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和他的三房女人
2016-05-14姜兴国
姜兴国
1
三喜又要添一房女人了,这是第三个。
渠边洗衣服的女人搓着领口和袖口,相互压低语声拉呱,嗓子都变调了。碰见甩手走来的三喜,男人就远远招呼,三喜,又要说人了?好福气。三喜宽大的脸刷地紫赤了,泛出油光,连摆着手说,哪里哪里。当着三喜的面,屯里人脸上都挂了笑,可三喜一拐进巷子,屯里人就你望我我望你地嘀咕开了,吃一百个豆不嫌腥,真还敢娶,又不是本地的?这话议论过不止一次,还是一次次你问我我问你。没人答得上,只是都想起一些事。
想起的是三喜的前两房女人……
2
那天本来是个欢喜的日子。年将近,菜价像暴雨中的渠水,一层层往上涨。三喜园里的菜齐茬茬的。凌晨三点,三喜挑着筐到菜园时,二喜哥蹲在菜园里,脚边已经放了一溜儿菜。
二喜哥,这么早?三喜说。二喜敲着菜根的泥,说,这几畦菜都到时候了。这两天菜的行情好,全卖出去可以赶个好价。今年不比往年,要过出个年的样子。
天还没亮,独轮车上四筐菜便都绑得满满当当。三喜解开灰黑的旧外套说,二喜哥,回家喝碗粥再到镇上去,今天菜多,中午是回不来的。
二喜拭了汗说,到镇上还有一段路,我先走。你回去喝了粥跟上来。
两碗热粥下肚,三喜站在桌边,对女人打手势,今天可能日落才回,中午自己煮饭吃。衣袋里给二喜哥揣了一个水煮蛋。一只脚跨出门槛,三喜又扭过身说,过年了,给你买件新衣。女人正对着门,听到这话,猛低下头的样子,三喜看得清清楚楚。女人低下头的样子,他后来一直记着,否则他也不会痴痴地在门槛上坐了十来天,他不相信,能那样低头的女人会不回来。
那天菜卖得顺,三喜带回的五花肉就挺像样。刚踏入巷子,三喜抬眼看见门边的晾衣竿空着,心猛地往下一沉,三步两步赶过去,门关着,灰黑的老锁头连着门环。三喜头嗡嗡地响,拿肉的那只手撑在门上,另一只手在身上四处掏,抖着。掏出两把碎票子,没钥匙。女人来了这么久,三喜没锁过门,带钥匙的习惯丢了。
二喜跑回土房拿钥匙,三喜在门槛上默坐。
开了锁,二喜把三喜扯进屋。去里间,看看抽屉。二喜哥干着喉咙,声音是挤出来的。
进了里间,三喜扶着衣柜,身子就绵软了。柜门大开,原先女人装衣服的那格空着,中间那个小抽屉开着……
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在脑子里排开:打算还债的一千多元钱,喜娘留下的一个金戒指,还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只玉手镯,戒指手镯都裹在红布里。三喜在脑子里清点了一次,又清点了一次。还想再清点一次时,脑子里忽地一片空白。三喜扑过去,抽屉空着,干干净净,连包戒指和手镯的红布也没有了。
这一年的年三十,三喜是在门槛上过的。年初那几天,海兴屯人没看到三喜,破门扇一开一合间,只有二喜进出。有老人踏进那门槛,张着嘴四处望,想把安慰话适当地送出去。在里间躺着,三喜只把声音送出来,说身子不好。老人隔着门想说什么,出口的终是几句客气话。也有义愤填膺的,要替三喜骂几句,竟不知那女人的名字,便无从骂起。问起来,三喜傻了,直挺挺坐起来,又直挺挺倒下,再用破被子蒙住头。回想女人在的那些日子,点点滴滴,在记忆里愈加清晰,就是没有一点儿关于名字的线索。有事要说,就哎哎地招呼,外加打手势。几个月后,那女人能听明白一点儿本地话,三喜就手势配合说话。
把一个年过得七零八落,海兴屯人说三喜不值,没必要。女人的走,说到底,屯里人不意外。真正的老婆是娶来的,三喜没娶过老婆,无媒无聘无亲家。
三喜的女人是买来的。
喜娘过世后,给三喜娶妻是家里最大的事。如果说日子是一个圆,三喜娶亲就是圆心,日子绕着这圆心转。二喜四处打听,交代过外头打工的人,托了喝茶闲扯的老友,买菜的主顾也借问了。
那天,一个常买豆角的主顾称了两斤豆角后蹲下了,和二喜闲闲地说话。从豆角谈起,谈到种豆角的三喜,话题扩大到家事。主顾拍起了大腿,说正好有个女人,外省女人,一个打工的朋友带来的。家乡连地都穷,东西种不了,人待不住,跑出来了,想嫁个人家,就求一天三餐吃得饱,一年四季穿得暖。二喜说,好说好说,我们兄弟两双手养不活一个女人?那人说,还是有条件的,女的顾家,要三千块钱做彩礼,立即寄给家里修房子。那边说了,喜房喜宴喜糖都能省,那些都是虚礼,钱要用在刀刃上。绕豆角筐转了两周,二喜抬起头,双手一拍,高声说,我先应下来,烦你挑个日子,让朋友带女人来家里喝杯茶,跟我三喜弟见个面。
女人坐在桌子那边,三喜的茶杯几次端不稳。这外省女人,比三喜整整小了十七岁,那年三喜三十九岁。这女的说不上好看,可眼睛鼻子没有一处不端正的。
欢喜和发慌拧成一股,三喜担心这个女人看不上自己。二喜和三喜在茶杯上对望了一眼,两人想到一块了。避开女人的目光,三喜抬起头,目光撞在破败的屋顶和发黑的墙壁上,最后一点儿底气也泄个精光。
那边的话是两天后捎过来的,拿得出三千块彩礼钱,人就过来。
几层老茧换来的票子从角落里掏出来,拢在一处,跟三千块不沾边。砍了家里两棵杨树,又开始向亲朋好友伸手。娶亲是大事,是正事,沾点儿亲朋好友关系的都伸了手,用了暗力。彩礼钱是一个月后凑齐的,外省女人进三喜家的门,正好赶上吃那年的元宵。
三喜的女人不爱说话,但有新媳妇的样。每天挎了衣服篮子,蹲在沟边默默地搓洗。屯里的女人打招呼,她抬起脸,浅浅地笑笑。洗净的衣服晾得有模有样,衣竿上一片飞扬,三喜家的日子就有了欢畅的意味。门口围出一小片草地,养了鸡。她常在草地上放半盆糠麸,任鸡去啄,自己静坐一角,细细择菜。远远看见三喜兄弟俩从田里回来,便端菜进屋,很快,就听到灶间炒菜的声响。娶弟媳后,二喜的木板铺搬到东厢房放杂物的土房子,三餐还是并在一起吃。
三喜兄弟俩的衣裤整齐了,脸面有了亮色。三喜爱说话了,厚实的嘴唇一动一动,乐呵呵的,有时也能冒出一两句让人听着喷饭的话来。有了女人是不一样,脑子都活了。对三喜,屯里人就多看了几眼。也有泼冷水的,说再好也是买的。买的是女人,正经老婆还是要娶的。
娶得起?是娶不起。二喜一出生,两条腿就一条长一条短。长到十来岁,三喜才慢吞吞出世。三喜爹半路撒手而去,寡母拉扯两个半大孩子,就家不像家,日子不像日子。本来三喜还有个大伯,大伯经过一些事,脑子不好使,只能听指挥干点儿粗活。
一年拖过一年,走不稳路的二喜没给喜娘娶下媳妇,三喜三十多岁也像是一晃眼的事。每晚饭桌上,昏昏的灯盏下,两张糙糙的大脸,晃得喜娘老眼昏花。想到头上顶的一蓬白发,背上拱起的一个大包,心尖一阵阵揪紧,眼皮酸痛。二喜身上的指望绝了,三喜是无论如何得找个媳妇的。桑家的门户要立起来。
逢年过节,老人拎着盛满馒头、水果、瓜子的篮子,备了纸钱香烛往屯西的庙里跑,跪在神像前,躬着腰祷告哀求。这个家,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该这样绝后的。每每祷告过,双腿总是半天立不直,抖抖的,但心里有清风吹过,她又有了信心,三喜会娶来一个媳妇。
在三喜娶媳妇前过世,却是喜娘自己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的。
最后那两天,兄弟俩哪个站在床前,老人就拉住哪个,絮絮地讲,话说得乱,却有个核儿,绕着三喜娶媳妇的事。
喜娘过世后,三喜和二喜更勤快,除了自家的田,山脚的荒地也开成菜园,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忙活,只想从土里给家多抓扒点什么。这个家是什么,是两个光棍加两间泥坯的破屋子。喜娘睡的棺木,还有一半是欠着。这样的屋子没有点儿什么撑着,就歪歪欲倾,漏雨进风,谁敢进门?
买老婆,十里八村不少。像三喜这样娶不起的,买个女人是常事。只是,这种事靠运气,碰上好的,死心塌地跟一辈子,比本地媳妇更顾家,同甘共苦,生儿养女,日子走出道,家运就转过来了。碰见不好的,受不了苦,不声不响走人,买来的媳妇,这种是很常见的。最没运,买的是骗子,原本就没想正经嫁人,跟介绍人合伙,骗了钱寄走,等人家松了心,又卷了东西跑回外省去,你找鬼去呀?都觉得三喜碰见的是最不好的那种,要真是过不惯,跑就跑了,还卷了东西?三喜家底儿本来就不厚,这次算彻底伤了元气。
3
一晃就是三年。
三喜会有第二个老婆,海兴屯人想法再出格的也想不到,包括三喜兄弟俩。第二个老婆也是外省女人,一个远得超出屯里人想像范围的地方。有媒有礼,知根知底,要正正经经娶进门的。谁问起,二喜都是这句话,仰头昂脖的。
三喜家有个表叔,住在邻屯。表叔的大儿子出外打工,相了个外地女孩娶回家,如今已给表叔家生下两个男孙。这一年,三喜兄弟提了茶叶烟丝,给表叔拜年。提起三喜四十出头的年纪,还没有个合适的人家,表叔那个外地媳妇,抱着三岁的孩子,突然挤到桌边,说她老家村里有个本家大姐,人能吃苦,性子好。就是家太穷,父母又走得早,她这些年忙着给两个弟弟成家,自己的事误了。表叔的媳妇说,在她看来,给本家大姐和三喜说合一下倒是不错的。三喜要是有意,她就去个信,让本家大姐过来,就当让她过来玩玩。三喜兄弟俩当下心就动了。临走前,兄弟俩给表叔弯了腰,弯得深深地。三喜直起腰很慎重地问,那个大姐怎么称呼?表叔的媳妇说单叫一个字:娟,排行最大,村里人一向喊她大娟。大娟,大娟……回来的路上,三喜不住地默念,叫大娟,以后不糊涂了。
大娟大半个月后就到了,跟三喜在表叔家见面。大娟厚厚实实,有些糙,但眉眼带着利落,是过日子的女人。三喜看坐在桌边的大娟,眼光直直的。
几支烟后,隔着桌,表叔看看三喜和大娟,朝二喜递了个眼色,心照不宣地笑了。表叔的大媳妇走出灶间,说端糖果要个帮手,拉了大娟进灶间。一会儿,大娟端着糖果,半低了头出来。糖果双手端给阿兄二喜,抬脸,微微笑着;给三喜的时候,放在桌上,轻轻推过去,眼皮没抬。三喜脸上立即晕染出喜色,由鼻尖到双颊再到鬓边漫开去。
初到海兴屯,大娟厚厚实实的身板,晃悠悠走路的样子,让人止不住笑,说这一个跟三喜天生一对,都是厚墩墩,难怪叫大娟。笑归笑,却都觉得这一个靠谱,和三喜站在一块,顺眼,有夫妻相。
三年了,被席卷一空的家还没恢复元气。表叔的大媳妇传话,大娟不要彩礼,意思是她娘家也办不起什么嫁妆。二喜做了六菜二汤,破屋里摆了两张喜桌,请了几个帮忙的人,特别是做媒的表叔一家。给屯里的老人发点儿软糖,孩子送点儿花生糖,喜事就算办了。
日子确实是过起来了,正正经经的。大娟没要彩礼。可二喜说,既是有媒,就该有礼,才是正经娶进门。说多少还是要意思一下的。表叔说,大娟体谅家里,你们何必要个虚礼。能为你们着想,是定了心要跟三喜过日子的。二喜说,我桑家的媳妇跟哪家都要一样。都一样了,也是屯里一户人家,成家成户的。
好。表叔拍了板,让两个儿子先帮三喜兄弟凑出一千块,寄给大娟娘家兄弟。后来,收到大娟两个弟弟寄来的一只皮箱,棕红色的,硬实耐看。二喜和三喜打开皮箱,放在门口,说是通一下风,沾点儿日光,两人在门槛边坐了半个下午。破门前这箱子皮面的闪光极惹眼,有人走过,脚步总会停下来。二喜指着箱子,一字一句地说,弟媳的嫁妆,娘家寄来的,太远,没法寄重东西。屯里人就都知道,大娟是有嫁妆的。
二喜的木铺就又搬到土房里,家事大娟一手料里。三喜和二喜干外面的活,没日没夜。种黄瓜、豆角、栽茄子,只要有人来交代,也给建房子的人家干些拌水泥、筛沙子、搬砖头之类的杂活。
大娟带来了喜气,那段时间,三喜兄弟的瓜菜种得顺利,也连赶上好行情。打杂的活也不断有人来喊,都说三喜兄弟活实在,肯下力气,特别是三喜,又好又快。工地的人就笑,说有家的人,能不快?二喜笑得最响,养家,谁养家不拼命?这样笑一阵,二喜再干起活,腿脚好像瘸得不那么厉害了。
腊月二十四,神上天。午饭后,三喜一家三口出门了。整条巷子的人出来了,前面是二喜,灰色的衣裤,粗布面的,但新、直,那条本来长而弯的腿也显得直了。三喜和大娟走在后面,手里提了袋子,看着是各走各的,但腿步是齐的,肩是齐的。大娟一件枣红的薄棉衣,腰身收了,厚实的身板竟走出了几丝柔软和俏丽。
三喜,走亲戚?走亲戚。看看表叔,大娟也找本家妹子们闲话。三喜朝倚在门边的人点头,日光正对着他的脸,屯里人突然发现,刮净脸的三喜其实很耐看,眉浓鼻正嘴也阔。
表叔的钱还了一大半。表叔说,我不紧用。三喜你拿回去,今年,过像样点儿。有了家就有正经年。
表叔,都有安排的。二喜的话全是底气。
二喜的底气不是吹出来的。年夜饭肉呀菜呀的一桌子。吃到高兴处,二喜说,咱娘走后,这是第一次像样过年,像别人一样过年。去年泡了半瓶人参酒,今晚喝两杯。以后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二喜起身找酒,三喜安排酒杯。
一杯酒推到大娟面前,她像吓了一跳,慌慌地摆手,把酒杯推开。二喜说,这种酒没事,人参泡的,天冷,喝几口,比再穿件棉衣好。三喜点头赞同,又拿酒瓶照到灯光下,让大娟看瓶里的人参。
大娟脸通地透红一层,愈加慌乱。她这一慌,三喜兄弟俩也慌了。过门以来,大娟就没慌过,哪件事不是好商好量的?
两兄弟的莫名其妙中,大娟拉了三喜进里间。三喜出来时,眼瞪着,嘴张着,双手伸着,整个人都张变了形。有了,有后了,我们家有后了……然后,是一连串的呜呜哈哈哈。
如果不是怕夜里湿气太重,路太黑让大娟受凉或摔了,二喜当夜就要上坟山。耐了一夜,三喜一家大年初一就上山了。在坟前,大娟膝盖刚着地,意思一到,二喜就让三喜把她拉起来了,找了块干净地,三喜摘下草帽,垫着让大娟坐,就和二喜在坟前跪下了。
有接续了,爹、娘,我们桑家人丁有接续了……两个头磕在泥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大年初一上坟山,在海兴屯是闻所未闻。后来,老辈人就说,那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沾了这样的秽气,三喜后来丢了老婆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4
事情已经是上坟后第二年的中秋。那时,三喜在外打工,大半年来,就七月半回去过几天。工程队活紧,包工头说了,中秋前后六天,留下来干活的,工钱算双倍。三喜和二喜想多挣点儿,就没有回家,只是托一位乡邻给大娟捎去两大包香肠。回时,乡邻给三喜带来一封信。
接信的时候,三喜手莫名地发颤。打工居无定所,工地一处处地换,大娟从不给他捎信。三喜不接信,目光在带信人脸上扫来扫去的,来人神色没什么怪异的,这才双手接过信。来信只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两行歪歪扭扭的字。眯起眼,三喜凑近字条,像要闻闻味道。半支烟的工夫后,终于抬起头,满脸不明白。二喜凑过来,揪眉皱眼盯了半天,晃晃头,央一个年轻工友帮忙看。
字条写得有点儿乱,工友理顺了,大概意思是:今年,表叔的大儿媳要回娘家,大娟想一起回去,冬冬还没见过两个舅舅。入冬后就走,可以错开春节,免得挤车。让三喜有个准备,别春节回家找不到人。
一颗心落回原位,三喜绷紧的身子松下来,没出事就好。三喜接过纸条,展平了纸,折成两折,装进信封。捏着生平第一封信,三喜的脸爬上一层落寞,莫名地发愣。许久,自言自语嘀咕一句,该,该回去看看。春节回家见不到人了。
这个春节,三喜回家的脚步懒懒的。走进屯头时,他不像去年春节回家时那样脚步碎急。他半垂下头,拖着脚,尽管有心理准备,远远看见门上的旧锁时,胸口还是猛地一揪。
年三十的夜很长,二喜收拾了碗筷,三喜整理了屋子,抽了半天的烟。屯里的鞭炮才啪啪啪地炸响了。二喜和三喜同时转头,看墙边木柜上一个大红袋子,又都把头转开。三喜开始后悔,镇上下了车,怎么还会跑去买这卷鞭炮。二喜拦过,说家里多少年没放过鞭炮了,两个人,凑什么热闹。三喜支吾了一阵,意思是,万一大娟在,给冬冬看看热闹……二喜就不说话了。
屯里鞭炮声愈来愈密,二喜去解袋子,说,既买了就放了吧,说罢到屋外找木杆。鞭炮很长,从木杆顶一直拖到地上。三喜在屋里,听噼噼啪啪的声音又脆又密。在他开始怀疑这声音没有尽头的时候,响声突然停了,静得极突兀。
那时候,三喜兄弟俩还想不到这静会那样长。一直到正月十一,这静还无波无澜地胶结着。兄弟俩第二次去了表叔家,表叔的大媳妇还没回来。表叔说,媳妇回去前就交代了,离开娘家太久,要多留些日子。
表叔这话一出,三喜脸上就有宽慰的笑意,说,人之常情,总要一起回来,都带着孩子,两个人路上有照应。
正月十五冰灯冻不冻?晚上河套滚冰去不去?几杯茶后,表叔说,今天十五了,要是十五人还没回来……表叔后半句话没往下说。
都不开口了,都不敢往深处想。
不敢想的事还是一步步逼到面前。从那以后,三喜从未回想过这个正月十五是怎么过去的,怎样应着屯里人的猜疑。海兴屯人也从不提起这事,在三喜面前,甚至连这年的元宵都不提。
二喜正月十六就走了,让三喜等大娟,等桑家的孩子冬冬。
正月二十三那天,三喜又往表叔家跑了一趟。未进门,看见表叔那个小孙子腿就软了,三喜当下瘫坐在门边的矮凳上,抖着唇半天没声响。
表叔的媳妇和孙子前一晚刚到的家。见了三喜,表叔的儿媳妇眉眼跳了跳,脸就僵住了,说,冬冬两个舅舅疼冬冬,留大娟姐再住段日子。顿了顿,又添一句,大娟姐两个弟弟有生两个的,也有生三个的,没有一个男孩……
三喜胸口一堵,差点儿站不住,扶住椅背,他把一口气顺上来,才哑哑地问,娟说什么时候回来?
也没说准日子。我问过了,只说回到家里就她和冬冬两个人,在那边倒热闹一些……
伸长了脖子,三喜像一只凝神的鹅。表叔的媳妇开口不是,闭嘴也不是,怯怯地看表叔。表叔朝媳妇做个手势,媳妇就默默地退下了。
和表叔面对面坐,三喜不出声。表叔卷了纸烟卷递给三喜。三喜伸手接过,眼皮没抬,含在嘴角。表叔给自己卷一支,划了火柴,点了烟,也把火苗凑过去给三喜点燃了。天刚擦黑时,两人脚边就扔了一堆烟头。三喜踩过这堆烟头,慢慢走回家去。
三喜又等了近两个月,大娟仍无消息。
这天,出门前三喜就想好了,再问不出什么,就要具体地址,自己找。不管怎么样,要弄个明白。转不过这口气,胸口堵得死死的。
问了半天,表叔的媳妇开口了,吞吞吐吐的,可说的是实情。三喜急,表叔的媳妇也急,前段时间她暗中给大娟写了信。那边回信了,几天前就到了,表叔的媳妇放在抽屉里,一见就慌,一直不敢拿出来。
信是大娟的弟弟写的,是大娟的口气。意思是,她两个弟弟出息了,今年,旧拖拉机已经换成载货大汽车,日子好了,要养着大姐。大娟还说娘家镇上要建个大型服装厂,她想把冬冬放在家里,弟弟几个女儿都是半大姑娘,能帮着带。大娟要入服装厂,她手脚快,会有不错的工资,就先不回来了。信里夹了个字条,字条是大娟亲自写的。交代说,三喜以前寄的钱剩下的,都藏在柜子暗格里,让三喜凑了修房子。还说她会带好冬冬,让三喜放心。
听信的时候,三喜感觉四周的墙壁有点儿晃,晃得眼前一片打旋的暗色。等表叔的媳妇停下来,大睁双眼看他时,他就接过信,凑在鼻眼前翻来翻去的,好像能找出另外一种意思。愈看愈迷糊,三喜捧着信,傻傻地问,就先不回来了?什么意思?目光空空地不知落在哪里,也看不出在问谁。
很久,他突然抬头,说,我去找大娟。
第二天三喜就出发了。三喜去找老婆儿子,整个屯子的人在等消息,没想到傍晚时,三喜却回来了。
那天早上三喜坐汽车到了镇子,又转车到了县火车站。一路上三喜思前想后,忽然没了底气。见到大娟该怎么说?说什么大娟也不会回来的,大娟不回来,冬冬能接回来么?接回来了,自己和二哥要出外打工,谁来照顾冬冬呢?当走到检票员面前时,三喜后退了一步,后面的人迅速填了他退出来的那个空位,三喜就被挤到外面。他看着检票的队伍一点点儿短下去,直到剩下他一人,就慢慢往后退,退出火车站大门,逃一样狂奔起来。沉重的行李撞着他的腰背,使他跌跌撞撞。
回到屯里,三喜就去了表叔家。三喜当场口授了一封信,表叔的媳妇写下来。第二天,三喜到镇上把信寄了。后来,三喜等到了回信。再后来,表叔的媳妇透露,三喜在信里让大娟照看好冬冬。冬冬是三喜的儿子,只要冬冬不改姓,在哪儿成人都行。大娟的信说冬冬本来就姓桑,一辈子姓桑。冬冬已经会说话了,大娟带了三喜的照片的,冬冬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爹。
冬冬出世后,家里欢喜过一阵子。冬冬胖乎乎、厚实实,比着三喜看像三喜,比着大娟看像大娟。裹在一堆衣衫里,小圆脸轻轻地蹭,一双眼缓缓地开合,醉意未醒一般。三喜兄弟俩凑近了怕嘴里臭气呵着了,离远了觉得看不清,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直伸双手,你捧一会儿,我扶一会儿,手指和胳膊僵了,不敢弯曲用力,怕稍一用力,抱坏了那小生命。三喜家添了男丁,海兴屯人张了嘴直呵气,说真是枯树发芽。
最初的欣喜后,三喜发现过日子没那么简单了。要添衣物、添被单、添小床。坐月子的大娟要有点儿肉吃,有点儿鱼吃,最好还要杀鸡补身子。极少远想的,这次甚至想到若干年后,冬冬要念书。是,他要让冬冬念书,念很多很多书,冬冬不会像自己,不会留在田地种菜,种西瓜,不留在地里的冬冬该做什么,三喜一时想不清晰。但冬冬的人世得像西瓜一样饱满,无磕无碰。冬冬能让这个家光耀起来。三喜开始人生第一次长远的计划和梦想,想得面前一片阳光灿烂。想得愈灿烂,回到现实,就愈加发愁。
西瓜和菜长得再好,好的行情一年也碰不上几次。就真是大丰收碰上好行情,三喜对养好这个家心里也没底。说到底,如今地里再怎么刨挖,也挖不出什么前景来。
三喜和二喜头碰头,商量了几天,想到一块去了。兄弟俩打定主意,二喜先去试试,摸个门路。冬冬还小,三喜先在家里帮着照看,等冬冬大点儿了,三喜再出门。几天后,经屯里人介绍,二喜和邻村一个叫孙二的出门了。孙二一向在建筑工地干活,说工地缺干杂活的,不用技术,只要吃苦,工资不高。二喜说,这就是我的活了。
三个月后,二喜寄回五百块钱,攥着那五百块钱,三喜手有点儿哆嗦。目光绷得发直,脑子运转起来。以半辈子以来最大的速度、最复杂的方式,三喜开始细算,按眼下的行情,他的菜以一块钱卖三斤算,五百块钱,要多少?种出这么多菜,要多少时日,多少菜籽、肥料……捏着钱的手发烫,三喜不敢再算。这是实实在在的票子,不用肥料,不用菜籽,除了力气,几乎不用什么成本。三喜有的就是力气,有养家的担子,三喜的力气是用不尽的。三喜当下就下了决心出去打工。
出门前,三喜卖了园里所有可卖的菜,收了棚里可收的西瓜,剩下一小部分,是留给大娟日常吃的。后五天,三喜修补了屋顶,清理了门前的杂草,箩里碾了两百斤米,床下堆了两担土豆。
这天,吃过早饭,三喜把行李绑在背上,抱着冬冬,从里间出来。走过外间,迈出大门门槛时顿住了脚,把冬冬搂得更紧些。他转过身子,大娟几乎撞上来,亦步亦趋。三喜用劲儿咽咽唾沫,声音清朗了些,说,看好冬冬,我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取钱到邮局,在镇上大街边,过了大桥再走一段,就看右手边。要是走不开,就去邻屯托表叔帮忙。大娟不迭地点头,半咬住嘴唇,眼睁得极大,眼皮不敢动,一动,眼眶里的湿润就得成滴成行。
三喜走了,屋子空了大半,时间也好像缺了个口。对这个时间的缺口,大娟无能为力,找不到这个缺口的填充物。平日,她和海兴屯的女人来往极少,没有过家过户闲话的习惯。有时,天气很好,大娟也抱冬冬出门,和屯里其他带孩子的女人在街头巷尾闲坐,看孩子们凑在一起玩。大娟本地话还说得不好,说半句要断半句,说的听的都没耐烦。久了,话就更少,只瞪眼干坐。这样的次数多了,大娟出门更少了。闲时,门边铺一张破席,放些木棍石头之类的玩意儿,任冬冬趴着爬着耍着,自己斜坐在门槛上织毛衣。给冬冬织,给自己织,也给三喜织。给三喜织的积下几件了,都叠得好好的,放在柜里,很久没有去碰。织得脖子酸了,抬起头朝出屯的路默默地望,眉眼上就有层落寞在静静地散开。
这年农历七月半,三喜和二喜趁工期空隙回家住了几天。这晚,大娟收拾碗筷,三喜抱了冬冬玩时,二喜燃了支卷烟,浅浅地催了三喜一句,得出门了,趁现在有活,太迟了怕让别人接了手,误了就又要等一段时间。没活干,城里的花费大,干等着不干活,没吃没住,到时干几个月都补不回来。
三喜点点头,掌心握着冬冬的拳头,没出声。
隔天早上,二喜和朋友先走了。抱着冬冬,三喜倚在门框边半天没动。这两天,大娟不止一次表示,要三喜别再出门,留在家种西瓜和蔬菜,再养些鸡鸭和猪。大娟打手势说,她会帮忙,不怕吃苦,也不见得日子会过不下去。至少,一家人凑在一起。要出门打工,等冬冬再大点吧。一只粗手搭在大娟的肩上,她的肩软而暖,三喜胸口一涌一涌的,手心发热。但白天抱冬冬在屯里走,突然发现巷子特别空,屯里的男人十有九个出门了。对种菜种瓜,三喜突然没底了,外面人家的菜是用机械一片片地种,他的锄头种得过人家?
二喜走后的第三天,三喜坐不住了,开始收拾行李。大娟坐在床沿,搂着冬冬,看三喜一件一件叠衣服。三喜叠得很慢,坐在床那头叠,一直没抬头。大娟的脸上有层克制的哀伤。愈是克制,三喜愈是不敢抬头。屋里静得过分,连冬冬也不闹,安安静静窝在大娟怀里,睁大双眼,好像也收敛着什么。
三喜走后,秋雨就下个不停,不大不小,漓漓落落,下起来没头没脑,衣服挂着三天五天都干不了。大娟把衣服塔在灶台上,等衣服嗞嗞地冒热气。刚穿上,身体一阵暖,暖劲一过,就湿冷湿冷。被里也坐不住了,窝得愈久就愈冷。有时,窝着窝着,从窗外看出去,总是阴沉沉的天,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大娟的家乡不会这样,她莫名地忧郁起来。思乡之情就是这时候突然鼓动起来的,鼓突得胸口一揪揪地疼。
三喜还是准时寄工钱回来。除了给冬冬买吃的穿的,大娟把其他的都谨谨慎慎地藏好,准备让三喜修屋子。娘家有时也捎信来,从最近的信看,两个弟弟用合伙买的旧拖拉机轮流给人运沙土,生意不断,或许,日子会好过的。大娟想不到弟弟的日子后来真的好过起来了,更想不到弟弟的日子好了,会让三喜的日子不好过。
三喜又丢了老婆。提起这事,海兴屯人的气叹得很复杂,晃头说,唉,这种事没法说,没法说。却又说,亲生的孩子也搭上了。
过了半年,大娟又来了一封信。信里说,那边服装厂办起来了,大娟做得很好。大娟两个弟弟的运输搞得更好,缺人手,让三喜过去帮忙。末了说让二喜哥也一起搬过去,一家子就在一起了。得了信,三喜有点儿不知所措。
这是倒插门,三喜。二喜开口了,过去了,那边有一家子了,这边的一家子没了,桑家就全没了。我们桑家的事,你不知道,要能这样,早做本地的上门女婿了。有些事,咱娘没在你面前提过?
桑家近几代的历史,第一次在三喜面前清晰起来。桑家是屯里一个大家族,屯左侧那溜儿房后来成了大队部,现在成了杂物间的大院宅,就是桑家的。对曾有过殷实的家境,桑家自家唯一留下的标志,就是那只手镯,那是私藏下来的古玉。提到手镯,二喜顿了一下,很快跳过去,说桑家一向人丁兴旺,一直到爷爷那一辈,桑家出了事败了大半家财,只剩下爷爷这一脉。爷爷三十多岁才娶上奶奶,奶奶生了三个男丁,爹爹是老二。三叔的事你知道了,七岁就掉池塘里没了,大伯在破四旧那些年,受了点儿苦,脑子绕不出去,就剩下干活听话的份儿。只有爹爹留下我们两兄弟。暗地里,屯里人早把桑家的香火看断了,说我们家不成家,注定是立不起门户的命……
家里的事,我明白,桑家的香火有冬冬接起来了。三喜含着烟,声音哑哑的。二喜哥,我们把屋子修好,冬冬将来总归要回来的。
一晃又好多年过去了。那些年,三喜兄弟俩长年在外打工,他们从不在过年过节回海兴屯。只在一个工程结束,等下一个工程的空当,两人才回来住一两天。只有一次,工程队干活的那个小区工地出了人命,闹出大事,工程队的活断了两个月,两人就回来了。镇上下了长途车后,三喜进了邮局,把存折里的钱都取出来。二喜拐到隔乡,喊了几个相熟的人,凑着去镇上订水泥和瓦片。兄弟俩加上喊来的三个人,第二天就动手了。爬满苔藓的老墙重修,屋顶的老瓦揭掉,全部重盖,屋顶也上水泥。三喜那间屋子顶出崭新的头面时,有人说,修了也是家不成家,住的还不是两个老光棍儿,亏这两兄弟还有这个兴头。
5
两个老光棍?事没到眼前。谁知道会朝哪个方面走。
那年,腊月十五刚过,三喜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女人。那个半垂着头,颊边染着一抹笑意的女人,三喜喊她丹凤。丹凤看起来不年轻了,但干净,甚至有点儿文气。等三喜和丹凤走过去,屯里的女人就点着指头数,说三喜今年快五十了吧,这女人跟三喜差不多岁数吧。
这回,不等三喜开口,屋里当晚就挤满了人,坐的站的,跟三喜说,喜事喜事啊。说话人脸对着三喜,眼角的余光却是打斜的,在丹凤身上扫来扫去。屯里人道喜,三喜客客气气地笑,不点头不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把丹凤介绍给每个人,大大方方,也慎慎重重,那意思就很清楚了。
这一次,三喜没摆酒席,只给各家的孩子发点豆方糖。
有人说,三喜还敢把外地女人往家里带,不怕这个再跑了?
这个丹凤这么大岁数,还跑?三喜真就那么不识人?
话虽这么说,可谁能保证这个就留得住?
丹凤是三喜在工地上认识的。丹凤在工地上煮饭。工程队每餐给工人的伙食费极少,吃得不好没人敢怨。丹凤来了,伙食却变了,她总能买回物美价廉的东西,简简单单的饭菜安排得颇有吃头。干完活,吃是美的。蔬菜一入口,工人们就说,这大姐是理家人,做饭炒菜是用心的,对丹凤就有好印象。三喜兄弟俩也不例外,见面的招呼就打得亲切些。
这天,三喜肚子不舒服,水泥包托了几次扛不起来,便请了半天假,回工棚躺躺。走过伙食棚,见丹凤斜对着门,蹲在灶前择菜,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三喜惊讶立住了。丹凤平日极开朗,总是跟工人高声打哈哈,从没见过她皱眉的。丹凤抬起头看见了三喜,三喜慌了,指着工棚,说,我、我不舒服,肚子不好,去躺躺,路、路过。说普通话本来就卷不过舌头,一慌,愈加结巴。丹凤却站起来,手背抹了把眼皮,大大方方笑了笑,我带了老香橼,拿点儿去冲水,消食开胃,比药还好。
丹凤给三喜酽酽冲了一碗,三喜吹着那碗香橼水,跟丹凤唠起家常,有一句没一句地。三喜说得挺小心,不敢提刚才的事。丹凤却是藏不住话的,说了几句,就扯到自己的伤心身世上去了。
从那以后,三喜和丹凤就总有很多闲话可说。吃饭时,丹凤会在三喜碗底多放一两片肉,多加一点儿青菜,甚至多淋点儿汤水。三喜心里明白,当着那么多人,不好点破,把好意一点点儿嚼下去。吃过饭,三喜不像以前急着端碗走开,而是在灶棚里蹲一会,跟丹凤说说话。一来二去,丹凤了解了三喜的事,立即热心起来,搜肠刮肚地想要给三喜介绍一个合适的人。对这事,三喜并不热心,手摆得极快,说够了,够了,一辈子也不想再成家了。丹凤偏说还是要有个家,但始终想不到合适的人,这事就那么挂着。
这天吃中饭时,分着菜,丹凤又提到这事。三喜早当耳旁风,埋头只顾吃。不知哪个碎嘴地接了一句,凤大姐,别想了,我看你就最合适。你跟三喜大哥相差不过一两岁吧,性情也都了解,凑成一家,刚刚好。一群工人哄地就笑了,拍着手敲着碗沿嚷嚷,这话对、这话对,现成的不说,倒老是扯开去?
丹凤顿时满脸红如桌上的西红柿,抄起勺子朝说话的人挥去。三喜一呛,脸几乎埋到饭盆里。三喜的二哥坐一边,静静的,却真正动起了心思。
接下去好几天,见了丹凤,三喜不敢抬眼皮,闲话也说不出半句。丹凤只抿着嘴,把笑隐在唇齿间,人显得极有精神。再后来,二喜哥碰到丹凤,说了一通话,之后丹凤闲时就帮三喜洗衣服。工人们似乎慢慢认可了这两人,对丹凤一口一个三喜嫂地喊。
回家过年吧。那年的中秋夜,二喜跟三喜说。三喜疑疑惑惑地看二哥,过年回家?二喜说,丹凤想一起回去,她不想回老家,回去了也是受气。工程队今年春节会歇半个多月,总不能落下她,让她一个人在城里街头流浪吧。这样,丹凤就跟三喜和二喜一起回家了。
海兴屯人眯着眼,沉默了半天,终点了头,重重的,这是老婆,自己娶下的。能做伴到老的那种。
年三十这一夜,三喜把擦了半个下午的火锅捧上桌,锅里的汤热气一腾起来,桌边漾着一圈暖和。这一顿饭虽不如当年大娟和冬冬在家时那样活泼,可丹凤在水汽里忙着加肉丝加青菜豆腐,看着让人舒心,东西吃在嘴里格外有味。
过了年,二喜哥很幸运地在镇上一家小厂找到一个看门的活,就不再出门打工了。三喜还是出门,第三次娶了老婆的他,在过了年长了一岁后反而更健朗,背起行李包啪啪地大步出门。望着他直挺挺的后背,屯里人拍大腿叹,看三喜这身板,再干十年、八年不是问题。丹凤跟在三喜后面,她的行李和三喜的并在一起,都让三喜提着背着。指着两人朝屯头迈出去的背影,海兴屯人说这样的夫妻档,日子能不好过?
大概是日子过得润滑,几年的时候那么一晃就过了。二喜住的土房子推了,重新盖成单间的瓦房,很小,可又光亮又干净。
定局了,三喜家的日子算是定局了,有屋遮风雨,有伴在身边,有儿在远方,没什么可怨的了。虽说冬冬见不了是个遗憾,可谁的日子没有个缺口?这个时候,不单是海兴屯人,三喜兄弟俩也觉得算顺当了,后面的路会一步步走下去。
他们忘了个理儿:人世的路不到尽头,还会怎么拐怎么弯,没人看得到。
6
这年清明,三喜和丹凤上坟后,就留在家里了。放弃出门打工,一是因为两人的年岁大了,经不起奔波,最重要的是三喜的眼睛出了毛病。一开始,眼睛时不时地胀痛,看东西模模糊糊,三喜没在意。有时,实在疼得难受,就买瓶眼药水,丹凤不时帮着点几滴。慢慢地,三喜的眼疼得怪异,疼起来连带着头也偏一边地痛。发展到后来,吃着饭,就猛然一阵恶心,跑到垃圾堆吐。按按眼球,硬邦邦的,三喜这才真急了。
到县医院检查,说是青光眼,挺严重的。三喜凑在医生面前,瞪眼问,什么是青光眼,还能不能治?医生说,你这是慢性的,没法根治,只能控制。先拿药吃着吧,能保持现在这样就不错了。
药吃了,眼药水滴了,三喜的双眼却似乎没有好转。疼痛是轻了,看东西却仍然是影子叠着影子。慢慢的,三喜啪啪响的大步子迈得小了,走路时,手忍不住向前伸着摸索,脖子和腰跟着往前探。时间长了,这个走路姿势就成了习惯。三喜愈来愈多地坐在藤椅里,不愿走长的路。脾气一天天变坏,病痛把他这把钝刀磨出刃了,无缘无故把火往丹凤身上撒。丹凤没回嘴,默默忍了。丹凤的隐忍,增加了三喜的脾气,他愈加过分地没事找事。
这天饭桌上,三喜一双手在桌子上乱摸,撞歪了一碗粥,又差点把菜盘碰掉。丹凤边收拾边往三喜手边推筷子。这一推,三喜的火被推出来了,他烦躁地把丹凤推过来的筷子扔到地上,站起身,摸到灶间找筷子。三喜一边摸筷子一边嚷嚷,我看得见,我还没瞎,用不着你把我当瞎子一样伺候。
丹凤直咬牙,手抖着,一块豆腐几下夹不起来。
拿了筷子,三喜坐着不吃,继续絮絮地嚷个没完。
你要不满意,直接嫌就是。丹凤声调重,往上拔,带着哭腔,找这样那样的借口,算什么?
是,我就是嫌,现在明着告诉你,你最好走你的路去。三喜双脚一跺,咬咬牙,这话就出口了。
走我的路?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丹凤话里的哭腔压不住了,砰地放下碗,我是老了,可你也不是什么后生了。让我走路,是赶我?
二喜高声喝了一句,两人才停了。
自这天后,三喜就老说要丹凤走,奇怪的是,丹凤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三喜怎么赶,她也不气,只刺刺地回话,我是什么人,你让来就来,让走就走!赶我走,我好吃懒做?我不顾家不守妇道?
硬的不行,三喜软了口气,好商好量的模样,丹凤,不是我故意赶你,实在是没法。二喜哥年岁大了,年也就是多看两年。我是困住了,什么也干不了,养不了你的,家里没法多你一张口。
丹凤回答得欢欢快快,我有手有脚,绣不了花还种得了菜,用得着谁养?我这张口,不拖累你。
这样的对话来来回回几次,三喜又开始吵闹了,无事生非,无理取闹,吵得二哥也劝不住,吵得四邻也晓得了。到最后,极惜物的三喜摔起东西,抓到什么摔什么,新的旧的,好的歹的。丹凤收拾好,他就再摔,丹凤哭也没用骂也没用。更过分的是,丹凤煮的饭菜,他不吃了,说是气饱了吃不下。晚上,把丹凤从老木床赶走。丹凤不走,他自己抱了席子,摸到灶间打地铺。
丹凤实在是累了。一天,她不出声地看三喜闹。闹完了就哀哀地问,你真要我走?
三喜点点头,眼角渗出泪,一把抱住头,求你了,走吧。
丹凤擦擦眼出去了。
一连好几天,两个再没吵,话很少。丹凤重新开口,已经是半个月后。午饭后,她洗了碗,擦干手,坐在三喜面前一把矮凳上,良久,说,好,我走,说完,咬住唇低低地抽泣,我没脸,是被赶走的。
三喜摸索着进了里间,坐在床头发呆。
隔天,三喜让二哥去了一趟镇上,把这几年积下的钱从邮局取出来。几层布裹成长长方方一块,又包了件破衣,递给丹凤。丹凤说,你治眼病要钱用……唉,你没听医生说,断不了根的。治不治都这样,我要费那个钱,还不如买点鱼呀肉的过嘴瘾。三喜若无其事地挥挥手,很轻松的样子,脸上甚至有层浅淡的笑意。
第一天,丹凤一早到镇上去,傍晚才踩着长长的身影回来。她给三喜备了一冬的衣物和大堆面片之类的干粮。回来后,一样一样归位放好,边絮絮交代,三喜衣裤在衣柜第二格,薄的在第一格,袜子在第三格。面片、面粉,还有粉线在灶间角桶里。这香菇木耳,我看着挺好,都买了些,就放在里间架子上。黄花菜和紫菜也顺手买了一点儿,跟香菇木耳一并放在架子上,慢慢吃,这些东西能放好长一段时间,也不怕坏。闲了就拿到门口晒晒,晒之前,让邻居帮着把门前扫干净了铺上报纸。报纸卷了,竖在木架后……
天还没亮透,丹凤已经洗漱过,喝了点儿粥。里间的门虚掩着,她极小心地推门,门缝一点点儿开到能挤进身子。三喜横在床上,很安静地打鼾。看了半晌,她揉揉发酸的鼻头,轻手轻脚退出来,去提门槛边的行李。
掩上大门时,丹凤手抚门环,站了好一会儿,海兴屯很静,抬头,天还蒙蒙地灰着。五年了,丹凤在这屯子过了五个春节,屯子还是那样,人却不一样了。她最后瞧了一眼紧闭的门,终于迈开脚。她想,等三喜醒来,日头会出得很高了,日光该照到三喜的蚊帐了吧。那时,三喜可就清静了。
丹凤拐过屋角,顺巷子往屯头走去。女人低头走,没发现对着巷子的那扇窗口,趴着三喜糙黑的脸。三喜紧揪眉角,吃力地眯着眼,看着丹凤模模糊糊的后背,一点点儿晃远。
中午,二喜从镇上回来了,蹲在门槛上卷烟,一支接一支。二喜长长吐出一口烟,从一个破布袋里掏出一团衣服,说,丹凤留下的,昨天到镇上交给我,让我转还给你,说治眼睛不能没有这些。不当面给你,怕又吵,她还说,你想什么她都明白……
丹凤也走了,三喜赶走的。海兴屯人边不迭地摇头,边长长地叹息,终究是光棍的命。对三喜的叹息,海兴屯人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叹息跟以前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屯里人说不清楚。
命也是自己选的。惋惜疑惑的语气带出掩饰不住的敬意,这份意思,是海兴屯人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只是从那以后,三喜偶尔提了矮凳,摸索出来,坐在门前晒日头,哪个屯里人走过,都会打招呼,高声大气。要是正好有空儿,还会蹲下身,笑眉笑眼地和三喜闲话。这样闲扯一阵,三喜脸上一层灰蒙蒙的气会慢慢散开,好像是让日光暖化了。
海兴屯人再有心,也就闲话一阵儿,末了,还是得拍拍膝盖,愧愧地说,三喜你晒着,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时候,三喜正说着的话往往猛然一顿,然后开朗地笑着,你忙、你忙,我是无事人。面前那个人影就缓缓立直,转过去,一步步远了。脚步声一淡,那层灰蒙蒙的气就从耳后,从发根爬蔓出来,把三喜的脸重新网得严严密密。三喜伸了手,去接日光,试日光的温度,什么时候了,坐这么久,怎么还这样早,还坐不到两顿饭的工夫。那时,三喜总是担心,后面的日子,会愈坐愈长。
7
三喜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命里还会有第四个女人……
是一个日光很好的上午,三喜在门前掐豆角。巷子有些搅动,不同往常。三喜是从日光里动荡的灰尘感觉出来的,坏了双眼,三喜其他感觉灵了。有脚步扑扑地跑过,三喜喊住来人,出什么事了?
有人扔了孩子,扔在屯西头土庙前。来人说得很急,听得出他的脚刨着地,随时准备着往那热闹处跑去。
拿根棍子,拉我去看看。
三喜来了。几乎瞎掉的眼睛还要看热闹,人群就忽地散开来看三喜,然后又忽地围上,三喜和那个婴儿一起被围在人群中心。
又是弃婴。今天是十五,邻近乡村的人都来拜神,弃婴的父母就挑了这个人多的地方。人再多也是这样,半天了,婴儿没被抱走。一个女婴,谁会抱?从早上到现在,只有一个女人看不过,从家里拖来一张旧藤椅,把婴儿放椅子上。再一次就是婴儿饿得大哭,另一个女人从自己孩子嘴里拔下半奶瓶米汤,塞到婴儿嘴里。婴儿就再没人动了。
三喜听到孩子呜呜地哭音,摸索着向女婴走去,又摸索着抱起了那个婴儿。
这个孩子,我收养了。三喜说。
在一片惊疑声中,三喜抱着女婴往回走,人群仿佛被一把刀切开了两半,在三喜面前分出一条道,然后又在三喜身后聚拢。有个女人上前去,扶住三喜,又有一个女人上前,在前面引路……
8
后来,海兴屯人说起三喜,就感叹说,别说三喜笨啊,屯子里谁有本事像他那样娶过三个老婆呀!家里一个瘸腿,一个瞎眼,还敢抱回来一个女儿。又有人接话说,那是啊,三喜有一颗热豆腐心哪!桑家现在算是人丁兴旺了,到底还是有福气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加起来得“好”字啦。
责任编辑 成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