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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家赵奇源

2016-05-14王卉子

长江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刘英木工小宝

王卉子

赵奇源已到了一个相信缘分的年龄。

说起来不过三十岁,可他是这样一个天才,并且是被发掘过的天才,在镁光灯下生活过的天才,他的人生内容被丰富了两倍,甚至更多,因此他的经历是一个六十岁的经历。

比他本人更广为百姓们所熟悉的,有简易密封袋夹子,防漏红酒起子,砧板固定器,以及卤水草莓罐头。

赵奇源的视觉应该比常人更为发达,他能看到结构。他的眼睛是连着逻辑的。所以说他是一个天才,他有别人没有的东西。除了卤水草莓罐头是赵奇源二十五岁遇见刘英后发明的,其余大部分发明发生在他的少年时期。他还有一双能力很强的手,头脑里想的是什么样的设计,一双能手便照着模样,从已有的家庭物件里改良出来。他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做出了第一个发明,那是一个连接着砧板的大盘子,切好了菜便可直接装盘。赵奇源的母亲相当有市场意识,也许也是一种连接着逻辑的天赋,总之她抱着那个处女大盘子走进了一家专门卖进口厨具的商店,2000年,进口厨具是绝对的奢侈品,这个母亲抱着大盘子问——你们这儿有这样的砧板和盘子吗?店员面面相觑。赵奇源的母亲点点头,回家对赵奇源说,以后有了设计就动手做,做完去申请专利,没申请完,谁也不给看。

后来他成了一个少年名人,就连给赵奇源上课的老师也问,粉笔掉末怎么办?赵奇源给发明个什么?他那时候已经抛弃了高考上大学的想法,他梗着脖子问那调戏的老师,我他妈哪知道?

当然赵奇源的母亲像老母鸡做窝一样,四处为赵奇源走动,经营。她可能是有意,也可能是凭着一个母亲的本能,总之她的走动和经营给赵奇源打下了少年奋斗,一生享受的生活基础。

当然赵奇源读的书不多,他不会用“虚无”,“怀疑”一类的词语概括自己。但他敢于质疑许多权威,他自己就是个靠母亲端着盘子走进进口厨具店培养出的权威,他放眼望去,除了真正的天文学家,他敢于质疑其他领域的许多权威也有个擅长经营的母亲。

成年后的他无所事事,靠着夹子、起子、固定器等等小玩意的专利过活。这些专利的交易足以让他买一套体面的房子,让他虽然不会开车,但也不用去挤公交。他流连于大大小小的兴趣沙龙,衣着朴素,却时常被妻子刘英带到奢侈品店里,他坐在米白色的真皮座椅上,格格不入地等待刘英。

赵奇源成长在这座号称经济特区的灯红酒绿的城市,迅速而集中的经济开发,让这城市像吃了化学肥料的作物般猛烈生长,它以没有文化根基著称全国。从赵奇源出生到现在的三十年来,几代拓荒牛般的青年携家带小,或孤身一人来到此地,领先于其他城市的诸如进口厨具商店,免税店,甚至是在早一些时候还可以支付港币的小卖部,让这座城市看似独特,也蒙蔽着它缺少文化的秉性。三十岁的赵奇源英语很好,这里的学校使用的英语教材是与香港同步的。除了英语好,发明家赵奇源便只剩下一个连着逻辑的头脑。论及真正的文化水平,他就连发一条微信,都发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靠着专利也与父母一样过着退休节奏般的生活。过去经营着一切的母亲,在赵奇源发迹后,迅速地老去,像完成了登峰任务的探险人一样疲软。

卤水草莓罐头也有它的典故。

二十五岁的赵奇源遇见了二十五岁的刘英,那是一个门户网站组织的天才交流会。刘英不是天才,她是交流会的女主持人。刘英不是这个城市的“二代”居民,赵奇源的父母一辈来此拓荒,他享受着作为后代的生活福利,刘英自己却是个来拓荒的。

五年以前流行裸妆,街上随处可见肉粉色的嘴唇,有时候主人皮肤条件好,那肉粉色便成了点缀,衬得肤质细嫩健康。刘英反流行而行,主持交流会那天她涂了个红唇,在一干肉粉色的嘴唇里脱颖而出。刘英说赵老师久仰大名,您为我发明点什么吧。赵奇源便问——你爱吃什么?刘英说草莓。赵奇源说行,我给你发明卤水草莓罐头,我爱吃卤水大肠。刘英笑得花枝乱颤,赵老师呀你别开玩笑了,卤水是点豆腐的,那东西有毒!赵奇源说妹妹你刚来广东,在这儿卤水是种酱料,有花椒、八角、陈皮等多种,肴制数小时即可制成。赵奇源真的为刘英发明了卤水草莓罐头,难吃死了,却因为赵奇源这个活招牌,上了超市的商品架。刘英痛痛快快地跟赵奇源谈起了恋爱。

赵奇源的眼睛是连着逻辑的,他能看出刘英的美,他对刘英的爱意让他更接近于一个不是天才的男人。他在二十五岁时还不算个情场老手,并且往往因为他有些古怪的举止(比方说研究一个井盖冒出的热气,或反复地测量防盗钥匙的纹理),而被姑娘们敬而远之。赵奇源自己不想找一个天才谈恋爱,天才都缺少性别魅力,比方说他自己。他还算相对体面的,那门户网站组织的天才交流会,女天才的肩膀比酒店门口的石狮子都结实。

可是刘英有纤细的腰肢,并且她还懂化妆,本来就不错的皮肤打上了腮红,更显得像个女孩子。二十五岁时的赵奇源用卤水草莓罐头泡下了刘英,又掩饰着僵硬和好奇把处子之身交给了她。从那以后他就非刘英不娶了。他愿意在刘英每天的脂粉味中醒来,二十五岁的每一个早晨,他重重地陷在又厚又软的床里,刘英在床边的梳妆台前坐着,一样一样在脸上涂抹,面霜,隔离霜,粉底液,散粉,腮红——常用化妆品的女人身上有着好几种香精的气味,那是暗示柔美的气味。

赵奇源和刘英很过了些没羞没臊的日子,刘英那些带着蕾丝或白色绒毛的内衣曾带给赵奇源无限的快乐。可赵奇源从来不想与刘英生个孩子。一个女人若有了孩子,她轻易地就能失去脂粉的柔美,变得臃肿而家常。他俩刚好上的时候,好得就像一个人。刘英多会经营啊,赵奇源独居时,床单是朴素的格子,沙发还套上了棕色的布套,一切像是一个规矩的小康人家。刘英住进来后,买了好几套真丝床品,贴了米白色的墙纸,赵奇源像生活在别人家里。他给了刘英一场盛大的婚礼,他别别扭扭地穿上西装革履,我就像一个真正的新郎,他想。

但如今的赵奇源已到了一个相信缘分的年龄。一个正常人的三十岁,是人生刚开始的岁数,可赵奇源上过电视,当过门户网站头条,在天才交流会里接触过各色杰出的人物,他结了婚,他自己的发明带给千家万户便捷的厨卫生活,他的三十岁像一个总结。

刘英的身体也在走向败谢,她闻起来仍然像柔美的脂粉,脸上的皮肤却像被化妆品腌醉了一样,细嫩又松弛。他们也没了又厚又软的床上的乐趣,其实那已延续了五年,无论对于赵奇源,还是对于一个寻常男人,都算是长久的爱情。可赵奇源忽然打量自己的生活,无一不是在脂粉味里醒来,跟香喷喷的刘英逛街购物,拎着刘英的名牌包,说一些刘英想听到的话——喜欢就买、哪个颜色都行、一样来一个。赵奇源透过这些句子审视自己。

他认为自己像一个矿主,开了矿,财富便源源不绝地到来。

赵奇源探望父母,父亲蹲在阳台的一角,经营地侍弄着花花草草,这是一家子擅长经营的家人,赵奇源的母亲刚烫了细碎的卷发,应该是为了让头发看起来多一些,这烫法却愈发地显出心虚。母亲像旧社会深宫大院的姑奶奶一般拖长了声音——奇源,刘英是不是不能生育啊?你把该完成的任务都完成了,你俩再潇洒行不?

这是很寻常的问话,赵奇源都不用过脑子,答应下来就是了。赵奇源一边答应,想起脂粉的刘英,那脂粉换成奶味儿,再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小要账鬼,将来继承他的专利,无所事事地一代又一代。赵奇源手心出汗,当着母亲的面一下一下在休闲裤上摩擦手心,他半带掩饰,半带暗示,指望不靠言语就让母亲明白——我不情不愿。

不情不愿归于不情不愿,赵奇源还是拿母亲的话逗弄刘英,那是一种带着期望的逗弄,类似于让刘英说出生孩子一类的请求,他好半推半就,方能得来一次带有屈就快感的性爱。

他推开家门便嚷嚷起来。

“老太太今天又下旨了,要娃儿。赵太太你今晚有空给生个娃啊。”

“啊,讨嫌。”

刘英反而矜持。赵奇源没领会个中精神,又逗。

“咱们生双胞胎吧,把问题一次性解决,薄皮大馅儿。”

刘英把眼白翻将过去,用表情告诉赵奇源——别再逗了。

她抓过沙发上的靠垫,拍拍上面的浮尘,又摆回原位。借着打理家事的样子,躲进了厨房。

赵奇源耷拉着肩膀站在客厅,这是一种关起门来的尴尬。

也许是半年前,她开始抗拒亲吻。最开始只是一皱眉,后来演变成嗔怒,现在连睡觉都背过身去。赵奇源觉得女人冷淡起来较丑陋,刘英现在就有点丑陋,她照镜子时勉强挂上笑容,她对待赵奇源时不照镜子。女人美的时候,都是心满意足的时候。

有一块近乎完美的木头。大概是一个女式手提包那样的大小吧,仿佛有浓醇的陈酒流淌过的痕迹,这块木头的纹理泛着光泽。温润的,圆满的纹理,由深至浅的色泽过渡得十分自然。这种纹理的木头不太常见,它像溶解了金粉的液体被冻结成块的样子,这便是它还没经过打蜡便具备的形貌,让人惊叹它曾是树木时,粗糙的树皮掩盖了它的光芒,它就天然地应该被伐倒,被塑造成另外一种模样。它被切割成正好的方形,方形不像圆形,当你遇见一个圆形,你认为它是完满的,应该无法改造。可是方形像一切形貌的初始形态,就连圆形也是方形剔去了棱角变成的。

方方正正的一块木头。

赵奇源觉得自己对这块木头的热爱特别没有道理。在他的想象中,木头和书法,广场舞一样,都属于中老年人。

那木头就搁放在一间超市门口的甩卖摊上,像被废弃掉一样,当赵奇源稀罕地拿了起来,甩卖摊的女主人才张扬着嗓子,叫出一个价格。也就是买一双棉拖鞋的价格。赵奇源看那块木头,他那连接着逻辑的眼睛忽地有了冲动。多好的木头啊,他想。这样的木头,只能做一件东西。

他赵奇源的所有发明都在批量生产,今天他遇见了这块木头,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木头,它可以成为独一无二的物件。

赵奇源的逻辑眼睛和头脑飞速运转,过去的发明是那样久远,他已记不得每一个设计的细节。他记得母亲的兜售。其实把砧板做出多一块来盛放青菜,即便他不是赵奇源也可做到。可这一块木头,它那样实在,与它的结实相比,过去的他的发明就像画蛇添足。

他举着木头回到安乐窝,刘英笑得一反常态。

这个木头好啊,赵老师。

她是那样说道。

你几年都不发明,我以为你江郎才尽呢。

刘英已许久没称呼赵奇源作赵老师。赵奇源现在怀疑那是因为他不发明了。她的姐妹们都知道她嫁了个发明家,五年了卤水草莓罐头也从超市的陈列架上撤下,赵奇源挺害怕刘英那看见了木头的眼神,像看一个新的爱情。

夜里刘英又换上带着白色绒毛的内衣,赵奇源一边生疏地动作,一边想象木头的去处。它应该是一个拙朴又先进的玩意,它是一个艺术品,又得有实用的功能。木头它再漂亮也仅是块木头,可如果他赋予它新的形貌,它便有了作为器物的价值,赵奇源已经多年没搞发明了,他有些惶恐地遇见了这样一块木头,它可能是一次洗礼,让赵奇源从里到外地接受自己是个天才,它也有可能是一次对庸人赵奇源的嘲笑。

我要让它成为艺术品,一件由整块木头制成的,没有金属作为固定或衔接,仅靠着木头的物理性质实现工作的新物件儿。赵奇源舒软地倒在刘英身边。

赵奇源没有知识却尊重知识,他知道如果对一块木头工作,你便需要木工知识。赵奇源可以上木工网站找这些知识,他也买了一本英国出的《木工全书》,但他浏览网站,发现一个定期聚会的木工角。木工角的口号吸引着赵奇源,那上面说——抛光智慧,暗榫青春。

他踏进了木工角。这是一家文艺气息奔逸的书吧,粗糙的砖块垒砌的墙壁被刷上了细润的白漆,淡咖色的实木桌椅,有的圆形的桌子还铺上了红白格子桌布。这里与赵奇源的真丝米白墙纸的家是两种路数,一个随和,一个精致得拒人千里。

店里空空,一个牛仔热裤,一件白色露脐吊带的短发女孩子趴在圆桌上睡觉。那女孩子叫小宝,二十一二的光景。她长了一双凤眼,浓黑的短发剪出了齐刘海,挡住了眉毛,更显得她的脸是个圆形。如果没有这件白色的露脐吊带,恐怕那圆脸难以让人联想这等好身材。赵奇源拍拍小宝的肩膀,正要轻声地问,小宝抬起头来,咦了一声,睁大了眼睛指着赵奇源——你!是!赵!奇!源!

赵奇源失笑,他总被人认出,可没谁因为他是赵奇源而讶异过。他被这样一个认出来逗乐了,赵奇源鬼使神差地回敬那讶异——你!是!陌!生!人!

小宝咯咯地笑。我叫小宝呀赵老师,你的卤水草莓罐头难吃死了。超市做了一年的活动才卖光,我读高三时,模拟考不好,要罚吃掉一罐。我早就想见见你,请你吃我发明的鸡肝炒菠萝。

小宝抱怨的时候,一双凤眼笑眯眯地弯着,看不出嗔怪。

赵奇源被什么光芒切中,随后又被什么情绪指点,他只得忽然收敛,问那笑笑的眼睛——我来参加木工角。这里有没有木工角?

小宝规规矩矩地指着自己——木工角今天只有我,是我组织的。

赵奇源看着那半截白色吊带,想小宝在挥汗如雨地给木头抛光。那一张留着齐刘海的凤眼圆脸,滴下晶莹的汗水在软得溢出来的胸脯上。小宝的骨架子小,身体纤细却肉乎乎的,仿佛没有骨头,也没有肌肉。这样一个女孩子喜欢木工,可能就是喜欢木工形象与她外貌搭配产生的反差吧,古灵精怪。

没遇见刘英之前,他也这么挥洒想象力,那是出于一个没有多少魅力去吸引女孩子的处男狂乱的想象,后来与刘英结婚后,再想象别的女孩就不需要了。可今天他还须按捺自己去想象的冲动,因为白色吊带与牛仔热裤,大块大块的木头,唰唰的抛光声音,这组合天然地惹人遐想。赵奇源想,规矩点,赵奇源。

那小宝精灵的很,她弯腰围着赵奇源转了一圈,恍然大悟地新鲜着——赵老师!您要有新发明了!用木头做的!

像被窥见了秘密,赵奇源感觉自己满头的青丝都要害怕得掉光。他捂着胸口,生怕自己对那块木头的想象从胸口跳将出来,提前公诸于世。

来木工角的路上,许多对这块木头的期盼荡漾在胸怀里。它会是这样一个物件,简单却充满了奇思妙想,它将有圆润的棱角,机械手表般准确的接合,让它的主人爱不释手。赵奇源的大脑是形象思维,一想到这块木头,他就回到了初中,在还年轻的母亲督促下,画出图纸再抛弃图纸,凭着想象制造细节与细节的关联,凭着想象设计材质,工作原理……他已经想好了这是一件什么物件。

小宝弯腰围着他转的模样让他联想八九十年代的年画上穿肚兜的娃娃,他挣扎着不去看那吊带,又捂着胸口不渗出想法。

这里可能是一个值得逗留的地方,人不多,也许未来还会有新的伙伴。赵奇源仿佛心怀着巨大秘密,以及巨大的将要实现这秘密的震撼,他渴望与人为伍,最好是些不太熟悉的人,当然总有一天他们会熟悉起来,等赵奇源功成名就了再分开,一如既往。可眼前的赵奇源喜欢这样一个可能人多也可能人少的圈子,他将与刨刀、凿刀为伍,他将真切地体会一把“磨刀不误砍柴工”。

小宝的凤眼又弯起来——赵老师,你不敢看我。哈。

赵奇源可以直面小宝的逗弄。她的行为逻辑跟一只牙尖嘴利的浣熊没得两样。赵奇源想这样一个女孩子,最好能有一个前辈式样的男人给予警示。赵奇源觉得刘英那样才是健康的女人形象,红唇和真丝床品,米白墙纸,她能给一个男人提供高尚的生活。你小宝要给你的男人什么呢?卡通内衣和珍珠奶茶?可是小宝亲昵的态度让赵奇源实在开不了口指点。

木工角就像二十一世纪初,在公园由市民自发组织的英语角、相亲角。后来网络时代来临,英语角和相亲角成为大妈们的聚集地,年轻人已不再乐于参与这些活动。可木工角、布艺角不一样,这应该是从日本流传过来的时尚,往往是小宝这样的文艺青年感兴趣。旧时劳动人民赖以为生的木匠活,布头缝布头的活,甚至是皮具的制造,在当今都有了人把它当作兴趣爱好,发展成为圈子。木工角不是为了习得赖以谋生的技能,一样技能一旦跟生存挂钩,天然地引人厌倦。因此木工角是为了一种对生活的雕琢。

这个木工角坐落在城中村里。这城市既然是经济特区,那么城中村里都是原住民的房子,盖起了四层,五层,靠着租子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一辈子。也因为它外来人口多,治安不大好,便有了极低的门脸出租。

一个布满了打工人群的城中村,有这么一家雅致的小书吧,一看主人不擅选址。赵奇源用那逻辑的头脑下了这么一个结论,随后推论——木工角是小宝组织的,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书吧也是小宝经营的。

果然小宝笑眯眯地介绍——赵老师欢迎你来呀,这家书吧是我开哒,我大学毕业就来这儿创业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生意不太好,嘻嘻。

那是因为这地段就不是开书吧的地段,嘻嘻。

赵奇源想的是这,开口变成了——

木工角都怎么活动?

一提到木工角,小宝规矩起来。她引着赵奇源走到里间。里间竟然比外屋要宽敞得多。一座(没错,是一“座”)硕大的木桌,厚实地扎在房间中央。这是一间吊顶很高的房间,可能把二楼也打通了,高高的大落地窗肆意地闯入着阳光,柔白的窗格子铺到了房顶。那木桌应该是实木的,看起来能坐下十五六人的样子,大概即便是上了电动工具,这桌子也不会摇摆一下,它就有那么结实。房间的一角堆着废弃的木料,能看出都是些较好的木头,这些把木工当作兴趣爱好的人物,乐意找些好料来下手。

桌上闲散地摆放些供人使用的工具,赵奇源只一眼便看中了这个木工角。

小宝见那赵奇源脸上泛着光,又精怪地诉苦——赵老师你喜欢这儿吗?可惜呀可惜呀,没!人!来!

赵奇源心中一凛。他刚物色好这个地方。大落地窗,一座厚实的桌子,一个守着圆桌睡觉的守门小姑娘……

很快他又觉出些狡诈,他被这狡诈逗乐了,审问地看着小宝。小宝还是那副精怪的样貌,她吊着话里的包袱,有了成就般地向赵奇源宣布——只!为!你!开!也!值!得!

在赵奇源的记忆里,有时候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迅速拉近的,有时候一方厚着脸皮主动些,被逗弄的那人便也不好回绝,事后没准还想,怎么就跟一个陌生人这么近乎呢?

他叹——小宝和刘英,两路人也。

赵奇源与女人交往的生涯,除了那些肌肉比石狮子还结实的女天才,便是母亲和刘英。母亲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本领,刘英给了他一个外表高尚的家庭。赵奇源总是心怀感恩地想起她们。女人是这样的,她们存在的价值为男人,而男人为了延续自己的姓名。有时候是一个孩子,有时候是一个由整块木头制作的发明。

这家小宝开在城中村里的书吧,真安静。赵奇源回家,只告诉刘英他找到了木工角,要动手了。

赵奇源不用图纸。还在少年时,他就在母亲的锻炼下学会了不用图纸。

不管多复杂的零件,到赵奇源这儿,他能一眼看出原理。后来他抛弃了复杂,专注地发明一些看起来十分简单,实则囊括了许多器物原理的物件。

木工角没人来,赵奇源觉得自己找对了地方。没人来,便没有人探头探脑地打探——赵老师做的什么呀?大发明家呀!

他头脑里那个发明,他为它起名叫“一扭”。“一扭”有着灵活的关节,并且没有任何金属钉子作为连接,权不论它到底有多大实用价值吧,最关键的,是它独特。把生活的艺术与器物的哲学连接,这是赵奇源的“一扭”的心思。

赵奇源了解一些木工知识,让他惊讶的,是一种叫暗榫的木工。作为桌角和桌腿的两块木头,各开一道四十五度角的榫头,利用木头摩擦的质地,牢牢地卡在一起。上一层漆,或上一层蜂蜡,那严丝合缝的模样,分明是两块木头,外表看起来就像它俩长在了一起。暗榫也不用钉子,木工活到了尽头,都不用钉子,看起来特别简单的原理,实则透着对木头秉性的了解,对美的追求。赵奇源出生晚了,暗榫这样的精巧发明,该由赵奇源发明才是。

他手里这块木头,将成为比暗榫还要伟大的发明。赵奇源三十岁了,他二十五岁时发明了卤水草莓罐头,那磕磕巴巴的玩意竟是他发明生涯的终结。呵。

偌大的房间,高高的落地窗,夕阳斜射进了木工角。这儿人太少了,少得就像从未有人来过,天知道这个马小宝是怎么支撑着这么一家毫无盈利可言的书吧。可也正是因为它人少,赵奇源得以专心研究那本《木工全书》,得以用屋子角落那堆“好料”练手。刨,凿,刻,磨,抛光,上蜡……在脑海里,赵奇源已完成了一百遍。

“一扭”初有个形貌,它看起来像个灵活的动物关节,衔接处却像锯齿一样锋利均匀,也像一个兽夹子。对,像动物关节,又像一个兽夹子。赵奇源失笑,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兽夹子关节。

小宝趴在外屋的圆桌睡觉,她的觉就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多,可能被太阳晒暖了,她揉揉眼睛,迷糊着荡到赵奇源身旁。

赵奇源惶乱着抓外套盖住木头。

赵老师,你到底在做什么呀?

别赵老师赵老师地称呼,我才三十岁。

赵!奇!源!

到。

吼叫又收敛成猫一样的呓语。

……你到底在做什么呀?

小宝,你知道发明这样的事务,顶好的是什么吗?

便捷。

赵奇源颇为惊讶小宝竟能一言概括。这让他准备好的直抒胸臆显得很多余。

对,就是便捷。我要发明一个便捷的东西。

赵老师您这话说的真好,说了跟说了似的。

小宝一点也不掩饰沮丧,她渴望听见的是类似爱迪生发明电灯泡时的演讲。比方说电灯泡也是一个简单的东西,它就是——光。这是随处都可见的,可当光被装进了玻璃球,它便成为发明。

赵奇源想想,还是试探着问小宝。

小宝,如果我发明了一件无用的东西,世上可以替代它的,有千百样器物,可仅仅是因为它的工艺,它概括了简单与繁复,这么一个像暗榫一样的对木工的意义,并且消耗了我的结构才能,你能说,它是有意义的发明吗?

赵老师您发明不出来,您才刚接触木工。

赵奇源哑然失笑。

小宝还不知道他的才能哩。

可小宝黑黝黝的眼睛一转,又附到赵奇源耳旁。她身上是婴儿油的味道,与刘英柔美的脂粉味比较,小宝闻起来更好接近。赵奇源慌乱了嗅觉,差点还慌乱了理智。小宝压低了音量,用气声对赵奇源道——

——我!教!你!

这小宝是来负责逗趣的,赵奇源下了这个结论。他便不再理会小宝。

刘英沾沾自喜的意味越来越重。忽然愿意出门跟姐妹喝下午茶,有时还在茶点中间给赵奇源打打电话,关切新发明的进展。她的腮红变得不太浓重,被腌醉的皮肤得到了呼吸,好像还焕发了活力。她不再购买昂贵的绒毛内衣,夜里却折腾得赵奇源直叫绵软,她说赵老师我爱你呀,我给你生个娃娃,给他起个名字也叫“一扭”,你的发明连着你的娃娃,有意义呢。赵奇源恍悟刘英看上的不是他啊,刘英看上的是他的连着逻辑的头脑。可是赵奇源受用,五年前他坚持刘英要是爱不上这不羁的卤水草莓罐头,就是不爱他赵奇源,赵奇源之所以是赵奇源,是因为他挥霍着自己灵便的头脑,像在挥霍一件稀松平常的物件,五年前赵奇源觉得发明就是个蛋,实打实地抓着专利,丰厚地生活着,比发明好使。可是自打“一扭”发生在赵奇源的头脑里,赵奇源心里滴滴答答地数起了它出生的日子。

赵奇源从那本英国出的《木工全书》学习知识。小宝真是低估了赵奇源,从他用手摩挲着那块木头,他便知道了它的秉性,他连着逻辑的眼睛形成了“一扭”初始的样貌。现在赵奇源学习知识,他知道“一扭”至少需要锯、刨光、磨、钻、凿、抠、上漆、打蜡等几十道工序才能完成。在木工活里,这算顶级复杂的工序了,做出来也就那么点用处,靠。他拒绝再上木工网站,有一本《木工全书》和小宝的木工角就足够了,最好那木工角也没有人去,赵奇源特别不愿意听一些业余的人对他有什么恭维。

——赵老师,我把窗帘给您拉起来呀,太阳正暖呢,别累坏了眼睛。

已过去两周,头一个礼拜,书吧还有些零星的客人,到了这周,好像连门口的行人都在减少。这里让赵奇源仿佛置身真空,可到底还没丢了那慌里慌张的架子,每次浣熊小宝一溜进来,他条件反射地——抓外套、盖住、故作沉思、询问地抬头、老专家一样——嗯?哦。

——赵!奇!源!

小宝今天怎么了?她眼圈红了。

赵奇源第一反应:这是因为我盖住了“一扭”。再想想不对,也就他一个人把“一扭”特别当回事。

小宝紧咬着下唇,眼眶里的泪水滴溜溜打转。她见到赵奇源表现出关切的样子,那眼泪才理直气壮地掉下来。

刘英从来不当赵奇源的面掉泪珠,因此也不是所有已婚男人都懂得对付女人的眼泪。赵奇源心一软,忽然觉得自己占着小宝的木工角两个礼拜,还把人家当外人一样防着,特别不应该。

小宝,给赵老师说说,受什么委屈了?

愧疚归愧疚,那盖着“一扭”的外套休想打开。

小宝?

我!没!事!

……哦。

即便你再长了张娃娃脸,你也就是个典型的女人。赵奇源下了结论。可他还不知道小宝这嗔怪是哪来的。

小宝用力地看看赵奇源。

我!把!窗!帘!拉!起!来!

啊?好。

要是不刻意表露出困惑的样子,这浣熊就更加理直气壮了。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可小心谨慎点总没错。

小宝怒气冲冲地把窗帘撩起,又怒气冲冲地踏出了木工角。

虚惊一场,可别耽误了我的“一扭”。

很快外屋传来争执的动静,这倒是新鲜。两个礼拜,这间书吧除了来过一对早恋的学生,还没招待过客人。赵奇源把手里的木头放下,举着水杯走到外屋。

一个骑着摩托赛车的青年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激烈地挥舞着。小宝气得涨红了脸,那青年嘴里不时冒出“寄生虫”、“老男人”一类的词语。

小宝尖叫着回击。

——唐!胜!二!世!祖!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吗!

唐胜是个光头,初秋已经穿上了皮夹克,可能是为了跟摩托车做搭配吧。他的普通话夹着浓重的客家口音,加上小宝指责他是“二世祖”,看来是靠着租子生活的本地人。没准户籍就在这座小小的城中村里。

赵奇源这才打量起作为女人的小宝。细细的骨架,独自支撑这家萧条的书吧,有一些惹人怜悯。

如果论及大男子主义,东北和广东尤为突出。但东北的大男子主义是打老婆的主义,两口子比试着泼辣的情调。赵奇源在广东长大,这里的大男子主义,更接近将女人自然地归入弱者的举动,广东男人建立皇权的前提,是付出保护。

所以唐胜再愤怒,那挥舞的手离尖牙利齿的小宝也是远远的。

唐胜盯着手举杯子的赵奇源,一扬下巴,用鼻孔指着赵奇源。

——望咩望?(你看什么看?)

这就算是挑衅了。

看来先前那些不好听的词语,可能都是冲他来。赵奇源困惑,还有种成年人恨不得赶紧置身事外的冷漠。这光头看起来力气不小,一电炮揍到自己鼻梁上,“一扭”怎么办?

小宝回过头来,赵奇源猛地撞入她眼里,她鬼使神差地朝他小跑了两步。

赵奇源慌忙举起了水杯。

——老板,加水。

小宝黑漆漆地停住,委屈得顾不上嗔怪。

唐胜“哈”地冷笑一声。这更加印证了赵奇源对自己“娘们”的定义。

——扑街。拖鞋仔。好心你学下带眼识人啦。马小宝!

“拖鞋仔”在广东话里是“吃软饭”的意思,挺形象地概括了在家穿着拖鞋等待提供衣食的女人回家的男人形象。赵奇源低头看看,果然穿了双拖鞋。

一个年少便已扬名百姓家的发明家赵奇源,吃马小宝的软饭。

——你说什么?

赵奇源不表现一下生气不行。

唐胜根本不尿赵奇源,他一蹬油门,摩托赛车叫嚣着在城中村狭小的街道间游远了。这个青年可能因为他一个举起水杯的示弱,而认为那就是他赵奇源了。

小宝两手抱在胸前,气鼓鼓地看着赵奇源,颇有些“你都知道了,又怎么样吧。你不对!”的嗔怪。赵奇源心里松动一下,她还是个孩子啊,赵奇源想。看看那齐刘海,圆脸。可那嗔怪又让赵奇源荡起了胸怀,仿佛这孩子因为嗔怪他,变成了女人。

谁也没拿枪逼着你为我跟别人吵架啊,赵奇源心里也有委屈。委屈之外他还特别想问小宝,这两个礼拜没人来,跟我有关系吗?

——赵!老!师!这!是!我!的!秘密!

女孩说秘密就是要给你透露秘密的意思。

赵奇源心思又是一松动,可他不太想就着“秘密”和小宝聊聊,万一演变成少女的爱情告白可就完了,说开了,他一定会丢失成年男人的矜持,搞不好连这个能穿着拖鞋做手工的角落也要丢掉。

三十岁的赵奇源像五十岁的老爷爷一样慈祥地笑笑。

小宝,今天不聊了,明天教我用凿子好不?

他洁白的牙齿,若是闪烁在夜空里,怕要把食草动物都晃跑了。

不好。

食草动物不为所动。

……

赵!奇!源!

……唉,在呢。

小宝一双凤眼生着气,不看赵奇源。

她又叫了一声。

赵!奇!源!

在呢。小……小宝。

小宝踏着步子,走到那个她一贯屈居的圆桌旁,趴下,佯装睡觉。

赵奇源等她的假装差不多该招来困意,蹑手蹑脚地经过她,回了屋里。这偷偷摸摸的一路上,他感到白发钻破了头皮,尖利地生长。

马小宝将来也许不是一个能靠智慧留住男人的妻子。赵奇源那晚替她这样哀切。唐胜带来风波的那天,马小宝只晓得用装睡盖过赵奇源拒绝和她聊“秘密”的委屈。直到夜晚赵奇源偷偷摸摸地离开,那团乌黑的短发还埋在臂膀里。深红色的短吊带下露出了一截白闪闪的腰身,不知道是否真睡着了。次日赵奇源还是被“一扭”吸引着来到。店门上挂着“closed”字样的木头牌子,赵奇源轻轻一推,门分明没锁,里头有人。

马小宝正在擦地,肩膀上沁出了汗来,脸颊泛红。她专注地与擦地拖把打仗,没留意赵奇源进来。一抬头赵奇源撞入视野。

特别慌乱地埋头擦地,又忽然一指木工角。

里头的地也给你擦了!

……哦,谢谢。

赵奇源猛一机灵,“一扭”就放在桌上,盖着外套。他从未想过还会有人再进那个木工角。

大步向前,猛地推开屋门。规规矩矩一个房间,工具都放在就手的位置,地上的木屑都擦干净,连那一座桌子都干干净净。

赵奇源慢慢弯下身子,悄悄皱起眉头,仿佛这眉头的声音会让他和小宝陷入更深的尴尬。靠近了桌面,他又展开眉头,眼睛睁得清楚,抬头纹就出来了。顶着抬头纹再看那包着的外套周围,细细的擦过的痕迹,紧挨着外套包袱的边缘,还留着一圈木屑。

这是沿着包袱边缘擦了干净,连碰都没敢碰那外套一下的老实。

赵奇源被自己那眉头和抬头纹羞得不行,探头看看外屋,小宝正拄着拖把张望他。眼神一对上,那张望又变成用力地睁圆了眼睛,小宝大大方方地一顿拖把。

——赵!奇!源!没人偷看你那“一扭”!

被扒光了般的羞赧,赵奇源为自己怀疑这样一个女娃娃,白头发又开始尖利地刺着头皮。

那因为“我的秘密”而来的疏远,倒因为马小宝这一顿,给顿没了。

刘英是一个挺好的太太,她时不时地给赵奇源的这个家里制造惊喜。原来是时常更换的米白色系窗帘,沙发上的抱枕,真丝床品。她不是那种会做饭的太太,但她也掌握了不错的厨艺。做饭在别人家是日常,在刘英和赵奇源家里,也是被制造的惊喜一种。

刘英有一种古往今来大户人家做媳妇的智慧,常常让赵奇源恍惚地以为自己是旧社会家的老爷一类的身份。比方说对待赵奇源的母亲,刘英就知道这是领导,是大腕,赵奇源之所以成为今天的赵奇源,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母亲,她得拘着点。于是两个女人时常是这样的交谈。

英子,奇源最近没给你买新衣服?

妈,等着带您一块去呢。

赵奇源真切地认识到刘英在将他的母亲当作榜样,是今天小宝的书吧里闯进了好多记者:

赵老师,听说您在做新发明了,能给我们讲讲吗?有一个把你当成全世界的妻子,您的成功要感谢她啊!

赵老师,给我们透露透露你这新发明吧!是另一件给大家的厨卫生活添色的发明吗?

赵老师,要不是您妻子透露,我们还不知道那卤水草莓罐头背后是个爱情故事哩。

不消多说,这是刘英找上的媒体。

她应该是把这事儿跟伺候赵奇源的母亲相提并论,跟真丝床品,绒毛内衣相提并论。她兢兢业业地从婆婆那学来了经营的智慧,又赶上赵奇源开始新发明,便一鼓作气地使用起了习得的新知识。

那女记者年纪轻轻,目光却有点狠直狠直,那种直是一种小门小户的直,尽力争取注意力的直。赵奇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能公告天下,沉寂了五年,他要当艺术家?

再说还是少年时,母亲就教过他,没申请专利前,谁都别想知道个一星半点。

只见那发明家忍受着白头发刺穿头皮,说起一些笨拙的场面话。诸如发明是他的生命,妻子是他的灵感来源,感谢母亲发掘了他,这次发明意义重大。他力图让这些毫无意义的陈述变得掷地有声,用上许多诸如“感怀”,“痛定思痛”一类的词语。说着说着,他忽然被自己的讲述本领打动,也可能是为了加油,那双手也挥舞起来,终于谈笑风生地风度渐起,没一句话在正题上,却带得那凶狠的女记者思绪跟着跑,问句也变成了《艺术人生》式的煽情引导。赵奇源顺着记者的引导走下去,从儿时的砧板伴侣讲起,那是一个多么明媚的正午,母亲从进口厨卫店回来,郑重地告诉他,他是一个天才!

发明家不经意一扫,小宝手里拿着一块擦桌抹布,定定地望着他。那清凌凌的质疑眼神换成大白话,就像在叫——天才!都!不说!自己!是天才!

白头发被快进了一般,弯弯直直长满了脑袋,抬头纹,鱼尾纹,法令纹,全都来了。

赵奇源进了家便摔上了大门,门框抖两抖。米白墙纸,真丝床品,厚实的白色窗帘,都跟着门框抖两抖,差点抖下一层精彩的皮。被那马小宝的眼神质疑一番,赵奇源感到自己像回锅的肉块,又咸又硬,又老又土,这评价跟了他一路。

他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要提审刘英啊。这他妈算哪门子经营?

赵奇源甚至想把母亲叫来——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媳。

母亲可能会问他:

为什么做发明?

……没来得及想,就已经是发明家了。

想不想扬名立万?

……那也得有个值得扬名立万的东西。

简易砧板不算吗?你老妈的心血不算吗?

……我都三十了。

刘英是个贪图名利的婊子?

……

那就是了?

审得一脑门子咸汗。手指头抠着休闲裤,找不出生气的道理。可心里又在难过。

刘英抱着一捧粉花开了家门。

奇源,你看!

……

这是永生花,真花,你摸摸。不凋谢的花。这是搭配好的,放在餐厅的白桌子上,好看!

……

那捧花看着是真花,赵奇源上前捏一下花瓣,像一片寻常的花瓣,被叶脉的水分支撑着。有水分就会有朽败,赵奇源结论。

——啊,挺好,放那儿吧。

赵奇源陷在沙发里,到底审不审刘英,审不审。也许她就是想让自己措手不及,恋爱中的人物管这叫惊喜。可她这是不负责任的,他正在搞发明,行走在刀刃上一样,人都躲到城中村里去了。再说那书吧也不是他开的。

刘英的不好,就在于她的自以为是。瞧那一根根精细打理过的眉毛配合做出表情,早年的主持人习惯让她的笑容得体,露出八颗闪闪发光的牙齿,脸颊上扬,积压得眼睛变成两枚倒弯月,那是一个直男癌男人喜爱的妻子的表情,仿佛在说着我们家有家教甚严,一家之主管理有方。她兢兢业业地打理自己的笑,赵奇源也一度喜欢那笑,像隐忍的姐姐,但随着法令纹生长,那八颗牙齿正在收敛,因此脸颊更要上扬才能显得笑容亲近。是啊,不能为了两道皱纹怠慢了亲近。于是今晚她又给赵奇源一笑,法令纹地躲在脸颊下,两枚倒弯月眼睛显出热切,赵奇源脑门子又被打了蜡油一般光亮的毛发刺破,只要伸出手去拢两拢便能变成旧社会的规矩老爷。

刘英把捧花插到花瓶,又转到他跟前,摸摸脸摸摸下巴,附身拿起遥控器。

电视里赵奇源亮相了。正是那一段“天才”演说。

——奇源,怎么不介绍介绍你的新发明呢?

——啊,那东西说不明白。

发表“天才”演说的赵奇源在电视里意气风发,一头青丝。灯光打得好,不仅赵奇源一头青丝,他还脸色红润,站在镜头前的样子,像上空有一根细细的线,提拉着他的精神头。

——奇源,什么时候能做完?

——还……得一阵子。

——那还得再找一次记者,热乎劲过了就没人关注了。咱们东西拿出来就要拿得出来。

——嗯,都听你的。

刘英又摸摸他的脸他的下巴。赵奇源献上了脸和下巴,眼睛仍盯着电视。

十一

“一扭”是一块木头制成的,它却像上了机油的器械一样灵巧,制作过程中抛光,打蜡十分关键。将两个关节合上,“一扭”在功能上终于成熟,这也意味着就快要上蜡了。赵奇源摆弄着手里不大不小的“一扭”,将它掰开,成为一个形态,又合上,它便成为了另一个物件,由于粗糙的木头质地,那关节在经过彼此的时候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木头在歌唱,像儿时的新黑板擦拂过黑板的声音。木头真是好东西,旧时候会过日子的家庭轻易不扔家具,尤其当它是木头制成的。好的家具是越用那木纹越柔和,木头的触感蒙上了油脂,颜色变得金红,上好的木料就会这样,上蜡都是暴殄天物。

虽然还没经过最后的工序,可关节都已做成,现在它躺在赵奇源手里,赵奇源的双手由于抛光,打磨,被磨出了水泡,均匀地分布在各个手指,这伤痕累累的双手让赵奇源愈发珍惜“一扭”,上蜡以后,它就完成了。看那由于初次接触木工,仅凭一本英国产的《木工全书》便摸索着完成的技艺,边角不够完美,有些笨拙,让赵奇源想起达芬奇初次画的鸡蛋。

木工角传来厚重的皮靴动静,赵奇源先拿衣服盖着“一扭”,再扭头,正是那唐胜,已走到了他身后。

就知你系度,拖鞋佬。(我就知道你在,吃软饭的。)

……

唔洗惊,我来呢度唔系因为你。(别害怕,我来不是为了你。)

两只溜圆的黑眼睛在门边躲闪,黑眼睛上的眉毛被乌黑的短发盖住,发丝间露出雪白的饱满的额头。赵奇源觉得有必要给鬼鬼祟祟的马小宝展露一下男子气概。

——啊,你来了,随便坐。

赵奇源不理会那唐胜明明会说普通话,偏要拿粤语恶心人。他故意字正腔圆,广东佬唐胜被比成了本地大老粗。

——痴线,你当呢度你屋企?(傻逼,你以为这是你家?)

唐胜败下第一局,还偏要逞个强。

时值晚夏,广东的日平均气温在三十摄氏度左右,赵奇源打量那唐胜穿着黑色的T恤,黑色皮裤,黑色军靴(可能是花了大力气搞来的),心里也在替他着急。

但只见他取了一只凿子,坐到这座大桌子的另一头,用心地磨起来。

凿子在唐胜手里显得十分灵巧,赵奇源也是奋战了几次,才摸到点磨凿子的门道。要先磨平面,再磨边缘。并且磨凿子和磨刀还不是一回事,凿刃的后部磨平后,要根据所做的木工活的实际需要,确定凿刃的前端斜角。磨凿子是定制活,一切跟着木头走。

看唐胜那打磨的架势,应该是个跟“一扭”差不多大小的物件。

赵奇源差点乐出声。

唐胜啊唐胜,你娴熟的技艺本能让你打败我,看来为了追求马小宝,你也练就了一身木工本领。可惜我的“一扭”是打不败的牛逼透了的发明。“一扭”是冠军!

“一扭”仅剩下打蜡了,赵奇源却不再着急。他想看看唐胜能做出个什么玩意儿。还有门后那躲闪的马小宝,要耍什么花样。

马小宝重重地踩着地板,来送过两杯奶缇绿茶。这是城市年轻人的新风尚,从台湾传过来的。偌大的玻璃杯,甜绿茶上盖着厚厚一层咸奶油,喝的时候先咸后甜,咸奶油润了口腔,再由甜绿茶置换成清凉的口感,一大杯喝下去,也解了渴,也满足了人对油盐的渴望。赵奇源品着奶缇绿茶,纵容自己欣赏唐胜磨凿子。

——你自己冇野做系咪呀?(你自己没事儿干是吧?)

唐胜被赵奇源“欣赏”得有点发毛。赵奇源觉察自己看唐胜的眼神,就像非洲大陆的猎豹盯着奔跑的瞪羚。

不太礼貌啊。

那换个方式吧。

——我就是看看,你别害怕。(你这样是泡不到小宝的,你只会磨凿子,可我会发明)。

——……

又赢一仗。赵奇源走到屋角,捡起一块好木料。

他也学着唐胜,磨凿子。他的手法拙劣一些,可有着未来完成后的“一扭”做底气,他想通过这个动作告诉唐胜,姿势不重要,内容才重要。

唐胜怒气冲冲地盯着赵奇源。赵奇源不怀好意地学着唐胜的动作,根本是一场耻笑。可赵奇源料定唐胜不会做些什么过激的事儿,毕竟,赵奇源已将这里当做了据点。搞不好,唐胜以为自己和他一样,还在打马小宝的主意。

他在打马小宝的主意吗?

马小宝你在哪呢?

赵奇源等候着时机成熟的时候,也许就是唐胜不在的时候,他将“一扭”抛光,打蜡,等这个军靴大老粗再来,他好让他知道才华的败仗。

十二

赵奇源约摸刘英推测出他的“一扭”已接近尾声,在这个早晨,刘英又换上了白色绒毛内衣,带着脂粉的味道,轻巧地接近赵奇源。他的身体不愿拒绝,心肠却在推诿,就像一个苦行僧在朝拜途中的忍受,赵奇源忍受刘英的脂粉味,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天才少年,曾经沉醉在这脂粉味里,它甜甜润润,就像光鲜而世俗的亲吻,而在这个早晨,赵奇源回应刘英的亲吻,又提出带她去购物。

“有一天人们会记住我的‘一扭,它虽是木工里的处女作,却融入了机械的智慧,因为粗糙的工艺,它的功能灵巧,外貌却有些笨拙。这让它更接近质朴的状态,因此更加珍贵。”

赵奇源与刘英站在一家木制品店门前,赵奇源这样对刘英抒发。

——赵老师,为什么叫它“一扭”?

——我的“一扭”,采用的是以缺补缺的方法。一锯下去,两个面应相互吻合,天衣无缝,或是一凿下去,一举两得。既是卯又是榫,看似其一,关乎其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关连。

——真厉害。

赵奇源得到鼓励,继续叙述。

——它,一是抽象与具象结合,是抽象的几何形体的组合,但细细品味仍可感到它的形象化特征。二是阴阳、动静互补。它是一个阴阳共存的统一体,静、动结合,静为阴,动为阳;卯为阴,榫为阳;张为阴,合为阳;折叠起来,又恰似阴阳合璧,继而循环往复,如日月交叠,寒暑变更。

赵奇源说着,竟有些哽咽。

两人站在木制品门店前,赵奇源仿佛看见自己的母亲抱着那个改良砧板,一家一家地问将过去,终于得到商人的赏识,母亲便知道自己解决了儿子一生的衣食。

他的成长是这样顺遂起来的。易密封袋夹子,防漏红酒起子,砧板固定器,以及卤水草莓罐头……得到了赞誉,创作便源源不绝。赵奇源二十二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随便将两块铁皮处置一下都能卖出钱来。后来有了刘英,赵奇源和她们像铁桶一样密实地捆在一起,她们的经营让他的生活变成了游戏。

——妈,奇源的新发明快出来了,我们正看着一个木制品门脸,你说放这儿卖好不啦?

刘英已经接通了与母亲的视频通话,摄像头对准门店。赵奇源从旁看见母亲的眼睛,眯起来审视,随即摇摇头。

——店太小,是什么样儿的发明啊?我给联系联系厂家,直接批量吧。

——妈,您就这么看好奇源啊?别等他发明出个小板凳,批量倒是好批量,恐怕要注册专利不太方便呢。

刘英咯咯地笑,视频那头的老太太也咯咯地笑。刘英算是把老太太哄好了,随意开玩笑,对方也不知道愠怒。挂了视频,刘英扯着赵奇源的胳膊。

——走啊,进去看看。

——不去。

“一扭”的归属不在这儿。

那店里也有些古人的发明吧。在过去,人们仅使用木质的器具,于是发展出良多的设计学问,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学问便由这店里陈列的架子,台子,传了下来。

赵奇源连着逻辑的眼睛像要穿透那木制品门店,他发明的这样灵通的物件,可一定得有个朴素的名字啊。

十三

马小宝正眼巴巴地望着门。见自己走来,赵奇源看见她慌忙伏案装睡。

欲盖弥彰,拙劣。

赵奇源下了这个结论,便决定不再逗她。

一开始,赵奇源觉得唐胜仅是一脑门子热血,来个三两天便会放弃。没想到这都一周了,他反而越战越勇。他还模仿赵奇源营造的神秘感,在偌大的那座桌子中央竖起一道屏风。你赵奇源不是不让人看吗?那我也不让你看。

虽然仅是用一件外套简陋地盖着,那外套与桌子边缘的木屑,赵奇源可是每日都在检查。他守着那个外套包裹,每日磨着凿子,凿子都快要碎掉了还在磨,有点像假装信任的其实不信任的较量关系,他与唐胜。

所以一周过去赵奇源快绷不住了。他问唐胜。

——哥们,你在做什么?

——关你屌四。

唐胜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但他还是选择用普通话表达轻蔑。

——噢。那你什么时候能做完?你看,是这样的……

赵奇源琢磨着措辞。

——嗯,是这样的。我觉得你技法比我要娴熟,这个我得好好学学。另外我刚入行,缺个切磋的朋友。你看……咱俩是不是……可以交流一下?

——交流条棱。(交流个鸡巴。)

可能是因为赵奇源把姿态放得过低,唐胜这挑衅让赵奇源脑门子“呼”地填充了怒血,胀得发紧。

——呵呵。那就算了。

脑门子还是胀得发紧,并且因为这样一句不带种的妥协,那紧绷的脑门子又开始钝钝地疼痛。

疼了好一阵子,他又套上友好的面孔,做的却是决斗的准备。

唐胜却先发制人了。

——不如我地比赛,你睇点啊?

——行啊,比赛就比赛。你说吧,点比?

赵奇源用起了并不标准的广东话。

——睇我地边个作品靓,输嘅人,以后就唔洗再来了。(看我们谁的作品好,输的人,以后就别再来了。)

赵奇源快笑出来了。

行!

君子协定,唔准偷睇。你都唔洗再磨果件野了,放心做野好过。(君子协定,不准偷看,你也别磨你那破玩意了,安心做东西吧。)

正中下怀。

两人约定,三日后交上作品,君子之约,不带偏颇。都是男人,东西是好是坏,也别耍赖。旧时锻造一把好剑,开刃前以人血祭之。如今“一扭”要出世,就拿眼前这个雄性荷尔蒙过量的傻逼祭吧。

心无旁骛地抛光一下午,走出那书吧的时候,马小宝又在慌张地装睡。赵奇源上前轻拍她的肩膀,小宝装作睡眼惺忪,抬头看看赵奇源。那眸子清透,惊慌也就显而易见。

——别总在风口睡,你这门关不严,门缝进来的邪风吹关节。

赵奇源尽量使自己的语调温柔。

——嗯!

马小宝用力地点头,赵奇源看着认真的马小宝,有些心疼她被唐胜这样一个无脑的男人爱上。

——赵老师?

赵奇源已走到了门口。

——嗯?

三天后,与唐胜比试完,与你恐怕也终须一别。

——你的“一扭”,我们都没动过。

……

嗯。

十四

这个位于南方以南的城市没有秋天,晚夏过后,日头仍然毒辣,让人产生四季被无限延宕的错觉,夏天过不完,冬天便不会来临,刘英用挂烫机熨烫着真丝裙子,她爱穿夏装,他们都已到了热爱鲜艳色彩的年龄。于人类来说,对色彩的喜好像一个圆,二十出头的女人喜爱小黑裙,临近三十,惊慌地挑拣起粉嫩的颜色,到了五六十岁,羞赧一般地回归暗沉。那长裙没人穿起倒还好,瘦瘦弱弱,有刘英用身体撑起来,真丝质地变成了薄薄的包裹,仙气儿变成了肉香。前一夜的赵奇源与早上的赵奇源是一个人,是那刘英的丈夫、男人,两人的身体因为赵奇源的热情空前契合。出了门的赵奇源却是换了一个人。那夜里的激荡,晨早的温存,无一不是赵奇源今日的前戏。出了家门,他便是发明家赵奇源,他的“一扭”今日问世,还将有一个唐胜为它献祭。赵奇源仅不乐意思考马小宝,如果夏天一直不走,她大概一直穿着那露出半截腰身的短吊带,守在书吧里,等着他来了便匆忙装睡。

马小宝像嗅到了什么,警觉地在门前迎了赵奇源。

——赵老师,唐大胜说今天你们决斗!

——啊,呵呵。不是决斗,较量一下而已,你来看吗?

——我!不!看!

马小宝却好像在赌气,可是女人无非也就那些招式,她让你以为在赌气的时候,说不定在窃喜。这较量可能是为了我。女人一般都这么窃喜。

——你不看,我就进去了啊。

——赵老师!

马小宝又叫住他。

——嗯?

——不管谁输谁赢,都别告诉我。

马小宝又低头咬咬牙。

——都别告诉我。一!辈!子!

——啊。嗯。

不过是互相展示一下木工成果罢了,马小宝你搞得好像视死如归。

那唐胜已等在木工角。屏风被撤走,唐胜竟学着赵奇源,用一件皮夹克外套盖着他的“作品”。天知道这大热的天儿,他是怎么穿着皮夹克过来的。赵奇源鄙夷地扫视唐胜下三路,厚重的大黑皮靴果然穿来了。

——啊,看看吧。

赵奇源想速战速决,他天然地抗拒仪式感。

唐胜眼角抽搐,用赵奇源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点了点头。他迟疑着上前要掀开皮夹克,忽然又问。

——你先定系我先?(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赵奇源看一眼门边,马小宝的两只黑眼睛“嗖”地躲起来,短发的发梢给耳边带起了风。

“不管谁输谁赢,都别告诉我,一!辈!子!”

马小宝啊马小宝,也许今天我们就要告别,那一辈子的缄默,怕是要成真的。

赵奇源做了个“请”的手势。

唐胜遂掀开皮夹克。

也许母亲捧着砧板敲开商店大门时,已预见了今日。她的天才儿子,有一天会做出杰出的发明,堪比流芳百世的任何一件天才物事。她的儿子品德不算高尚,但也有平庸的好处。

那物件一亮相,尖利的白发“忽”地刺穿了赵奇源的头颅,耳鸣声,冷风声,那眼睛与头脑连接处,逻辑的链条割裂的声响,都响起来了。赵奇源看那皮夹克下的物件儿,闪过母亲抱着他的砧板,挨家挨户敲门问前途的情景。

那掀起的皮夹克下,正是一个手工精巧版本的“一扭”。

由于用料不同,唐胜的“一扭”颜色暗沉一些,却由于他略显娴熟的手工,物件更加有光泽,细节间的衔接更加贴合。

第二件“一扭”躺在那里,唐胜甚至为它刻上了图案。

唐胜抖开一张图纸,“一扭”被开膛破肚的结构赫然亮相。

赵奇源的眼睛是连着逻辑的,这个青年是个傻货,断不会趁自己不在,扒了自己的创意来羞辱,再说赵奇源是个天才,他的眼睛是连着逻辑的,因此能徒手造出“一扭”,像“一扭”这么精巧的原理,光凭着看个模样,没有图纸万不可能做得出来。赵奇源啊赵奇源。

大皮靴又迟疑地介绍起自己的作品,随着解说逐渐完备,赵奇源的腿脚也不灵便了,耳朵里长出了厚厚的棉花,唐胜的声音,像远古一样荡漾着回声。

蹩脚的普通话:

鲁班枕,俗名:“瞎掰”,传说是2600年前鲁班发明的。是用一块整板纸做成的、结构复杂、可折叠的木制生活用品,同时上面雕刻有各种图案与文字,可供欣赏。

造好的“瞎掰”从侧面看是彼此相连的三部分,其实它由一块板精制加工而成,它的原理就像人的手,左右手面是掌,中间是十个手指在关节处,斜弯交叉咬合在一起,“瞎掰”的名称又有人说是人手折掰而得名的。

鲁班枕可以打开可以当小板凳用,睡觉时可以当枕头枕,便于携带,一物多用、方便生活,具有很强的实用性。

鲁班枕图案内容寓意丰富,制作巧妙,是古人聪明才智和创造性的象征,也昭显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具有一定的社会文化价值;同时鲁班枕作为一种民间手工艺文化遗产,它的开发利用也会带来相应的经济效益,产生一定的经济价值。

那高级又全面的大英《木工全书》,可没这么介绍过来自中国的古老物件儿。木工网站倒是有可能涉及,说到底,又谁让他找到了这个能替代网站的木工角呢?那一天赵奇源与刘英踱步在门前的木制品店,里头搞不好都是我的“一扭”。

唐胜一边解说,赵奇源感到血液变白,皱纹爬满了他的脸,手,脚,还有那个逻辑飞速运转的头脑。待唐胜的眼光落到桌上那个属于赵奇源的包裹,赵奇源大吼一声,踉跄上前,举高了双臂,狰狞垂下肘部。

木头碎裂的动静反衬得屋里安静。

周边聚集了一圈木屑的“一扭”,稀里哗啦地被赵奇源击得粉碎。

赵奇源煸红了眼睛,对那呆怔的唐胜说,你技法更好。

木制品门店里,赵奇源踏着脚步,逐列地端详着摆放的“一扭”们。一排又一排,大大小小的“一扭”,在赵奇源脑海中曾无数次想象过的,他的各种形态的“一扭”,各种颜色,质感,价格……

标签写着,花梨木,小叶椴,子椴……

“一扭”们上雕刻的图案,有“兰花、梅花、松树、竹子、石榴、荷花、蝉、蝎子、荷包、耕、读、福禄禛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吉祥如意、蝴蝶”。

店员跟着这客人,一面解说:从这多图案总结出两句话就是——“渔樵耕读,梅兰松竹”。

十五

刘英的翘首不像马小宝。她是被赵奇源用卤水草莓罐头追求过的女人,她知道赵奇源的才华。赵奇源在木制品店里买了一个工艺精巧的“一扭”。那机关的设计与他一模一样,雕工,抛光美得娴熟。赵奇源将“一扭”捧给刘英,正要说些白天的奇遇,甚至调侃自己与鲁班“撞车”的轶事。

刘英惊呼道——赵老师!你是个天才啊!

刘英懂得他。赵奇源苦笑。

却听女人的感慨不在精巧的设计。

——哎哟,你看看,才短短多长时间,这是怎么抛光的?还有这图案,多有内涵!这工艺就像是个巨匠的手笔!

——嗯。

——这就是“一扭”?名字起的不好,该叫“花扭”才是。我家赵老师是手艺人呀。该给电视台打电话了,这回你带着“花扭”访谈。好不?

刘英对他亲又抱,甜润的脂粉气袭来,赵奇源往外挣扎,那脂粉气又变成了儿时母亲的奶香。变成了初来此地时,看见这座新城里处处是施工场地的惊慌。赵奇源白着头发应承了刘英,去吧,找电视台吧,我带“一扭”上节目,给大家讲讲这个故事。

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卧房,满屋的米白墙纸像融化的奶浆,从墙上脱落,融化,露出了发霉的墙体,那铁灰色的毛坯混杂霉点,又随着奶浆也一并融化,露出了鲜红崭新的红砖。整栋楼宇都在由内到外地融化,家家户户的墙纸都变成了奶浆,红砖又融化成了鲜艳的红水,融化的楼栋淅淅沥沥地向下滴着,赵奇源摇摇欲坠,他在楼房的钢筋骨架上,望向客厅同样站在钢筋骨架上的刘英。只见她轻盈地从一根钢筋跳向另一根,仿佛全无障碍,毫不在意。她的声线提高了一个八度,可能是为着电话那头,电视台的恭维与约请。刘英的眼睛穿过融化的墙壁,从客厅一眼望向卧房里的赵奇源。像某种攫取的兽类,炯炯有神。

十六

——赵!奇!源!唐胜说你赢了!不是说好了不把结果告诉我吗!

这世上有两个人知道“一扭”的来头。赵奇源,还有就是这个夏日穿着大黑皮靴的唐胜。想来他还是掀开了外套,看见那碎裂的“一扭”。

那日一战,唐胜不再遮遮掩掩地追求马小宝,开始送花,约电影,约饭。大黑皮靴和突突的摩托都换掉了,这时也已到了该正常穿皮夹克的早秋。

赵奇源从家里逃亡住进宾馆,他的左腿像被人隔空打折了,突然变得一瘸一拐。有时走路过快,还会疼痛。赵奇源用生疏的木工手艺给自己削了根拐杖,在上面雕了个狗头。

多人在围堵赵奇源,刘英到底找来了电视台记者,当然到书吧也堵过,马小宝把赵奇源藏到那座木工桌底下,龇牙咧嘴地将来人赶跑。城市里流传这样的故事,发明家赵奇源携新发明失踪。

赵奇源给母亲发了一条微信,配图便是那从木制品店里买来的雕花“一扭”。赵奇源对母亲说——与鲁班撞车了,哈哈。勿念。儿。

小宝的店愈发地冷落。这一日打烊,赵奇源与小宝一同放下门板。

两人斜靠在门板上,秋日的夕阳穿过林立的城中村楼宇缝隙,温温热热地照在两人身上。

马小宝。

嗯?

……唐胜今天约你了吗?

没!约!……

真的?

……假的。我没答应。

哦。

……

马小宝。

嗯?

小宝,你愿意跟我走吗?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好。

如果赵奇源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听说过赵奇源的人仅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下落。

赵奇源与马小宝勾肩搭背地走远,赵奇源把小宝拐跑了。

越跑,赵奇源越佝偻,越跑,骨架子越疏松。他缩成小小一点,像小宝的一件饰品一般大小,他抬头望向高大的巨人马小宝,感到自己像儿童一般清澈。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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