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2016-05-14唐炳良
唐炳良
陈一安有一个“寄娘”,这是确定无疑的事,不过他认寄娘时还很小,有关他认寄娘的事,全是听小姨说的。
陈一安的小姨,名叫葛琴——陈一安的母亲叫葛华——嫁在本地砻坊镇上。陈一安的村子叫陈家湾,葛华和葛琴原先是大刘庄的人。葛琴比葛华小三岁,陈一安从小喊她“小姨”,后来一直没有改口。到葛琴白发苍苍时,还喊她“小姨”。陈一安认寄娘这件事,本是由葛华亲定,可是葛华喂陈一安十个月奶后,乳汁还很富余,出门当了奶妈,陈一安由葛琴带,认寄娘的事,自然也由她来操办。陈一安四岁时,葛琴说:“你有一个寄娘呢!”陈一安上中学了,葛琴说:“你那寄娘,长得可漂亮!”陈一安结婚生子了,葛琴还说这件事,一次比一次说得详细。陈一安四十岁上还听她说起,五十岁时还听她说过。后来就再没有说,因为说的人过世了。
葛琴去世是二〇〇六年,那时陈一安也快六十了。
葛琴生前很健谈。她说陈一安的寄娘,一定先从另一个人说起。葛琴说的是其实是陈一安一岁那年的事——陈一安生于一九四八年——葛琴说的其实全是一九四八年的事。葛琴说起往事来,很细致,多细枝末节,包括她自己的感受,这些感受陈一安似乎也认同,久而久之,陈一安觉得自己既是当年那个“安安”,也是当年那个“小姨”。
这个镇——当然,这是说一九四八年前后——大概有半条街的人,见到秦招娣时都会喊一声“寄娘”。
不定哪一天,秦招娣夹着个小包走到街上(她是到村里接生,回到镇上),大致不超过三十岁左右的人,都会喊她一声“寄娘”。儿童喊“寄娘”不恰当,便喊她“寄舅婆”。秦招娣一路应着,呵呵笑,脚步没有停,也不细看喊她的人是谁,逢到伸手可及,仰脸喊“寄舅婆”的儿童,便摸一摸他(她)的头,像西藏的活佛摸顶一样摸过去。
这一摸,也意味着,你来了,来到这人世了,很好,那就好好活着,等长大了,娶媳妇,嫁人,也生孩子,像你现在一样可爱,懂规矩,会喊人。
秦招娣五十多岁,大身架,大脸盘,干瘦,脑后梳个发髻,发髻上插一支银簪。她的嗓音略带沙哑,朗声笑时,有嘶嘶的杂音。她是天足,不是裹脚后跪破了棉裤,父母心痛棉裤放了她脚的“解放脚”,而是父母根本就没有裹她的脚,裹脚布的布丝也没挨过她脚的天足。秦招娣因此走路很快当。
她是吸烟的;不是吸水烟筒,也不是吸烟袋锅,是吸老刀牌香烟(见过么?烟标以大海为背景,一个蓄短须的外国水手站在一艘铁舰的甲板上,一手叉腰,一手握一把长剑,抵在甲板上)。一天吸两包。秦招娣一路走来,一路给孩子“摸顶”,另一只手上便有一支老刀牌香烟夹着,袅袅地冒着烟。
走完半条街,秦招娣拐入一条巷子,巷子的一个拐角处,有两间旧木楼,这里是她的家,也是一间灯笼作坊。
灯笼作坊规模很小,说家庭作坊,也是不用雇工,自家人能干多少活就干多少活,不干活也一样过日子的家庭作坊。
这种灯笼,碗口大小,长圆形,用竹篾作骨架,棉纱纸和单光纸作裱糊。主要供夜行人照明之用。我今夜要挑一担莲藕进城(半夜起身,起早了反而是个麻烦),赶在天亮前歇在东门的菜市街上,今夜又是个月黑夜,便买一盏灯笼,提在手上。前照一,后照七,假使一行七八人,有一盏灯笼的光,够了。天亮了,东方露出鱼肚白,半夜间蜡烛点去三五支,看看灯笼的纸壳,熏得有些发黑,留着它是个累赘,弃之道旁即可。
秦招娣的丈夫,是招赘上门,只埋头干活,余事不问。平时,秦招娣嫁在外面的女儿回娘家来,也帮着干活,用一把刷子糊灯笼的纸壳。糊灯笼是先往灯笼骨架上刷一遍浆糊,贴一层棉纱纸;再刷一层浆糊,贴一层单光纸。秦招娣有时也干这活,不过,她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因为有人来找她。
这些上门者,以妇女居多,年龄不一,神色各异。大大方方说话的,多半是媳妇肚子疼了,请她老人家上门接生,是喜是忧,全看这家是盼子心切,还是嫌孩子下饺子似的生个没完。低声耳语的,内容千奇百怪,最机密的内容,或重大的决定,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低声耳语的样子,也不能让人看到,须得到楼上去密谈。
秦招娣真正的活,跟婴儿有关。上门接生是公开的活(夹着一个小包出门),有些不公开的活,辐射到很远的村子,也有一些是在这楼里解决。
常见是,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女孩子来了,女孩子十五六岁,低头不语,胳膊弯里挽着一个包袱。秦招娣看一眼女孩子的腹部,只问“几个月了”,便领她们到后楼。木楼吱吱响,全是听得懂的话。少时,中年妇女跟着秦招娣下楼来了,中年妇女走时,有千般牵挂,但仍千恩万谢的样子,只说,一切都拜托您老人家了。
这妇女把女儿留在秦招娣家的后楼了。
这时候,秦招娣家的灯笼起作用了——通常,低声耳语的人会选择傍晚时分上门,事情商量完了,天也黑了,便提着一盏灯笼回家。否则,你在秦招娣家出入,遇到熟人,你怎么说呢?
秦招娣家楼檐下,也挂着一盏灯笼,入夜点亮,通宵不灭。这有广告的意味,你可以真的来买一盏灯笼,也可以以这个为由头,来谈与灯笼无关的事。随你选择。
后楼住着一个女孩子,秦招娣像个没事人似的,仍吸老刀牌香烟,走到门口,跟邻居谈天,呵呵笑。隔段时间,她上趟后楼,后楼马上传出几声闷闷的喊叫,又复归平静,秦招娣仍夹着一支香烟下来,只说,四个月了,要费一点事,不过也快了。
秦招娣的活,涉及到让婴儿出生,允许他来到世上,或者消灭,不许他出生。还有性别的改变,一夜间女婴变成男婴,以及婴儿的转移,从这一家转移到另一家,从这个村子转移到另一个村子,有的公开,有的神不知鬼不觉。
这“婴儿”二字,虽也标志着生命的某一阶段,但这生命的本源,婴儿的来历,似乎仍有些含糊其辞——至少对于有些婴儿来说如此。
千听百见的故事,大清早开门,屋檐下有个箩筐,箩筐里睡着一个婴儿,一身新,身上有纸条,写着婴儿的生辰八字。这叫“天落子”,孩子生得多的人家,托人打探了很久,打探这户人家的家庭情况,德性,天亮前把孩子送过来,人躲在暗处,睁眼望着。直到这户人家开门(主人有一个发现和思索的过程),把婴儿抱进屋,才离开。以后每隔一两年,还会有个不专业的收锡箔灰(纸锭的烬余物,可熔锡)的人进村,一声声喊“锡箔灰”,喊着喊着,眼睛看着从这户人家走出来的一个孩子,不喊了,眼里闪出泪光。
(如果是私孩子,多半是因为打胎没能把他打下来。一个懵懂的女孩子,受人引诱,怀上了,这让她的父母非常痛苦,也非常没面子。打胎的过程是,打胎的婆子先往她肚脐眼上贴麝香膏药,服祖传秘方配制的药丸,不见效,用擀面杖擀她的肚子,人坐上去,加大挤压的力量,猫有九条命,肚子里的孩子非常坚强,像革命志士不怕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坚持到最后,呱呱坠地。私孩子要么送在城里的育婴堂,要么也送在人家的檐下。)
(从育婴堂里走出来的嬷嬷,一袭黑袍,从头到脚裹得严实,从头到脚都是安静,身后的影子也是个安静。)
陈一安的寄娘,名叫秦嫣红——葛琴说——正是秦招娣的三女儿!
葛琴一生,仿佛有一件事,既可以忽略,又不能忽略。陈一安认寄娘是一岁上的事,总共见过两次面,之后冰雪消融,踪影全无,可是她自己的感受,却无法忘记,这也是她反复向陈一安叙说这件事的原因。
对葛琴的这些叙说,陈一安本是当作一个隔世的故事听,还是婴儿时认的寄娘,记忆全无,此后又没有见过面,所以几乎也是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可是陈一安二十岁上,又听葛琴说起另一件事,这件事反过来证明,葛琴说他寄娘长得漂亮,一点不假!
葛琴的眼里,秦嫣红简直是个奇迹,十八岁就读大三了,还是上海“国立复旦大学”!
葛琴的意思,她听人说起的这件事,不能认为完全真实,可是后来秦嫣红消失了,可以认为真实。依然是十八岁的秦嫣红,依然是读大三时,有一天在上海四平路上走着,不提防有个年轻军人暗暗尾随着她。一条马路走完了,年轻军人开始向秦嫣红求婚,单腿跪地,足有一刻钟。秦嫣红不看他,但也不走了,站在那里,欣赏起了四平路上的景致。年轻军人仰脸看着秦嫣红,动作缓慢,但异常坚定,从兜里摸出一把弹簧刀,啪,刀刃弹出,一下插进了自己的右手掌。秦嫣红不动,又看了一会儿景致,才慢慢转过脸,慢慢丢给他一块手帕,因为血已经流了一地。当晚他们去了一家舞厅,年轻军人一手托着秦嫣红的腰肢,一手(这只手缠着纱布)轻贴秦嫣红的手掌,两人深情注视,翩跹舞步,达旦方休。
两人的消失,是在昱年的某一个日子,一架飞往海峡那边的军用飞机,仓促备就,因为想登机的人太多,载不动这太多情,发动机一直轰鸣,但还没有起飞。
军用机开始向前,加速,倏地冲向空中,消失,秦嫣红也消失了。
这一次,葛琴也说起,秦招娣早去世了,她在一九五二年出了事,给一个女孩子打胎闹出了人命,坐了牢,出来后一直病歪歪的,也不在街上走了。奇怪的是,秦招娣嫁在本地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居然一个没生,所以送葬时显得很冷清。
之后,陈一安开始不断“回忆”,当年认寄娘时他并无记忆,但葛琴的记忆,似乎也成了他的记忆。
本地有结寄亲的习俗,孩子生下来了,依算命先生掐好的八字,结一个寄亲,以保他一生平安。只求属相、八字相合,不论其他。假使干妈认了,还摊上个当土匪的干爹,也不管,干妈还是干妈,当土匪的干爹也是干爹。假使干儿子认了,还摊上个当盗贼的干亲家,也不管,当盗贼的干亲家也是干亲家。穷富更不论。这样的干亲关系,亲而不昵,维持终身。
陈一安干妈这边,还没有干爹,因她还是个学生。这也为当地习俗所允许。
陈一安要认的这位寄娘,竟是上海“国立复旦大学”的一位高材生!
葛琴第一眼的印象,这位女大学生不像是秦招娣生的,称得上美丽,肌肤凝脂,手指根根透亮,天还不太热,穿一条花格子裙子,袅袅婷婷,像是从污泥里长出来的一枝芙蓉!可是细细看,又可以发现她和父母的某些相似之处,原来,她吸收的全是父母的优点,脸盘反而像父亲,鹅蛋形的(像了秦招娣是大脸盘),眉眼疏朗,摆放得恰到好处,这是像秦招娣(像了她父亲,五官撮在一起,很小气)。她的肤色,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仿佛是她自己选的,选了这么一种少见的象牙白,晶莹饱满,手指掐一下,能掐出一汪水来。葛琴回忆,整个砻坊镇上,还没见到这么一个出落得天仙似的女孩子。
据说,秦嫣红生下来时,开始以为是男孩,秦家人一阵狂喜,仔细一看,仍是女孩,是把脐带看成了男孩的“壶嘴”(老娘看走眼了)。女孩就女孩吧,秦家的女孩抵得上男孩,光是家传的这份活(非指灯笼作坊),继承下来,就不愁吃不愁穿的。可是后来的事,又让秦家人看不懂了,这女孩子自小聪明,爱读书,等到秦招娣把二女儿也嫁出去后,就有点后悔了,本来是想留着三女儿招婿,现在看来,这三女儿是留不住。
秦嫣红开始读的是本地的小学,因为聪明过人,连跳两级,一考就考入“江苏省立常州中学”,高中时又跳一级,考入上海“国立复旦大学”,现已读到大三,才刚满十八岁!
(她原名秦来娣,秦嫣红这名字是她考入大学后自己改的。秦家人两代都不离一个“娣”字,说明秦招娣生下她后,还想让她带出一个弟弟来,但没有带出来,秦招娣生她时已三十八岁,后来再没有生。)
这天的结亲仪式,孩子的母亲由葛琴代替,因葛华当奶妈不能亲临。看得出来,寄娘方面的事,全由秦招娣一手安排,秦嫣红显见不懂这些规矩;但她显得很兴奋,当即抖落开一张事先请人写好的大红寄单,因安安目前由葛琴带着,这寄单便由葛琴带走,挂在葛琴的家里,以后安安回到陈家湾,寄单是要挂在安安自己家里的。寄单上写:
承礼过寄何所祝,
富且贵兮寿而福。
更姓取名秦孝贤,
百年长享千钟禄。
“秦孝贤”这名字,是秦嫣红给起的,往后她便喊安安“孝贤”,对别人说起安安,也是“我家孝贤”。本地的寄单,是一种现成的格式和句子,只需改动“更姓取名×××”中的名字,即可。民间语文,大率如此。
还行了香烛礼,由葛琴抱着还不会磕头的安安,给秦嫣红磕了三个头;秦嫣红俯身将安安扶起(秦招娣一直在旁指点着),扶起后,秦嫣红快乐得满脸放光。
以安安的名义送给秦嫣红的礼物,计六件,都包扎得讲究,上面都有一张两指宽的红纸,打着“冯记南货”的店号——是本镇一家信誉上佳的店铺。
安安的礼物送上,秦嫣红便给他换一身新衣,在他脖子上挂一只银锁。两只染红的鸭蛋,系取“押子”之意(“鸭子”的谐音;本地称鸭蛋为“鸭子”)。银锁上镌刻着“富贵长命”这四个字。安安似乎很会显摆,小手时不时去拨弄,银锁上十八个小铃铛,变成十八个会说悄悄话的小罗汉(小铃铛是敲打成罗汉的模样),瑟瑟有声,一屋子都是悄悄话。
秦嫣红在大学读的是园艺专业,这次是跟几个同学到浙江南浔考察几家著名的私家花园,顺道回家看望父母,也对本地的植物花卉做一番实地辑录。
葛琴在秦招娣家半天,有个强烈的印象,秦嫣红对她母亲干的活是清楚的,但似乎并不在意。言谈间,不时有妇女上门,跟秦招娣耳语,还走到楼上去,一到这时,秦嫣红便望着葛琴笑,仿佛说,这都是她们的事,跟我们无关。
这秦嫣红,是个怎样的人?
大约十天之后,葛琴得到秦招娣的口信,说秦嫣红要回上海读书了,离家之前,还想见安安一面;葛琴便抱着安安第二次上门。
到了秦家才知,这次秦嫣红是要葛琴和安安住在她家;秦嫣红有个愿望,也可以说是个奇怪的念头,她还没搂着一个婴儿睡过,今夜便要体验一番搂着安安睡的滋味。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想搂着一个婴儿睡一晚,这让葛琴感到惊奇,也感到纳罕。
但是,这天的事情并不仅仅这点内容。
葛琴抱着安安上门时,刚巧遇到秦嫣红从外面回来,头上戴一顶遮阳帽,手上提一个纱布网兜,后面跟着四个孩子,手上也都有一个纱布网兜。这又让葛琴一惊。原来,秦嫣红有个爱好,喜欢制作蝴蝶标本,这四个孩子,便是帮她到野外捕捉蝴蝶的。四个男孩都一头大汗,秦嫣红把他们手上的网兜收起,四个男孩仍眼巴巴地望着她;这时,秦招娣拿了四条云片糕出来,一人一条,四个男孩接过云片糕,喜不自禁,撒腿跑了。
秦嫣红也是一头汗水,胳膊晒成了粉红色,但因为有收获,仍满心喜悦的样子。
葛琴来的路上,最担心的一件事,别让她听到那种声音,已从别人那里得到证实,有可能从后楼传出的女孩子的喊叫声。最怕遇上的事,还是让她遇上了,这天后楼住着一个女孩子;秦招娣一到后楼,就响起女孩子的喊叫,撕心裂肺,然后声息全无,秦招娣夹着一支香烟下楼,对葛琴呵呵笑,让葛琴不由得产生怀疑,后楼的女孩子是否还有呼吸。
葛琴一紧张,秦嫣红就看葛琴,对她笑,仿佛说,别管这事,这都是她们的事,跟我们无关。
葛琴的眼前,洗了个澡的秦嫣红湿润饱满,嫣然一笑,千娇百媚。葛琴惊疑不定,这秦嫣红也算不得大户人家出身,可她的眉宇间,神气中,仿佛天生带点大气,有一种小户人家没有的气度和从容。你说她成熟吧,可她又处处显出儿女态,似乎依然是个没长大的少女。令葛琴吃惊的是,才说了“这都是她们的事,跟我们无关”,秦嫣红又忽然依偎在秦招娣的身边,仿佛她妈刚才上楼什么事也没干,或者因为下手狠,见效,她为有这样一位母亲感到自豪。而且,这母女俩搂在一起,显得很不谐调,秦嫣红像是一枝带露的花,秦招娣是一堵不太干净的墙,带露的花挨着不干净的墙,蓬勃生长,摇曳生姿。
葛琴竟想到强盗的女儿,强盗是女强盗,女儿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还想到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女店主,明明客人从馒头的馅心里吃出了人的毛发,女店主竟说,客官您取笑了。这都是她从说书艺人那里听来的。
恍惚间,她听到噗、噗的声音,一扭头,看到秦嫣红正把捕捉到的蝴蝶用大头针往门板上钉,这是制作蝴蝶标本的一个环节,用大头针钉住蝴蝶的身子和翅膀,直至耗尽它们的生命和身体中的水分,成为一具蝴蝶的木乃伊,然后,被布置在一只镜框里,或夹在书页里。一共十一只蝴蝶,红、黄、蓝、黑都有,双翅布满了各种斑点,翅膀拉开后,显得很大,色彩也更显斑斓,因为还活着,身子和翅膀一直噗、噗地弹动着。
蝴蝶振翅扑打而不能飞舞的声音,让葛琴感到紧张和不安。
整个下午,葛琴一直听到噗、噗的声音,或者说,她的注意力一直被噗、噗的声音所吸引,有意无意地,在捕捉一种生命的迹象和信息。有时候,她又认为自己是在倾听另一种声音,后楼住着的那个女孩子,不时发出几声闷叫,仿佛也在扑腾。她的心理很矛盾,似乎既希望蝴蝶早点死去,又希望这些蝴蝶依然有生还的可能,当噗噗的声音和女孩子的声音合在一起,证明它们都还活着时,又蓦然一惊,生与死的不确定状态,依然是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秦招娣夹着一支烟走过来,对秦嫣红一笑,语焉不详,快了,快了。
秦嫣红也笑,看葛琴,仍是“这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无关”的表达。
葛琴一夜没合眼。秦嫣红搂着安安睡着了,夙愿得偿,呼吸均匀,睡姿烂漫、安稳。辗转反侧中,葛琴不时听到后楼的一两声喊叫,寂静无声时,噗,噗,楼下门板上被大头针钉住的十一只蝴蝶,依旧在挣扎中。
葛琴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二00八年三月,陈一安退了,是从县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上退的。很快就是清明节,他原拟清明当天回老家扫墓,不料老伴急性胆囊炎发作,住院,延后了两天才回去。陈一安自己开车到陈家湾,刚打开车门,村里一群人围了上来,说前天有个从美国来的亲戚找他,等了他好半天。陈一安说我没有在美国的亲戚。一个前天也在场的人说:“有的!人家也是回来扫墓,活着的至亲都过世了,还剩下你这么个寄亲。不过,她开始是说找秦孝贤,我说村里没有姓秦的,她拿出一个小本子找,最后说,本名叫陈一安——就是你!”
陈一安脑子里“轰”地一下,像一下子塞满了什么,又忽然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他问:
“她长什么样子?”
“老妖怪!老妖怪!”小时候的玩伴喜根,嘻开缺牙的嘴说。
“不是的,”一个年轻姑娘,陈一安报不出她的名字,很有见识的样子,说:“是个美籍华人,那种西方上了岁数的妇女,很细致的打扮,戴着一对耳坠,画着眉毛,涂着口红,衣着也很讲究。特别有教养,一直问这问那的,一直面带微笑。不过她很老了,脸上全是老人斑,大的有一片指甲那么大,脖子上的皱皮也挂下来了。”
陈一安似乎有一句什么话,马上要冲出口;不是激动,不是感动,只是惊奇。
“她没说她是谁?”
“她说她叫秦嫣红。”
一只从大洋那边飞来的老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