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鬼金的《环形山》
2016-05-14曹霞
即便我们能够在鬼金的《环形山》中辨认出一些明显带有追溯“公共”往事与记忆的痕迹,但我们依然会被他传递出来的气韵所打动,那是我们在久远年代里曾经摩挲过、稔熟过的情怀:诵诗饮酒,关心书籍,为“世界”欢呼或哭泣,唯独不以一己之私、之利为意。
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多么清朗、辽阔、丰沛的气韵。鬼金通过在那个时代经历过精神遨游的老康,为我们勾勒出了这样的画像。老康本是北京某大学的尖子生,因在诗歌朗诵会上打人,被学校开除,回到父亲所在的煤矿工作,不想煤矿破产了,他只好在菜市场上卖猪肉,成了一个“卖肉的书生”,或者说热爱看书的“屠夫”。
这种由上而下、由盛而衰的画面,可谓我们时代精神衰变的写照。在当下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的表象下,精神内层的许多东西已经死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乏见到这样的人,他们曾经意气风发、胸怀世界,而今只能用利益、欲望、酒色、养生来“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中国文化和世情往往会用“人到中年”等措辞对这一现象施以解释,却完全忘记了,“人到中年”还可以意味着思想的积淀与丰厚。在最应该绽放思想风暴的时代,这些“中年人”将自己的来路抹除得一干二净。
无疑,老康是时代精神的死亡过程的见证者,但鬼金并不愿意将这个曾经的弄潮儿、当下的“卢瑟”(loser)封闭进俗世的“玻璃罩”里,他通过老康的种种实践,提醒自己、也提醒我们,在这个时代,还有那样一些人,他们即使身陷泥沼,却依然顽强地伸出手去,试图拨开欺瞒的迷雾和禁言的桎梏,让我们不要忘记曾经有过的思想辉光与抵抗的力量。
在《环形山》里,有两个人物联结起了老康在精神与世俗上的通道,或者说是他在这两个世界的形象折射。一个是他的大学同学肖申克(这个名字本身就有着追求自由的明确指向),另一个是他的朋友杨越,两个人都可以和他聊文学、聊告密者、聊世界的惊悚,然后喝酒痛哭。他们貌似都保留了对自由精神的追求,但很快“真伪”立现。肖申克被捕、在狱中自杀(从前文的伏笔来看,应是因言获罪),而杨越却趁老康喝醉后诱惑他的妻子沈书枝,并在他失踪时表示“这不是正好……”。我以为,作家在写下这一笔时,应当是饱含痛意的,痛于一个在精神上如此高蹈的人,却在俗世里无能为力。
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当老康和杨越在一起的时候,鬼金是这样写的:“他们是这个世界的零余者”,而当老康和肖申克在一起的时候,他被不断地提醒自己年轻时最喜欢说的话是“我是这个世界的哭灵者”。两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区别:“零余者”是被时代所挤压、抛弃到边缘难以生存的人,而“哭灵者”则是意识到时代无底限堕落时发出无尽哀嚎的人。在这种设置里,可以看到作者的意图:肖申克,才是老康真正的精神镜像,他的自杀也意味着老康在精神上陷入了彻底的孤绝与黑暗。
这种悲剧性结局正是小说最令人震动的地方,我想鬼金也意识到了,即使是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个人,也无法与时代相抗衡。肖申克的自杀、老康的失踪,都是合乎逻辑的叙事设置。如果老康是一个孤胆英雄,他的命运不足为奇,但正因为老康是在种种俗务里被“发掘”出来的,他那隐现的品质才弥足珍贵。有时候,将自己深埋在世俗里而不失初心,比那些一味地“革命”、喊叫着前进、做出激愤姿态的人,要危险得多、也可贵得多,他们时时面临着丧失安全、自由、爱、甚至生命的危险。对于这样一些在精神废墟上负隅顽抗的人、被时代列车抛掷后依然葆有心灵质询的人,作家致以了庄重和诚挚的敬意。
也许有人会觉得小说中的某些表达过于直接、概念化,但是,不要忘了,我们离那些曾经滋养过自己青春年华和精神成长的“概念”已经实在是太迢遥了。鬼金的小说正承担了这样的功能,告诉被庸常琐事磨蚀损耗的我们,那些岁月、那些人还在,他们宁愿被时代放逐和埋葬,也要留下精神的全貌,因为这也许能触动某些在生活里停滞不前的人,比如沈书枝。她在老康失踪那天,在他的笔记本上看到了两句话:“我不想被这个时代裹挟”、“月球背面的那些环形山,像一个个巨大的墓穴”,她的眼泪滑落下来。在她的想象里,老康,这个“世界的哭灵者”可能去了一个“没有人类的星球”,在那里,他终于可以安详地眺望地球,毫无障碍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