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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音袅袅

2016-05-14杨飞

安徽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自豪妈妈

杨飞

1

我大哥在没有进去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是从不理会我的,哪怕是带着丁点情感朝我多瞧一眼。他一定以为我还是个“愣青”,我们理应活在两个不同世界里。以年龄区分一切,似乎是任何缺少标准的年代里再简单不过的标准了。可不是嘛,除面向爸妈时稍有点儿例外,他那原本就带着冷光的脸从没对哪个孩子起过多少变化。那时候,他的父亲、我的大伯刚刚去世,他从老家跑出来投奔他的叔叔、我的父亲,住在我们家。可是谁曾想,不过一年光景,他竟在我们那片儿混出些名堂,对我更是目中无人起来了。

实话实说,妈妈也不怎么待见他,总认为那是个野娃子,觉得他两眼横光,不定会搞出什么祸乱,渐渐对爸爸之前的决定产生了相当的不满。尤其当他混出那点风头脸带刀疤于某个炎炎午后醉醺醺回到我们家之后,她更觉不安,忍不住同爸爸大吵了一架。那几乎是在哀怨了:“你这做叔的义务到啥时候才算是个头呢,啊?”我清楚她何以这么说。之前他刚刚度完十八岁生日,宴会上再度跟某个对头大干了一场。说话间双眼迷离有意觑我,毫无疑问,她想找到一个同盟。她的眼光很少出错,我确信这一点,并总能玩点花招使她满意地认为我是个极听她话的乖孩子。我觉出这方面对她极为重要,远超出了其他母亲对于长子的程度。她想牢牢抓住我,却并不了解——当时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哇——那时候爸爸正悄然削弱着她对我的影响。我不配再担当她的信任。可是,这怎由得了我呢,谁叫父亲当时正从事着那样一个既特殊又令人诟病的职业呢?某种程度上讲,他更需要我,孤独者总需要援手。

于是,面对妈妈孤立而迫切的眼神,那时刻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做出积极回应。我冷落了她,伤了她的心。茫然间她从院子里挺起病腰,脖子收缩好一会才安稳下来。一只蝉嘶鸣着拉带一行体液从她头顶飞过去。浑身一激灵,长叹一口气,她将手上湿漉漉的制服按到了木盆底。然后冲着阳光看手背上的肥皂沫,神情起伏不定;不知过去多久,仍未停止,令我隐隐感到不安。其后又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道:“唉,你可要小心点哪,那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哟!”恍惚中我失了神,眼皮陡然一颤,继而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了;不觉两耳轰鸣,脑间眩晕开来,仿佛整个漫长的夏日骤然炸裂,最后凝结为头顶那一小带狭长的带着丝丝凉意的喧嚷时空……

确实,对这位之前几无记忆其后一贯冷漠的堂哥,我没有丁点概念与好感。自打入住我们家,他从没有表示过丝毫感激(哪怕客气一下呢),不与我们交流,无非每日睡一晚早上匆匆离去,晚饭时再悄无声息回来。后来晚饭也渐渐不在家吃,不再睡在我的隔间,的的确确成为妈妈嘴里的野娃子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专注于自己的喜好,怎会对他留下什么特别印象?那时,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夜幕降临时,腰挎手电筒强拉着弟弟到北郊杨树林间捕捉那些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蝉,我们称之为“嗲猴儿”,那个物质贫乏年代里唯一的低成本零食了。为避开妈妈,我们小心翼翼。但是尽管如此,很多时候,当爸爸偷偷将炸好的喷香美食递到我们面前时,她总会出其不意跳将出来,一脸隐晦慌乱神色,接着,向我们扔出一番警告的话,语气鞭炮般冷峻生硬不容置疑。“别再去逮那些坏种了呀你们,吃进肚里要出乱子哟!”对此,我毫不在意,心想能出什么乱子呢?简直小题大做嘛。她又重复一遍,我只好极不耐烦地抹着油汪汪的嘴巴,点头表示假意赞同了。这时爸爸正立在一旁,不说话,低下脑门,偷笑觑我,默默接受着妈妈的质询。

没错儿,在最初这一类小事上,我已同妈妈显出不协调来了。那时候,我身形瘦弱孤僻沉默,对生活鲜有兴味,只希望拥有一个风轻云淡的童年,安然感受周围世界的变化,一切快乐又简单。只是直到有一回,从未打过交道的劳改大队政委的小儿子在放学路上把住我,抢走我装在高帽形纸筒里的美味儿之后,我才感到平静的生活开始涌进波澜。

政委儿子名叫张自豪。脸上惨白无光,喘息急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白血病的征兆之一。但是在当时,他胳膊上却有几块相当唬人的肌肉。看着那些泛着黝光的肉坨在面前不断横攒,指肚打上头反复轻扫仿佛棉布擦过刀刃,我心便霍霍乱跳起来。那时刻若不是猛然间意识到我的父亲绝不能因为他的污蔑而丧失尊严,我非要转身跑掉不可。没办法呀,我怕他呀:双手牢牢攥住裤袋口,任由他满胳膊头的肌肉挑衅地蹭到我脸上。一股难忍的汗酸味渗入明亮的日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恍惚间,我几乎站不住脚。直到再次想起从前那些个不凡的月夜里父亲为我表演蒙眼擦枪的情形,牙齿才又咬得咯噔咯噔响。我对自己说,如果他再敢前进一步,我非得叫我的牙齿变作子弹穿透他的胸膛不可!谁料这时候他却越过我,苍白而尖锐的指甲在我跳动的鼻梁骨上弹过之后,跨上那辆壮实的“永久”牌自行车走掉了。又回头大摇着铃铛向我冷笑说:“哈哈,怎么,啊?嘿嘿,刽子手的儿子也想咬人吗?反了你啦都!”

我即刻感到头皮发麻,天旋地转。若不是他已经示弱后撤作出逃离的姿态,我想我一定要扑咬到他那张傻瓜脸上。鼻孔里呼呼喷着热气,嘴里黏糊糊一片,好一会我才大声回击道:“胡,胡说!你,你才是呢……”

“狡辩!在古代那不是刽子手又是什么?你骗不了自己的,嘿,杀人魔王的儿子。”

噩梦……噩梦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吗?

记忆,那混乱而辛辣的记忆哟——我原以为早已烟消云散——再次找到了我,压迫我的神经,使我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有什么重物要我咬牙才能支撑住身体。那是在我们刚搬到劳改大队不久,谁都没有想到,父亲同张自豪的父亲曾是一个部队的战友。唉,我自以为平静的生活起了变化。那晚的梦境中自始至终有个满脸横肉着一身红衣肩挑鬼头刀的邋遢相男人立在我面前,拍打肥嘟嘟的手背,朝我发出讨好般的笑:声音怪诞悠长,令我战栗,星空也为之倾斜。待我就要满面冷汗地惊叫着醒来,才看清那张脸,是他——我那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父亲!

那时,我们的父亲在劳改大队就职。由于之前参加过某次边境战争,胆大心细,其间又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行刑工作。很久以来,对于他的工作我一直充满着难以言明的骄傲之情。单是那把亮锃锃的小手枪就够我喘粗气啦,而那尊每晚有幸怀揣那件宝物入睡的黑黢黢的保险柜更使我感到神圣不可接近。

整个那两年里,我们间似乎并没有多少寻常父子间那样的交往记录。我们不擅交谈,如果行动本身算不上的话。我是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唯一和我往来的方式便是带我去杨树林捕捉蝉虫:不愧侦察兵出身,令我和弟弟频有意外惊喜,尽管整个过程中他极少开口。而每次外出公干回来,妈妈总责怪他不带回零食,我们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大哥来我们家之前,似乎还有两件事令我印象颇深。一次是他某晚回家时的场面:我和弟弟已经入睡。院子里响起喧嚷声时,我被一个癔症弄醒,爬起来透过门缝看到满脸污泥的父亲正跌跌撞撞走进房门,头缠一层纱布,嘴里发出病牛般的粗喘。暗光下,那一切仿佛并非真实而仅仅是那时我诸多坏梦中的一景。另外一次呢……哦不,是很多次:每当年节杀鸡,他的嘴巴里总是神经质地发出念经般的声响。后来,我总算弄清了那些声音的内容,原来他是在向那些鸡们赎罪,在乞求它们原谅——哈,就是在经历了某一回那样的情形之后,他英雄的形象开始瓦解,我心间开始觉出重重的失望来了。

我对弟弟说:“瞧,真可恶,他竟对鸡讲话,请求它们原谅。那样一个战场上的英雄,却婆婆妈妈,你说哪里还像我们的父亲?”

那时,我开始疯狂地长高,发育速度惊人;而性格上的弱点也全然暴露出来,变得偏执敏感——那是由于我们一家刚刚丢失原先广阔自在的乡村生活,转而进入那么一个专门关押犯人的逼仄大院的缘故吗?新环境下,成人眼里,我越发显得古怪又不合群。弟弟因而“上位”,渐渐取代我,成为妈妈他们所认同的那般爱听话的乖孩子了。

他说:“妈可不那么认为,我最信任的就是她了!妈妈说,那样做是需要的。”

他一说话就“妈妈说”,叫我觉得可笑。

“鸡鸡你别怪,你是阎王爷一道菜。告诉我,他是这么说的吧?哼,你个笨蛋!”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不觉得那样子很丢人吗?一个男子汉总是对鸡说软话!”

“那算什么,妈妈说,”他狡黠地笑道,“她还经常看到他向抹过脖子的鸡上蹭几脚呢!”

“这又是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了厌倦。

“为,为什么?”弟弟捏捏鼻头反过来嘲笑我了,挤巴着小眼睛,嘴巴吹起手指,“妈妈说啦,那不过是为了检查检查它们是不是真没气啦。职业习惯呗,嘿嘿职业习惯。”

有一次我们一起看电视,他的手忽然搭在我的后颈上:“瞧见了没有?快瞧哇!”

“啊?”我随口说,身体却神经质般颤抖起来了。电影里正在播放处决犯人的画面:枪决执行者边吹着枪口上的轻烟,边猫着腰上前拿脚踢死者的后背,直到医务人员跑过来扯一张白布盖上去。

那镜头极其短暂,却对我影响深远。

为验证弟弟所说,有几次我害强迫症一般特意观察起父亲杀鸡的场景,果真如此呀:指甲轻弹刀刃,脚尖快速将死鸡顶了个过儿。然后脸上的紧张情绪渐渐缓解,嘴角随即抿出一个笑来,接着才放心地进行之后的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自打那一次的发现之后,我心中的好形象完全倒塌了,再也不愿吃鸡了。无论他们怎么问,我都守口如瓶。

我甚至觉得张自豪没有错。以至于他再次把住我逼我请他吃巧克力我都没做出反抗。因为他的话总如恼人的蝉鸣,袅袅不断地折磨我。他说:“听说你爹还是个胆小鬼哈?”

孰料,这时刻大哥却不合时宜地现了身。那时候他在劳改大队已经小有名气了。

但张自豪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从来都与那野娃界限分明,我总不能忘了他将我鼻子打出血的事情吧?那是两个月前,我得罪了他:我无意间将他私藏钢珠枪的事情告诉了弟弟,弟弟告诉了妈妈——他俨然成为了她的密探,曾经她也要我担当那样的角色,尽管不喜欢大哥,但我拒绝了——妈妈又告诉了爸爸。于是他警告我说:“我最恨给我穿小鞋的人!”但我没有对他拿出媚脸,心想我与弟弟绝然不同,我不是“愣青”。他威胁要修理我。我说你有种就来吧你。他打了我一个耳光,我耳朵里嘶鸣起来。我继续说,有种你继续打呀你。他接着打。直到鼻孔淌出血,我还是一口咬定此事和别人无关是我向爸爸告的密。没别的,我只想看看他有没有种,何以总是对我满脸不屑;只是想告诉他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小混混,毫无品位的“愣青”。就那样,嘿,我胜利啦,一边舔着鼻孔里流出的丝丝甜血,一边冷笑着瞪他,直到他转过刀疤脸战栗着嘴唇逃跑掉。

张自豪认识他。劳改大队那些顽劣少年们没有谁不敬他几分的。在那个没有标准的年代里,他的据说来之前自某位乡野高人传授的拳脚功夫就渐渐成为了他们的标准。

张自豪满脸红光,一定是又偷喝了他父亲的洋酒了。他一边舔我为他买的巧克力,一边嚣张地笑,拿出来一副惨淡的滑稽腔调。“鸡鸡你别怪,你是阎王爷的一道菜!哈,可真有趣呀。杨小翼呀杨小翼,你有个顶有意思的爹嘛!”我不清楚他怎会知道爸爸杀鸡时那些令我颇为心冷的台词的。接着,“刽子手”这个词也打他生满细胡茬的嘴里蹦出来了。他不断挥舞胳膊,向大哥抛媚眼,极力炫耀,想必是想博得他的赏识。但是,那蠢东西呀,却没能马上意识到危险,竟继续一边撑起肩膀上的肌肉拍打起我的脑袋,一边拿他父亲的口吻教训起爸爸来啦。

“可不是吗,啊?嘿嘿,一名刽子手杀人犯哦……”他的牙齿被虫子蛀黑好几颗。

但是那块巧克力没吃去半下呢,他便嗷嗷叫着躺在地上瞪着大哥求饶起来了。

说实话,我并没有因此而感激他。他似乎也无需我那样,瞅都没瞅我一眼往柜台上丢下汽水钱,揣着牛仔裤吹起口哨离开了,几只快乐的苍蝇跟在他的身后。我叹了一口气,对张自豪说:“你说的没错儿,我爸就是刽子手,但他只杀坏人!”想了想我又说,“从不失手,他是个英雄!从前是,现在也是。你爸,你心里清楚,那是公报私仇!”

回到家我问弟弟:“是不是你把话说出去的?”没等他躲过我逼问的眼神,我的拳头已经打到他胸口上了。我们完全不是一路人了。从那时起,我突然又同情起爸爸来了。

2

最初大哥睡在我们隔壁,之间隔着一道没有封顶的简易木墙。自打他住进之后,我的生活受到了影响。那是两个世界的交锋,虽然形式看起来要温和些。比如,当我做作业时,对面总是传来阵阵私语声。开始时这干扰微乎其微,但是之后随着对他反感的加剧,一切都被放大了。那时我以为他只是打呼噜说梦话,但,没那么简单,因为有一次我发现他竟拥有一个连父亲也没有过的新玩意。但是我觉得从那砖块黑壳里发出的声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弟弟跟我说那叫大哥大,并骄傲地告诉我他让他摸过一次。

“老天,非常棒!好闻的塑料味。”

我朝他冷笑:“我,我何尝不知呢?”

嘿,大哥大,真够不要脸哪。

为表示抗议,我经常将杂物扔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还有一次我将紧憋住的一个屁朝向他脸的方位——无意中我发现他总爱侧睡,黑脸就冲向我这边的墙——响亮地放了过去!起初,他没有任何回应。很显然,他打骨子里瞧不起我。彼此就这么相安无事。

直到有一回,在厕所小便,我不小心将尿撒到裤门上得来他一阵挑衅的口哨时,我更坚信我们绝非一路人了。撺掇弟弟将我们臭汗淋漓的袜子扔过去,他才在那边骂了句什么流行话。我们憋住不笑,实在不行,还是捧腹大笑了。那时刻我心情好极啦。这更是由于晚饭之前我和父亲的行动收获颇丰,捉来了足足一小桶嗲猴儿,够美美吃上一整天啦。我们一边笑闹着,一边数铁桶里的战利品。“哥你小声点,别叫妈听见,她最反对我这样了。”我朝他瞪瞪眼,我很不喜欢他这副奴才嘴脸。我们僵持起来,我告诉他你不能一边儿倒,其实爸爸更需要我们。正争论着,有一头小畜生忽然从我们眼皮底下逃了出去。“那哪行?必须就地正法,否则就是失职,就是犯罪!”脑间忽然响起父亲不知何时说过的这句话,胸中骤然亮起一派火花来。而等我们找见那个脱逃者时,它已经钻进板墙下的缝隙,逃出了我们的领地。

我和弟弟相互瞅瞅,然后,点了点头。

然而当我们刚摸进那个野娃子的房间,电灯却突然亮了起来。我尴尬至极,继而全身一阵慌乱。弟弟——和我不同,他总是嬉皮笑脸善于周旋——赶紧弓腰向他解释缘由。他什么话也没说,甚至也没有瞅我们一眼。当弟弟从他床底下钻出,我们就要转身离去的瞬间,我朝他觑觑:正仰着脖子,大黑脸木头样朝向天花板,鼻翼抽动,眼睛里雾气弥漫,仿佛刚从噩梦中逃出来。

没错儿,待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之后,我意识到他刚刚哭过一场!心中尽是疑惑呀:那样一个满面冷光的人,那样一个营养不良与乡邻为恶——他跑出来是因为在老家打架伤了人——的家伙,竟会哭,竟一个人偷偷摸摸钻进被窝里哭?弟弟早睡着了。我没有丝毫睡意,鬼使神差般下了床,悄然溜到墙角处,耳朵贴了上去。夜深极了静极了。我没有听到那想当然的哭泣声,却分明听见了阵阵细碎的话语……

那个周日下午的某个时间,父亲出任务回来了。他一脸羞愧倦怠的笑容,见到妈妈赶紧低下头;上来要摸我的脑袋,却被我躲开掉。我不知道为什么是那般反应。我心里并不反感他呀,甚至时常还怀有一股想接近他的冲动。难道我的老病又在心间发芽了?叫我喜怒无常,又徒增对自己的厌恶……

这时,妈妈冲我大声说:“发什么呆呀,陪你爹洗澡去呀!”看我没有回应,她又挺起腰跺起脚来。最近以来,她总是对我没有好心情,难道是因为我总不听她劝总往“那边儿”的杨树林里跑去撒欢吗?可我舍不得那些美味呀……好吧,回回神我想,反正又不像往常样去公共浴池怕被别人撞见,便同意了。跟在他身后,挎一只小篮子。说实话,同意前去,更是因为我挺喜欢那面始终泛着蓝光的小湖。一有烦恼我便独自前往,在岸边一坐便是半日。有一回,我还曾在那里偶遇一对拉练归来的武警战士,他们泅水过河,步枪举在头顶。我帮他们将武器接上岸,一把把摆好。累得可不轻,心里却是无限的幸福。我喜欢军人这个职业,这一定和父亲有关,但我从没有对他说明过这一点。眼下,热浪腾腾,我们进入一个不见人迹的小水湾。

他开始脱衣服。我注意到他左肩上有一处尚未被时光磨平的伤疤,夏阳下闪着一层灼眼的亮光。顿时,我感到眼皮上一阵清凉,不由得又想起在我更小的某个年龄,被他揽在怀里听他讲述那段段往事的光景。眼下,他的小脑袋完全浸没到水面以下了——啊,那样的话,我就不需要再同他面对面,不需要再领受他那为众人所躲闪不及的冷飕飕的目光了。心间趁势敞亮开,继而可以放心地回想那些曾使我血液涌动的短暂时光了。

“嘿爸爸,说呀,那是个啥鬼地方啊?”我问。我提了提裤子,跳到他的健腿上。

“哦哦,那是战场!战场你知道吧?在这个国家西南方的某个边境线……”

他黑粗的眉头陡然立起了,突然变长,变作无线电,与往事毫不费劲地连接上。

“像我们这儿的白天这般热吗?”

乡村的夜晚煞是清爽,萤火虫漫天滑翔。

“嘿嘿,瞧你问的。这里哪比得了哇?跟你说吧,那儿到处都是咬人的虫子,蛇呀蚂蝗啊,那些有毒的长着一百只脚的虫子……不不,嘿嘿,别担心嘛,也有些好吃的虫子呢……别着急呀你,又不是不告诉你,是那些蝉虫。哦哦,嘿嘿,别总想打断我。告诉你,那东西高蛋白。蛋白质你知道吗?听我说,营养着呢!在那些最艰难的时候,再没有吃的了,是它们救了我们……”

说着,手臂搭在了我肩膀上。不愧军人的体格呀,我感到微痛,心间却是无限喜悦。

那是在他退伍后许久了还没有正式分配工作前的某个仲夏夜。老家庭院中,清风下,面对月光满满的清朗世界,他握着我的手,在讲述他的过往。一幕幕传奇,一个个带着急促喘息的身影在我面前飘来荡去……

夜很深了,妈妈已安然睡去,蝉音袅袅不歇,我内心却是一片宁静。那时候我相信他嘴巴里大脑间总是藏着一个又一个全新的世界,全新的味道,使我入迷,不能自拔。

忽然就感到肚子饿起来,我说:“爸爸,你先别讲了,我们去逮嗲猴儿吧!”他说:“现在有点晚啦,明天晚上吧,明天晚上去。”

我只好扫兴地枕在他的臂弯里。月光挂在他眉梢上,雨点打在梦境中、芭蕉叶间。

“嘿嘿,那儿真有那么多嗲猴儿吗?”

第二天黄昏,他带我出去狩猎——没错,狩猎。他用的就是这个词,我猜部队时他们是不是就这么讲呢——我故意问他:“嘿,你倒是说嘛,那味道究竟怎样?”

他没有回答。这时仿佛突然接到一个死命令他停了下来,眼睛里全然黯淡无光了。

唉,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那时候我的父亲好似一名天生的行者:刚将我带进山花烂漫的丛林,又存心要把我引入泥泞的沼泽地……哦,那古怪的眼神哟,那双黝黝的黑洞,之后快速罩向我,将我带入到另外的天地:周遭漆黑一片,寒意彻骨;梦境中,我听见了我们相同频率的心跳……后来我一发癔症——是的,那是我们刚离开故土不久,我得过这怪病——就总是感觉到有个枪口正对准我的后脑,“吧嗒吧嗒”将我仅存的一点意识消灭于无边的黑夜中。早上醒来后,我躲在没人的地方,手抚胸口不断拍打仍未平复的心跳,庆幸那些都是假的。

后来,这便不成为秘密了。

有时一个上午妈妈都在抚慰我。便忽然换作是她,她开始接替我难过了。这是出于“同命相连”的缘故吗?她开始为我讲述她是如何嫁给父亲的,告诉我他当时怎么没有跟她说实话,没有告诉她他身体的某个地方还残留着弹片。诸如此类,全是抱怨,梦话般没完没了起来。听语气,仿佛他是个十足的骗子,令她噩梦连连。“不是闭眼之后那样的梦,一睁眼,一切全开始了,尤其当我知道他再次蒙着我拖家带口接受那样一份损阴德的营生。”便哭起来了。我听着糊涂,却也在她的呵护下渐渐远离了病痛的折磨。作为报答,我答应一应事情全照她想的说的做,做她的乖儿子,不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甚至向她保证,说出要与父亲划清界限那样的话。后来我想,父亲那时若是知道我是如此心意,一定该十分伤心吧?

我无限伤感的妈妈哟,就是打那时候起,警告我不要再随他去杨树林捉嗲猴儿了。“报应呀!”她说,嘴唇咬得发青。她说那都是些邪恶的生命,便不多说了。我隐隐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和父亲有关。可她干吗不直说呢?其实我早知道了些呀:我的侦察兵父亲,当年在战地,当他埋伏在一带蝉声轰鸣的丛林,一只受惊的蝉将一股液体拉进了他的眼睛里。突然一激灵,开了枪,击中身侧的战友,酿成祸害……这些父亲跟我提起过。

那一日我内心澄宁,并未因此起过什么波澜,我在回味异域风光。他却情绪低落,关掉手电筒再次提醒我他杀了人。他犹豫着停顿半晌,看了我一阵后,继续说起来。我心中充满喜悦。我在想别的事情,在想那些异国的能吃的虫子和热带植物们。“那真是件痛苦事。”他说完后我才这么想了想。“但那早已过去了。”我安慰道。“你说的也许对。那是一次意外,可我心里却是无比地痛啊,我误杀死了我的战友……”他喃喃道。

但妈妈看重的不是这个,忽又将话题扯到了生我之前的那段日子,告诉我要不是当时吃了那些邪恶的嗲猴儿,现在腰上精神上绝不会落下病根。我觉得她那么讲不完全对,因为我听说过那个年代在我们穷到劲儿的山窝本就没有多少东西可吃。何况,天天打交道,我有发言权哪:那东西美味呀。又有一次,她紧张地对我说:“都瞧见了吧你?两件事都有邪恶的东西在作怪,害了他也害了我,却不明白他竟这般鼓励你们。”我心里想,其实,我爱吃嗲猴儿和父亲真没有多大关系,只是觉得那味道妙罢了。妈妈呢不以为然,甚至开始认为我得那怪病也是同样原因了。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老觉有啥怪声音在脑子里打转?”她掐着腰,笑声有些怪。

眼下倒好,她却让我陪他洗澡。她也瞧不起我,在打发我了。不过,这样挺好。

转眼间,那块晶亮的疤痕,被那颗骤然耸立的小脑袋呼啸着带出了水面。日光晃动,一阵凉气朝我袭来,胸腔里顺势溅起一派懒洋洋的水花。冲着广阔的水面咳嗽一声,我真想向他问一句,“嗨,他们都说你是个刽子手!爸……爸爸,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我知道这是无话找话。我欣赏他的职业。我想问的是“当年的那次,真是个意外吗”?因为他们都不相信,认为那“另有原因”。

回去路上他又下意识地摸我脑袋。这次我没有躲开。反正他已经洗那么久那么久啦。

妈妈总爱说,那是一种倒霉的气味哟,你们要远离呀!我心里可只剩下你们了。

从前她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总会配合着讲一些实例,因为我们家的运势总不那么好,势必要严加提醒处处小心。后来她再这么说,我已经五年级,便开始厌烦了。我知道我的性情大不如从前。有一回我甚至拍着弟弟的脸,装出那个无标准时代的老大的口吻对他说:“怎么说呢,总之我长你两岁,到这个年龄,人难免会变得复杂。所以,你要学会安慰可怜妈妈!她也总是在做坏梦呢。”

“最……最近有什么新情况吗?”他轻咳了一声,笑得有些勉强,一切都久违。

我沉默一会,摇摇头。我真想将那夜的发现告诉他,他那位犯了痴疯病的侄子。

“瞧,嘿嘿,瞧哇。”时隔那么久,他肥嘟嘟的大手再次在我面前展开了,“大白兔奶糖!瞅着时间进城买的。”他脸膛红得厉害,和每次外出回来面对我时一个样子,红得有点吓人。下意识向他多看几眼,不觉心惊,是由于他头顶仅剩的那两簇灰发吗?还是那眼神,传说中的刽子手的目光?我们大院里所有孩子都不吃他目视下的任何东西。

“他呢……他怎么样呀,还合得来吧?”他挠起后脑勺,显得有些犹豫,“我嘛,嘿嘿,我知道他。怎么说呢,是有些顽劣,先是没了母亲,眼下……不过,怎么说呢……”

不过,不过什么呢不过?

嗨,瞧吧!他嘴巴里好像总有块烙铁。

是,我讨厌他一说话就这般吞吐样儿!仿佛总在面对审查的目光,永远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我真想大声对他说:“父亲,那件事数年前不是已有定论了吗?”但是我没有开口。我不也是多少接受着张自豪他们那些言论的影响吗?那时候我已经知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这类成语了。我想我是想多了……

但他确实没有太多谈过那事,反而给了更多人“想象”的空间。可不管怎么说,现在,我总不希望有一个老犯口吃病的父亲哪!一想起当年庭院里那随着清风萦绕于耳畔的话语,我就对他眼下的表现大感失望。我知道,实质上,我和他一样不好言辞——但总得有一个人能说清事实吧?可他偏不。

就我了解,当时他完全有机会不接受那样一份“有条件”的工作的。当时我们毕竟还有一位在大军区任职的远亲,不必总要逆来顺受看张自豪父亲的脸色。可他偏不,就那样一副畏缩样儿,无论走在哪里,都红着个脸膛,越发缺乏军人做派,从不就任何事向我作出必要的解释。事实上,我那时已经从别人嘴里听到不下于三种说法了。可是呢,我的认识却还停留在当年的小院里。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恼火,心儿似乎又跑到妈妈那边,真想重新与她修为同盟了。

提到我大哥,接着,他又告诉我他的哥哥、我大伯的一些事情。我没怎么听。我在嚼那些糖果,这是除了油炸嗲猴儿之外最好的美食。同时在心里琢磨那个与我渐行渐远的弟弟:最近他与他大堂哥正打得火热,总能从他那获得意外的好处——眼下是不是也得到了大白兔奶糖的待遇?父亲没完没了起来,讲着他哥哥带着苦味的往事,而我嘴巴里却是香且甜,便没特别的感想。想起当我与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亲人渐渐疏远之后,除了偶尔含糊想起与那声枪响以及那处伤疤相关的往事外,便再也不爱听他说什么故事了。“他,挺奇怪的。”为打破该死的沉默,我随口应了一声。仅止于此。

接下来我们穿越一大片树林,大脑全被那些仿佛统治了整个世界的蝉鸣占领了。“为破除噪音干扰,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威胁来临前,尽可能地将它们消灭掉……”

父亲哪,为什么你的影响总是无处不在?我为何总要在明晃晃的现实里接收到那个晚上你制造出的回响?是的,这些我记得清楚,那时候,他曾对我说:“没错,就是那个声音干扰了我,使我在万分疲倦中睁开眼。然后,枪响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得病,一切都不是问题。眼下我虽已脱离病痛的折磨,可想起多年前他那些只言片语,脑间还是有莫名的痼疾存在。后来我试图这样理解父亲当时对于蝉的态度:因为它们制造的噪音使他作出错误判断,因而,他痛恨它们,要将它们赶尽杀绝。究竟是不是这样呢?我没问过他。我忽而觉得那并不重要,我喜欢它们。

张自豪一闪身躲到一旁,冲我挤眉弄眼。

我想得出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父亲倒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们无疑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步子太大了,一打岔,我落在了后头。距离,使我产生不安全感。

他便趁机跳到我面前,打着响指说:“怎么,刚洗回来吗?告诉你,洗是洗不掉的!”

心尖猛一颤儿,我想到一些事情。那是很早前某一次张自豪在学校里跟我说的。他说是他父亲告诉他的,绝错不了。“你爸是个杀人犯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他脸色还不算太苍白,生着龋齿的嘴巴冲到我耳边,声音古怪至极,“你真不知道吗你?他杀了他的战友,所以今天得了个做刽子手的报应。”

我知道这是污蔑,但就是不知如何反驳,只感到浑身发冷,手心有汗。那次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调了个个儿,他肆无忌惮到开始当着同学面喊我“小刽子手”了。

“嘿嘿,”张自豪很自豪地大笑着,“关键在于他现在干的就是那么个工作嘛。干吗,干吗呀瞪我,啊?你难道毫不知情?”他个子仿佛一夜之间超越我了,苍白,虚胖。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是时候了,我不能总成为张自豪取笑、豪夺、侮辱的对象吧?我想我有责任去弄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父亲虽说起过这事,但当时我心不在焉,还以为在听另一个童话。后来又含糊知道他从前的确犯了错,虽有功劳,却不能分配一个体面的工作。其他就都不甚了了。“嘿,你爸爸可是个大英雄!”有次张自豪爸爸打着酒嗝冲我说。我知道当年出境时他和父亲一个部队,对于这样一位长辈的话,我倍感骄傲。又有一次,他含糊其辞起来:“小子告诉你,有一种卑鄙英雄,叫作踏着别人的尸体前进。不过,那毕竟也是英雄嘛,嘿嘿!”

眼下,张自豪泥鳅一样狡猾地笑着。“洗是洗不掉的哦。”他嬉皮笑脸又重复一遍,嘎达一声蹬起自行车跑掉了。我感到浑身难忍,真想追上父亲问个明白。但是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们彼此沉默。我忽然想,唯一的办法便是去问张自豪的父亲。

晚上时,确切说,夜已经很深了,我仍旧难以入睡,听见睡在隔间的大哥还在说话。哦对,那叫大哥大,他在对那玩意儿讲。

“不,不,不!”他的声音突然从未有过地大起来,将我吓个不轻,“我我……我真的,真的很爱很爱你呀!尽管你觉得我是乡巴佬,可我,我不是个浪荡子呀,绝不是……”

话音清晰极了,情绪激动极了。

我心跳出奇得快。仿佛在看,不,是听,听一出电影:一对疯狂的男女在谈情说爱。

我感到贴在墙壁上的脸热起来了。

“不不不……晓蕾,晓蕾你听我说,听我说,我会好好干,我答应你不再去混世!听我说,我真喜欢你,会一辈子保护你!那小白脸……有啥好的,啊?听我说,我真喜欢你!我愿意为你去——去死!相信我……”

那热烈的语气使我直喘粗气,脑子里却相当清醒。甚至立马想到那颤抖的声波里的“晓蕾”就是“张晓蕾”,张自豪大姐。为此我又仔细回想一番,我们劳改大队里名字中带“蕾”的女孩只有“张晓蕾”,县一中才女。

这个没有谁不知道,我更是。因为有一次我被学校派到一中参加作文竞赛时遇见过她。她美得叫我说不出来,我一见她就脸红。之前我刚在校园橱窗里读过贴在里面的发表着她作品的校报,上面登载着她一组古诗词。巨大的梧桐树上,蝉音袅袅,那些含情脉脉的诗句,直读得我脑间烟云缭绕。

“嘿,原来是你小子呀!”她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我的脸就更加红了。

“小,晓蕾姐。”我挠后脑勺,便没话了。

我知道我们两家关系不怎么样,尽管我们的父亲在一个单位。我还隐约知道他父亲一定因为工作上的某些原因与父亲有些过节,以致特别不待见父亲。但是她不一样啊,除了热情,还特别关心我呢。“怎样,有信心没有哇?”她笑得灿烂极啦,“不过既然能来一中参加决赛,一定是实力不可小觑的啦!”临别时,她还送了我一本油印的小书,里面居然全是她的作品,她一字字亲手抄下的,我认识并爱上她的书法。“我知道你也是个小才子嘛,以后不定会成为我的知音呢。”她用力拍拍我的肩膀,笑得白牙裸露出来……美极了。回头时我看到她的身影,心嗵嗵嗵跳得相当剧烈。我是……喜欢上她了吗?

大哥嘴里的“晓蕾”真的会是“张晓蕾”吗?那他们可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打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将那本油印诗集抱在胸前,拼命抽动鼻翼,忽然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3

父亲越来越沉默,叫我又想起那部无名电影里行刑者的表情。不,不单是沉默,更像是受到某种刺激,脾气越发地坏。妈妈好不容易为他洗好制服,他却抱怨她在应付他。

“你瞧吧你,啊?不不不,你闻闻,你闻闻哪!唉……总有种怪味!”他眼神疲倦,拼命抖动双手,仿佛那衣服上生满了虱虫。

“不,爸爸,你冤枉妈啦!我亲眼看她洗的,打三次胰子,腰累得都抬不起了。”

弟弟捏着下巴,和妈妈保持住一致的姿态。我呢,我心情复杂极啦,说不清缘由,只为他、我心中曾经的英雄,感到莫名的委屈与伤感。但我却说不出有观点的话来。

就在这时,大哥出现了,在他面前轻咳了一声,说道:“叔,我……我有事找你。”

父亲略一愣,微点下下巴,随他出去了。

大约一分钟后,妈妈终于咆哮起来,将那件制服扔到地上踩起来,呜呜大叫。她开始骂人,骂“野杂种”那样的话。我清楚她在对谁撒气。她跟我说过她在老家受过的苦,均来自伯父和伯母的刁难与羞辱。“现在好啦,哈哈,他们的后代又来折磨我们啦,多亏你们那个身份不明的好爹呀!”她的笑声令我胆颤,让我想起深秋里嘶叫的寒蝉,袅袅不绝。这一次她没有看我,一把揽过弟弟,猛烈地哭泣起来。然后又说起悔恨的话,后悔当初不该不听她母亲劝阻嫁给父亲。我呢,我在想,伯父伯母他们都已经死去了,时间上她成了胜利者,哭骂又有什么用处呢?同时,又为这突发的念头感到些许羞愧,拖着整夜失眠的身体默默走开了。

劳改大院外的一家小饭馆前,我追上他们。我没有随他们进去。在饭店门旁的某个隐秘处我蹲下来,思绪纷杂。这时有个人晃悠着走过来,是张自豪的父亲。我挺不喜欢他总是戴着那副蛤蟆镜的鬼样子。关于他,我有点了解:除他的女儿张晓蕾儿子张自豪,以及和父亲之间那些我所不深知的不协调关系外,还知道他是整个劳改大队出了名的酒鬼、愣头,目中无人,独断专行,仿佛他是整个大队的皇帝。他经过我时,脚打着圈顿了一下,嘴巴上呼呼喷着酒气,嘿嘿笑着,手指便朝我点过来。然后,裹了裹他的旧军大衣,剔着牙,晃起脑袋走开了。

他们出来时,我装作碰巧经过。他们喝了酒,显得极为兴奋。大哥看到了我猛一怔,接着第一次那么一本正经地冲上来跟我握了手,他身上有股奇怪的香味。“嘿,嘿嘿,兄弟,你……你有种!不打不相识嘛!”他嘴巴笑歪了。父亲也一反常态,拉住我,弯下身,用力拍我肩膀说:“好,好儿子!别信他们,你爹,是英,一名英雄!杀、杀过四、四个越南鬼子!”回去的路上,又说,“那、那事呀,是情、情非得已。我,我们都、都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父亲打着酒嗝睡在了我的床上。我脑间一阵混乱,或者说激动。因为时隔多年他又主动向我说起那件事了——他那段令我骄傲同时令我蒙羞的往事。然而,他却点到为止,像一头倦怠的野兽睡去了。刀疤脸为他盖好被子,将我硬生生拉了出去。

“好……好吧兄弟!我们都不玩虚的。我承认你……你比我有个性!这样吧,为表达敬意,我带你去玩玩儿,别……别总像个没用的书呆子!”我哪有机会逃脱他有力的手掌?那力道我见识过,曾施加到我脸上。那次挨打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讲过,对我来说那根本不值一提,我不怕他。我早就不是一个“愣青”了,我已经开始冷眼旁观一切了。

“行啦兄弟!别他妈那么斯文啦,跟我去见识见识吧!看看你大哥我的排场。怎么说呢,因为我瞧得起你,你不是孬种……”

我有选择吗?就被他拽到他的房前了——劳改大队配电室,不大不小一间院子。

“你,你等着兄弟,我要给你惊喜瞧!”

我在院子外等着,看他歪歪扭扭地撞了进去,对着他的砖头块大喊大叫,一把掀起一张大帆布。接着,“噔噔噔噔”,一阵诱人的热辣辣的汽油味儿,弥漫开来。

他冲我喊道:“傻瓜,快上来!”

我们几乎要飞起来,他一准是疯了!来不及想到更多,诸如:他怎么会有那样一辆绿色三轮摩托,何以能用两只轮子飞速地转腾。而且飞奔一阵骤然停下还能原地转上几圈,在我几乎要飞出车子的瞬间有只手忽然搂住我的腰使我安稳地坐下。然后,那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他在某个急停之后,右手大拇指与食指快速形成一个小喇叭,往上唇上一笼,“呜呜呜”一阵口哨后,周围旋即出现一层黑压压的人群!我心间早已慌乱不已。再打眼,便看到他脸部的伤疤,明亮的光线下,有节奏地颤抖着。我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住。我承认,那一刻我倔强的心不再属于我,呼吸也难起来。

他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我肩膀上,有节奏地揉捏,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像一位豪情万丈的大人物那样向他们发话:“这,这是我兄弟,亲兄弟!谁,谁他妈以后敢动他一个脚趾头……”咽口唾沫便没下文了,就有人欢呼起来。我注意到张自豪也在,表情怪怪的。

的的确确,一个混蛋!后来我又这么想。一个口哨,瞬间召集几十人,我绝不为此感到害怕或者骄傲,我只觉得羞愧,为和那么一个小混混同上了一条船。尽管时间并不漫长,但我感觉整个童年时代都毁在了他手里。

一个像我那样的“愣青”,一个癔症患者,对很多事情都不以为意,却又不得不陷入记忆的漩涡。他影响了我,或者说麻烦来了。

我对他说:“不过,这他妈也没什么吧?”

“啊?”他一下愣住,两眼横出一道冷光,吐口唾沫,大声喊叫,“操,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马上转移了话题,“他们,他们都说爸爸,不,都说你亲叔叔是个杀人犯。可我不清楚这一点。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于是他们怀疑他诬陷他。可你呢,却不知为他分担,就知道在这里穷逍遥。”这么说完全出于“无心”,就这么说出来啦。

场面立马静下来。那些人被他一挥手支了去,他的眼球死死地收缩起来,冷冷地看着我,笑得邪恶极了。然后赌气般将我推下车,腮帮鼓鼓的,直冲我点头——那是在挑衅吗?我刚刚让他在他兄弟面前丢了面子,我乐得如此。我没有退缩,张大眼看他的脸。

他忽然转转头,将他的大哥大在脑门上重重拍起来。然后龇牙咧嘴冲我舔起嘴唇:“好,好吧!你没被吓坏,你还好吧你?”然后说,“说吧,要我,要我做什么?”我平静说完之后,他极为尖锐地看我一眼,“好,妈的,老……老子答应啦!我看你也不是个‘愣青了,看在你挨过我打的面上,我帮你了!”

我回到家,心还在霍霍跳。妈妈已经平静下来,唱着歌,弟弟正为她捶腰呢。她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我说没有。那你身上怎么有酒味?我说那是因为我扶父亲时沾上去的。整个下午的经历就像一场梦,连我自己都怀疑起来。望着劳改农场狭长的上空因剧烈蝉鸣而晃动不已的日光,我长长地打起哈欠。

夏日已经持续很久了,将近尾声。我鼓动弟弟说,要抓紧哪,不然可没零食吃了。如我所料,他说他对此已经没兴趣啦。他说:“你不知道吗,春天的时候杨树林又被改为刑场了,上个月刚刚枪毙过人。”我当然知道这个,从民国那会它就是个刑场了。但那又怎样呢?他接着说,语气越来越像妈妈,“难道你不知道哪些嗲猴儿喝了人血就不能吃了吗?而且你知道蝉这种玩意,它们在地下一待就是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呀?”我装出惊讶的样子看他。他满意地点起头,说,“就是为了策划它们的阴谋嘛!它们可都是死人骨头变成的……”我感到,我忽然感到我们间再也没有什么可聊了。他那种拿腔拿调的鬼样子都是来自妈妈的影响吗?又想起从前一幕:父亲不知为什么又同她大吵起来,吵着吵着,她一把将装在一只塑料瓶里的嗲猴儿扔进了炉膛里,瞬息间,一股焦煳味使我打起喷嚏。我想,妈妈为何总是愤恨于那些美味呢?却始终想不出原因,也许只是借此表达对父亲的各种不满吧?

那晚的梦境颇不寻常。因为我许久没有在另外的世界与父亲相遇了。天光若明若暗,杨树林上空泻下许多星雾。风微微吹着,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像一对好兵那样搜索前进。他手里的手电筒亢奋着为我们指路。那是我们刚搬进劳改大队不久,他还没有成为后来那样,思想似乎仍沉浸于那段已逝的峥嵘岁月里,连迈步的姿态都保持着军人的英姿。

“爸爸,”我说,“当个侦察兵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一步抢先,先于他将一只嗲猴儿捏住,放进瓶子里,回头得意地看他。

他挠挠头笑起来:“这个嘛……他必须得是一个多面手才行啊。一名优秀的侦察兵,要掌握射击、爆破、驾驶、侦察、潜伏、狙击、格斗,身体素质尤其体能要非常出众。”见我出神地望着他,他显得平静又骄傲,“除此之外,还应精通伪装,具有很强的记忆和绘图能力,胆识过人,行事果断,野外生存能力要强。嘿,要想成为一名侦察兵啊,还得从小处做起,就像你刚才的动作那样……”

他竟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我开心极啦。

绝不是只因为越来越多的猎物被降服,而是接下来父亲的讲述越发吊起了我的胃口。自打离开故乡,我很少再听到他讲到从前。那时候他还没有变得口吃,虽然他分到那样一份工作。那时候张自豪的父亲还没有调任到劳改大队,让父亲再度伤痛的往事也没有再被谁提出来。但是没多久张父到来了,一切都变了,整个劳改大队都知道了父亲的“历史”,父亲慢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停!”他突然大叫一声,我浑身一哆嗦,马上闪闪身子,躲藏到一棵大杨树后面。

回头朝他看,他已经斜侧着身体蹲在了我身边,手里的手电筒熄灭了。月光下,他表情严肃,我也是如此。他向我做出了一个手势,我马上明白意思是“保持安静”。我握起左拳,告诉他“明白”。过了半晌,他压了压手,让我留在原地,“保持警戒”。我摇摇头,表示:应该他来掩护,我上。他没同意。

等他再次矫捷地跳回到我眼前时,我看到他手里正拎着一只灰了吧唧的野兔。

“啊!你,你咋做到的?”我惊喜极啦。

“嘿嘿,我是一个好侦察兵嘛!”

“可你没有枪啊!”

“瞧。”他手掌摊开来,我看到一块石子。

啊,老实说——不不,接下来我再也没什么话想说了。他并不激烈的呼吸就在我面前,还有比那更叫我感到幸福的时刻吗?月光明亮极了,照在我们和兔子的眼睛里。

“我们要大吃一顿啦!”返回时我说。

父亲却突然停住脚步,迟疑着看着我,然后脸色再度严肃起来:“不,让它回家吧。”

我感到有些扫兴。可是,这我完全可以接受。因为这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保证以后经常带你出来玩儿。你知道吗,当时在战场,我们经常没什么东西可吃,但那里的嗲猴儿多呀,那可是我们唯一的野味了,到现在也没吃够呢……”

“也是油里煎着吃?”

“不,在火上烤。”他眼里忽一暗。

“那怎么行,生火不怕敌人发现?”

“嘿,好小子!你也是个好兵啦……”

4

不定会搞出什么祸乱来?

刀疤脸真如妈妈早先预料的那样出问题啦。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表现得不那么安分了。我注意到有不少回他对着他那帮破烂玩意发号施令,样子狂妄极了。虽然不知道他要他们干什么,但我想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那一次,他在街上碰到了张晓蕾,正好被我撞见。我心跳乱极了,因为她的诗集当时正揣在我上衣内袋里呢。更何况我留意到大哥的眼睛里正泛起异样光芒。他挥挥手叫他身边的两个人离开。过了一会,一个人开来他的车,另一个抱来一束月季花——后来我知道,那花是从妈妈的菜园里偷来的。大哥一脸的凶相瞬间消失去,微弓着腰,像个伪军那样跳到她跟前。然而整个过程却没有持续几秒。不光是我,所有旁观者马上都听到了那几记“啪啪啪啪”的响声!我心间一震,继而欢喜起来。大家都笑,却又不怎么敢笑出声。如你所想,那乡间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便恼怒起来了。我真希望他动静弄大点才好。但是他将手中的鲜花愤怒地摔到地上后,除了大声说了句“好好好”之外,便转身昂首挺胸走掉,好戏那么快就收场了。经过摩托车时,一斜身跳上,突突突,刚发动起来,人群中立即让开了一条通道。他没有马上逃离,而是突突突原地绕几圈,抬起车头,朝张晓蕾嘶鸣起来。整个场面混乱极了热闹极了。一群鸣蝉拉着几道体液疾驰而过,人们赶紧低下头,仿佛轰炸机来袭。

这件事给他,不,给我们整个家庭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父亲首当其冲,从派出所带出大哥时,张自豪的父亲还在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骂他怎么教育出这样一个流氓来,警告他再不管束,早晚得进去。父亲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忍受着屈辱,不住地低头赔笑。如此折腾一整天,张自豪的父亲接过父亲递过的五百块钱后,装腔作势道:“老杨啊,可不能放松对那混账的约束哇!咱们从前是战友,现在是同事,又没有什么过节,不能为了个嘴上没长毛的‘愣青伤了和气呀。”父亲又点头,我看到他脸上青紫一片,疲倦得几乎要倒到地上,心不禁酸疼起来。至于张政委口里那句“又没有什么过节”,我是清楚的,因为我了解他们的“过节”,当年在部队时,父亲曾匿名举报过他贪污军需的事情。

出乎我意料的是,接下来父亲并没有对他那个万恶的侄子大为光火,甚至指责的话也不说,只是在他的配电房里坐了半晌,说了句:“保证书你来写吧。”大哥鼻孔里喷出一排冷气,耸了耸肩膀。父亲点点头,说道:“好,好吧,我来替你写。”才想起,眼前这个惹事精大字识不得几个。但是自此之后,父亲在劳改大队就更难抬起头了。张自豪在我面前重新嚣张起来,除了喊我“刽子手”之外,还喊我“小流氓”。“嘿嘿,”他笑道,“听说你还喜欢我姐姐?嘿嘿,你他妈的小流氓!”我们差点为此大打出手。我心想,本来两家关系就冷淡,现在全玩儿完了。我本来还指望混出了那点风头人脉广手段多的他能帮我向张自豪父亲弄清父亲的“历史”呢,现在什么指望也没啦。不但没了指望,要不是父亲在公安局领导面前施展苦肉计,早被张自豪父亲告上去关进去了。那时候正是某次“严打”时期,很多人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那“愣青”,算他走运!

他又搬回来住了。我想那是因为他害怕了。但是那件事似乎并没有使他怎么收敛。因为有时候无意中我仍能听见他与张晓蕾通话,只是人变得安静些,甚至总是拿出忧心忡忡的语气,同他刚来我们家时判若两人。我心里想,看来他真是贼心不死呀。可一个癞蛤蟆一个白天鹅,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将晓蕾姐的诗集读了一遍又一遍,愈加相信,那绝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无论乡野小子做什么怎么做,都不过是在她面前增加她的厌恶感。妈妈对我们说:“看吧,还不信?那可真不是个好玩意,教训哪!”

我没有搭理,目光留在其中一首词中:

雨霖铃

少年低歌,向朝霞早,飞鸟离巢。栈桥轻念泪老,徘徊间,笛声欢笑。仰望浮云满目,却无一对双恋。空叹叹,万丈时空,却为谁留念一秒……

还没读完,弟弟突然将我拉到一边。

“什么事?”我厌倦地朝他翻翻眼皮。他打扰了我的诗情,我显得很不高兴。

“你来呀!先别问,快点吧。”

都要走出劳改大院了,来到了我熟悉的那座小湖边。弟弟忽然吹起口哨,就听见噗噗噗发动机的声音。那位身着破烂牛仔服的堂哥出现了,嘎吱一声停在我面前,车灯几乎碰到我。好在我一动未动,保持了镇定。

“嘿,上来吧小子!”他高傲地冲我喊。

手指划过鼻翼,我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还想说我才不想跟你这等“愣青”小混混为伍。转眼瞅瞅弟弟,又向他冷笑起来。

但是,转离的两腿还没有迈开呢,我就被眼前紧张的场面控制僵在那里动不了了。

“听说,你有一本……”说着他目光离开我,向弟弟看过去,“你有一本什么书?”

“准确说是一本诗集。”弟弟纠正说。

“哦,嘿嘿,对,对!一本诗集。”他鸡爪样的手指按在眼镜架上,“请,拿出来吧!”

我真想笑,差点笑出来。妈的,他竟然戴起了那样一副眼镜!镶着金色的边,不伦不类,活像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子。我想那一定是弟弟的主意吧?也好,让这等狗头军师调弄一下也好,给了我更多厌恶他的机会。可是,眼下我却陷入困境。我又朝弟弟看过去,他低着头躲闪过我的目光,逃到一边去了。

“嘿嘿,别问是谁告诉我这件事的。这不重要!”他跳下车,蹲在我面前,乱糟糟的头发里散发出一股怪味,使我屏住呼吸。“别这样,我们是兄弟!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嘿嘿,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喜欢张晓蕾?”

脑间轰隆炸响开来,脸上热辣辣的。

“不!你胡说!你他妈这个大混子……”

“哈哈,嘿哟,”他的手拍起我的脸,“你小子可真有种呀,在劳改大队,除了我叔,还没人敢骂我!不过呢,我老大不记老小过,只要你把那本书,不不,是那本诗集……”

“门都没有!”我打断他,我真想在那只黑爪子上咬一口,“一边儿去吧,你个混子!”

超出我意料,他并没有恼怒,换作一副耐心的样子,手收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金灿灿的心形玩意。我一眼看出那是一种进口巧克力,恐怕连张自豪也没有资格享用吧。但我不为所动,我有信心。我在想他大字不识几个,要那本诗集不过是狗尾续貂。

我向他“哼”了一声,打算离开。

他一步奔前堵住我,完全一副讨好的面容了。“嘿嘿,兄,兄弟!我,我知道你也喜欢张晓蕾。可你现在多小呀你,裤裆还没长毛还没发育好呢对不对?再说你学习那么好,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到时候什么好姑娘找不到呀你?所以说嘛,本大哥的好事你一定不要坏哟!不但不要坏,还要大力支持才行!”他猛然挺起身朝着广阔的湖面,向对谁宣誓一般,大声道,“老子我发誓,非张晓蕾不娶!我不信谁能阻止得了老子!”

我连嘲笑他一下的兴趣也没有啦。

“算了吧。”我说,“求我也没用。”

“不,不是求你。老子从不求人!”他坏笑着,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老子只做交易,从不求人!”说着,又一把丢下我,冲到他的摩托车前拔下钥匙递给我,说,“除了张晓蕾,我最爱的就是这辆车了!”那几乎在咬牙切齿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除了张晓蕾那本美妙的诗集,我也是没有什么最爱了。

“不,我从不与人做交易。”我笑起来。

“嘿哟,你他妈……真是这样想吗你?别假装清白了吧你!”他面目狰狞极了,“你不是经常和张自豪做交易吗?不是经常向他送吃送喝吗?简直是在丢咱们杨家的脸!”

“那……那不叫交易!”我大声说,“因为,因为他,他从没拿出什么东西跟我交换。”

“嘿嘿,不是这样吧!他交易给你的是,尽可能少在你面前提你爸爸,尽可能不喊你小刽子手!醒醒吧,这不是耻辱又是什么?”

我心头一颤,忽然不知怎么反击了。

是有那么几次,我在张自豪面前软蛋了。我是真想与他和解呀。他边吃着我买的山楂片,边向我保证以后,至少那周不在我和同学面前提那个话题。我不是他对手,我没有选择。当我将一个月的零花钱全掏出时,我在心里说,总有一天我会又高又壮,叫你好看。为此,那段时间得了厌食症的我反在桌上猛吃起来。眼下,他提到这个话题,确实够聪明:叫我丢了脸。但我不会向他妥协。

他接着说:“只要你答应给我那本诗集,我就帮你教训那个混蛋!还不跟玩儿似的?”

“谢谢啦,”我说,“我的事自己解决!”

“嘿嘿,就你,行吗?”他点起香烟。

“就我了!怎样?”我朝他翻眼,“我才不像你,什么事都求别人,有什么能耐?”

好了,这下该轮到我胜利了。他总算也尝到了被刺激的滋味。就见他突地跳上他的破摩托,又嘟嘟嘟弄出声响,然后猛拉起车头,围着我疯狂地转圈。气急败坏啦看吧……我心里想,这就叫一报还一报,谁叫你平常总是在我面前趾高气扬一副瞧不起人的鬼样子?我干脆在原地坐下来,望着平静的湖面,心里泛起了快乐的水花。

但是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他。在那个黄昏,光线渐渐暗下去湖面不再反光的某个时刻。

那些日子,父亲经常心绪不佳。家庭中有许多不如意之事需要他操心。尤其是妈妈的腰病,据她抱怨那是生我时留下的老根,任他如何寻病问药,也不见好转。除此之外,工作上也多有不顺,频频失误受到批评,有一次通报批评我看到过,说他有两次行刑时没能一枪毙命。关键是父亲似乎得了某种强迫症,总以为所有问题都是个人所致,满心都是自责。说到他那好侄子呢,他也总是摇头叹气,虽说那个事件结束之后他还算消停,但父亲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因为我留意到有几次他悄悄找堂哥谈话,眼神里尽是忧虑,总说一句话:“好好的,你听话呀。”

“放心吧叔,”他说,“凡事我有分寸。”

我想换作我,我若是这么就某件事向他表态,他非破口大骂不可。刀疤脸可真特殊,父亲竟那么相信他!父亲点点头,走出去之后,大哥可有可无地看我一眼,埋下头去“读”那本诗集去了。我心里笑:可真会装模作样啊。后来弟弟进来,教他读。我就更觉可笑了,一个莽夫那么容易就能成为一名识文断字的秀才吗?瞧他们摇头摆尾的丑样吧,嘴巴里发出的每个音节都像在拉羊屎,断断续续,古古怪怪,简直在糟蹋那些美妙的汉语。

后来我一想起大哥在没有进去之前那一周里发生的所有事,就感到有点不寻常。除了忽然“热衷”于读诗之外,在诸如着装打扮、言语、行为诸方面上也显得“规矩”多了。有一回我甚至还听见他在练习唱歌呢——还不错,总算不会听死人。自从进入劳改大队来到我们家,在最后那一周里,他确实可以算作是“自我劳动改造”起来了。

那天是个周日,大家的工作都停下来。暑期已老长一段时间,我天天睡到太阳照屁股。醒来后看一眼阳历牌子,正好是处暑。刚走出院子,眼睛里便灌进一股液体,树梢上一只鸣蝉哗啦飞过眉梢,令我恼火不已。妈妈继续在洗爸爸的工作服,父亲在擦他那把几乎不再有用武之地的小手枪。弟弟去向不明,待他下午的某个时间疯疯癫癫跑回家时,神色紧张极了。他告诉我们,说大哥劫持了张晓蕾,现在去向不明,张自豪的父亲已经报了警。爸爸手上一抖,赶紧将枪锁进保险柜,颤抖着嘴唇向他询问缘由。

没多久,张自豪的父亲向我们家征伐而来。但是他指着父亲激动地数落了半天,我也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到诸如“唆使、借刀杀人、包庇、勒索、蹲监狱”一类令人惊恐的词。父亲浑身哆嗦,半晌才说:“老,老张啊,没,没这么严重吧?”张自豪父亲冷笑道:“哼!没那么严重?我女儿这两天一直就没回家,到现在一点消息没有!我可是听人说是你那好侄子将她拐跑了!另外,就昨天,那龟孙还主动找上门向我挑衅呢,哼哼,那一定是受到了谁的指使吧?”

黄昏时候,弟弟突然拉住我,我们一直悄悄往杨树林深处里跑。我没有问他去做什么,但是我想那一定是冲着他去的。等我们接近树林深处某个机井房时,我看到了那架黑乎乎的摩托车。地面上点着许多红色蜡烛,围成一个巨大的心形。定睛看,又马上后退一步,因为那光圈里正坐着一个人,是张晓蕾!啊,顷刻间,我的心霍霍痛起来,怎么是她呢?眼前情形像是一起绑架案吗?

她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长而洁白的手臂挥舞着,一边喝着啤酒,一边为那个穿戴冠冕堂皇的家伙讲述学校里发生的趣闻。而那个一本正经的混蛋呢,一边不停说“祝你生日快乐”,一边打着响指吹起口哨。场面滑稽极了。见了我,张晓蕾显得有点吃惊,但马上嬉笑着为我递过来了一块蛋糕。他呢,他笑着向她介绍我,顺手将一块奶油抹在我脸上,令我奋力一把回击过去。“小屁孩一个。”他说,“还没发育好呢,不过挺有才。”

哦,原来他在为她过生日,荒唐的时间和地点!不远处丛林上空传出阵阵蝉鸣,伸手一抹,从脸上抓下一层汗珠,微颤的心还是没能静下来。我突然感到无聊起来,真想大声对他们说:“喂,别在这逍遥了吧!张政委已经报警了,就别在这瞎折腾了吧!”但我什么也没说,只觉得眼前的欢乐同我没有任何关联。我感到心烦意乱,正打算独自离去,刀疤脸突然叫住我,递过来一件东西。

就着微微的光线,我看到那是一张白纸,纸头上写着一行大大的字:情况说明书。看完之后,我明白那是什么了。张自豪父亲专为父亲写的“情况说明书”,证明父亲当年在战场并没有蓄意杀人。最后一行写着“以上情况属实。作为最亲密的战友,我以良心保证。”右下角写着书写人姓名,还有一个红手印。

“怎样?”他得意道,“我没叫你失望吧?好啦,我们的交易顺利完成啦……”

我冲他点点头。我决定离开,这么个烦躁难当的鬼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愿多待。

“不不!”他猛然拉住我,嬉皮笑脸道,“好不容易才把你嫂子劫过来,这么热闹的场面你哪能走哇?嘿嘿,对不对呀大伙说!”

张晓蕾笑骂着捶打他,冲我说:“是呀是呀,小才子,你看今晚的月光多好哇……”

我忽然感到有股难忍的气流打身体里蹿起来。是呀,我咬咬牙想,月光真他妈好极啦,与大开的摩托车灯交错在一起,纵横交织照在那两张疯癫的脸上!弟弟呢,正奴才样坐在一旁赔笑,一边像个焰火主持人那样神情夸张地顺大溜。那一刻真是一次全方位的折磨,我闭上眼睛。接着,捂住耳朵,因为他开始为她唱歌了!弟弟那跟屁虫为他们充当报幕员。“刘德华的,《我恨我痴心》。”于是他装腔作势唱道:“昨夜曾立誓离别你,你厌了我又话我乏味,又借着乏味将我路上遗弃……”“大家鼓掌!下一首伍思凯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她呢,我绝望地望向她……她笑得越开心,我心里越难受。我曾经无限仰慕眼下又令我心如死灰的才女呀,此刻正大笑着,像个憨子那样鼓掌,和他一道唱起来。当唱到“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他们的手,唉,他们的双手,竟抓在了一起!我呼地站起身,感觉正紧攥拳头掉进一个冷飕飕的蝙蝠洞里。即将瘫倒的当口,却被她一把拉起来。她眼神潮润,两腮微红,疯笑着对我说:“别走哇,一起唱哦!”

我脸上热辣辣的。她身上也有一股奇怪的香味,令我紧张,以至于不敢看她一眼。

这时,刀疤脸突然停下来,跑回车子,抱来了一大束鲜花。我心里想,他可真会献殷勤,不知又偷了谁的月季。他颤抖着告诉她,这是他专门跑几十里外的一个玫瑰种植园买的。她显得很兴奋,傻瓜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呢,刹那间,扑通一声,假模假式地半跪下膝盖,作出求婚的姿态。哦,真他妈可笑极啦!我忽然就在心底蔑视起张晓蕾来,恨她写下那么多虚情假意的诗!如果那本诗集还在我手里,我一准会当面烧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这个时候,那该死的小混混竟跟她谈起她的诗来了。

“少年低歌,向朝霞早,飞鸟离巢。栈桥轻念泪老,徘徊间,笛声欢笑……”他摇头晃脑,手指捏着下巴,赢来了她的喝彩。想不出,大字不识几个的睁眼瞎,竟真能背出那些句子来,每个字音古怪而滑稽。

“你不是说你不认识几个字吗?”她的牙齿相当白,但眼下看来,阴森可怖。

“嘿嘿,这算什么?等着瞧好吧!”

他又开始背了,从头到尾,一首不落,他竟一字不差全背了出来,叫我也感到惊奇了!但是我全然不以为意,心想,哼,睁眼瞎就是睁眼瞎,光会背死书有什么用?

张晓蕾显然被打动了,动情地对他说:“老杨,真谢谢你!真的,真的特别感谢有你陪伴,度过这么一个美好的生日……”

嘿,喊他老杨呢!我狠狠地打起哈欠。

弟弟才不会甘于沉默,他忽然说道:“晓蕾姐,这算什么呢!我大哥学问好着呢,不信?好,大哥听着……”他摸了摸耳朵,“听见没?蝉叫声呗!大哥听着,我考你,请听题:古代写蝉的诗词有哪些呀?说来听听!”

“这个嘛,这个挺难。”他呼地站起身,一只手背身后,另一只手在下巴上打起响指。

嘿嘿草包,不会了吧?我心里说。

“哈哈,不会啦吧?”张晓蕾笑起来,“行啦行啦!你就别熊瞎子学绣花啦,诸葛亮吊孝猪鼻子插大葱啦吧你?”

“嘿嘿,这么小瞧我?有啦,有啦!”他拳头一握,说道,“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陶渊明的!清吟晓露叶,愁噪夕阳枝……刘禹锡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辛弃疾的。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孟、孟……”

“孟什么?”张晓蕾继续笑,“说呀!”

“孟,孟告然的!对不对?”

她笑弯了腰:“是浩然正气的浩,不是告发的告!哈哈,你这个乡巴佬……”

他慌忙向弟弟那边剜去一眼。

“其实呢,我最喜欢的却是柳永的那首《雨霖铃》。”她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多美的意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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