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月
2016-05-14李凤群
李凤群
一
有那么一些人,放在本来的位置,让人惋惜,可若再往上抬高半寸,又让人觉得高攀。
许耐月刚到县政府做服务员那会,许多同事说她抹桌子拖地板委屈了。有一天,上头来人视察工作,负责接待的人手不够,耐月被喊到贵宾室倒茶递水,她穿了旗袍,身体僵直,像捆在衣服里的木偶,显得拘谨、难堪,给领导倒水的时候,茶杯盖在她手里颤颤悠悠。
耐月是江心洲人,脸上隐约可见江风吹过的痕迹,红里泛着黑,她容貌平常,身材也适中,走在大街上不惹眼,服务员里头,却算出众。服务员必须每天穿制服,这一点很恼火。制服样式其实也不丑,妃色,立领,收腰。可是,整个大楼里只有服务员才穿这样的衣服。
耐月年前新婚,丈夫的包工队在芜湖县接了工程,便把她带到城里,她在出租屋里干守了个把月,嫌闷,丈夫便托了熟人,在县政府大楼里帮她谋了份临时工作。
那天,她值晚班。八点多,她换下制服,穿上早上出门穿的裙子,准备下楼,在楼梯口,见管文教卫的副县长张文浩蹒跚着从楼梯往上爬。
许耐月,他一抬头,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然后,踉跄着开了办公室的门进去。
听到自己的名字,耐月一惊。培训的领导教过:服务员做得最合格的就是不让人意识到你的存在。
办公室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耐月进去,副县长正趴在茶几上朝着纸篓子猛吐。她端来热水,拿来毛巾,等他吐完了,替他仔细清理了,然后泡了一杯茶放到他跟前。
耐月,他头垂着,摆了下手,丢人现脸了我。
此前她没机会如此近地看他,帮他理桌子倒篓子擦擦书柜,都是趁他不在时,偶然碰到,她学着其他清洁工的样,侧身垂目,让他过去。如今,她与他的脸贴近相对,她头一回有机会看他的手,修长、洁净,听说他会拉二胡,会吹笛子,还会写诗,因为有才华,才调到县里来管文教卫方面的工作。
耐月眼下亲见的却是这般萎靡。他眼袋虚肿,面色发白,脖子无力松弛。眉心纠结在一处,形成面疙瘩似的,好半天,才松开。
胃疼么?耐月问。
今天晚上这酒度数太高,我午饭又没来得及吃。
没有哪顿能推得掉。他的口气,毫无怨怼,边说边像个孩子一般,双腿往里缩,手按住胃部,一米八几的男人,窝在沙发上,竟这般小。
他渐渐往沙发深处滑去。整张脸埋进沙发里,过了半天,怕是呼吸不过来了,才把半张脸挤出来。挤出来的一只眼,迷离而浑浊。
耐月站直身子,向前或是后退都似乎不妥。
他的眼睛渐渐闭上,鼻息轻微,似要睡着。三月的春夜还凉,耐月想找条毯子替他搭上,才走了一步,他发觉了,眼睛没睁,说:
不要走。
他的声音,这般温和,近乎乞求。这个形象陌生又新鲜,耐月觉得大祸临头,却又涌动出期待。
他又做出要吐的样子,头伸到纸篓子前,嘴巴张开,却只是干呕了几声。耐月赶紧上前,递水给他,他不接,却把额头贴到耐月胸口,先只是轻触,再把整颗头的重量全压过来,耐月小心地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茶杯刚放下,他整个肩膀都倾斜过来了,脸庞已全部沦陷在耐月胸上,嘴里也说着稀里糊涂的话,听不清。
啊?她问。双手向上举着。
真暖和。
这回听清了,她的身体往后抗拒地躲了一下,然而他的手臂从后腰暗地里使了劲,她脱不开身,他的头垂下来,后颈脖子露出来,白衬衫的领子磨得有点破,还有点黄。靠领子边上有一颗褐色的痣。
她来三个多月,看到过他许多张合影,他坐在正县长右侧的位置,个头高,身姿正,面目也清爽,办公室墙上挂着许多省里大干部合影里,他最夺人眼球。雪白的衬衫领子和西装,没有一丝皱褶。然而,他醉了后,却把这最隐秘的部位摊开给她瞧。她生出一丝怜悯。
他说:真舒服。
怕她逃似的,双臂又箍紧了些。真要逃,是逃得脱的,他毕竟喝了酒,又胃痛。后来,耐月经常想到这个节骨眼上,知道是在这里错了。不过,她不后悔自己忍住没动,也不后悔把手放到他的头上。他到底是讲究人,头发细软,她轻轻地拂过去,又拂过来。仿佛如此这般,他的胃痛会好一些,又仿佛如此这般,能够替代千百句恭维和关心。
他抬了一下半睁的眼,他的眉心锁在一起,面目有点扭曲。
还疼吗?
嗯。他说,像个孩子似的撇了下嘴,然后又把头埋在她胸口。他久久不起身,她感觉到越来越重,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他:
你要怎么样嘛?
她给了他。在黑色的皮沙发上。
二
在县政府做服务员比宾馆酒店和一般单位更讲究。主要办公室的钥匙在后勤部。每天早上领导上班之前,后勤部派人逐一把办公室打开,让楼层服务员以最快的速度,开水灌好,桌子擦好,玻璃抹得锃亮。耐月算是新人,负责五楼会议室和资料室等不重要的办公区域的卫生清扫、盆花养护。
四楼有个开水间,有只炉子整天嘟嘟冒热气,开水间里头还有个小隔间,里间放些横幅、招牌之类的杂物。放着四五只塑料小板凳,没事的时候,姑娘们围坐在一起。打毛线玩手机说说闲话。
晚上六点县政府大楼里正式工全部下班后,她们放开声响干活,椅子归位、窗户关闭、残茶倒掉,也可以边唱歌边冲刷厕所。七点钟,姑娘们全部下班,留下一个值班的,要待到九点。
接下来三天,她都没见着他。四楼不是她负责的区域。她只好去找人。有次去找杨梅问她头上的发夹在哪里买的,还有一次去告诉后勤科的领导,楼上会议室有一盆花好像不行了。
他的门关得很严实,里面没有声响。
晚上回去,她在网上查到了醒酒和养胃的方子。她把方子揣在口袋里,天天检查一遍还在不在,没两天就捏旧了,她又重新抄了一遍。
仍然没有遇到他。
一个星期后,一个同事说,东边的楼里建了个健身房,要从她们中间抽一个人去管理器械。
她的心一阵乱跳。他竟想着我!她一阵激动,可是我要是去了那边,不是更没机会见着他了么?
我不去。她脱口而出。
呵,同事白了她一眼,哪轮到你?肯定是吴燕。
她后来知道,吴燕是财务处长的外甥女,做服务员是过渡的。
半个月后,人手不够,后勤部赵科长把服务员召集起来重新排班,耐月举手:我老公每晚到半夜才回来,家里我也是一个人,不如晚些回去。
你值下午班还不行。赵科长说,会议室经常上午九点就要用。
没关系,我早点来也不碍事。
有雷锋的精神了。她的脸在一片善意的哄笑中红得发烧。
晚上下了班,她在开水间,开水间离他的办公室只有三十米。每天晚上她换了衣裳后听着风吹着走廊上的窗户发出孤单的响声静静地等,等楼梯口有重重的蹒跚的脚步响起,她会上前,扶住他。然而,一直没有。
中间,她两次看到他的背影,一次是他进办公室,她只看到他半个身子,没等她反应过来,门“砰”的一声关严。还有一次,她从窗口看到他坐进车里,到外头参加什么文艺汇演。他的后背挺直,双腿修长,神情优雅,带着点懒散的样子;他的表情,漫不经心却又若有所思,看不出什么颓丧,更不存在什么落魄。边弯腰进车里边跟站在台阶上送他的人说了句什么,车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看到他嘴角隐隐的笑意。她的心突然抽了一下。
二十天后,她到底正面遇着了他。她从三层往四层上,他从四层往三层下。他手里拿着文件,本来急匆匆的,一见着她,突然吓了一跳似的顿住了脚,她也一慌,眼神一闪,就那么一瞬,他侧身从她跟前过去,一阵风扑到脸上,瞬间没了。
她眼前的楼梯突然变得又窄又陡,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原来在躲着我。
又到下班时间了,开水间的灯坏了,月亮又照不到开水间,仅靠走廊上的节能灯挤进来一星明亮,她换了衣裳,坐在炉子边的塑料凳子上发呆。就是那样措手不及的,原本重要的事现在不重要了,原本明白的日子却糊涂了。
她的心情越发惨淡,手里拿着递不到他手上的方子,瞧不清楚,觉得一点用处都没有,她从中间开始撕开,撕成条状,再折过来重新撕。直到片片撕成指甲大小时,却又悔了似的铺到地上,把它们拢到一起,想拼凑起来。
门口暗了一下,她一抬头,竟然是他捧着茶杯进来。她一下子慌了,手一划,拼成一小半的方子顿时又成了碎片。
他一愣。半天才讪讪地说:
我赶个材料,还没吃晚饭……马上要走。
他先是到炉子上接了点水,朝开水里间放拖把消毒剂等杂物的屋子瞧了一瞧。
没有人。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走到门口,半个身子在门外,半个在门里,朝走廊里瞧了一瞧,才转过头,盯住她:耐月!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就这一声,她一下子听出来,他还在那天,还是那个萎靡的、胃痛的男人,没那么陌生,没那么冷漠。她一阵战栗。不敢抬头。
我最近忙得很,而且这种地方人多眼杂……
那种无奈的、弱不禁风的气息一下子弥漫出来。这句话,算是解释,也算是叮嘱,是开始,也是结束。前后不过一分钟,他匆匆而去,没有说再见。
等到楼下汽车发动声一响,她才悄然地站起来,把碎纸屑扫了干净,走出大楼。不晓得什么时候,街面上竟然堆满了落叶,折断的树枝湿漉漉地横陈在斑马线上,凹进去的地面上积蓄着污水,有路灯的地方则亮晶晶的,显然刚刚下过一场暴风雨。这样的雨里,一个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对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不知道奔向了哪里,她被一种深深的爱怜和感激所笼罩。如果刚才的情景再重来一次,他再度站到她跟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如果这可以使他的胆怯和忧伤不那么深重的话。
后来,她一再想到他要她的那晚,他找不到她裙子的拉链,她慌不迭地主动拉开,酒醒后,却一言不发地穿衣走掉。没人的时候,她捏紧裙子的拉链,轻轻地拉开,再合上,每次拉开,她都能找回些许那个晚上的记忆。她反复重温。
三
超过三个女人的地方就是家小报社,何况五个。每天单位和外边的新闻都从这个开水间滴出来。某某司机是某某局长的外甥,某某女文员是某某处长的女儿,这些都能让人心平气和地接受,但是某某秘书被发现其实是某某的情人,这一点,女人们就会义愤填膺了:
切,靠着跟人家睡,才做个小秘书。划算么?
事实肯定被扭曲了:应该是先做秘书,才会认识这些人的吧?
耐月的话立刻被打断:你等着瞧,过段时间就会升的。
也是这个开水间,她被告之大楼里每一个体面女人的来历:夫人,情人,外甥女,侄女,干女儿,诸如此类,错综复杂,一个都得罪不得。
这些整天不戴塑料手套便去搅消毒液、拎拖把的女人们,承认自己低人一等,并且在低人一等的处境下用她们业已坚固的低人一等的气势,制造壁垒,击打那些面对面时需侧身让道的人。
耐月清晰地记得那个小秘书。小姑娘的脸上并没有开水间形容的那般骄傲、以此为荣的模样,耐月跟她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她回想对方的表情,那拘谨的、略带倦容的眼神。闪电击中似的,耐月突然看到了“爱情”这个东西。她的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副县长的影子。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某种气息,这气息带着夜晚特有的倦意在召唤她的怀抱,却又遥不可及,她的喉咙发紧。
后来她们再说得起劲,耐月不再接话,她在心里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什么也不图。
增加底气似的,她拼命干活。该她干的,没轮到她的,她都热情上前,她的眉目清澈而灵动起来,她的头发,整日里,一丝不乱地披在肩上,她挂在开水间的毛巾,比谁的都用得勤。她的神情,也朝着开里奔了,似乎自信了,带着老员工才有的满不在乎的神情,见到领导们,也只是微微颔首,过于不卑不亢,有点骄傲的意思了。
只是在丈夫身下竟然不能如同往日了。
丈夫叫小马。他不姓马,属马,认识他的人全这么喊他。他们断断续续恋爱了十年。小马的老家离江心洲不远。他俩是高中同学。一开始,他们偷偷摸摸的没有公开,因为年龄还小,再后来是因为小马去当兵。她是说了要等他,可他的心思不在她这里,一心想转成志愿兵,几年没有回来探过亲。有半年他的信来得勤了些,她估计他转不成了,重新燃起些希望,要是连着三个月收不到信,她估计他可能要转成了,把酸楚压回喉咙,重新物色跟她相配的。人人都想着心爱的人平步青云,可是耐月不得不诅咒他不能如愿。志愿兵没当成,小马开始热衷练武,想被招去当特种兵,吃了许多苦,绕了许多弯子。她呢,在城里打了几年工,又相了几次亲,都没合适的,如此一耽搁,两人都不小了。小马退伍回来时,两家父母都主动积极起来。
小马的干练保持住了,在床上也舍得给老婆许多承诺。他说:我争取三年内在市里面买一套房子给你。
他还说过:等你有了孩子,不要出去上班,我帮你开个服装店什么的。他想给她别的女人都想要的,他想给她人人都认为是最好的。她懂。
发力的时候,小马胳膊上全是硬邦邦的肌肉,有时贴着他睡,感到靠在一根粗壮的木头上。
这天晚上,他仍然是积极昂扬的,可是她一点声响没有,一直到结束,他翻身躺下了才气喘吁吁地问了她一句:
哼都不哼一声,今天不爽么?
就是这么直接、这么露骨。她的心突然抽了一下,耳边响起副县长轻轻的呢喃:
没想到你这么好!
现在她才晓得,自己心里是喜欢这样的:年龄长她一些,动作舒缓一些的,温柔的手拂过她的皮肤,在极度的愉悦面前,稍微停一停,说一句猜不到的话,甚至,她喜欢自己的怀里,有个大男人,依靠着她,汲取她的热量,任她抚摸着睡去。
梳妆台上的镜子里,映出欢爱后的她那恍惚而失魂的脸。
她一阵空虚,觉得身体和脑子里都空空荡荡的,这感觉如此突兀。房子还在,小马还在,身下的床、床头那只放了些许积蓄的柜子还在,可是,都像电影里的布景,看得见摸不着似的。
她一动不敢动,嘴巴抿得紧紧的,生怕泄露天机。
四
哪有女人愿意被男人白睡呢?经历再多失败的女人都会找到睡她的男人的好,这样心里才会稍稍的平衡,或者是他曾经带她吃过一回馄饨,或者在她耳边夸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数年之后,她们一定只愿意记住能抚慰自己的细节,而本质的东西倒会被撇开。
这是耐月在开水间得出的经验。这些多少都经历过一些事的女人但凡有机会聚到一起,便回忆过往,她们尽量不提负心人的背影。比如陈洁,说到自己的初恋男友,陪她手术的时候,那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因为紧张,又没吃早饭,又急又饿又担心,扑通晕倒在走廊上,她勾着腰出来时,四处找不到人,护士告诉她:
在急诊室抢救呢。
当时那个难堪仇恨啊,觉得他真没出息,真靠不住,现在想起来多么温馨啊。
可是耐月想,为什么要分开呢?你都刮坏子宫,不能生了,三十好几还没嫁掉,他又在哪里呢?
那些被省略和过滤掉的都是女人的痛和苦,能不说就不说,尽找些芝麻蚕豆大的小事,把被摧毁的岁月里的好提炼出来反复回味。
耐月也经历过几个男人。最早碰过她身体的是江心洲的邮递员。那时小马刚刚当兵,耐月高中毕业后回到江心洲,最热衷的事就是写信和等信。一来二去,和邮递员就熟了。有一天,邮递员的自行车停在她门口,她好心递给他一碗凉开水,结果他猛扑上来,说了句:
相见恨晚。
知道她有男朋友,才那样悲壮地喊了一声,双臂箍住她,紧紧地。没等耐月反应过来,他松开她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疾驰而去。还有一个男孩子出现在小马之后,感觉小马能转成志愿兵时,她觉得没希望了,就处了对象。这个男孩子,为什么没修成正果呢,原因就是他在床上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让她想发疯。小马在床上,是勇猛的、奉献的,好话儿不断的,可是这个男人从开始到结束,一直都似笑非笑,冷不丁还会说出句调皮话,他自认幽默,耐月有被猥亵的感觉。他送给她一块手表、一根金项链。江心洲式的求婚。耐月没有应允婚事,也没有还掉礼物。她倒不是真的稀罕这些,她是一想到跟他睡过那么多次,这些东西会令她舒缓一些。
现在,她觉得,她就喜欢这样的,轻轻柔柔的,不猛烈也不轻狂,就是那么一下一下,那么恰到好处,那么贴心贴肺,那么回味无穷。
那天上午有个会在五楼开,她就在这里端茶递水来着。会议桌边围坐了三十多个干部,他坐在斜左边背对着窗户的位置,明显的生僻、孤立,不怎么说上话,有点受冷落,不过,他仍是沉着的、淡然的,与世无争的样子,那么沉静,那么脱俗。她听着听着就明白过来:
话说得漂亮的人,往往是权力最大的。
不过,这次,情况略有不同。会开到一半的时候,坐在正中的一把手突然朝着发呆的副县长发出了诘问:
你的汇报演出方案我看了一下,还是有点问题啊!
他闻听此言,立刻想张口,可是一把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另一位干部发言,话题扯到了一边。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话憋回去,喉咙猛烈地动了几下,脸色渐渐发白,那支做会议记录的笔抖来抖去。如果能够由着性子,她多么想上去,把他搂在怀里,告诉他,那些人其实多么不重要,你才是最好的。
十一点钟时,所有的人都散了。她过来打扫,他的位置,他坐过的椅子,她一看再看,不舍得挪动。
后来她惊讶地想起来,这个在皮沙发上要过她的男人竟然没有亲过她。从头到尾,他的嘴唇没有在她的唇上触碰过。这些没有过的情节,闭上眼睛,耐月在想象里替他完成。她想象他亲吻她的情景,她把他搂在怀里,一米八几的大个儿,竟然温顺地伏在她怀里,撇着嘴,对于自己的疲劳和困顿长吁短叹。她在心里轻声细语地安抚着他。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一种罪恶的快感从脚后跟慢慢升上来,她在被窝里打了一个寒战。她隐隐明白了自己:
她爱着这个男人的软弱。她钟情于忧伤的男人。她身上有无穷的爱的能量。她想要照拂跟她的经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她想缓解他心里的压力,温暖他的心。她要散发她的光。
有一次,她正在家里腌咸菜。小马回来了,直奔厨房。小马做工程应酬很多,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可是每次都会在厨房里找夜宵。他的癖好很怪,半碗饭,夹两筷子耐月腌制的咸菜,囫囵吞枣地吃下,然后往床上一躺。
这个人健壮、随意,是个确定无疑的靠山,可此刻,他显得遥远而生硬。某种联结着他们的如棉絮般的东西不见了。她打量他的目光理智而清晰,像看待一个陌生人。
她悄悄地解下围裙,小心地靠到沙发上。她的眼睛看着酣睡的房子,手脚老老实实地放在那里,心里却不停歇地念念叨叨。她想象那高个子男人坐在她对面。她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劲地说话:她上小学时的趣闻,她第一次被人欺负时的样子,她想谈谈对江心洲的怀念,她想告诉他她对他这日日夜夜的怀念。
五
他再次要她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一个周五下午,外面下着雨,她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身后有微微的响动,她立刻明白,他到底来了。
起身的时候,腿被椅子背绊着了,她想推,使的劲过大,椅子被哗啦一下拨倒在地,他笑了一笑,过来扶住了。她碰到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那前几日还沉静的面目一下子离去了,相反,显得很紧张,像在想一件重大的事情,又像是背上压着点什么,就是那样。就是那样。陌生感顿时消失无踪,她在心里喃喃地告诉自己:
就是他,就是他。
他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
他只是来看看她,问她工作好不好,最近好不好?
那天晚上,她敲了他办公室的门。还在那张黑皮沙发上,他静静地要了她。过程仍旧很快,来不及有更多的表现。可是她喜欢。她光是看着他的脸,就被巨大的快感淹没了。她在他身下颤抖。
半年时间,他前前后后一共找过她五次。或者在开水间,或者在五楼。有多少次她等得心都焦了,他不来,可却总在她以为不可能的时刻,会出现。他说:
今晚你来么?
这怎么可能是询问?她当然会来。她会悄悄地在开水间等着,确保所有的动静消失,所有的门紧闭,所有的灯熄灭。
他至今没有留给她手机号码。她想问来着。她想问他究竟四十几,四十三还是四十四?她想知道他的老家是哪里?她想说电视剧里的废话,她想听电视剧里的废话。那些废话一句都不是废话。
有次,他仍然停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他,料到他有话说。他把头凑进她耳边,她个头矮,他的上身弓成虾一样的。他说:
你多么安静呵。
本来有许多话想说的,他这么一说,她立刻明白,她最好少说话。倒是他自己,断断续续地说过一些闲话,说他看不惯咋咋呼呼的女人,不喜欢一点城府也没有的女人,不喜欢太艳俗的女人:
有些女人只贪图男人的钱……
他说话的时候,声调很低,每说一句嘴角都会习惯性地一撇,露出那沉郁的、无奈的表情。他一定会在这样的女人跟前束手无策,他一定受过这种女人的委屈。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他,摩挲他的头发,什么也不说。
他的臀部有一块拇指大的疤瘌。这种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乡下放养的孩子都会有的,他的腿上还有条二寸长的刀口,缝了针的痕迹,还有他的两鬓丝丝缕缕的白发,凑近了就能看得出,不仅胃,可能肝也不是很好,否则,怎么会这么瘦。不过,他的手指倒是修长、干净。不像她,拿拖把久了,手心里有茧。有次,他拉她的手,她躲掉了,觉得自己的手不怎么配得上他的。
还有一次,他起身穿衣的时候,她大胆地从后头抱住他,亲了他臀部的疤瘌。一个人,经历了多少事才能走到今天,而且恰巧与她相遇?她紧紧地抱住他,恨不得抱进骨头里去。女人跟男人多么不同啊,男人只爱漂亮和正当时候的女人,爱女人光鲜亮丽的一面,而女人,她能够爱着男人的落魄和软弱,爱着他的伤痕、痛苦,过去以及未来。无论多少负重,或是两手空空。
片刻之后,他让开了。
最后一次时,他倒是说了换届进常委的事。他说:
没什么把握。
她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再不敢多问。除第一次外,后来他也没有在她的怀里睡着过,他事后说不到几句话就会理好衣裳站起身。她不得不紧随其后,整理自己,站起来。一站起来这个地方就威仪起来,特别让她不自然了,走到门口,听一听外头的动静,拉门的时候,他会说:
路上小心。声音轻轻地、柔柔地,那恍惚的不快会被驱散,她喜欢这轻轻柔柔的声音。
但是她会哭。有一天夜里,她哭着醒来,小马侧起身来问她:
怎么啦,谁欺负了你,我替你做主!
就是这么一针见血!她不敢看小马的眼睛,双眼紧闭,妄图从这个出租屋里飘出去。她慢慢明白过来,那个男人是吃定了她。他知道只要他一招手,她不会不来。他知道她忍得住事,他还知道她嘴巴严实,他都四十多岁了,他什么看不明白?
她不是没想过跟他一刀两断。万一被人知道了,会连累他的前程,她想象他失魂落魄地上前问她,她哽咽地告诉他:
你傻呀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心里生出一股酸楚。牺牲的机会并没有。她从来没有给过对方失魂落魄的机会,他像一根随随便便、松松散散的绳子,随意垂在她眼前,随风摇摆,而她抓不住这根绳子,所以没有机会甩开这根绳子。那刚刚生出的酸楚里平添了一层苦涩。酸楚会涌到喉咙口。怜悯变成了悲伤。那条裙子,她再也不愿意看一眼,她把它塞进一只旧包里,再把那只旧包塞进门后的一个死角,可是,她还是经常想起那个凉凉的拉链头以及拉链拉开时发出的“嗞啦”的声音。
有一阵子,天一直下雨,下过雨后又天天刮风。整个城市的树枝日夜拼命舞动,发出长短不一的呜咽,尘粒弥漫整幢大楼,处处显得颓废和肮脏,人手不够,她被允许在各个楼层任意办公室整日擦拭:门框,玻璃窗,书柜和地板。她很乐意不停地寻找灰尘。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被她铆劲的样子逗乐了。她找来一个高脚板凳,专门擦拭门上那两块玻璃。
擦拭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她能看到他门里的日光灯是亮着的。她站在高脚板凳上,佯装要擦洗门上方的玻璃,理直气壮地从玻璃里看进去。
那个男人。
坐在办公桌前的副县长,正在训斥陈科长,耐月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但是能听得见他的声音,他落音很重,吐字很快,脸红脖子粗,说了几句之后,他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盖弹了一下。被骂的陈科长有五十多了,个头本来就小,头垂得厉害,根本看不到脸。骂人的时候,他比留在她记忆里更年轻、更精神。他的头发,曾被她摩挲过的头发一丝不乱,还有他的白色衬衫,领子雪白、袖口整洁,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恼怒、凶狠。他不再是那个腼腆、羞怯,对她的怀抱怀着依赖的男人。他是个副县长!骂累了,他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然后出了一口粗气,整个身子往椅子上一靠!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他发火的样子,是那样的陌生和遥远。这个形象竟把她吓着了。她的腿在高脚凳子上瑟瑟发抖。
她突然明白,她并不了解他,她只是断断续续听人议论过他。他指望下半年换届时进入常委班子,他担心下面人工作出岔子,他希望文化节上能有些出彩的节目以获得认同。
他的愿望不是秘密,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与她毫无关系。
那只皮沙发。那只牢牢贴过她皮肉的沙发,冰冷得发亮,黑沉沉地靠在墙边,跟他,毫无瓜葛似的。
她失魂落魄地从高脚凳上下来,抓着抹布快速逃离了走廊。
剩下的时间,她坐在开水间里,一动也不动。像是被一场雨淋透了似的,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毫无希望。老实讲,她倒是真的没有想过什么希望,但是眼下,却分明被一种绝望击倒了。
晚饭的时候,她一口都吃不下,闻到鱼的味道都想吐,第二天,她仍然动不动就想吐。到了第三天,同事让她到医院瞧一瞧。
你有了吧?
下了班,她就去了医院。医生恭喜她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问:
多少天了?
医生掐了一下:四十天不到。
那怎么会吐?
这个很复杂,但日子不会错。
她高兴不起来。来的路上她就算过了,他最后一次要她快五十天了,而且,紧接着来过一次例假。她曾经生过这个大胆的念头:生个他妈的孩子!这个想法使她的内心一阵涌动,二十八年了,她没偷过人家一针一线,没冒犯过任何人,她交往过的人都能拿得上桌面的……,现在,她心里有着邪恶的念头,生一个像副县长一样的孩子。她想象小婴儿被搂在怀里,合情合理地让人观摩她的疼爱,就算被唾弃,就算声名狼藉,永远回不到江心洲,可是有一个他的孩子,她才真的接近他,骨肉相连!有次算准了排卵期,她进过一次他的办公室,想问他晚上会不会留下来赶文件,结果电话响了,他赶紧接电话,没有来得及回她。
眼下,这个梦破灭了。怀着小马的孩子,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甚至都不愿意往下走,走到那两居室的出租屋里。在那幢出租屋里,最要紧的是那盘咸菜,小马说了,什么都能没有,不能没有老婆腌的咸菜,从江心洲带出来的手艺。
遇到玻璃门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面孔很僵,不像一个快做母亲的,倒像一个被检查出绝症来的。
她木木地往医院四周看:一个卖气球的老人正应付着挑三拣四的小姑娘;一个报刊亭子,风把最上面的一张报纸吹得哗啦啦地响,一个小男孩对着草丛撒尿……她觉得自己脱离了生活,没有什么力气了。
回到大楼的时候,四五个同事坐在开水间里吃苹果:
有没有问题?
没有,没有。她做起一个扬眉毛的动作,表示什么事也没有。
哪里来的苹果?她随口一问。
是张副县长的,单位发的,忘记带回家。都要坏了,喊我们处理掉,我们把里头几个好的挑了出来。
她推开同事削好的半个苹果,慢慢地走到杂物间。她装着想找到一件什么东西,背对着开水间里的那些眼睛,可是她的胃不听使唤,几乎有着倾巢出动的意愿,把她的整个心肝肺都要倒出来似的,拼命往上涌……
六
过了半个月,她便不再吐了。她一天假都没有请过,谁也没有告诉。她知道小马一定会令她辞了工作,安心养胎,还会把她的母亲调来。她惧怕那热闹,像判她的刑一样。
她瘦了些,脸色苍白。她吃得少,像是下了决心,一定要在某个时刻来临之前什么马脚也不露出来。有时她拖地,劲使得格外大。像什么眼睛在看她,又像是自虐似的。她感到脆弱,孤苦伶仃,同时,更清醒了、有主意了、心思缜密了。
天气渐渐凉了。街上的翠绿开始往深里去,开水间女人的议论声也渐渐放缓了声,有了慵懒和倦怠的气息,甚至会出现长时间沉默的气氛。到了下班时间,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往外溜。只有她,每回还是头一个来,最后一个走。
那天上午,她被喊到四楼。原来张副县长老家来了客人,五六个乡镇干部模样的人,挤占着皮沙发。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童年。他们早料到他会有今天。他们的声音里满是崇敬。办公室里全是烟味,每个人的手里都夹着一支。她看到他也大口吐着烟,对于恭维和客套,他打着哈哈,全盘笑纳。
来,抽我的,抽点好烟,不要客气,你们随意!
他完全不同往日,西装脱了,白衬衫的袖子撸到了大臂上,领带干脆没有。他递烟的样子特别慷慨大方。藏匿起来的乡音全部担露在外,打手势的动作幅度也很大,看上去兴致很高。她给他们的杯子里续满水,出门的时候,他朝她的后背喊了句:谢谢啊!
这是头一回对她说客套话。她听到他对后勤人员说过这句话,她也听到他对司机说过这句话。她僵了一下,没回头。
中午她又过去了一趟,破天荒头一次,他人不在,门却是敞开的,可能是陪老家人吃饭,也可能送他们到车站。她细细地擦着茶几,她数了茶几上烟灰缸里的烟蒂,十九根。他桌上那只烟灰缸里也有六根烟蒂。
真来了兴致,他跟其他男人也是一样的。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精心地打扫他的房间。沙发她来来回回擦了四遍,像是擦洗她自己的心爱物件,又像是表白什么。所有的茶杯洗了,消了毒,放到门边的柜子里。她不是在工作。她在跟他谈心。她在抚摸他的气息。她在陪伴他……
他的西装搭在椅子背上,这件藏青色带暗纹的西装,质地精良,款式也好,真是衬他的,可眼下一股浓烈的烟味。这不是他一贯的味道,也不是她闻得惯的味道。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晴天,然后把西装送到了五楼的平台上。
平台上三四个民工在修补防水设施。其中有个男人,那双不老实的眼睛朝她瞟过来,嘴里吹起了轻佻的口哨。她白了他们一眼,那人的头发乱蓬蓬的,宽大的裤腿皱巴巴的,脸上有着一种四十岁男人才有的放肆轻狂的神情。她有点恶毒地想,他不知道穿成这样,挂着这样的表情出门多么遭人讨厌。他身边的几位也好不到哪里去,工服脏兮兮,身上永远有股汗臭味,不止如此,还有一种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她也很是反感:肚子腆出去许多,下巴直接按在锁骨上,即使位高权重,摆出一副凛然不可冒犯的样子,她也能看到他们内心的委琐。这之前,她从来没有留意到四十岁以上的男人。这些隔了代的人,不在她的关注和理解范围内,一经出现就会被一笔过。
她想起他,正襟危坐,双手搭在双膝上,目不旁顾,但谁也不能说他是闭目塞听的傻瓜。走路的时候,他腰背也挺得直,目不斜视,脸上有一种淡定雅致的神情。
谁也不能与他相提并论。然而,多么遥远……
平台上系的两根绳子,平常用来晾晒抹布毛巾什么的。她先用干净毛巾把西装上上下下掸了一遍,然后将它挂在晾衣绳上,小心地理平整。她想等到一点多钟的时候再收回来,就一点味也没有了。
她再次走到五楼平台的时候,工人们已经不见了。一眼就看到西装被动过了。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几乎是扑到绳子边上,西装的领子边上赫然一个大拇指盖大的洞,她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
她使劲睁着眼睛,既想知道是个梦,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差不多站不稳了。
负责四楼卫生的陈洁看到耐月在平台上打转转,纳闷地走上来。一看到西装,就惊叫起来:
哦,天哪,你闯祸了!
一听这话,耐月反倒平静了,她看着陈洁,凌厉地逼问:
谁,谁干的?
可能就是刚才那几个民工。
可是,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我赔。你不许吱声。
她的严肃劲把陈洁震住了:
我不说我不说,可是,他就要回来了呀!
领口上几个英文字母清晰可见。这是个大品牌。县里最大的百货大楼一定有这衣裳卖,一定的。
她有了主意,到开水间里拿了包就冲下了楼,招出租车的时候,有两辆空车都不停,她才想起自己穿的服务员的工作服。她赶紧脱了它,胡乱朝包里一塞。
来不及了,她开始奔跑,不过四五里路,不要多少时间。风很猛,行人太多,她差点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三轮车,耳边呼呼的,她的眼里只有路,红灯算得了什么?喘不上气算得了什么?头发散了算得了什么,摔了一跤手心蹭破了块皮算得了什么?……
百货大楼一共四层。二楼卖男装。她几乎是扑上自动扶梯的,她等不及自动扶梯那慢吞吞的样子,三步两步往前赶,撞了一个又一个人。她到底找到了那个牌子。
她不走运。
这种款式没有了。她贴着门口一个塑料男模眼看就要倒。营业员心肠好:
我们县还有一家专卖店,那里可能有这个款。
一阵风。她觉得冷。阳光稀薄,有点透不过气来。专卖店不远,横穿一条马路,穿过三个小巷,再有一个红绿灯就到了。她在心里默念营业员的交代。横穿马路不怎么容易,街口一个协警,戒备地看着耐月,只等她往前迈一步,便一声断喝。他们的眼光毒得很,有些人好言相劝,有些人呵斥。耐月心里急,越发对这些人有了怒意。她心里想:
狗眼看人,狗眼看人。
然后趁他转头,她一个箭步向前奔去,在那身后,是汽车急刹的刺耳声。
怎么样?我赢了!
怀着隐隐的恶意,疲倦不那么重了。再往前,是一条老弄堂,青砖,白灰拉的缝,斑驳陆离的,有一种年月久长的意味。她的心不那么躁了。
然而,走几步,便是新的街道,两旁都闪着霓虹。幻觉消失了。她得赶紧。
算她走运,这个牌子的衣裳店里有,这个尺码只有一件。四千八。
她没那么多现金。留下一百块做押金,她交代卖衣裳的小姑娘:
任何人也不准买,这件是我的。
她一出门,就有点转向。现在,我要去哪里呢?但是她的脚步看上去一点也不茫然,反倒显得笃定和沉稳。县城到底不大,她跑得又快,半个钟头便拐回了出租房,拿出柜子里的四千元现金,加上她包里的九百,还多出一百块。
西装被检查了两遍后放进袋子里。现在,一切都挽回了。她感到如释重负。数钱的时候,她手抖动得厉害。她看到营业员狐疑的手伸过来想接又缩回去。她想表现得自然一些,咽了一口唾沫才说:
我跑急了。
她说话的时候,嘴唇也哆嗦得不自然,她懊恼自己出洋相,她们一眼就看出她是闯了祸的。她们还一定以为自己买不起。自然是买得起的,小马也有一件一千多的西装,他也经常跟有头有脸的打交道,每回要见客的时候,她都会提前替他熨熨平。
营业员并不急着把钱放进抽屉,反而停下来告诉她:
其实你手上那件可以补好的,华联商厦门口有许多纺织厂下岗工人,她们补的衣裳跟原来的一模一样,你甚至都不用买。
怎么能?!她说。
往门外走的时候,身体很重,其实她心里很轻松,一件难题解决了。一到阳光底下,她的心情平复了许多。事情已经办妥,仿佛要归于平静。街上的人流也比刚才多了起来。人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个一个急匆匆的样子。反倒是她,经历了刚才的骚动,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和虚脱。
陈洁的电话打来了:
买到没有?县长回来啦!声音压得低低的,耐月隔着街道和楼都能看到她一副担当不起的表情。
我知道了。她说。
然而她走不动了。
华联商厦到底出现在十米外的地方。她挣扎着站起来,果然,在门左侧台阶上,坐着位皮肤黝黑的老妇正在补衣裳。她把西装递过去。
一百块。
能补到看不出跟原来一样么?
一个钟头就行。老妇人的声音生硬干脆。每个字吐出来有力、急促,寡淡无味。像是有把剪刀,在她的话从喉咙里出来之前,把杂音和水分都剪掉了似的。
补不补?
她摩挲着他的西装。这跟他朝夕相处过的衣裳,随着他来来去去的衣裳。她不忍心看这个洞破坏它。
补。
老妇人不再说话,接过西装,习惯性的掏了掏口袋。从其中一只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递给她:
就这张纸,别的一样都没有啊!
这阴冷的声音使她很难受,这位老妇人像一根绷紧的钢丝绳一样将她跟周围的人和物都清楚地分开着。
她想:今天的事小马能料到么?这么多钱怎么跟他交代呢。还有母亲料到她怀了么?她们简直急得挂不住相了;还有开水间的同事,每回她们说别人的丑闻,都是义愤填膺,或是幸灾乐祸,这小小的芝麻大的消遣,他们哪里想到她的心里也藏着奸情呢?
我是多么表里不一的人啊!这个念头往日会使她生出羞愧,可是现在,生出的却是些许骄傲。她被这骄傲鼓励了:
我是真的什么也不图,我赔了。
前头有一个小小的公园。公园里有几张木头椅子。她挺了挺腰杆,咬着牙关往前走,几十步路,她差不多走了一刻钟,几乎是摔到了公园的椅子上。
现在,她不仅觉得冷,而且觉得累,她看到自己的鞋尖,跟制服统一配发的布面塑料底的鞋子,鞋跟略有点高。她看到鞋尖上沾上了一些泥,她看到脚步的青草地里开着一些白色的碎花。她还看到自己的双腿肿胀得像馒头似的。丝袜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又一阵疼痛向她袭来。
疼痛减轻之后,她慢慢展开他西装里的那张纸。原来是一张上岛咖啡厅的发票。一百五十九元。
上岛咖啡就在公园西侧。她从来没有进去坐过。她再笨,也明白,不是钱够不够的问题。
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向上岛咖啡。足有四米高的落地玻璃门里放着一排排宽大的沙发。靠她最近的窗户边面对面坐着一对男女,那位长发飘飘的小姑娘,不知被什么话逗的,正乐得身体上上下下地颤动。
多么亲昵的关系,才能让人如此开心又松弛啊!她怔怔地看着那幸福的小女人可爱活泼的脸。
他一定也是和某位漂亮的小姐这样面对面坐着,一定也会用如此宠爱的目光欣赏着对面的女子吧?他会不会握住对方的手,向她表白他是多么爱她?
然而这都是臆测,她并不了解他。不是睡了就有权利了解,了解和睡其实是两码事。他的梦想,他的前途,他的信仰……伤口是深藏的,黑暗也是深藏的。他的愿望达不到的地方,捅不破的迷雾……全部跟她无关,就算踮起脚尖,也够不到他的灵魂……她再特别,也不过是个特别的服务员。
她转过身子,慢慢走回公园。
疼痛再次袭来。硕大的疼痛从她的腹部往外蔓延,渐渐向着她的胳膊,大腿,心脏和脑门……她记得自己捏住拉链头,她一发力,拉链“嗞啦”一声。
广场上的大钟悠长而清脆地响了起来。五点整。天色黯淡了许多,好像有层纱布从上面往下一罩。她站起身来,走向华联商场门口。西装上使她胆战心惊的小洞魔术般地不见了。她递过去那张仅有的百元票子,摩挲着那件似乎恢复如故的衣裳,心里充满了温暖。反倒那件新买的,捏在另一只手里,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摸过。
手机又在包里呼喊起来。她装着没有听见。现在,路更不如刚才平坦了。
她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拉着吊环,身体仍旧不稳,她摇摇晃晃,她的眼睛直逼几位坐在那里的男人,谁都看得出她浑身哆嗦,身体有恙,可没有人给她让座。
她紧盯着靠她最近的一位年轻男人的侧脸。她盯住他轮廓分明的脸,那张脸意识到她的目光,不自然扭动了一下,然后把脸向窗外侧了侧,她不依不饶地跟着他的脸移动自己的目光。她感到温热的东西充溢在双腿之间。她感到有东西撞到她的腹部。这摇晃的、空气浑浊的车厢令她感到窒息。她吞了一口唾沫,艰难地盯住眼前的这张脸。仿佛这可以缓解疼痛似的。
车子开了两分钟,她突然拍起了门,下车,下车!
哆哆嗦嗦,带着歇斯底里的哭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被她的声音吓着的还有整个车厢的人。他们看向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又或者是个刚刚作案的贼,怀里揣着赃物。好在,车门打开了。她跌跌撞撞冲下去,跌坐在街边。
眼前是座架了脚手架的高楼。到处都在建设之中,到处都是废墟。
手机再度响起。一种恶意的念头生出来,她很想对着手机说:
你知不知道,我跟他睡过?
这个念头使她的疼痛感一瞬间减缓了……这颗炸弹一扔出去,立刻能看到火光万丈,直冲云霄……她被这虚幻的场景振奋了。
然而,从此之后我就是开水间代代相传的笑话了。
黑夜降临了。绿叶红花全部隐没在暧昧的泛黄的路灯之下,天地楼房都灰蒙蒙的,嘈杂、带着暖暖的凉意。
一辆肮脏的渣土车驶了过来。地面的震荡,使她的疼痛成倍加剧……并不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她的腹部,倒像有只手伸了进去,正在里面摸索什么……
她有点不相信似的用手抵住了自己的腹部。身子尽量佝到一起,剧烈的疼痛过后升腾起奇妙的无力感,汗水浸染了她的额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并不觉得难受,相反,她觉得往日那平平静静的身体显得过于平淡和含糊了,这一刻,像汹涌的波涛,又像是身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
她想起第一个跟她睡过的男人。他给她送过鱼,表达过对她从上到下的需要和负责;她想起小马,给过她体面的婚礼,可是这个人呢,这个她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男人,他甚至都没有带她去过旅馆。开水间的女人议论那些不合法的事情时,不是说睡觉、上床,就是说,开房。她也很想在那白色的席梦思床上有那么一次。她也很想听他在耳边轻轻地说句我爱你。这样,她就有勇气对他说:
我爱你呵我爱你呵。
她多么想自豪地说这个词,如同是她的发明。然而,他没给她这个权利。他是高她一等的。他是一直向前走的人,经过她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脚步,而她,在经历他的那一刻便留在了昨天。她隐隐约约而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个男人,看到了他亲自展示给她的片刻,也看到了其余的时光。
身子底下越来越热乎,像贴着刀片一样热乎乎的感觉……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缓慢地经过她,又频频地回头瞧……
不要看我的脸,她在心里乞求,不要看我的脸……
她倚靠在树干上,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乞讨者,又像苦苦思考着的哲学家,身体不再有什么感觉,灯火在闪烁,一切都很平静。
困倦袭来。痛楚奇迹般地消失了。
……她不恨他。她看着拉开自己拉链的那只手,想到当初,她是那样的毫无招架之力,说到底,不是他强迫她,是她自己,看到了虚幻的光亮……她想起他那愁容满面的脸——她想起那压低的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真可怜,他比她认识的所有人加起来都可怜!
去单位已经太迟,什么也无法弥补了,可是带着两件如此昂贵的西装回家,则意味着要编派更多的谎言。何况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步也走不动了。
现在,她的命运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