
她转过头去,看着陈地菊,好似就端端等着这女子张口来,喊她这一声“妈”。
陈地菊的脸刷地红了,憋着气,想要喊又不敢喊的样子,转头看她的亲妈。
叶小萱就爽朗朗地笑起来:“红燕姐你说得对!改口!当然要改口!只不过,这改口嘛总要有个仪式,毕竟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能儿戏了。对不对?”她故意停了一停,才接下去说,“我们今天双方见面,其实也不用说其他虚的——都是算是认识多年的,互相也了解——我们主要是应该把实事定下来:第一,这婚礼什么时候办,怎么办——无论如何,这婚事总要在朋友亲戚间打响了才算正式;第二,这两个娃娃既然是结婚成家了,就总要自立门户,要有个地方安身,有个遮风挡雨的……”——她忽然哽住了,话也说不出来,抬起手,遮住了眼睛。
“唉呀小萱,”陈家康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小萱啊。”
“妈,妈。”陈地菊也颤声声地喊她,小猫儿一般。
这一下,傅家三个人是真正尴尬了,躲也没处躲,走也不好走。汪红燕没了抓拿,只怪自己刚刚话说得过了,她最后说:“小萱,小萱,你不要难过嘛。你说得对,有啥事我们好好商量,一起来办嘛。”
傅祺红立马瞪了汪红燕一眼,但是却为时已晚。他爱人或许还不清楚,看不到这形势已经陡转:她这态一表,傅丹心这婚就要结大了。光是祝福肯定已经无法满足,必须要拿出实打实的支持来了——换句话说,他们肯定是要花钱了。
城门已陷落,接下来就只有打街道战和巷战。十一月里,两家人亲亲热热地对着比着,一张张一条条,落实着婚宴办理的各项事宜。其间发生了两件事情,让傅祺红有些感触。
先是陈地菊当着双方父母的面表态,她不希望大办。不希望到王府国宴那种地方去撑排场,也不用租名车来当车队——“那些都好虚嘛,摆出来给人家看的,跟我们自己没一点关系,特别假。”她说——请人就请亲朋好友,真正关系近的,其他半熟不熟的人一律不请,甚至,也不用傅丹心给她买钻戒——“你这瓜女子,钻戒你都不要啊?”叶小萱忍不住。“我不用,我又从来不戴那些,浪费。”陈地菊说。
回了县委家属院,汪红燕说:“老傅啊,你不要说,丹心还是会挑啊,小陈这女子真没二话,是个好女娃娃。朴实,单纯,的确是不错啊。”傅祺红说:“陈家那两口子居然也能养出这么个知书达理的女儿来,真有福气了。”
第二件事更是不容易。这个傅丹心居然主动来同老两口子交心,说:“爸,妈,这回这事是我任性了,做得不妥当,让你们两个都费心了。但我和陈地菊在一起的确是真心的,我一定会对她好的,你们放心。还有这婚宴,我们两个也要请一些我们的朋友,大概有两桌吧,到时候,他们的礼钱你们也一起收了,不用转给我们。这几年我也没啥存款,这婚礼里里外外都要麻烦你们,实在是谢谢了。”
“你说啥谢谢,”汪红燕拍了拍他的手,“这都是我们应该的。你们两个在一起好,我们就高兴。至于礼钱,该给你们就要给你们,我们拿来干啥?”
“你妈说得对,”傅祺红也说,“该是你的礼就是你的礼,以后你总要还。”
“谢谢爸妈。”傅丹心点了头,又道了一回谢。
事后,汪红燕再一次感动了,对傅祺红说:“你看!你看!儿子真的懂事了!果然这结婚还是好啊,成熟了!”——他爱人自来容易动感情,傅祺红就多了几分客观公正:这婚宴也好,礼钱也罢,说到底都是小打小闹,大家当然客客气气,不伤大雅。真正厉害的,还在后面哪。
过了几天,两家人一起去三元农庄定婚宴菜单,顺便在那吃了顿饭。饭桌上,叶小萱首先起了话头:“傅哥,红燕姐,你们听说了没?明年啊房地产恐怕是要大涨!”
傅祺红抬起筷子夹一片大碗肉,脸上一笑:“我没听说过啊?我一向不太关心这些事,房子再涨,我也不能把我自己家卖了换钱吧。”
“嗨,傅哥,我不是这意思,”叶小萱也跟着夹了一片大碗肉,“不过你看啊,地震后房地产一直不景气,国家出了好多政策扶持,眼看这○九年就要过完了,然后就是一个春节,我估计啊,趁着这一阵又有促销,下手的人肯定要变多。”
“我有个朋友最近正在看房子,”傅丹心搭话,“听说,看的人和买的人都变多了,可能是要热。”
“这么说来恐怕真有道理,”汪红燕也一把陷进去,“丹心,你哪个朋友在看房子啊?是上次我见过的小刘那两口子吗?”
傅祺红把肉吃在嘴里,细嚼慢咽,听他们越说越热闹。
果不其然,几句话下来,叶小萱说:“傅哥,你看,你这人总是那么深沉,不过这事你要给我表个态啊。两个娃娃既然成了家,总要有个落脚的,趁着这年尾去看看房子?你说呢?”
满桌子的人都看着傅祺红,各自心里咚咚跳,有的跳得快,有的跳得慢,有的跳得急了,还有的反正该跳总是跳。
傅祺红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着总是要有这么一顿。他把筷子放了,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小萱啊,都是当父母的,你的心情我理解,总是想要给娃娃最好的,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何尝不希望这样呢?但是实际情况不允许啊。都是不外人,我也不用给你假装,汪红燕从文化馆早就提前退休了,我在县志办更是个清水衙门,要买商品房,实在拿不出这个钱。这情况傅丹心也应该很清楚,我早就给他说过。我们家不像其他,有富贵的,有权势的,我们这一家,只是个普通家庭,靠工资吃饭,他想要任何东西,都得要靠自己努力。傅丹心,我给你说过这话吧?”
“说过。”傅丹心闷着声音说。
“傅老师,你这话的意思,”陈家康也把筷子放了,“就是说你反正不管了?”
陈家康人长得不高,但肩宽体壮,头顶上发量有些稀疏了,但一对眉毛又黑又粗。他这眼睛一横,真正是气势惊人,直对着傅祺红的脸面。
“我不是不管,而是没有这个能力。”傅祺红说,“老实说,这次办这个婚礼,已经是穷尽了我们家的存款了。”
“傅哥,你这话说得!”叶小萱按捺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一个堂堂县志办的主任,你说这种话我绝对不能相信!你们也太欺负人了,是不是仗着结婚证反正都扯了,不把我们这家人当回事了!”
“妈!”陈地菊喊她,但叶小萱气得一声也听不进去了,把筷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放。
一桌子六个人有三个都不吃了,汪红燕也只得把筷子放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说两句话,就说:“小萱,你不要气,我们老傅说的都是实话,我们家确实没有这个能力,但也确实是支持和祝福这两个娃娃的。我们大人不要这样吵起来,伤了和气。”她殷殷切切地说了这一番,看着其他三个大人,没人理她。
“这样嘛,”她好歹要想出一个办法来,“我来出钱,把丹心的寝室重新装修了,买新家具,布置个新房,小陈就先来我们家住。我们房子还是宽敞,他们住一点问题都没的。以后的,我们再慢慢想办法,你看这样好不好?”
陈家两口子听她这么一说,知道这条路就算是彻底堵死了,心里面止不住涌上来的绝望。叶小萱哽了半天,终于说:“你想得美,这是我的女……”
“妈!”陈地菊又喊了一声,这次,终于把她喊住了。叶小萱不说话了,其他人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陈地菊把他们这一桌的人挨个都看过去了:这些人老的老,少的少,几张脸上红的红,白的白,倒也有趣。最后,她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傅丹心,握住了他的手,说:“爸,妈,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们好,但你们这样吵来吵去有啥意思?妈,”她转向叶小萱,“你不用在这焦应该哪个来给我们买房子。你们辛苦了一辈子,把我们养这么大。我和丹心都是三十岁的人了,现在又成了夫妻,就更是应该自食其力。”她顿了口气,宣布,“我还有些存款,丹心也给我说过他也有存款,我们两个把这钱凑一凑,应该够首付了,至于月供,我的工资足够了,何况还有丹心的收入。你们真不用操心了,这样好不好?——我们继续好生吃饭嘛。”
被她这么一说,满桌的大人都显得像是小娃娃。汪红燕第一个重新拿起了筷子:“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唉小陈啊,你和丹心都是好娃娃,原来早就有打算了,太好了!太好了!小萱,你看,我们的娃娃都这么懂事,简直值得高兴啊——来,我给你拈个排骨!”
她就给叶小萱拈了一个糯米排骨,反正放在桌上也没哪个吃;叶小萱呢,就只得收了她的好心意,先不去管自己最讨厌吃糯米——一个接一个地,他们重新捡起了筷子,吃了两块肉,都活络过来,又讨论起元旦节婚礼的大安排。
傅祺红喝一口茶,看了陈地菊一眼。她的脸上红扑扑地,在和傅丹心说话。他想:“这小女子,平日里不说话不出气,一说起话来,居然有大将之风啊。”
也算是经历了几番风雨,阳历二○一○年一月三日,农历己丑年十一月十九,傅家公子傅丹心和陈家小姐陈地菊在平乐镇东街三元农庄恭行大礼,结为了夫妻。婚礼上,两个妈妈都洒了眼泪,两个爸爸互相干了好几杯。陈家康喝得多一些,声音也比较洪亮,他说:“老傅啊!多的也不说了,我陈家康知道你是个真正的正派人,我女儿嫁到你们家,我高兴!”傅祺红也很难得,一口喝尽了杯中酒:“老陈,你放心!陈地菊到我傅家,就是我的女儿了,我们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她的!”
古人讲:心意诚而发声,声音响而立信。这句话一直是傅祺红做人的重要准则之一。自从陈地菊搬到了傅家,他就无微不至地关心起了她的生活:吃还吃得惯吗?住还住得暖吗?平时喜欢看电视还是看书?房间里有没哪样还需要添置的?
连傅丹心都开玩笑:“梅梅啊,你这命简直太好了!我就从来没见我爸对哪个这么关心的,你真的是好福气啊。”
陈地菊说:“你就乱说。爸当然是最关心你了。要说他对哪个最好,当然是对你最好了!”
傅丹心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地笑起来。他一边开车,一边伸手过去摸了摸陈地菊的头发,说:“好嘛,我就但愿你这话是真的嘛。”
你莫要闲说,这陈地菊的无心之言还真成了一番道理:傅祺红退了他的基金,等了两天,钱就都回了银行。他下午提前走了,去把钱取了,揣在公文包里,骑着自行车,过了十字路口,往北门上傅丹心的铺子去了。
“阳光电脑”里,傅丹心正在招呼一个顾客买网线,比着两个水晶头:“……你看这个,这个五块钱,做工真不行,我不骗你,容易坏得很。这个贵些,十五元,但你看这做工,随随便便用几年,绝不得出问题。”
客人就左看了又右看,很是沉思了一阵,最后说:“我就要这五块钱的。”
傅丹心说:“那随便你嘛,要是用不起了你过两天不要又来买。”
客人心意已决,给了钱,拿了网线和水晶头,转身走了。
傅祺红这才走进铺子去,喊道:“傅丹心。”
傅丹心以为他眼睛花了,居然看到自己的老父亲青天白日地出现在了这电脑铺子里。“爸!你咋来了?你下班这么早?”他招呼他。
“我来看看你嘛,你这铺子弄得不错啊,这么多东西。”傅祺红绕过柜台,走进了铺子里,左右打量了一圈,找了张板凳坐下来。
傅丹心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走到饮水机下面去翻纸杯子:“爸,你喝水吗?还是喝茶?”
“不喝不喝,我坐一会就走,不耽误你工作,”傅祺红对他招招手,“你过来,我给你说两句话。”
傅丹心只得坐下来,听他爸说话。
他爸说:“你前几天给我说的那个事情,我也想了一阵。首先,这事是你不对。你和小陈既然成了夫妻,这夫妻之间就最要坦诚。你明明没有存款,偏要跟人家说你有,这不是骗人吗?这事以后再也做不得了,一定不能说假话。其次,我也体会到了,你说这话也不是有坏心意——毕竟你们正在热恋,哪句话不想往好听了说?所以我也不过分责怪你了。现在这问题就是,你那天也给我说了,你们要买房子的这个首付,小陈自己的存款肯定不够,你呢,又没钱,所以就来问我要钱了,是不是?”
傅丹心点了点头,脸色凝重。他心里想的是:“唉,都是我妈的错。硬要说我爸那有钱,喊我找我爸要。结果呢,这人又来教训我了——他哪来的钱!”
他爸接下去说:“我这有八万块钱——现在首付给两成就可以买房子,你们选个套二,或者小套三,三十万出头,加上契税,八万肯定够了。你把这钱拿了,尽快去把房子看一看,东边新城开发的楼盘都不错,西门外也有几个大盘,赶紧定了。至于小陈的钱,不要拿人家的,让她存起来,她自己用。”
傅丹心挖心掏肺地吃了一惊,感觉是不是撞了鬼,又不得不真正佩服起他妈来:“还是我妈了解我爸啊,他还真有个小金库!”
“来,”傅祺红左右看了看,正好也没人经过,他就把公文包打开,把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拿了出来,“这钱我就给你了,你好生拿着。不要给你妈说是我给你的,也不要给小陈说,就说是你自己存的,懂不懂?”
傅丹心正好似在一个美梦中,伸手出去,把这信封接了(实打实的沉甸甸啊),放到了柜台下面锁好了,又和他爸坐了一会,轻飘飘地,把他送出了门。
傅祺红推着自行车,准备下街沿。他又转过头来,看着傅丹心,说:“你啊,你现在结婚了,就真是要懂事了。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啊。”
傅丹心本来还不在意的,这一下忽然鼻子有点酸。“爸,我懂,”他说,“你放心,我懂的。”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