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巨飞的诗(35首)
2016-05-14陈巨飞
陈巨飞
八 月
风吹浮世。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很多个夜晚,我看见他所学的穿墙术
越来越纯熟
我怕他穿越这最坚硬的睡倒的墙壁
只留下一地月光
八月,湖水偏于安静。落叶,开始旋转
在赶夜路的时候,父亲
走到我前面。他驼掉的背终于挺直了
他吃力的样子
像是要把自己射出去
命中宿命的靶心
炊烟变淡的八月,回忆也会变得苍白
父亲反复谈起当大队会计时,毕剥的算盘
似乎还在决定全村人的生死
他的革命理想还不够坚定
时常相信鬼神。他还是爱看戏,一边看
一边流自己的眼泪
他一坐一整天,成为发黄的报纸
一人书
他练习跳跃,摘到梨子后,分给了
跛足的二战老兵
木材在等待锯子,而锯子在等待一场战役
他多年都不会飞了。在废弃的伐木场
耳朵里长出一朵大蘑菇
在夜里,有婴儿哭泣。他记起曾经的国度
缺一位英雄。也缺一名裁缝。他懊恼极了
像是从来没有建起他的国
他希望有座菜园,做蜻蜓的微型机场
他希望有架梯子,直达天堂
他的体内有一匹马,老马,偶尔发情
他打算去趟莫斯科,如果莫斯科还有黄油面包
告 别
细雨中的雏菊,湿漉漉的台阶
我即将挥手告别
作为炊烟中绝望的一缕,远走他乡
哦,迎面走来的人
她那么苍老
当你老了,会不会像她一样
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经过一畦青菜
我也要向她告别。我坚信当你老了
我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对于它本身,我怀着热爱,怀着厌倦
像一块废铁
向被锻打的幸福告别
在漫长的时光中,就这么生锈
抱山湖
湖中有只小兽在雨中跃出。一个算命的瞎子
第三次经过湖边,消失了。化作一朵莲花,或者蚂蚱
投湖的人担心云朵会被淹死
清晨,湖边的雾气,是云朵的魂魄
很多次,我抱着绝望的湖水一起哭
很多次,我沉入水底
打铁、种菜、隐居,吐一串串泡沫
小 路
两边的稻子快黄了——
空气中成熟的味道也会让人绝望
在稻草堆上打滚的岁月
遥远如城市的星空
稻谷比稻草更有意义,在歪斜的柳树下
我选择做一个散人
可秋天翻了个身,压住我
此时,骑摩托车回家的民工
还不能看出我的担忧:他的女儿正在早恋
他的女儿
收到了一束抵他一天工钱的玫瑰花
我继续在小路上走着
和狗尾草一起成为逆行者
一个老人在刨花生
新鲜的泥土像他的亲人
立夏书
想给你写一封简单的信,告诉你
我越来越像我的老父亲
我偏爱在山径上行走,山风吹过我
也吹过传说。此刻我坐在池塘边
也想请你来坐一会儿
远方太遥远,星空太渺茫,我点亮过自己
现在只剩灰烬。我配得上一句共同的“阿门”吗
我羡慕有女儿的人,自己就会有个女儿吗
父亲做过大队的会计
他的算盘,拨打过艰难的时代
在一个月亮沉在水底的晚上,我被生下来
我的信暂时还写不了这些事
我的信,开头没有想好
结尾就像雨中的蔷薇
太过于仓促。你需要慢点儿读
读的久了,会从暮春读出一些初夏的意味
就像一座山,你看的多了,他便成为你的朋友
伸出双臂来拥抱你
你好,燕铭山
你好,燕铭山,我竟然跟石头学会了唱歌
跟槐树学会了飞翔
跟一朵随风飘荡的云,学会了固守
跟一颗滚动的露珠,学会了永恒
你好,燕铭山,我在人群中
有着响亮的名字
你在群山中
始终沉默着
向晚的时候,我坐在山坡上
成为燕铭山的一株草
我等着天色变暗
将我和燕铭山融为一体
渐渐地
渐渐地,把自己交给生活
除了在湖边坐着的那会儿
渐渐地,草木枯黄
雁阵磨亮天空
久违了,湖水
我内心无法抵达你的平静
只能暂时与你谈一谈心
黄昏时,鱼儿跃起
渐渐地,湖面上有了涟漪
一只鸟站在一棵紫薇上一动不动
只有远方,才懂它浩渺的心事
给我可消失的、可躲藏的
渐渐地,变成静物的一种
就像不远处有人经历生死
有人歌唱了一整天,有人
渐渐地与土地有了默契
便于在尘土中掩埋
如果我就这样深陷于秋日
成了湖边的一个秘密
渐渐地,我就认识了自己
瓦 碎
在城里,我遇见一个手提鸽笼的人
到处打听去笼中的路径
“不远。你翻过两座山,找到一只绿鸽子
和它交换身体就行了”
在祖母的墓前
我看到她捂着耳朵喊疼
“你没有看过那么锋利的月牙儿
我只不过指了它一下
它就割伤了我”
在河对岸我看见年少的自己
我大声喊道——
“不要渡河!”
可他不曾听见
病
三月回乡,我看见那些乡村的病
生在落日下和炊烟上
老死的人留下了姓名,病死的人
还留下各种各样的病的名字
春天的病,是乡村那些健康的肢体
被移植到城市
母亲说,兰草被一车车运走
映山红一棵棵都不见了
母亲的病是她久未痊愈的咳嗽
她每看到镜中的衰老
都要猛烈地咳上一阵
父亲的病更重,夜里醒来
他经常发现月亮像豁口的铜钱
河里明晃晃的,沙滩上
躺着一只布拖鞋和一个人的羞愧
风吹过田埂上的茅草。我的病
渐渐地淹没在荒芜中
匡冲渐渐地没了疯子
几个不合时宜的人,终于死掉了
剩下的都是病人
他们的病,只有时光才能看清
他们走着其实行将就木
他们笑着,心却空荡荡的
艾 蔻
谁在夜里独行?他,没有名字
他没有花朵也没有春天
你却点燃他,一堆篝火,一封旧信
他流过泪,一滴一滴
像雨水时节的天气
像到远方的车辙里,隐隐的秘密
他是你翻开的一页书
每一个字的背后
都有你的镜子,照着流年
他可以死也可以生——
在返乡的途中,他迷过路
在相爱的日子,他醉过酒
晴 朗
蝴蝶飞过菜花。她的翅膀上
是一座天堂
天堂上住着一颗露珠
露珠滚动的光芒里
一个胡子拉碴的北方汉子
自行车后扎着一束糖葫芦
几只风车,呼拉拉地转
如果我的身体从泥土里长出来
也会惊讶自己拔节的速度
云路街
夏天已经远去,春天还没到来
2003年的梧桐树
2015年醉酒的男孩
你穿过云路桥,换上红大衣
落日浩大,晚风吹过你的长发
还是熟悉的街,飘来陌生的云
还是11路公交
拥挤着下班的人
谁在环岛路,流过几行泪
谁在淠河边,唱过一首歌
你有小镜子
照着梦中的人
我有一服药
医着自己的空
从此窗望去
春天来得很慢,她的耐心
可以使一滴雨水从淠河走到大海
少年忧伤了
他采来油菜,却没有黄色蜡笔
他乱糟糟的头发
指涉他没有获得过爱情
一个少妇和一位老者
他们手中的莴笋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对生活的态度
和我并无二致
柳树使我学会了宽容,她的教诲
使我放弃了旋转
与其等待桃花盛开,不如
在桃树下埋葬死者
一只蜜蜂在和蓝天交谈
我们心中的秘密,可否借云朵装满
田野上有人掐青菜的苔
他体内的荷尔蒙
可否匀我一半
小情诗
采来野花送你
不如捧一把泥土到你的窗台
这个春天
你安心做你的花农
我越来越像个园丁
春雨下了
种子渐渐发芽
寒风远了
江山就此放下
就让我过得更糟糕一点
就让我过得更糟糕一点
要摔,就摔得粉碎。要滑
就滑入深秋的寂静里去
让我失踪,让每个人说起我的名字时
只得摇头。我已被野菊花的火焰点燃了
我还要点燃枫叶、鸟鸣
以及留下你脚印的残缺的楼梯
让我彻底地和自己达成和解
在密室内,熄灭头顶的灯盏和内心的灯盏
让我和一个乞丐交谈,分享他胃里的饥饿
和眼神中的孤独
让我疼痛,直至无法承受
让我顺从,像一只羊迷失在旷野
让我替哭泣者哭泣,替拆除的人建设
河水逐渐干涸,让我做渴死的鱼
让我的嘴巴里,总是悬着云端的鱼钩
时光短暂,我总是活得尚好:
秋风吹过我
落日抚慰我
父母生下我
上帝宽恕我
理想国
我们都想到远方去。告别地下的亲人
比告别地上的亲人,要艰难得多
死在池塘里,比跃出水面
吞食金灿灿的鱼钩,要容易得多
春风吹拂啊。多想折一支柳条送给你
它可以抽打空洞的记忆
也可以制成柳哨
从颍上吹到上海
我更想它变成花环
戴在你的头上,让你真的热爱自己
五百里外
杜庄有漆黑的夜空,还有你蹒跚的童年
你已经安睡,像孩子那样
躺在妈妈身边
你不要怕,酒瓶打碎了
我来给父亲沉醉的下半生
五百里是那么远,又那么近
一辈子是那么长,又那么短
相爱已足够幸运
如果能在奶奶的坟前给她唱戏
在河床里找到你丢失的鞋
在皖南的田埂上坐着
像一个只爱妻子与庄稼的农民
那么我一生的意义
就是这一段的距离
环岛路空无一人
河水静止。风没有语言。空气失去温度
路灯和影子陪伴我这么多年
我是不是该停下来陪它们聊聊天
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我在漆黑的匡冲告诉你,一个武姓的老人
在掐油菜花的时候死去了
一位乡村医生,在走路的时候撞见过鬼
今夜,我真想和他们道声晚安
虽然我不知道
他们是否需要睡觉了……
我还需要再走一遍,从东到西,数着命运
到了北门,就停下来
你站在那里,朝我微笑,而此时
环岛路空无一人
那天下午,你转身离去,我喊了你两声
你也没勇气回头
风吹梧桐,落叶飘零
像一封封寄不出的信
荒 芜
寂静越来越奢侈,荒草也是
整肃的道边植物
使我的日子更加杂乱无章
一大片荒草
像是忙碌的世界中不合理的一群
我宁愿我的心是荒芜的
生满杂草
松柏和翠竹,一株都不剩
有名字的花,一朵也没有
在故乡,奶奶的坟头更加荒芜
墓碑孤零零地
刻着日渐模糊的碑文
如果月光也是足够荒芜的
就可以照出遥远的往事
菜 菜
在天空上飞不如在云朵上行走
在罗集收割炊烟
不如去吴江建一座铁塔
你还是14岁的样子
写写日记,看看风
那时的风景
就相当美好
苹 果
你穿着连衣裙,怀抱一个苹果
你站在云路桥,河水因此也变得生动
我想沿铁轨流浪,一直向南走
也许会遇见你
尽管你遇到的是糟糕的我
我也打算与你相爱
或许会错过,可我不曾遗憾
我想趁着秋天,把刀子擦亮
把重重包裹的表皮削除
让你尝一口幸福的味道
我也可以坐在星空下想念你
但不想成为你夜空中最亮的星斗
我愿是熄灭的那一颗,变成陨石的那一颗
它因坠落人间
而无限接近你
蓼 蓝
木槿是树,蓼蓝是花
我坐在河边,夜色渐渐淹没我的脚踝
在水边,没有比她更安静的了
在今天,没有什么,比她更让我感到温暖
过了多年,你才认出自己
你不明白你一百二十迈速度的车轮下
我已经被碾压了很多遍
热烈的红不是你,我早就爱上了你体内的深蓝色
你的手心总是出汗,让我不停地觉得
你在担忧些什么——
你滑落楼梯,那个拥抱你的人,是我,也不是我
你在我怀里哭泣,那个人是你,也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