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我之节烈观》的说理策略
2016-05-14魏铭辉
内容摘要:《我之节烈观》是鲁迅的杂文名篇。在本文中,鲁迅采用了归谬法,从理性角度出发论证“表彰节烈”是何等错误与可笑,同时又从感性角度出发,唤起人们对女子同情。本文将通过分析《我之节烈观》的内容来浅谈鲁迅的叙述策略,接着进一步分析为什么鲁迅选择杂文作为他的写作体裁,又为什么采用如此的叙述策略。
关键词:杂文 叙述策略 归谬法
在《我之节烈观》一文中,鲁迅批判了“表彰节烈”来救国的可笑性与错误性。
在文章的入题阶段,鲁迅直截了当地指出表彰节烈的目的,同时表明自己的态度。鲁迅说道“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国将不国”这一类话成为众人的叹息,借此不但能针砭时弊,而且还可以把自己排除在外,显示出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的姿态。由“人心日下”这一命题,人们想出了挽救的方法——“表彰节烈”。为什么人们得出这么荒谬的理论呢?这些人表面上打着救亡图存的口号,为“表彰节烈”而奔走相告,实际上是掩盖自己内心的空虚与麻木——对时局变化的茫然无措。这些表面上权威、强势的人背后是愚蠢和平庸。面对社会时局,他们是渺小无力的;但面对女人的时候,他们又是高高在上的权威。把自身的愚蠢与平庸转借到女人身上借此来消解,获得一种麻痹自我的满足感。他们从女人身上去寻找自身的威严。鲁迅把“表彰节烈”看作是与人争辩地球是方是圆这类问题,很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地球是圆的,“表彰节烈”是错误的、可笑的。这群人的目的不过是想把自己提拔出来,出于人心日下之中。鲁迅由当前的社会现象起笔,进而表明自己的态度。在入题阶段鲁迅有意识或者无意识之中压抑着自己的不满甚至有些愤怒的情感。仿佛一个充满智慧的长者对着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们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平和之中蕴含着力量,但又有淡淡的哀愁不时地袭击着鲁迅的心。表明完自己的态度后就需要讲述道理或者运用事例来支撑自己的观点。但鲁迅走了另外一条路,采用了归谬法来提出自己的质疑,从而一步步击倒表彰节烈来救国这一观点。
鲁迅从三个方面来提出他的质疑。一是从“旧日的常识”方面来看;二是从“略带二十世纪气息”即现代社会的角度来看;三是从人情观的角度来看。前两个方面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最后一个方面是从感性的角度出发。
从“旧日的常识”来看,鲁迅从三个问题层层推进来证明表彰节烈的错误性。鲁迅先解释了一番什么叫做“表彰节烈”来救国——“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到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颂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得救了。”这很显然是一个荒谬的逻辑,但鲁迅不急于对这个定义下结论说它很荒谬。鲁迅以退为进,首先承认了这个观点,接着一步步提出自己的质疑击倒这个荒谬的观点。首先的疑问是“不节烈的女子如何害了国家”。这意在表明“国将不国”的现状并不是女子的错。由第一个疑问,鲁迅进一步提出自己的质疑:既然错不在女子,那为什么责任却由女子来承担呢?这两个疑问不断推进,不断深入,且联系紧密。接着鲁迅将活着的女子分为三类,第三类人是节烈与否未可知的人。鲁迅假设第三种人“虽然立志极高,万一丈夫长寿,天下太平。他便只好饮恨吞声,做一世次等的人物”。表面上好像是在替第三类人打抱不平,实际上是为女子打抱不平。鲁迅以一种严肃的态度来说着一个可笑的假设,故意造成表面意思与深层的、实际的意思错位,产生一种幽默的美感。就像是真正的笑话往往说笑话的人一本正经,而观众却被逗得前仰后翻。一味地大喊大叫的怒吼所起的效果并不佳,只会让读者感觉作者的浅薄,同时成为敌人攻击的对象。因此鲁迅采取了迂回曲折的方式。他在致《文学月报》编辑的一封信写道:“我并非主张要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我只是说,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论争;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幽默有时候就是一种迂回。从现代性这个角度,鲁迅接着提出他的质疑。现代意识中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此产生了民主与平等。然而伦理观念太重阻碍了平等的产生,女人长期处于附属的地位,并没有真正取得独立与平等的地位。鲁迅的第一个观点是节烈这事是不道德的。道德是通过行为规范和伦理教化来调整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意识形态。道德需要具备普遍性、可行性等特点。男人们提出要女人们节烈,自己却不需要节烈。从主体上来看,节烈的对象并不具有代表性。男人们一味地强调要女人们节烈,那么男人们是否有这样的权力呢?现代意识强调人人平等,既然如此,男人们就没有权力要求女人们要节烈。鲁迅从不同角度,每个角度又细分出许多个问题来提出自己的质疑,从而很好地击倒了荒谬的逻辑。
鲁迅的一个个质疑像是炮火一般打得“表彰节烈”来救国这一观点千疮百孔。文章写到此疑问与解答全都结束了,全文本也可以收尾,但鲁迅却接着探究其背后的原因,目的在与为后文从人情观角度呼吁平等对待女性,不再通过表彰节烈来救国蓄势。
在追溯原因的过程中,鲁迅从两个角度出发,一是追溯历史,列举古代社会的事例,想从源头找到答案;二是从文化角度上剖析。在古代女人的社会地位较低,常当做陪葬品。汉唐时期国力强盛时不曾表彰节烈,直到宋朝提出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一观点。在国力强盛时期不曾有表彰节烈的行为,却在国力衰败之时妄想靠表彰节烈来救国。汉唐的大一统帝国不是靠着表彰节烈而强盛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观念流行的宋朝也并未因此而强大起来,反而处处受到少数民族政权的欺压。为保证言论在社会上有更广的传播,更加令人信服,道德家们以道德为武器,提出“崇圣”而高标准的人格追求。道德渗透在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人人不能幸免。道德家制定高标准不过是他们小群体的自我狂欢,一种茫然无措的情绪压抑之下的自我陶醉。鲁迅在不断探究原因的过程中得出了“男子究竟较女性难惹,惩罚也比表彰为难。”这一结论点出了社会的可笑性。女子是弱势群体,更应该受到保护。而人们却刚好相反,因为女子处于弱势地位,所以就拿女子开刀。
鲁迅提出完自己的质疑以及探究了原因后,接着又从感性的角度出发。前文的内容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去提出质疑,去探究原因,“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让人信服。接着鲁迅又从感性的角度出发,去谈人之常情——节烈很难、很苦且女子自身也不愿意节烈。从感性的角度出发可以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感,触动人心,有时候比理性的说教更有效果。女子节烈非但于自身没有一丝好处,反而要为此做出巨大的牺牲。到头来不过被遗忘于历史的长河中,或是成为人们酒足饭饱后的谈资笑料罢了。鲁迅也点出了不节烈女子的悲惨出境:“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鲁迅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在理性分析与质疑之后,便回归到人的情感层面上。理性只能击倒对方的谬论,使得敌人哑口无言,却没办法做到真正的心服。要想改变节烈女子的悲惨处境,单单驳倒谬论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人们的思想意识没有发生改变,那么还会有许许多多不节烈的女子死在“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从感性的角度出发,唤起人们内心深层次的良心,从而在内心的层面上理解不节烈的女子,改变自身的看法。如此才能从源头解决问题。理性的分析是破坏,但单有破坏是不够的,还需要建设。感性的呼唤是建设,是一种柔情,让人于心不忍。在文章的最后,鲁迅也提出了自己的希望。鲁迅虽然对这个社会的黑暗很失望、很不满,但他时时刻刻都怀着一丝希望,相信未来是美好的。因此在文章中的最后难免要呼吁一下,表达自己的希冀。
鲁迅由社会现状入题,采用归谬法从常识与现代性两个角度来理性地驳倒“表彰节烈”以救国的错误性。接着从追溯历史与文化层面两个角度去探究“表彰节烈”的原因。再从感性的层面叙说节烈的难与苦,唤起人们的同情心。在文章最后表达自己的希冀,希望这个黑暗的社会不至于一步步衰败下去,能变好。
那么为什么鲁迅选择杂文这种体裁来写这篇文章呢?鲁迅在《集外集拾遗补编·做“杂文”也不易》中写道:“不错,比起高大的天文台来,‘杂文有时确很像一种小小的显微镜的工作,也照秽水,也看脓汁。”这句话十分生动形象。既说明了杂文篇幅短小精悍的特点,又点出了杂文的作用——即杂文是用来关照社会的黑暗面的,把社会黑暗面展示在众人面前。短小精悍可以迅速地反映社会的动态,同时易于被人们阅读接受。小说篇幅太长,诗歌传递的是真善美。杂文篇幅短小精悍,这也正是它的力量来源。它能把生活中那些被人们所丢弃的东西作为素材,取之不尽。在小事件小事物中也蕴含着许多深刻的道理。并不仅仅只是大事件才有大道理,小事件涉及到社会的小人物。而社会中有千千万万的小人物,这是无法被忽视的。所以只有杂文,也只能是杂文。它是鲁迅的武器,揭露社会黑暗、反抗社会不公的最有利的武器。鲁迅是一名斗士,他把自己放在了中国黑暗社会的对立面,以一敌众。他势单力薄,所以只能选择杂文作为他的“匕首”“投枪”。因此杂文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鲁迅倾注最多心血的文学样式。在这篇杂文中,充满着理性与尖锐的批判。它使得文章有了内在的生命力,有了一股丰沛的力量。鲁迅不断地提出自己的疑问,又不断地否定表彰节烈的内容。他一步步地将那些以道德家和文人学士为代表的多数国民挤向话语权的边缘,自己则牢牢地占据了中心。此时仿佛是战场上的大将与百万大军对抗,以一敌百、千、万,鲁迅把自己放在了千千万人的对立面。他深知如果自己在千千万人之中,那么一己之声只会淹没在喧嚣、大闹、哭泣、得意、欺上媚下等之中,处于失语的状态。他让自己处于对立面,让千千万人看到了他,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要让人们看到真实、真相,不再人云亦云,他要让千千万人对表彰节烈有一个理性的认识。
从自身的身份来看,鲁迅似乎不需要成为一个反叛者。因为反叛者意味着遭受攻击,且一人之力怎么敌得过千千万人。但鲁迅偏偏要做个“异类”,以杂文为武器,让人看到与眼前之景所不一样的真实,迸发出惊讶。表彰节烈来救国的理论被包装得太美好了,像用新叶嫩芽装饰在一棵行将就木的枯树上。人们惊讶于这叶的嫩绿,这树的生机。鲁迅看到了后应该是冷冷一笑,一层一层地拔掉新叶嫩芽,露出了满是蛀虫的树桩。人们又惊讶了——这掩饰背后的真实。这就是鲁迅这篇杂文的目的,他也做到了。
那为什么采用本文这样的论证结构呢?鲁迅提出一个问题,通过解答疑问来否定,把自己摆在了一个较低的位置,放低了姿态。我们不妨用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来分析一下文章中所涉及到的四种人。第一种人为体现文章基本价值标准与追求,例如本文的鲁迅,暂且称之为甲方。第二种人为第一种人矛盾对立方,对第一种人的价值观念采取全面否定的态度,例如本文中以道德家和文人学士为代表的多数国民,暂且称之为乙方。甲方与乙方二者之间的矛盾贯穿全文,推动行文的生长,也是文本意义生成的源头。第三种人为甲方行为的受益者,与甲方在核心利益上是一致的,与乙方有一定的矛盾冲突,例如本文中的妇女群体,暂且称之为丙方。第四种人为辅助第二种人的一个团体,例如本文中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暂且称之为丁方。通过这四种人的力量对比我们发现甲方只有鲁迅一个人,或者说是以鲁迅为代表的少数人,不然表彰节烈如何能够造成这般影响。可以说甲方势单力薄。而甲方的同盟丙方,同样力量弱小。妇者服也。长期以来妇女就是弱势群体,即便是对表彰节烈有任何意见又怎么敢破坏这“天地间的正气”呢。我们可以看到代表正方力量的甲方加上丙方力量弱小。因此虽然鲁迅的论证清晰有力,字字有理,但是鲁迅毕竟是一个人在战斗,难免有些彷徨。鲁迅在“写在《坟》后面”写道:“我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鲁迅想通过人情事理,唤醒人们内心的良知,至少让中立者能够与自己为伍,逐渐改变这个社会不良的风气。一个人的呐喊毕竟微不足道,况且风气的改变又不取决于某个人。猛烈的抨击容易招致批评,以退为进,既可以保全自己,平和的语言更易让大众接受。乙方是以道德家和文人学士为代表的多数国民。从数量上看人多势众,也就拥有了更多的权力话语。女性若是突遇到男性暴徒,假使免于死亡,也会受到父兄丈夫邻舍的非议,“议论他死了没有?受污没有?死了如何好,活着如何不好”他们本应该成为安慰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的力量,站在弱者的一方,却自觉或不自觉地推波助澜,站在了道德家的一边,成为了丁方。而作为丙方的妇女在不仅是在体质上,而且精神上也成了畸形,不敢反抗,处于失语境地。有时竟也会不自觉地认同自身的地位,认同了自身的卑微与附属,无形之中站在了道德家的一边。因此反方力量更加壮大。孤军作战的鲁迅该怎么办?以退为进,用幽默去化解。鲁迅的幽默是一种骨子里的幽默,是一种带有高高在上的幽默。他会同情弱小,但又怒其不争。他的幽默在于他的深刻、锐利的眼光。他把这个世界看得太明白了,太透彻了。人世间充满着可笑之事,鲁迅只能用独有的幽默一一去书写。在他的幽默背后是他的一片热忱,同时还有一颗倍受痛苦的心。鲁迅的杂文就像是高挂的斧头一样。他憎恨着这个社会,把这个社会的黑暗血淋淋地暴露在众人面前,但他同时又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不愿意看着这个社会一步步衰败下去。爱之深,责之切。一把斧头高悬在空中,摇摆不定。鲁迅以退为进,既达到了讽刺对手的目的,同时这种讽刺不是锋芒毕露的——这容易暴露自己,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又使读者不至于觉得作者肤浅,可谓一种智慧。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已经知道了以甲方为代表的启蒙者力量的弱小,因此鲁迅采用这样一种说理方式实则是为了避免失败。鲁迅是一个启蒙者,表彰节烈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启蒙者是一个时代的弄潮儿,走在时代的前列,以言说的方式对过去的、旧的一切不合理的事物进行剔除。启蒙者似乎是风光无限的,实则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他们唯一的武器就是言说,可是这言说究竟能有多大的力量,多大的影响力,又有多少人能够听得进去,这实在让以鲁迅为代表的启蒙者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如果不说,那启蒙者的身份成为一纸空文,也就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对于表彰节烈这么荒谬的理论竟有如此的影响,鲁迅深感国民大众的愚昧麻木。而部分文人学士竟也响应其中,更让鲁迅觉得启蒙者的形单影只,“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呐喊》自序)鲁迅需要战友,哪怕国民们不懂的什么是现代性,什么是民主科学,这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还有一些智慧,能够分清楚是非黑白,也足以慰藉鲁迅了。对于麻木愚昧的国民,鲁迅虽然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但也寄托了深切的希望。这个社会能不能好,不在于启蒙者,而在于这芸芸众生。
已经是20世纪的中国何以还会出现表彰节烈来救国此等笑话?历史的必然急不可耐地敲打着这个古老的国度,产生这一要求与实现这一要求的历史条件严重错位。作为先行者的鲁迅在痛苦与孤独中默默上路,而现实常常使人的热情与投入变成空白。本文是鲁迅看透造化的把戏后的一种俯视。
参考文献
[1]汪卫东.鲁迅杂文:何种文学性 [D]苏州大学.2012/09/15
[2]颜翠芳.使事用典·意象思维·曲笔迂回——鲁迅杂文言说方式摭论[D]浙江师范大学.2013/05/24.
(作者介绍:魏铭辉,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