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绿灯记

2016-05-14张夏

长江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阿青老胡吉利

张夏

晓梅与阿青首次见面,是在风雅苑对面的流云茶馆。

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周末,晓梅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搓麻将,却连输不已。不是她的牌技差,也不是手气背,而是全赖后面站着个瘦巴巴的倒霉女人。女人喉咙里好像关着一窝麻雀,迫不及待地多嘴多舌,那嗓音特别嘈杂,一来二去的就乱了晓梅的心。晓梅倒没说什么,下家突然把麻将一推,呛道:要不换你这个高手来打吧。瘦巴女人赶紧摆手:不啦,不啦。然后拔腿就走。

众人吭吭直笑,七嘴八舌地说起这女人如何怪,同样与晓梅住在风雅苑那么高档的社区,却穿得连个保姆都不如,常跑到我们这边买菜,为着三毛五角的跟人争个不休,真是白瞎了堂堂业主的身份。老板娘最是信息灵通,说这女人叫阿青,你们别看她样子寒酸,她老公可是高薪经理呢。晓梅顺口问:她老公在哪里做事?老板娘答得马马虎虎:合德电子厂开发部。

晓梅不由得咕咕笑。她家老胡恰好就在这里上班,恰好就是开发部经理。经理只有一个,老资格了,还轮不到别人来篡位。

牌局结束,晓梅起身告辞。

流云茶馆左靠一片灰蒙蒙的厂房,右靠一堆乱糟糟的农民房,与马路对面的风雅社区差着几个档次。两者只相距一百多米,却因为要经过一个带着红绿灯的路口,就俨然成了两个不同的社会。红灯停,绿灯行。就因为多了这么个仪式,过马路就似乎成了个很庄严的事,需要让风雅苑的业主们下个决心,一种优越感也就油然而生。

晓梅是个讲究人,平时轻易不愿去那边的。那次是架不住牌友的一再召唤,才挽了发,化了妆,等到绿灯亮起时,提着大摆裙,像一只孔雀般屈尊就驾地荡了过去。回来时,她在马路中间还迟疑了一会,确信安全之后,才吁了口气,急匆匆抬脚,胜利回家。

当天晚上,晓梅对老胡说,我今天见到你同事的老婆了,她家也住在风雅苑,还跟我搭话来着。老胡脱口而出,那是陈吉利的老婆吧。晓梅就问陈吉利这人如何。老胡说还不错,又勤快又老实。晓梅就觉得奇怪了,说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他。老胡不耐烦了:有啥好说的,人家又没打算拜访你。

说的也是。打工吗,铁打的公司流水的兵。今天是同事,明天或许就成了路人。大家平时关系简单,井水不犯河水,也许就为了分离的那一刻互不相欠。可再怎么说,这两个人住在同一个社区呀,何况这个陈吉利好歹也算下属吧,怎能这么不懂事?不把老胡当上司也就罢了,那也不能把他当空气吧。晓梅于是冷笑起来,说这个陈吉利的老婆肯定没眼色。老胡说,你无缘无故说人家干啥呢。晓梅说,男人会不会来事,关键在于娶了什么样的女人。我们打个麻将,她在旁边叽喳个没完。

老胡听得直皱眉,说你还不如在网上瞎聊呢,免得跟着那些麻将精嚼舌。晓梅笑道,我要是喉咙里窝着一群麻雀,你只怕要晕死呢。老胡不明就里,说了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便捧着他的《易经》蹲厕所去了。

那事说说也就算了,夫妻俩都不再提起。晓梅重新陷入了网聊,老胡仍是上班、下班。半个月过去,恰好又是周末。一家人正琢磨着去哪里游玩,老胡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也不知那边嘀咕了什么。老胡哼哼哈哈的,就把手机递给了晓梅。

一串嘈杂的笑声传来,几乎震麻了晓梅的耳朵。对方竟是那个阿青,客气话说得很顺溜,说我们想结识一下胡太太,想请你一家来做客。

胡太太晓梅笑道,不必麻烦了吧。阿青说不麻烦呀,就是到家里坐坐,炒几个菜,聊聊。

于是两个女人就这样正式相识了。

这一回,阿青讲究多了,眉毛描得极细,嘴巴涂得通红,卷发披散着有股怨妇之美,套着件旧工衣,虽与妆容不协调,倒也显得年轻利落。原来她是一个上班族,在马路对面的塑胶厂当品管。

一见晓梅,阿青便笑靥如花,伸手来握,却将晓梅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一双女人的手呀,满手茧子,关节硌得人生疼。手却毫不自知,紧紧拉住晓梅不松开,手的主人双眼灼灼,说话文绉绉的:欢迎光临寒舍!

这寒舍确实够寒酸,三室两厅,简直是家徒四壁,装修根本谈不上,就连墙壁的粉刷也做得很马虎。作为业主,一家三口挤在主卧里,另两个房间各住着一男一女,都约莫三十岁左右,偶尔探出头来,满脸的互不相干。

晓梅忍不住问,这是你家的客人?阿青含糊地“嗯”了一声,忙着要下厨。晓梅便说,我也来帮忙吧。 但阿青异常麻利,晓梅插不上什么手,就配合着聊天。女人嘛,聊着聊着就不见外了。

阿青告诉晓梅,因为欠着房贷,手头有点紧,就将两个小房间租了出去。两个租客,一个是黑瘦的男子,乃阿青的同事,脸色发冷,倒像房东欠着他一百吊钱;一个是白胖的女子,叫华倩,在社区培训中心当手风琴老师,还免费教阿青女儿学琴。

华倩到厨房里丢果皮,笑吟吟的颇为面善。晓梅就寒暄道,华老师,我女儿将来也要学乐器的,可这孩子太好动,只怕要烦死我了。华倩笑道,阿姨别烦,小鬼头都这样的,改天我带带她吧。

待华倩回房,晓梅不由得一笑,说她叫我阿姨。

阿青撇嘴:人家未婚呗,快三十岁了,还当自己是个小姑娘呢,说话疯疯癫癫的,男朋友走马灯似的换着玩,与隔壁那个男的也不清不楚。

晓梅说,这姑娘小伙的晃来晃去,你如何受得了?作为业主,你不至于要住得这么憋屈吧?

阿青说,没事呵,想想当初来深圳那个一穷二白吧,现在有了自己的房子,也算站稳脚跟了。与人挤一挤,就赚回了三千块。平时这三千块从哪里省得出来?都够养一个孩子了,是吧。知足常乐吗。

阿青说罢嘎嘎笑。晓梅顿时语塞,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是的,知足常乐。自家的房子,怎么闹腾都行。男人们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把哈哈打得震天响;孩子在走廊里尖叫着追逐玩耍;两个女人窝在厨房里火热地聊。

阿青的语调明快欢喜,倒豆子似的轻巧,手上也不闲着,把土豆丝切得极细,精美得晓梅不忍心倒入锅里炒。晓梅就站在一旁抄着手看热闹。一股白烟从锅里腾空而起,火光同时映红两人的脸。阿青炒菜,很有点职业厨师的架势。

菜炒好了,阿青得了闲,就搭住晓梅肩膀亲昵地说: 真不好意思呵,早该去你家拜访了。我是从流云茶馆那里才知道你也住风雅苑的。梅子,我俩好投缘,让我们做一生一世的朋友,如何?

晓梅听得一愣,有点不习惯这种表达方式。但她懂得配合,就笑着说,好呵。

吃完饭,又闲聊一阵,晓梅与老公带着女儿告辞回家。阿青说初次见面,稍微表示一下吧,便塞给孩子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哪知他们才走到电梯口,阿青四岁的女儿陈旭哭着追出来:这是姨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晓梅大窘,就一把将娃娃从女儿手里抢过来退还给陈旭。陈旭抱过布娃娃一瞧,哭得更为伤心,往地上一扔,说我才不要。原来布娃娃的耳朵没了。晓梅的女儿胡一可,时年三岁,人称胡一刀,最喜欢在口袋里藏小剪刀,逮住机会便要“咔嚓”。损坏了的东西确实不好还给人家。晓梅带着愧疚回家,琢磨着下次见面时,一定要还上这个人情。

她们所住的风雅苑社区,号称深圳十大明星楼盘之一,其园林设计获过一个什么金奖。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绿树成荫,鸟叫蛙鸣的,开发商于是广而告之,宣称此为布吉片区的豪宅。这样的住处着实算得精致,业主们也自觉有身份有面子。可风雅苑与南村工业园只隔着一条马路。灰蒙蒙的厂房与空气里的怪味,以及川流不息的打工族,时刻提醒着业主们不要自欺欺人。主妇们虽穿金戴银,抱猫遛狗,买菜时却不得不穿过那个红绿灯路口,再经过一个狭长的工业区,就图着那边的农贸市场便宜点儿。

三天以后,阿青首次来晓梅家里串门,就是拉着晓梅去那边买菜。晓梅不太情愿过马路,说我们还是去中心区逛街吧。但是阿青使劲拽,说工业区那边消费便宜呵,去一趟就让人不敢忘本,就更会觉得自己现在有多幸福。她这么一说,晓梅只好跟着走。

走到路口时,一大群工人黑压压地堵在对面,脖子伸得老长,面无表情地看过来。绿灯亮了。他们就像鸭子过桥般蜂拥而上。有人还踩到了晓梅的脚,让她差点摔倒。晓梅没顾得上说什么,倒是阿青尖声厉喝:没长眼睛吗?无人回答,工人们哄笑着,昂然而过。

晓梅疼得龇牙咧嘴,勉强站稳了,由阿青挽着穿过马路。回头看看漂亮精致的风雅苑小区,再看看旁边的农民房子,一种重回旧社会的悲壮感,使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阿青问:你要不要紧?晓梅摇头,说我们去逛逛吧。经过一个童装店时,她硬是为陈旭买了一双红皮鞋。阿青推辞一番,勉强收下,连声道谢,然后就拉着晓梅往一家大排档走,说咱们就在这里吃饭吧,我请客。晓梅看看那环境,心想这地方又花得了几个钱,便笑道:还是我请你好了。阿青这才说,这店是我妹妹开的。怎好要你破费呢?记得以后常来帮衬就好了。

老板娘肥胖而利索,笑嘻嘻地过来倒茶,又端来一碟花生米,招呼二位点菜。点完菜,等她一转身,阿青就说,瞧着吧,这一个,是我们家最笨最倔的,当初死活要跟这妹夫,结果是掉在穷窝里拔都拔不出来。大字不识几个,倒还有心玩浪漫,也不在家管孩子,跟着个不成器的老公四处逛。

阿青越说越感慨,说这些年真是被娘家人连累苦了。她娘家是湖北农村的,穷得很,七兄妹里阿青是老五。父母无能窝囊没威信,在众多子女面前慌手慌脚,只会欺软怕硬,由着他们弱肉强食窝里斗。这一窝孩子自小贫苦,却互不团结,成人之后各顾各,一个比一个心硬似铁。好在她运气不错,嫁了个大学生陈吉利,这才在那文盲成堆的娘家有了点地位。

妹妹在阿青背后使劲翻白眼。晓梅忍不住好笑,说血缘是割不断的,你比她条件好,帮她一下倒也应该。阿青更激动了,说血缘算什么东西?我只相信友谊,这么多年,我是朋友遍天下。说到这里,阿青突然握住晓梅的手,眼含泪光:我比你大三岁吧。让我们做好姐妹,一生一世互相关照可好?一阵暗疼袭来,晓梅咧咧嘴,却又心头一暖,不觉连连点头。

一个月之后,好姐妹阿青突然打电话给晓梅,说妹妹被车子撞伤了,她得去医院照顾,所以请晓梅帮着去幼儿园接陈旭。晓梅的时间多得发愁,自然满口答应。她接了陈旭,就把胡一可也带着去了阿青家。阿青正忙着做饭熬汤,说要给妹妹送去。两个女人一起择菜,阿青又聊起了她这个妹妹。由于结婚早,妹妹的孩子比阿青的还大,男孩,暑假来深圳,随父母住在农民房里。现在因为妈妈受伤,他就寄住到阿青家里来了。

正说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从房里奔出来,满脸不安生,像只泥猴子般跳来跳去,时不时挤眉弄眼不说,还把表妹陈旭的故事书撕下折飞机。胡一可捡起来想瞧瞧,却被他推倒在地,还狠踢了一脚。

女儿吃了亏,晓梅着实气恼,正不知怎么说时,阿青劈手就是一巴掌,把那男孩抽得直翻白眼。男孩就跑到阳台好一阵鬼哭狼嚎。

晓梅倒看不下去了,责备道:你何必出手这么重,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嘛!

阿青就控诉起来,说这小子不是好东西,伴着爷爷奶奶过,成绩差,满嘴假话,好吃懒做,到了她这里,也是翻箱倒柜,乱涂乱画,实在讨嫌得很。

妹妹全不在意,倒把阿青这做姨妈的急得跳脚,总是把这外甥当成教育自家女儿的反面教材。说到这里,阿青大声强调,我对他严,是为了他好,免得将来进监狱;梅子你不晓得,为了帮衬这个妹妹,我真是把心都操碎了。

妹妹没文化,又是先天性高度近视,很难找到工作。开大排档,是阿青的主意,并帮她找了铺面,交了押金。生意勉强维持,还能混个吃喝。可妹妹视力太差,出门时就难免有点抓瞎。这次出车祸,就是因为妹妹过路口时没看清楚红绿灯,被一辆小货车刮倒。肇事者逃逸。妹妹住了一个月医院,花光所有积蓄,还连累阿青搭了五千块钱。

阿青叹了口气,换鞋子出门,说今天要不是你来帮手,我哪里忙得开呵。出门靠朋友,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两个星期之后,晓梅再去阿青家时,进门就看到一对男女趴在地板上打扑克。大排档自然是开不下去了,妹妹一家子都在阿青这里吃住。在客厅打地铺,那两公婆却不知愁为何物,口袋里没钱,便视那金钱如粪土。大约在他们眼里晓梅是个可耻的富婆,所以就故意不搭理她。

阿青把晓梅拉到一边,说这样过着,若是三四天还好,超过一个星期,不要说租客会被吓跑,就连她自己,也简直要发疯了。

但没过多久,阿青带着陈旭到晓梅家来玩时,已是神清气爽。她一进门,几下就帮晓梅把衣服洗了,地板拖了,把胡一可的头发拨弄几下,瞬间变出两只小麻花辫儿,还给扎了一对蝴蝶结,蝴蝶结是阿青在地摊上买的,三元钱。胡一可美得不行,手里提着阿青买的茶叶蛋,拉了陈旭在客厅里疯跑。

两人躺在沙发上聊天。晓梅问,你妹妹呢?阿青说带着儿子回老家了,妹夫就在阿青所在的厂里当厨师。

晓梅为她高兴,说:“你可以轻松点了。”

阿青连说:“是呵,是呵,现在忙着变卖店里的东西。”

晓梅说,店里的事,有你妹夫打理就行了,你带个孩子上着班,管那么多事干啥。

但是阿青把瓜子壳一吐,将晓梅的肩膀拍拍,尖着嗓门叫,不行的,他们还欠我五千块钱呢。

晓梅听得一愣,自己都感到脸色骤冷,一股凉意直达脚底。阿青是何等机敏的人,瞄一眼就把这冷尽收眼底。当下两人都闭口无言。过了几分钟,阿青起身回家,两人就此不欢而散。

阿青好长时间不来找晓梅。晓梅也无所谓,索性不再去工业园那边买菜了。

跟老胡说起阿青的事,老胡却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些家庭主妇,真他妈的阴暗变态,虚伪无聊!”他说这话时,正躺在床上准备睡午觉,一件短袖衬衣,后背全湿,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晓梅说:“你换件干的不行吗?”老胡说不行。问他为啥。他说不为啥。

晓梅说:“你这人每次都这样,我随便说什么,你都要反着来。”晓梅越想越气,开始唠叨:晓得你只有一个半小时午休,等下就要去办公室。可这么热的天,那汗湿的一片,拿到外面晒个五分钟就干了。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一直要把湿衣服捂在身上?难道听我一次会死吗?

又说起平常的生活细节,两个人处处不对劲。你这人怎么这样,在外面跟人有说有笑,赚个好名声。回来就肆无忌惮现原形,看着老子好欺负,是吧。既然过得这么费劲,何不趁早离婚算了。

关于离婚,彼此都说过无数回了。老胡此刻却在闭眼装睡,那嘴张着,黑洞洞的。晓梅坐在旁边端详一阵,越看越觉得像他母亲,一脸不讲道理的蠢相。他母亲不地道,他倒勉强算个忠良,发展也还顺利,最近跳槽到马路对面的一家新公司,职位薪水都有提升。他每天中午都能回家眯一觉。此人的个子其实算不得魁梧,但到家就像鬼子进村似的,横着膀子晃来晃去特别扎眼,让人心里烦躁。

晓梅一躁起来,就猛地抓住他的扣子一扯,说:“你不脱?我帮你脱!”谁想用力过猛,那扣子竟被晓梅扯落一粒。

老胡一下惊跳起来,糊里糊涂地眨着眼睛发了一下呆,眼珠子开始瞪得溜圆,露出凶光。

女儿就在隔壁。晓梅尴尬地笑笑,后退着赶紧关门,捂脸。可他还是扑了过来,一把揪住晓梅的头发,狠狠打了两耳光。晓梅顿时眼冒金星。她靠墙木立,听着他大喊大叫:“我很累,很烦,你整天啥事不干,不是上网瞎聊就是打麻将,我他妈没你那么好命!”

老胡的混账话还没喊完,闹钟叮铃铃响起。他便只得急匆匆去上班了,走时仍绷着脸,把门“砰”的一声摔上。晓梅正要追上去时,听到胡一可在她房里叫“妈妈!”只得抹去眼泪,赶紧跑到洗手间去照镜子,发现双颊已经红肿。老胡这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花心。可是,他偶尔的暴力倾向实在令她有口难言。有什么办法呢?在别人面前,尤其在女儿面前,他们还得是恩爱夫妻。

洗了一把脸,她跑出小区,左转五十米,便到了十字路口,却不知能去哪里。红灯灭,绿灯亮,绝望像潮水般涌到胸口,让她呼吸困难,欲哭无泪。就在这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华倩。华倩说,阿姨你干吗站在这里?晓梅顾不上计较这个称谓,直愣愣地说:多年前,我就在那边的工厂里上班,跟人挤住在阴暗潮湿的农民房子里。

华倩说,看来你很爱怀旧。

不,晓梅说,那种生活,我永远不想重温。我认识一个女人,出身书香门第,是典型的城里姑娘,长相也好。如果不是自幼丧父的话,她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母亲带着她改嫁,又生了一个孩子,再加上继父的另外两个,转眼儿女成群。改嫁后的母亲,完全丢了斯文,专横泼辣,抽烟喝酒。母女俩极少交流,简直是彼此眼里的怪物。她不得已才从那个家里跑到深圳打工的。原本是一只凤凰,就这么落到了麻雀窝里,还因与众不同受尽奚落与欺凌。

一番滔滔不绝之后,她突然顿住,朝华倩笑笑,说也不知那个女人如今过得怎样。

华倩惊异地眨着眼,唤道:姐姐,只要你过得好就行。然后抱抱她的肩膀,头发一甩,风一般刮了过去。只剩下晓梅独自徘徊。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朝小区里走。她天生就该属于风雅苑这种环境的,不是吗?可惜,老胡嫌她不接地气,没有热度。她也恨自己总是那么诚惶诚恐,怎么就不能像阿青那样利索坦然呢?

夜幕降临了。几只麻雀从灰蒙蒙的远处飞来,在她头顶盘旋几圈后,就扑进了大树的怀抱。倦鸟归巢。她也该回家了,但她却走到阿青楼下按响了门铃。

阿青把门打开,有点惊讶,但随后就表示热烈欢迎。欢迎之后,她先动嘴为快,啪啪啪地容不得晓梅插上半句。晓梅听得脑袋发麻,总算闹明白了:阿青的妹夫被厂里开除了,原因是偷了厂里一个女工的单车。那单车很破旧,拿到黑市上,最多不过三十元。但那女工扯住不依不饶,又揪衣裳又抓脸的。妹夫脾气躁,发急了,竟一脚踹过去。明明踢的是大腿,那女工却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厂里的保安赶来了,女工的弟弟还报了110。于是妹夫不但失业,还被拘留了。

阿青说罢,长吁短叹,说偷单车在工业区是司空见惯的,根本算不得丑事。可妹夫的运气也太差了点,偏遇上个没见识的泼妇,闹到这个地步可如何是好?

晓梅说他这也是咎由自取,有什么好叹气的。阿青叫苦连天,说你不知道哇,我不但要花钱担保他出来,还得替他垫付那女工的医药费。

而且那女工的弟弟,恰好就是阿青家的男租客。这事就麻烦了。那弟弟据说在厂里是个红人,平时就不把阿青这个房东放在眼里。现在为了他姐姐的事更是气焰嚣张,不时摔摔打打的,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再加上他对那个华倩还有些纠缠不清,就把人家女孩子吓走了。好在华倩找了个更好的工作,走时还跟阿青拥抱着难舍难分呢。

晓梅不由得赞叹,华倩倒还算得仁义,刚才遇到我还赶紧打招呼。阿青哈哈一笑,说她倒是挺会做人的,我正想好好替她做个媒,你如果认得哪个未婚男青年,尽管介绍呀。晓梅说,拉倒吧,你还顾着当媒婆?你自己现在怎么办呢?

阿青脸色一暗,说有什么办法,作为业主总有些顾忌,拖家带口地住在这里,只有忍着了。

晓梅听得起了义愤,说租客反欺业主,天下没这个理!你不会赶他走吗?阿青却低声告诉晓梅,老娘也不是吃素的,那男的将一桶油放在厨房,老娘往里面灌过洗脚水。

说罢,这两个表面贤淑的孩子妈,迅速对视了一眼,捂着肚子恶毒阴险地嘎嘎直笑。笑完之后,晓梅心情好了很多,老胡的电话打来,说胡一可在找你。于是她就起身回家了。

客厅里只开着几盏小灯。老胡正趴在地毯上,反伸着手往后背贴风湿膏,整个人像一条自咬尾巴的狗。女儿胡一可扑到她怀里,说妈妈呀,我肚子饿了。

这屋子里需要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她。一切归于平静,安详、幸福,又体面。

没过几天,阿青却打电话来,说那男租客到底搬走了,却闹得她被厂里炒了鱿鱼。阿青丢了工作,像是丢了魂。她一把鼻滴一把泪,说陈吉利一个人养家供房,压力太大,在家发脾气呢。她也于心不忍呀。可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不好找工作的,是吧。

晓梅表示同情,安慰她很久,说一定尽力帮她。放下电话,跟老胡说起陈吉利的困难,老胡也颇为动容,说陈吉利原来只是工程部的一名技术员,理论水平、学习能力都欠缺,但做事舍得出力,让人放心,才被调到开发部的。晓梅说,如果你对他多加关照,就一定能挖掘出他的闪光点来。于是老胡决定给陈吉利破例加薪。

但加薪后没多久,陈吉利还是跳槽了。就为着那个男租客常来找茬,他们一家在风雅苑实在待不下去。此时幸好有华倩帮忙,给陈吉利介绍了一个好去处:她有个学生的家长在坪山开了家新厂,让陈吉利负责整个工程部的筹建工作。

阿青一家就此搬走,房子委托中介租了出去。有时晓梅经过那里,不由得停住,仰着脖子打量阿青家的玻璃窗,阳光猛烈,反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一种物是人非的伤感便袭上心来。又想阿青这人,真有些难以琢磨。起初那几年,两家住在同一个小区,怎会从无来往呢?阿青又是那么机灵主动的一个女人,不可能不知道陈吉利的上司也住风雅苑吧。

阿青搬去坪山之后,偶尔还会过来玩,每次都是春风满面,说陈吉利现在如何被看重,那女老板对他们如何地好。只是陈吉利因为颇受器重,在那些没见识的厂妹眼里,就颇有些成功男性的魅力。晓梅说,陈吉利很老实呵。阿青说,屁呀,试探跟踪过几次,每次他都没有经受住考验。陈吉利在明处,阿青在暗处,阿青就很容易做到了心里有数,嘴巴却闭牢了一字不吐。阿青把试探过程透露给晓梅,那滴水不漏的法子简直是智勇双全,让人拍案叫绝。

可喜的是,阿青又怀孕了。陈吉利本不想再要孩子的,但阿青悄悄把环取了。她深信,只有这样,才能更加牢固地拴住老公的心。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跟陈吉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阿青如愿以偿,夫妻皆大欢喜,还让儿子拜晓梅做干妈。晓梅说,拜就拜吧。

阿青在坪山又买了一套房,价格很优惠。原来是那女老板为了稳定军心,就给厂里的重要成员掏了首期,又出面为他们打了个很低的折,力促他们把这房子买下来了。

阿青问晓梅要不要与她家把房子买在一起,说她跟售楼处的女孩子很熟,可以帮着打个折。晓梅说太远了吧。阿青说我帮你打理呀。

老胡发话了,离那么远不跟海市蜃楼差不多吗,好不容易存点钱,干吗要买那些用不着的东西呢。他这么一表态,阿青马上转弯,说供房压力确实大,为了还上老板垫首付的人情,陈吉利在那厂里每天加班到十一二点,苍老了很多呀。

但他家在经济上明显有了质的飞跃,又买了套写字楼用来出租。如今的阿青有三套房子,两个孩子,综合国力可比晓梅要强出很多呢。

两个女人五年以来的交往点滴,大致如上所述。五年时间,说长也不长,却也足够让两个女人知己知彼,足够让她们从青年变成中年。

阿青最近反复发短信过来,邀请晓梅一家去坪山玩,说梅子呀,这里每一棵小树都欢迎你们。她说得如此煽情,晓梅不觉动心。于是便等老胡下班之后,全家一起出动。一路上,胡一可叽叽喳喳:好漂亮的房子呵,好漂亮的车呵。晓梅凑近车窗,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么迟疑那么犹豫,仿佛随时要与她分离。有几点冰凉的液体滑落下来,浸润着一张不再年轻的脸。正在开车的老胡问:你又怎么了?晓梅一笑,说你可以抱抱我吗?老胡说,发什么神经,我开车呢。

坪山是深圳的偏远之地。然而房地产商早就在此大展宏图,好些个新楼盘拔地而起,在周边陈旧环境的衬托下显得突兀怪异。其时已经天黑,阿青在路边等候,很远就伸手过来,把胡一可搂住:啊呀,这丫头越来越漂亮啦,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阿青的新家,在一个时髦高档的小区里,面积很大,差不多是晓梅家的两倍,但装修仍是极为简陋,家里未置任何用不着的东西。孩子的玩具大都是自己动手做的,废物利用,玩过就可以扔掉。整个屋子看起来空荡荡的,达到随时可以打包搬家、一去不回头的境界。

陈吉利提早回家了,笑眯眯地进门,竟然已经两鬓发白。两个男人煞有介事地握手,把脚盘到沙发上喝功夫茶,无缘无故又拿牙签剔牙齿。老胡在家没养成这广东习惯的,到这里却客随主便,竟也做得非常舒坦自然。阿青摆茶摆果的,像只花蝴蝶旋进旋出,一片爱心西瓜举案齐眉地奉上来,还醉眉醉眼地望住陈吉利发笑,恨不得直接喂到陈吉利嘴里去。可转身对两个孩子,她却立即黑了脸,恩威并用,软硬兼施。

陈旭已经九岁了,其长相随父,单瘦得像根豆角筋,一副三角脸很是清秀,腰细得跟黄蜂腰似的。小姑娘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尖下巴扬得老高,基本懒得搭理人。但她非常懂事,学习好,生活习惯也很好。自控能力非常强,拉手风琴竟能一坐三小时。晓梅都听得发慌断气了,她还一如既往,头都不抬一下。

这个家里的生活极有规律,一板一眼都极严格,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写作业,都分毫不差。孩子非常自觉,认真起来几乎不像个孩子。

他们家还非常节约。舍不得开空调倒可以理解,可她家连风扇都舍不得吹;扫把、垃圾斗也没有,说有拖把就行了,垃圾堆到一起,阿青就利索地用手去捧,把晓梅吓一大跳。胡一可上完厕所,自觉冲水,却被陈旭拦住,非常理直气壮地惊呼:“小便也要冲?你真敢浪费水呀。”原来她家只有大便才冲水的。还有更绝的是,阿青竟舍不得吃饭,说是减肥,等到两个孩子吃完了,才在他们碗底搜搜刮刮,剩汤剩菜拌在一起对付一餐。

阿青虽节俭如此,也还请客下馆子。 当晚带着晓梅一家穿过无数小巷,走得大家都要打瞌睡了,才找到一家最便宜的大碗菜馆。她大叫大喊点了五个菜,光是那热情洋溢的声音就可制造出无数精神食粮,让客人饱了一半。

老胡如坐针毡,推说明天要赶早上班,今天我得赶回去。说罢,随便吃了几口,就要开车走。

晓梅与女儿因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被阿青硬是留下:孩子们聚到一起,需要巩固友谊;再说,我约了华倩过来,三个人一起聊聊吗。华倩几次念叨你,你不想见见她吗?

晓梅一听,就只得与胡一可留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华倩到。阿青仍是大张旗鼓地留客吃饭,于是饭桌上又多了一人。中餐是稀饭,昨夜的一点剩汤。阿青另外煎了一碟小鱼,算是加菜。

华倩说她看上了一套房子,准备凑钱付首期。因晓梅与阿青有购房经验,就邀她俩帮着去看看,再作定夺。又要了晓梅的QQ号,说回头找美女姐姐聊天。阿姨终于变为姐姐了。阿青一笑,说女人爱网聊,小心上当呵,那些网上瞎聊的男人,能有几个正经角色?

华倩冲口说道,哇,姐姐你这是嫉妒我呀,像你们这样的,上网聊天可安全得很,想要吸引男人,至少要把资料年龄减少十岁。

两个中年女人齐声啐道:“胡说!”

晓梅笑道,这是什么世道呵,想当年我们也算得如花似玉,才过十年就成豆腐渣了吗,竟至于上网聊个天都遭人嫌弃?

阿青说,我偏不服,前几天去公园,还有男人叫我美女呢,给了个QQ号,我都懒得理他。

这次轮到华倩啐她了,说你就使劲吹吧,哈哈,俺走啦,回去啦。

说罢头发一扬,腰一扭,噔噔噔地离开了。

等华倩一走,阿青真的拿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了个QQ号,说我不懂电脑,梅子,你有空加一下这个男的,试试他正派不正派。晓梅接过字条说,行啊。随后强调一句:“我会把我的资料年龄减少十岁的!”

两人都吭吭笑。阿青笑着笑着,把嘴一撇道:“你最好少跟华倩瞎聊,她鬼名堂一箩筐呢。”见晓梅不解,阿青又说:“她今天是带着目的来的。”

原来阿青买写字楼时借了华倩十万元。现在华倩想趁着自己买房子,把钱要回去。今天虽然没明说,阿青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阿青说,你不要以为她是个好东西。仗着自己年轻有点姿色,专找已婚男人下手,到处占小便宜 。借给我这点钱,以为是个天大的人情!

见晓梅不应,她就转头问陈旭,你说是不是?

陈旭不耐烦地点头。她现在已是个模范女学生,被阿青培养得自信到自负的地步,对她妈的任何言行举止都难掩不屑。

晓梅也忍不住皱紧眉头,把头摇摇。阿青眼尖,冲口说:“美女,有话你就直说,藏着掖着有意思吗?直白一点又不会死!”

晓梅顿时窘红了脸,就索性把话挑明:“这样的年代,这样的地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肯借钱给你,我觉得这个人情真不是一般大。你不但不感谢,还这样议论人家,也太不厚道了吧。”

阿青牵牵嘴角,很勉强地笑笑。

晓梅又说:“你既然知道她不是好东西,以前怎么还要我给她做媒呢?”阿青顿时张口结舌。

两人对视一眼,都迅速转移目光。晓梅牙一咬,暗下决心:马上就走,绝不再来。

从坪山回来之后,两人基本没联系。晓梅在家左思右想,觉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发了一条短信过去,语气揶揄讥讽:不好意思,到你家费水费电,给你造成了难以挽回的经济损失。阿青不冷不热地回了一条:没关系。

晓梅更气了,打电话把这事告诉老胡。老胡却恶狠狠地吼道:这些烂芝麻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老子正忙得焦头烂额!以后别乱打我电话!除非你想找死!

晓梅这黄脸婆被呛住了,只好赶紧挂掉,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开始整理床铺。整理完以后,便打开电脑上网。

先是看看股票,仍是半死不活。又打开QQ,发现华倩在找她。

华倩近来常在网上闲聊,说话直接大胆,未婚先孕的事都敢一溜烟地往外说。晓梅想提醒安慰她一下。可她说:有什么呀,那男人对老婆没感情,都离家出走几天了。有的女人,黄脸婆做得两眼发昏,把个老公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里当个儿子爱。表面上是贤妻良母,其实她是一心指望这老公发达起来,自己好落个夫贵妻荣呢。

这让晓梅联想到阿青,便说起了阿青的种种能干。华倩却说,她精明过度,在一大堆家务事里浪费了她的才干,这本身就是一种愚蠢和悲哀。有什么用呢,白白地为自己赚来辛苦而已。

晓梅顿时无话,心想,自己,又何尝比阿青潇洒高明?

一个半死不活的白天就此过去。老胡下班回来,晓梅已经备好饭菜,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他摸摸她的肩膀,磨蹭着想挨着她坐下来。晓梅直视着电视背景墙,吐出两个字:走开!

老胡就走开了。夫妻俩谁也不理谁,屋子里闷得让人几乎要晕死。胡一可对此却毫无察觉,哼着歌在房里写作业,大呼小叫说有个字不认得。晓梅说,你不会查字典吗?胡一可答得理直气壮:干吗要查字典?你教我不行呵?整天在家啥也不干,教孩子写作业都不愿意!没见过这么当妈的!

小小年纪就这么牙尖嘴利,让做妈的招架不了。晓梅只好装聋作哑。老胡却呵呵发笑,搭腔道:胡一可,爸爸来教你!胡一可就撒娇地搂住爸爸的脖子,世上只有爸爸好!老胡一脸陶醉,投桃报李地夸奖女儿:我女儿是世上最棒的!

好一副父慈女孝的温馨画面。晓梅有点发酸,也有点动容。只要胡一可快乐就好,真的。这孩子,在娘胎里就受了害,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小小年纪就将要经历一个大手术。她有权利过得任性一些。

当老胡的目光转过来时,晓梅黯然一笑,两人就此言归于好。这样的拉锯战几乎每个月都要闹一回。老胡不是坏人,但爱乱发脾气,有时甚至不需要理由。然而,老胡就算把屋顶掀了,晓梅这边还是风平浪静。说到底,是自己连累了他,连累了这个家。除了息事宁人,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半夜披衣起床,晓梅站在窗前看月亮。月亮半遮半掩,好像也没什么意思。突然想起阿青曾经说过,她十七岁那年,趁着月色离家出走,背着行李袋,从一个偏远村子出发,独自坐船赶车,两天之后竟到了深圳。真让人心惊又佩服。

晓梅的胆子可比她小去许多。此刻,老胡半睡半醒之中吼上一声,晓梅便有些缩头缩脑。年近四十还如此虚弱,她自己也感到惭愧。

老胡睡相差,龇牙咧嘴,还鼾声如雷,令晓梅恨不得将这奇形怪状的生物掐死。可此人只要醒着,就格外讲究,每日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提个包衣冠楚楚地出门,走五步路,恨不得跟四个人握手。男子四十,风头正劲,原本蔫巴巴的一个人,突然自我感觉奇好,对世界是俯视的,对老婆更甚。在他看来,逛街,打牌,上网瞎聊,如此悠闲轻松的生活,晓梅该万分满足才是。可她却闹上了失眠,还整出一个抑郁症来,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若说理解,还是女人之间较好沟通。可作为移民深圳的外地人,尤其是家庭妇女,还能对谁撒娇去?晓梅若想找人倾诉,也就只能找阿青了。

这寂寞的夜里,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上晓梅这黄脸婆的脸,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便附了身。晓梅觉得有必要好好琢磨一下阿青这个人。阿青是自己的朋友吗?最近两人之间明显疏远了。晓梅也没觉得有什么难过。人到中年,离了谁都可照吃照喝。估计阿青比自己更要放得下些。

才说阿青放得下,电话突然响起。抓起来一听,有个女人在里面大放悲声。晓梅听得满头雾水,但第一个念头仍是,阿青在哭。也只有她,才会在自己面前这么放肆。阿青哭过之后,匆匆说了一句:“明天我去找你聊聊!”也不管晓梅的死活,就把电话挂了。

晓梅再打过去时,却无人接听,于是再也无法入眠。

月亮在云层里越掩越黑,马路在深夜的昏暗中越发静默无声。晓梅转身从卧室跨进客厅。夜光落在客厅里,使晓梅的影子显得有些瘦硬修长,影子迟疑地移动着,在地墙相接的地方被拦腰折断。

晓梅下意识地伸手探探,怕她亲爱的影子发冷发疼。那影子轻盈苗条,而晓梅本人却是虚胖身材,且一身是病:好不容易熬过产后抑郁症,又发现了慢性肾炎与糖尿病。老胡常抱怨,晓梅有病也就罢了,神经还不正常,喜怒哀乐均异于常人。

他是不求甚解、得过且过的人。这样的性格很容易被误会成单纯阳光。晓梅当时以为他能让自己彻底放松,能一觉睡到自然醒。于是他们相互成全。他心甘情愿地养活晓梅,晓梅心安理得地伸手找他要钱。女人不结婚不行,晓梅不结婚尤其不行。从幼年起,晓梅就渴望有一个由自己主宰的家庭。结婚之后,晓梅迫不及待地制造了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亲人。女儿胡一可的降生,曾让她扬眉吐气。可她万万没料到,这孩子竟然有先天性心脏病。

老胡比她还要心碎。可是他爱女儿,简直是宠溺。他们是一对用心的父母,孩子还算过得幸福。可年轻的父母却为此淹没了自己。爱情是温润花盆里的一株玫瑰,心处荒漠的人哪能奢望呢,可盼的只是一点温情罢了。在这异地他乡,就尽量自我取暖吧。晓梅常说,无人爱我,但我自爱。但老胡却告诉她,你他妈的自爱得过头,根本就是一个超级自恋狂。

此刻,晓梅踮着脚走到沙发前,平躺下来,头发散开,一缕一缕地垂落在地上。这时又想起阿青,她为什么哭?晓梅倒真心羡慕她:高兴起来咧嘴笑,难过起来放声哭,讨厌谁,脸一拉;喜欢谁,就一把抱住。这多么好。

无法睡着。晓梅起身,走进书房,在写字台前默坐了一阵,索性把电脑打开,登录QQ,加了华倩给她的那个号码。对方的网名叫流星,任何人可加为好友。但流星隐身,半夜三更的,肯定不在线了。晓梅笑笑,胡乱敲了两个字:你好。没想到流星的头像马上闪亮起来,回复道:失眠?

晓梅答:是的。

流星问:为什么?我可是心理医生哦。

晓梅笑,就说睡不着,随便聊。

于是流星给了她一个拥抱,外加一束玫瑰。晓梅一笑,回应了一只问候的小鸟。这只小鸟却让对方打开了话匣子,好像他掌控了天下一切真理,并且还要把这真理布施于人。他说,与晓梅偶遇实乃天赐缘分,茫茫网络,怎么就在这一刻相遇了呢?他要把亲爱的她当成可教的信徒。今晚,他的演说题目是:情商比智商重要。

哪知晓梅却没耐心听讲,语气还有点冲:你喜欢讲道理,可这世上很多事情根本没道理可讲,尤其是感情。什么情商不情商!

流星显然被呛住了,问:比如?

晓梅说:亲情是本分,友谊和爱情都是缘分。有时本分都守不住,缘分又岂能强求?异性之间,要敞开心扉,是需要缘分的。

流星似乎有点莫名其妙,说:哈哈,家庭妇女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家庭妇女是个哲学家。亲爱的美女,你有点怪哦,想起了什么呢?

晓梅说她想起了一个朋友,然后就说起了阿青。阿青找她倾诉,算是找对人了。她们成长环境大抵一致。所不同的是阿青比晓梅积极勇敢,现实精明,是个说得到、做得到的厉害角色呵。

等她说完,流星却不发表意见,只说:呵呵。晓梅也呵呵,然后就匆匆下了。把电脑关闭,轻轻抚摸着膝盖上的布娃娃。这是当年阿青送给胡一可的。五年了,这娃娃还是如此幼稚,跟不上胡一可的成长,早被她喜新厌旧地无情抛弃。但这缺了耳朵的娃娃却成了晓梅的宝贝。有时晓梅就枕着它软绵绵的身子睡觉,它的肚子里藏着晓梅多少心事秘密呵。

头有些晕了。天也快亮了。晓梅抱着娃娃,重新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发誓要进入梦乡。当她就要成功时,手机轻微地响动几声。有人发短信给晓梅。晓梅愤怒地拿起一看,是阿青。她说她就在附近,上午九点即到。

晓梅把手机一扔,继续睡觉。她蜷缩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娃娃,头上蒙着披肩。一股沉闷的气味包围着她,多么安全多么温暖呵。她的意识慢慢地就有些迷糊了。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来到一个山顶上,旁边站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他说他叫流星。一对中年男女,竟穿过整座城市来此相会。流星有点语无伦次,竭力表现他的幽默。听着听着,晓梅真想劝他算了。她很不厚道地盯住他油腻的衣领,超薄的招风耳,巴不得赶紧各走各路。流星很少看晓梅,眼神游移不定,眺望远处。远处是蓝天白云和一片虚无缥缈的天光。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两人尴尬难熬,晓梅知道他跟自己一样失望……

有谁的脚步声迟疑地响起,那声音像溪水一般,窸窸窣窣就要漫过她的脑际。晓梅想睁开眼,眼皮子却万分沉重。不知过了多久,晓梅听到公鸡喔喔唱歌,是老胡的手机开始报时,6点半钟了。晓梅一骨碌爬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却看到老胡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晓梅。他张了张嘴,口腔里呼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傻不拉几的话。他说:“我们离婚吧。”

晓梅愣了愣,然后开始冷笑,学着小品里蔡明的语气问:“为什么呢?”

他说:“你自己不也说过这话吗?你很清楚为什么。”

是的,晓梅说过。他们分床多久了?三个月?晓梅身体有恙,可这不是最根本的离婚理由。晓梅曾问他是否还爱她,他说不爱。晓梅摇摇头,不作计较。扪心自问,自己又爱过他多少?她只需要一点温情,一点点而已。婚姻生活一直如同杯子里的水,安稳,狭小,乏味。他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裸婚,才在深圳站稳脚跟,现在就想休妻了?没门。晓梅不同意,胡一可也不会同意。再说,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家产经得起摊薄平分吗?晓梅把婚姻法研究过无数次了,自己这样的健康状况,他是不好提出离婚的。

晓梅开始激动起来,她想大叫大喊,想对他的卑鄙无耻表示愤怒。但后腰一阵疼痛,赶紧伸手按住。他一抬手,把晓梅推坐在沙发上。两人对视着,一瞬之间,都泪流满面。

就在此时,胡一可醒来了,气势汹汹地大吼:“我的校服呢?”夫妻俩赶快恢复了平静,把眼泪擦擦,道貌岸然地笑起来。老胡赶紧去为宝贝女儿服务。晓梅仍坐着,跷起二郎腿,嘴里叼着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自从前年母亲去世,晓梅把她剩下的半条香烟带到了深圳,从此学会了吞云吐雾。呵,不,也许是自小潜移默化,所以一开始就得心应手。第一次看到青色的烟雾从自己的口腔傲慢地升起时,晓梅才理解母亲抽烟的心情。烟雾缭绕之时,一颗胆怯的心脏会变得强悍无比。

父女俩一块刷牙洗脸,洗手间传出幸福的嬉闹声。金色的阳光泻进来,像刀劈似的把客厅分成一明一暗。晓梅坐在暗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怎能离婚?坚决不能。

他再走过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打火机,一按,“噌”地一下,一朵小火苗在晓梅的嘴边跳跃着示威。晓梅凑过去点燃了,吸了一口。他搭住晓梅的肩膀,惊讶地看着她,厌恶地说:“你越来越像你妈了,矫情、自私、爱计较。”

晓梅吐了个烟圈,说:“滚!”他说:“我们谈谈。”晓梅说可以,但是改天吧,阿青待会儿就要来了。老胡撇撇嘴,表示对阿青的不屑,对她们这类怨妇的不屑。

当阿青提着大包小包,牵着她的儿子出现时,晓梅余怒未消,但还是对她的到来表示了欢迎。阿青探头探脑地进门,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那嘴翘起来,像朵干渴的紫红色喇叭花。她神神秘秘地问:“就你一个人在家?”

晓梅奇怪地看看她,她就不太自然了。她们之间已然生疏。她这话来得多余。今天又不是周末,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晓梅又不会偷人养汉,当然就她一个人在家。

晓梅欢呼一声,张开手臂,抱住阿青的儿子陈远。这孩子长得不错,眼睫毛长长的,桃花眼水汪汪的,一看便知是陈吉利的正宗骨血。他低沉地叫了声干妈,把手插在裤袋里,便退到一边。晓梅应了,缩回手,为自己的夸张做作感到难为情。

晓梅找巧克力给他吃。但他微微摇头。阿青说:“他有虫牙,医生嘱咐过,不能吃太多糖的。”

陈远皱着眉,神态老成,满不在乎地骑在布娃娃身上。他的手仍插在裤袋里,歪着头,像个阴郁的小鬼子,又仿佛在忧国忧民。阿青生产出来的孩子都这么自制力超群,过度理性,以至于缺少童趣,实在谈不上可爱。

但阿青引以为傲。聊起天来唧唧呱呱全是围着她一双儿女转。就像晓梅没做过娘似的,晓梅的孩子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既然是个幸福母亲,为什么在电话里哭得要死要活?晓梅听得烦了,就打断她,要拉她一起去喝早茶。

她说:“不啦,不啦,我们吃过啦,还给你带了些南瓜饼来,自己做的,你放到微波炉里热热就能吃了。”阿青手巧,从包里拿出各种各样的小点心来,全是她的杰作。

这女人,每次到晓梅处,并不太小气。但她在坪山新家里表现出来的吝啬实在让晓梅难以释怀。也许只有在她自家门口,这人才敢显露出本性来。也许是她每次来晓梅家都是有求于人?可无论如何,当她从包里拿出一件专为胡一可织的毛衣时,晓梅还是深受感动,也为自己的斤斤计较而惭愧不已。阿青心细,要对人示好时,可以贴心贴意。这点比晓梅强。晓梅对人好时,宁愿花钱,不愿费心费力。她是这么不敢付出,就因为害怕被辜负,所以活该朋友少。

接下来,阿青又开始诉苦,说陈吉利工作太辛苦,跟老总关系紧张。最后她请晓梅去跟老胡说说,介绍陈吉利到他公司来做。

老胡现在所在的外企工资福利都不错,管理也正规,从不加班。他是高级经理,还是说得上话的,尤其在招聘这块。可是这会儿他们公司不需要招人呵。况且,晓梅怎愿对着个要跟自己离婚的男人去说好话?

晓梅对阿青实言相告。阿青却不相信,也不死心。她继续诉说,甚至带着哭腔,把晓梅刺激得头皮都发麻了。也难怪阿青急,她说她家要供两套房子(第一套已经红本在手),养两个孩子,陈吉利在那厂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这可怎么得了。

晓梅心里犯起了嘀咕。供房养孩的不易,阿青至少抱怨过二十次。可谁叫她供两套房的呢?孩子也是她自己要生的,想生就马虎养着,干吗老来说这些废话,又不是晓梅托她养的。但吃人嘴软,南瓜饼在晓梅胃里还没消化,晓梅怎好把话说得太绝?于是点头,说我试试,不行的话可别怪我办事不力。阿青一把搂住晓梅咯咯直笑,说美女,我绝对信任你。

友谊是相互的,她信任晓梅,晓梅就得回报她的信任。两个女人坐在浴室里,边洗衣服边聊天。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着,浸湿了晓梅的袜子。晓梅把它剥下,露出苍白的脚趾头。晓梅说假如离婚,自己不能活。

阿青听过,半晌不答。她把脸埋在裙子里,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晓梅有些惊讶:难不成她在为我的事情哭泣?晓梅自己都没这么伤心,她至于吗?于是拍拍她的肩。

她抬起头来,泪雨滂沱,问:“婚姻有意思吗?”

晓梅说没什么意思。

她又问:“你知道我昨晚为什么哭吗?”晓梅想,我怎么知道。阿青的嗓音哽咽了,把拉链扯下,露出黄白色的背来。她的皮肤粗糙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连背上都满是皮屑子,背上面有几处明显的伤痕。

晓梅生理上的厌恶远甚于心理上的同情,问:“是陈吉利打的?”

她点头,利落地把拉链复原,然后揪着头发呜呜直哭。晓梅冷眼旁观。这个女人张着黑洞洞的嘴,眼泪鼻涕一起放纵奔流。她的鼻尖通红,黑头密布,鼻孔一缩一缩的,鼻毛毕现,让人惊骇;两颊是乌青的,脸上细纹交错;双下巴连着脖子,显出一圈一圈的皮褶子。啊,四十岁的女人,哭起来是多么丑陋又多么带劲。眼泪说来就来,难怪她平日精力充沛。女人就是要善于释放情绪。哭泣有益于身体健康,不至于内分泌失调。哭泣,是阿青的自由和权利,是她抛弃忧伤的捷径或者阶梯。哭吧。结婚以来,晓梅从不曾这样强悍痛快地哭过。晓梅羡慕而宽容地望着她。她却不好意思了,很快收了声,把头靠在墙壁上,双手作优雅状地搂住腿,身体一摇一晃。

晓梅把衣服晒了,她仍在浴室里待着。晓梅再走进去时,她正把头歪来歪去地照镜子,似乎在自我欣赏。

阿青语气平静地说,在她结婚以前,十年打工,省吃俭用下来的积蓄全被父母拿去,给她弟弟结婚花掉了。本来也没指望他还,可弟弟不但不承认这回事,还说她讹诈。姐弟俩越吵越凶,让她寒心的是,陈吉利竟然站在小舅子那边,还为此对阿青动手。打完老婆,陈吉利就冲出家门。三天之后再回来时,他后面竟跟着个女人。阿青要晓梅猜猜,是谁。晓梅不假思索地说:“华倩!”

阿青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晓梅赶紧闭嘴。华倩是晓梅的网友,有什么心事总会透露一点的。只是晓梅无法肯定也不愿相信,那为华倩离家出走的男人,竟是阿青的老公陈吉利。

阿青恨恨地说,她早就怀疑过他们,只是没证据。没想到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竟然主动上门,沙发上一坐,二郎腿高高架起,说是怀了陈吉利的孩子。阿青当时就傻了,举起扫把要打,却被陈吉利架住,说要打就打他,婚是离定了,他不能对不住人家女孩子。阿青又哭又笑,点住他的额头说,这么多年我就是你的娘,吃喝拉撒全照顾,就连你找工作,也得由我出面。我把你当儿子爱呀,怎么舍得打你?

陈吉利却恼羞成怒起来,说这鬼公司,老子早待腻了,明天我就去关内找事做。他脸红脖子粗地冲进房间找衣服。阿青跟在他身后,看他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出个名堂来,不禁冷笑,心里倒踏实了。这男人其实是个低能的废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平时找个小零碎,都得依赖着她。这么个磨死人的东西,要走就走吧,最好是净身出户,两个孩子,他一个也别想要。

陈吉利闹了个满头大汗,垂着手站在床边发呆。就在此时,只听得华倩在客厅里一声尖叫。两人冲出去一看,华倩已经连滚带爬地逃跑了。他们十岁的女儿陈旭,手里举着一把水果刀,在后面闷声不响地追赶。陈吉利见此情景,脸都白了,把刀夺下,由着女儿牙咬脚踢,女儿说啥他听啥,连屁都不敢再放一个。陈旭平时话少,一旦开口能把人呛死,对她妈也爱理不理。没想到关键时刻,她能如此为母撑腰,仅这一点,阿青就足以得到安慰。陈吉利与华倩那贱人就此了断。两公婆第二天就和好了。阿青大获全胜。

晓梅听得目瞪口呆,说孩子过早看到成人世界的残酷,这样有点不好吧。

但阿青照着镜子,张开血盆大口观察她哭得红肿的扁桃体,边看边含糊不清地说,她很为女儿的懂事欣喜。

沉默半晌,晓梅才问:“那你还哭哭啼啼干什么?”

阿青却把话题岔开,说:“梅子,你比我幸福。你们是不可能真离婚的。”

晓梅连声干笑。她们站在阳台上,俯视着花园里的人工湖。湖上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青雾。周围绿树环绕,湖水正对着晓梅家的大门,在高耸的楼房间安静地酣睡着,波光粼粼的,像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六年前,母亲还活着,来这里住过十天,生疏客气,不断奉承女儿:前有照,后有靠,风水宝地呀,难怪你家发财了。

风雅苑作为一个所谓的豪宅区,内景确实很美,是周边楼盘开发做宣传广告时的第一张名片。晓梅家对面那一栋是楼王,户型超大,风水最好,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晓梅家毗邻着这富贵房子,日日看着有钱人家的灯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可今天早上,胡一可去上学时,突然问晓梅:“我家是不是很穷?”

晓梅听得恻然,赶紧否认:“不可能!我家有房有车有钢琴,你天天喝牛奶!你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胡一可却叹了口气,说:“妈妈天天吃药,每周都得上医院,股票天天跌,我家的房子这么小,车这么低档,爸爸一个人上班。我家不敢出去旅游,连狗都养不起。爸爸说,如果不努力,我们还可能随时搬到农民房里去!”

晓梅火了,训道:“你爸爸的工资足够养活我们全家。你一个小孩子,把学习搞好就行了,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胡一可歪着头想了一会,便蹦跳着走了。晓梅却气得不行。老胡作为一个男人,竟然误导一颗童心,简直就是犯罪。她这辈子可能当不了合格的妻子,但她一定要做一个无私的母亲。她不要求老胡对自己有多好,但他一定要尽他所能,让女儿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晓梅叮嘱过他无数次,他却仍然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而她居然跟这弱智的人生活了整整十一年。这么多年里,他们性格极为不合。晓梅百般忍耐他的急躁,自大,幼稚,轻狂。晓梅脸上笑着,心理上却毫无安全感。她的孤独、焦虑日趋严重,以至于落下一身病来。到如今他居然要跟自己离婚。晓梅多少忍耐付之东流,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呵!

阿青呀,阿青,我的幸福在哪里?

阿青表示完对晓梅的羡慕之后,又谈起自己的生活,说陈吉利失业了。他去上班,被华倩堵在厂门口,往他头上浇了一罐蜂蜜。陈吉利本就内疚,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就逃,自此没有再去上班。他离厂已经半个月,还没找到工作。

阿青此番上门的目的,就是要晓梅无论如何得跟老胡说说,把陈吉利弄到这个新公司来。

晓梅郑重地应了。阿青这才面露喜色。晓梅终于忍不住说起华倩跟自己网聊的事情,并提到了那个流星。阿青一听,眼睛一亮,说跟他聊呀,说不准是华倩要钓的大鱼。晓梅瞄她一眼,不禁嘿嘿笑,说:你要我替她物色一个新对象?

中午老胡发个短信回来,说约了一个厂商吃饭,不回了。晓梅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好。

胡一可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见阿青来了,高兴得直跳。凑到陈远面前,摸摸他的头,便打起了鬼主意,转身对晓梅说:“妈妈,我肚子疼,下午不去上学,好不好?”

晓梅与阿青都笑了。这孩子,太孤单。来了小朋友,就兴奋得忘了形。胡一可贪玩好耍,学习成绩远不及陈旭的好。可老胡觉得女儿可怜兮兮,就把她惯成了这样。

陈远把头缩起来,偷笑。两个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胡一可是个天真单纯却又孤独敏感的孩子,家门以外的现实正在教会她成长,其速度超出了晓梅的想象。晓梅悲壮地想,为了她日益成长、日益复杂的孩子,她怎能离婚?

老胡晚上回家,气色如常。他撇开胡一可,摸摸陈远的头,说:很好。也不说好在哪里。阿青凑过来,推推晓梅。晓梅就把陈吉利的事说了。老胡又答了一个字:好。之后他们开始说笑,平安体面,离婚的事谁都没有再提。

晚上,晓梅又上网,为了安慰阿青,晓梅当着她的面把华倩加入了黑名单。

妖精呀妖精,仗着年轻有姿色,就以为我们人老珠黄好欺负?三十七岁的晓梅与四十岁的阿青对视一眼,勾肩搭背地嘎嘎直笑。她们是谁?她们是道行高深刀枪不入甚至心怀叵测的超级家庭主妇。

第二天一大早,等晓梅一家醒来,却不见了阿青。餐桌上已摆好了她准备的早餐:金灿灿的南瓜饼、金灿灿的荷包蛋,还有三杯温热的豆浆。

阿青带着儿子悄悄走了。

吃过早餐,老胡却不急着上班,在屋里转了一圈,就搭脚搭手地缠过来。晓梅问:“还想离婚吗?”他打了个嗝,说:“如果胡一可同意的话,就离呗。”哦,他明知胡一可是不可能同意的。晓梅问他为什么在孩子面前说那样的话。他说“没有呵”,死不承认。

晓梅半信半疑,老公与孩子,到底谁在撒谎?晓梅莫名其妙,只得像个巫婆似的,尖声叫唤。却被他拿布娃娃堵住了嘴,咬牙切齿地说:“生是生非的老娘们!”晓梅挣扎着踢了他一脚,把布娃娃摔开,披头散发地坐起来。胡一可闯到客厅,见他们笑得像两个白痴,就做出一副抓狂要吐的样子:“哇。超级恶心!这么老了,还谈恋爱!”说罢,小姑娘就哼着歌上学去了。

两人都忍不住扑哧一笑,冷战就此告一段落,又开始缠在一起做恩爱夫妻。

晓梅说起陈吉利的工作问题,连声催促他抓紧时间帮忙。

“公司没有招聘计划。”老胡含糊不清地说。

晓梅不依不饶。被晓梅逼得没法,他说他考虑考虑,最近招进来的那人做事拖拉,又爱推卸责任,实际能力还真比不上陈吉利。

晓梅说:“是呀,陈吉利是熟人,工作上应该也配合默契些。”

老胡受了晓梅的影响,继续观察那人几天,越发觉得他不行,就找他谈话。正好老外也瞅那人不顺眼,就把他给开了。

于是晓梅喜滋滋地打电话给阿青,让她通知陈吉利带齐证件过来参加面试,外企讲究学历,所以人事部那边一定得看文凭。谁知阿青一听,立即变得支支吾吾的。过了一个星期,她才犯难地说,陈吉利只有一张无线电培训班的结业证书。

晓梅恼火了,说你什么意思呢?以前还说起过陈吉利大学校园里的玉兰花!

阿青半晌不吭声,把电话挂了。第二天再打过来解释,竟天花乱坠地把话说圆了。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其实从没有故意骗人!再说陈吉利这人,实力上不比一个正规大学生差。我见多了所谓的大学生,不就那个样子吗?”

晓梅听着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老胡却说,陈吉利做事还行,虽只是个技校生,但在小厂也还凑合,所谓久炼成精而已。真到了外企,工作复杂是一方面,还需要讲英语的,他大学都没念过,哪里能应付?

于是此事不了了之。晓梅对阿青连声说抱歉。阿青说没关系。晓梅问:“陈吉利怎么打算?”

阿青说:“没毛的麻雀天照应,随他去吧。有时间吗,一起聊聊?”晓梅说:“你神经呀,我们离这么远!”顿了一下,阿青说:“切,梅子,跟你说实话吧,我其实一直住在流云茶馆后面。坪山那边的房子,只小住过半个月。”

晓梅终于彻底明白,她这个所谓的闺蜜实在是个奇人。她们就约好面谈,地点就在那个久违的流云茶馆。

晓梅开始梳头,盘发,扑粉,描眉。描完眉,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眼皮耷拉着,已呈根深蒂固的中年败相。岁月真是无情,今天比昨天又老了一点,下午比上午又老了一点。而她现在要去见一个老得更快更彻底的女人,那个女人正落魄又憔悴,悲愤又绝望。打扮太明艳似乎不够厚道呵,于是晓梅就吭吭发笑,用毛巾蒙脸,将妆容尽毁。然后,她素面朝天地下楼,走出小区,再到路口。又看到了那个红绿灯,还有一个单瘦倔强的身影。阿青在对面招手,仍是衣着陈旧,满脸笑意。

我在对面等你,在对面等你!她在那边用手机向晓梅嘎嘎地呼喊。但她的声音随即被滚滚车流淹没了。

几年以来,她竟一直住在马路对面,与晓梅只隔着一盏红绿灯。原本有来有往俨然密友的两个人,竟由此隔在不同的生活阶层里。此刻,红灯停,绿灯行。绿灯一亮,晓梅就急忙向前,像一片浮萍飘过车流的缝隙,终于抵达彼岸,并抓住了阿青那双关节粗大的手。

在流云茶馆的一个包厢里安顿下来,她们像两位得道高僧,先是无语打坐,然后开始喝茶谈人生。阿青索性把话都说开了。唉,都是被生活逼的,没办法,成了习惯,不编点假话,就觉得不够安全。

阿青连初中都没读完。十七岁那年,跟父亲闹翻,独自糊里糊涂闯到深圳,在一个大老板家里做了三年保姆。阿青说那家人很喜欢她。晓梅相信。她这么眼明手快,又心计多多,还吃得苦,低得头,这样的人做保姆,无疑是拿得到优等证书的。

要换了晓梅,恐怕会整天怨天尤人,哪肯轻易侍候人呢?

而拥有三套房产的阿青,却可以带着孩子租住在布吉的农民房里。

阿青说,人生在世,最后求的不就是那点安全感吗?踏踏实实的,挺好。

晓梅说,布吉这地方闹哄哄的,你干吗非得到这里租房呢?阿青说,哎呀,我几套房子里,最喜欢的还是风雅苑;再说,你我亲如姐妹,离得近方便相互关照嘛。

晓梅牵牵嘴角,说你何必这么折腾,然后就执意随阿青到她租住的农民房看看。

巷子七弯八拐,实在太过热闹,卖包子的,开发廊的,卖旧货的,摆地摊的,卖杂货的,深圳底层社会的肠子肚子在此原形毕现。阿青所租的那一栋朝北,外表看起来还算新,但阴暗潮湿,到处都是蟑螂,楼道里散发着霉味,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下面有门铃,阿青却不敢按。说万一孩子早早地开了门,坏人趁机闯进去怎么办?她唯有每次自己开门了。

两个女人弓着腰,一步一步爬上去。阿青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捣鼓了好一阵子才将门打开。两个孩子,一个在练琴,一个在写字,头也不回,淡淡地向晓梅打了个招呼。阿青语调欢快,说这里挺好,房租便宜,离风雅苑只有三百米,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得到自家的屋顶。与隔壁的租客相比,自己还是很有优越感的。每天经过十字路口时,看到绿灯一亮,她就觉得幸福,因为马路对面就是风雅苑,她在那里毕竟也有自己的房子。

她满脸都是身为房东的自得,可她一家四口却这样挤在出租屋里,三十平米的一房一厅,转个身都难。她仍是节俭得可怕,一双儿女吃零食是不行的,但他们的牛奶一天不少,要买书,也不会被拒绝。该抓住该看重的,阿青都没放过。陈旭仍在学手风琴,仍是一拉就是三小时。

晓梅问陈吉利现在怎么样?阿青避而不谈。晓梅知道,他想必是已有了新出路。

聊完之后,阿青搭住晓梅的肩膀,说:“你不要怪我骗你这么久,我这人最怕被朋友瞧不起。目前,就你知道我住在这里。你文化层次比我高,却从来不摆架子,是我最看重的好姐妹,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帮过我。”晓梅说既然是朋友,当然能互相理解的。我们外地人在深圳扎根不容易,谁都希望过得安稳,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命运无常,有时计划没有变化快。刚才过绿灯时,我就想,说不定哪天我家还需要你家提携,也要搬到这边来住呢。

话已至此,两人握住手,相对笑着,竟看见了彼此眼里的泪光。

枯坐一会儿,晓梅告辞回家。穿行在城中村的小巷里,她不时扭过头去,竟有回望人间的感觉。目光所及之处,治脚气的,磨刀的,修鞋的,收废品的,卖炒货的,发传单的,应接不暇。深圳自然是漂亮的,繁华的。但繁华的背后,挤着这灰白丑陋的农民房,实在是有碍观瞻。它们也不以为耻,密密匝匝靠在一起,握手的握手,亲嘴的亲嘴,连累住在里面的租客也焦头烂额,志气都要短上几分。

有老态龙钟的阿婆们在屋檐下玩纸牌,有衣着邋遢的女人在唱歌似的骂老公,有蹲在店铺前的农民工边看电视边喝小酒,有打着赤膊刺着文身的小伙子在巷子里神游。他们难道不为生计发愁吗?他们为什么不焦虑?为什么不烦躁?他们不知道三百米以外的风雅苑有多么高档吗?不知道风雅苑里的女人晓梅有多么优雅吗?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们的脸上明显有着自在与悠然,踏实与快乐。

再次到达十字路口时,晓梅在灯杆下徘徊着,等待红绿灯的指示,觉得这一刻无比漫长,又无比短促。风雅苑像一颗明珠在对面熠熠发光,只要走过去,她的人生就可以回复到世人眼里的荣耀与体面。可是此刻她竟然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这么快过马路。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华倩找她,声音娇滴滴的:“晓梅姐,你好毒呵,干吗删掉我?”

晓梅无言以对。华倩又说:“有个人猜你刚才受了挑拨,他想跟你聊聊。”

晓梅啐道:“你知道的,本人是中年妇女,不爱跟你那些风流倜傥的男朋友说话。”

但是那头有一个阴柔的男声响起,是陈吉利:“梅子吗?嘿嘿。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晓梅打了个哈哈,说:“谈什么呢?陈先生。”

对方静默一会,咳了一声,说:“其实,我就是那个,那个流星。”

晓梅愣了好一阵子,艰难地笑起来:“陈先生你还没去上班吗?”

陈吉利说:“别用这种语气嘛,我难道就不是你的朋友吗?在你眼里我是个熊包对吧。在风雅苑的最初几年里,我都不敢把你家也住那儿的事告诉阿青。就因为这女人太爱逞能了,谁当她的老公都要倒霉!”

晓梅沉默良久,对着话筒摇摇头,轻轻地说:“你不是流星,你是陈吉利,阿青跟孩子在等你回家。”说罢,不等对方回话,就把手机塞回了包里。

绿灯亮了。

责任编辑 楚 风

猜你喜欢

阿青老胡吉利
9.98万元起售,吉利缤越COOL正式上市
这样生活挺好
这样生活挺好
More than the largest small commodity market of China
再补充几句
先秦:并不吉利的日子
重 逢
吉利4A军团出战
跟着锻炼
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