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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蛇口精神”奠基者袁庚远去的背影(上)

2016-05-14周军

党史纵览 2016年6期
关键词:李先念蛇口招商局

周军

2016年1月31日,被誉为中国改革开放具有标志性的先驱者、探索者之一——招商局集团原常务副董事长、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和招商银行、平安保险等企业创始人袁庚在深圳蛇口逝世,享年99岁。

巧合的是,袁庚辞世的当日恰逢蛇口工业区成立37周年纪念日,这是一个载入改革史册的日子,亦为他改革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冬雨中的深圳,人们自发来到蛇口海上世界“女娲补天”广场,为这位沉寂多年的改革拓荒者点烛、献花、祈福。当天,路口竖立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标语牌前,前来拍照纪念的市民络绎不绝。这句著名的口号就是袁庚提出的。

笔者爬梳了数次近距离探访这位“传奇老者”的往事,因为撰写凝固了记忆,记录是为了前行。

2005年2月,我在电话里与时任香港《文汇报》驻深圳办事处副主任的涂俏联络。“我跟你是同行”,这句话打动了这位以“隐性采访”而红遍大江南北的女同行。“三八”妇女节这天,涂俏开着车特地从香港赶到深圳宝安国际机场来接我。

涂俏非常客气,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今天从香港到深圳过关的人多,时间长,所以接机来晚了。

涂俏一路上都在讲话。她讲话的内容主要有两个,一是为撰写《袁庚传》,已与时间赛跑近两年,“实在是苦”;二是“袁庚的经验实在是丰富”。在袁庚还在任上的时候,关于深圳蛇口改革的报道,始终是中国媒体的一大热点。袁庚离休后,每到某个时间节点,总有当地媒体记者前来,请袁庚“说几句”。涂俏为尽全力“抢救”、还原这段珍贵的历史,奔赴他乡,顺着传主的足迹前行与探访,她使用的心思和力量,应该说是前所未有的。

从机场开车经广深高速公路拐上南海大道抵达位于城西的蛇口,花了约30分钟,却像穿越了一个微缩版的深圳。只有突然被稀释的人口密度,让这里显得跟深圳任何一个街区都不同。

深圳是改革的先锋,蛇口是深圳的先锋。这个与香港元朗一水之隔的区域,曾是中国的经济政治最开放的地带。

蛇口海滨花园南海小筑A5号楼,是工业区1996年左右开盘出售的连体别墅。这幢别墅的一个单元,为袁庚离任后的寓所。

叩开房门,迎接我们的是袁庚的夫人汪宗谦。她告诉我们袁庚正在接受按摩治疗,请我们稍候。不一会儿,正和涂俏与我说着话的汪宗谦,抬起右手指向卧室方向:他来了。

老人一身家常便服,薄毛衣外套着一件蓝灰色的运动服上衣。紧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刚给他做完了按摩的医生。向着我们,袁庚微微张开双臂,满脸笑容。

袁庚非常爽朗、坦诚,是那种记者非常喜欢的、有思想的采访对象。

老人这样的待人姿态,是有来历的。在采访中,我看到了袁庚儿子袁中印写给涂俏的一封长信,里面说到对袁庚一生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曾生,还有一个是邹韬奋——袁庚所在的东江纵队在抗战时期组织营救了中国一批大知识分子,其中有邹韬奋。当年在行军途中,袁庚深感邹韬奋的人格力量,虽然行军之后疲乏不堪,但在休息时,唯有邹韬奋依然保持端庄的仪态坐着。此事使袁庚十分敬重这位“大知”,并从其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对他日后在外交场合颇有益处。

见袁庚出来,涂俏急步上前,伸手挽住老人胳膊。在一旁的汪宗谦说:“今年他摔过跤,还不止一次呢。”袁庚笑呵呵地应答:“嗨,我现在是‘老摔哥了。”老人的幽默让我们都笑了起来。

汪宗谦对我说:“你给张名片,他就认识你了。”我非常恭敬地向着老人递上自己的名片。袁庚接过,以非常敏捷的速度“审视”之后,与我握手,非常亲切地说:“小周,上海来的,你一定很忙吧?”

这时,涂俏将打印好的3章文字,递交到袁庚手里。袁庚拿着稿纸,对我说:“她很厉害哦。”我理解,老人所说的,是指涂俏为了撰写《袁庚传》,所进行深入采访的各方人士和把握历史细节的程度,超过了以往一般性的媒体报道。

袁庚以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着涂俏:“你呀,写我,你不要浪费自己的青春。”从年近九旬的老人嘴里听到“不要浪费青春”这样的话语,真有聆听箴言的通透味道。跟随在“老摔哥”不要浪费青春的话题后面,汪宗谦提到了他们夫妇这一生最大的浪费,“是袁庚在‘文革中被关了5年半”。

汪宗谦说道,那个时候,“造反派”到我们北京的家来造反,也就是抄家。因为要问我话,所以我可以进自己家的屋子,孩子们都不允许,孩子们都站立在门外边。造反派问我,袁庚哪里去了?我说,我不知道袁庚到哪里去了,我还要问你们呢;我的婚姻是经过组织介绍、组织批准的;结婚不多日子,他就到越南给胡志明做军事顾问去了。你们现在说袁庚是个特务头子,“那当初,为什么要给我介绍这么个特务头子啊?现在人都不见了,反来问我人到哪里了,我还要问,袁庚到底到哪里去了?”

涂俏在一边插话问,你当时哭了没有?汪宗谦回答:我就是不哭;在造反派的面前,在单位里面,在孩子们面前,我就是不哭,“整完了,他回来了,我才哭”。

袁庚自己写在“招商局国际有限公司深圳代表处”信笺上的“个人年表”,有关这段“不见了”的日子及其前后的岁月记录是这样的:

1963年4 月,46岁; 派(到)越南破柬埔寨国民党特务暗杀刘少奇之“湘江案”,人赃俱获(13人)。

1966年8月-1967年5月,受委派(外交部侨、公安中调)率船队去印尼接难侨4次,5000人。

1968年4月6日-1973年9月30日(51岁-56岁)被拘于秦城监狱。

1975年,(58岁) 任交通部外事局代局长(叶飞提名)。

1978年8月,(61岁)招商局常务副总经理。

汪宗谦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被关起来了,我去看望过,但是不让小孩子去。“在监狱里,他找到了王光美的头发”。

汪宗谦又细说道,他是长期搞情报工作的,所以对日常身边的一切,都观察得非常细。后来听他说,进了监狱,关他的房子很小,他习惯了要“观察一番”。“他在洗脸台盆的下边找到了一卷头发”。在一旁始终笑眯眯的袁庚,两手做了个动作,补充说道:头发是在台盆下边的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找到的;头发是整理过的,先是一缕缕顺着理好的,最外边再用头发从中间横向绕住,明显不是被水随便冲下来的样子,“这头发是要派用处的”。

袁庚得出结论,在自己被关进来以前,这监房里关的是个女性,而且爱干净,心很细。没有别的工具来洗刷脸盆,她就用自己一点点脱落下来的头发,做成了这么一个刷脸盆的小工具。

袁庚说道:那么我就接着用这个刷脸盆的小工具,继续刷脸盆。随后,他伸出手掌,张开五指:“我在监狱里被关了5年半。”

在袁庚终于跨出监房的门槛之后,他知道了那间监房的“前任”——王光美。

粉碎“四人帮”后,在一次活动中,袁庚与王光美得以相见。劫后余生的袁庚走向同样是劫后余生的王光美,说道:那间监房,关在你后面的,是我,“我找到了你的那卷头发”。

在涂俏已经完成的《袁庚传》的第九章《挂帅香江》中,她这样写道:1973年9月30日,无端地被关押在秦城监狱长达5年半的袁庚,终于被释放回家,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如果,不是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他不知道是不是会把他关押到地老天荒?他不想回原单位工作,在廖承志的帮助下,他找到交通部部长叶飞,被安排到交通部工作。他珍惜新职位,以拼命三郎的精神工作。中英海事协定、中巴海事协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有关国家的11个海事协定,都是袁庚签署的。他还多次陪同叶飞或是自己单独出国考察,进行外事活动,对中国的经济实力和生活水平与欧美国家的差距有非常清醒的认识,思想意识相当开放。

1978年,已逾耳顺之年的袁庚,正思谋着“船到码头车到站”,回家养老,却突然临老受命,被交通部党组委派赴港参与招商局的领导工作。

1979年新年假期,袁庚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绞尽脑汁修改、补充、推敲”招商局代交通部和广东省革委会起草致国务院的《关于我驻香港招商局在广东宝安建立工业区的报告》。1月10日,招商局派专人将《报告》送交通部部长叶飞,签发后呈送国务院,并报党中央。

1月26日,是农历马年十二月二十八,第二天就是除夕。涂俏的传记中这样记录:叶飞以急切的心情给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李先念去信,请他抽空听取袁庚汇报并给予指示。

春节3天假期,袁庚与妻儿在西苑南住宅楼里过了一个团圆年。吃饭的时候,袁庚向儿女们宣布:“经过我的争取,你们妈妈年后要调到香港去上班,同我在一起。把你们留在北京,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学习和工作。为你们的父母不当老牛郎织女,干一杯!”

1月31日,大年初四,袁庚接到通知,让他进中南海汇报。9时30分,一辆交通部的黑色“红旗”牌轿车载着时任交通部副部长的彭海清和袁庚两人,穿过长安街,向中南海方向“飞奔”。10时整,两人跟随国务院副总理谷牧一起走进李先念的办公室。

李先念首先询问招商局的情况,袁庚的汇报就从招商局的百年沧桑开始。他说,从1872年12月23日,李鸿章向清廷奏呈《试办招商轮船折》,次年1月17日,招商局在上海洋泾浜南永安街正式对外开局营业,到招商局创办一批中国近代意义上的工交金融企业。从1950年1月15日,香港招商局全体员工和留港的13艘海轮共600余人正式宣告起义,到如今全部资产仅剩1.3亿元,已到了非改革不能图生存的地步。袁庚表示:改革,就要把香港的有利条件,如资金、技术和国内土地、劳动力结合起来。李先念连连点头:“现在,就是要把香港外汇和国内结合起来用,不仅要结合广东,而且要和福建、上海等连起来考虑。”

袁庚从灰色的文件夹中拿出一张香港出版的香港地图,展开来,细心地指着地图请李先念看,说:“我们想请中央大力支持,在宝安县的蛇口划出一块地段,作为招商局工业区用地。”

李先念仔细审视着地图,目光顺着袁庚手指的移动,从香港地面移到了西北角上广东省宝安县新安地界上,说:“给你一块地也可以。”当他抬起头来在身边寻找什么的时候,袁庚立即起身,从李先念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削好的铅笔送过去,李先念接过铅笔在地图上一划:“就给你这个半岛吧!”

李先念继续说道:你要赚外汇,要向国家交税,要和海关、财政、银行研究一下,不然你这一块地区搞特殊,他们是要管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

随后,李先念拿起交通部与广东省革委会的《报告》,问谷牧道:对招商局这个报告你怎么看?

谷牧说:你批原则同意,我去征求有关部门意见好了。

李先念说:“好,我批。”说着,他用那支铅笔在报告上做出批示:拟同意,请谷牧同志召集有关同志议一下,就照此办理。先念,1979年1月31日。

11时50分,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李先念说道:交通部就是要同香港结合起来,搞好国内外的结合,可以创造外汇。我想不给你们钱买船、建港,你们自己去解决,生死存亡你们自己管,你们自己去奋斗。

回程的车上,兴奋不已的彭海清“批评”袁庚:你刚才主动把铅笔递给首长,你这不是逼首长表态吗?你怎么能这样做?袁庚只对彭海清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

48个小时之后,2月2日上午9时30分,在西皇城根的一个大院里,谷牧召集国务院有关部委领导人商谈具体落实招商局建立工业区问题。会议结束,袁庚给北京的基础工程建设单位打电话,邀请他们于2月4日,到交通部座谈蛇口工业区基础工程的承包问题。

1979年2月,虽然京城的春天已经来了,但冰封的河床尚未解冻,依旧寒冷。袁庚和妻子来到首都机场,准备飞往广州转道去香港。

候机厅里,袁庚和3个孩子话别。30分钟后,袁庚夫妇所搭乘的这班飞往广州的班机开始检票。袁庚站起身,脱下身上厚厚的黑呢大衣,交给儿子带回家,意思很明确:南边的气温已经升高了。告别时刻,袁庚用自己的习惯方式和孩子们告别,他向面前的3个孩子伸出手臂:“来,拥抱一下。”

涂俏笔下这般记录: 3个孩子站在候机厅前,目送着他们的父亲和母亲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这样的告别方式,对他们而言,是最为平常不过的事情。在儿子的眼里,父亲从来就不太称职。小时候,他与父亲的关系只建立在两件事情上,一次是小学五年级,父亲平生第一次参加自己的家长会,会后为了犒赏儿子,特地带他吃了一顿红烧肉。还有一次是带着儿子去大前门换主席纪念章。习惯兼麻木,就是他和父亲分离时的感觉。这次兄妹3人倾巢而出的浩大送别,不是替他们的父亲送行,而是因为他们的母亲也走了。

袁庚亲笔书写的“个人年表”的最后一行是:1993年3月,正式宣布离休,副部级(75岁)。袁庚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原为招商局的住房,当年建成后招商局干部每人可分得28平方米的面积,连同妻子算上,共计可得56平方米。涂俏介绍,两个楼面三楼是客厅,四楼是卧室,一共170多平方米,除去分配面积,其余部分面积都是当年袁庚按市场价付的钱。

屋里的一扇橱门上,半掩着夹着一张袁庚写的毛笔大字。我想拍下来,汪宗谦说,这是练习的,没写好,别拍。涂俏要袁庚为她“写个字”,袁庚非常爽快:你想好了,写什么,告诉我。袁庚接着说,我的这个门口,上下有个台阶,客人来,我总要说的,别绊着了。一位年近90的老人对于后辈的关照,如是周到。

两年后,为完成大型财经电视纪录片《激荡1978-2008》的策划,我再次飞到深圳,涂俏依旧开着车到机场接机。

这次,我同袁庚谈的最多的是那句最广为人知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之前,涂俏在途中曾经问我一句话:你知道“时间就是金钱”这句口号是怎样“出笼”的么?涂俏说话的习惯是不要人家回答的,她会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袁庚经历丰富,对于国内外的各项情况都比较了解。他曾指着自家的楼下说:“这个地方当时全是荒滩、杂草、岩石和偷渡不成被淹溺、又被海水推回来的死尸。我上任后就想搞一些工业,但是香港的地多贵呀,真的是寸土寸金;工人的工资也高,一个菲佣的月薪都要3750元港币,在内地,只要给500块钱。所以我想在靠近香港、又有港口条件的内地找个地方。”于是首先想到了东南部的大鹏,但是,大鹏离香港还是远了,中间隔着海,风浪很大,不合适。在考察了珠海、东莞之后,才选中了蛇口。香港过来这里只要1个小时,元朗过来仅半个小时,而且有建港条件。“文化大革命”后,国内的人们对时间没有概念,对比香港,袁庚感受很深。袁庚上任的第一笔生意,是为招商局买一幢位于香港中环的24层大楼,楼价6180万港币,定金2000万。买卖双方约定星期五下午2时交付支票。招商局的人先以为总要一起吃顿饭吧,建议把时间推后一些,以便接近吃饭时间。但对方坚持要在下午2时之前。双方见面、交钱、签字后,对方3名随员拿着支票匆匆下楼,他们连汽车都没熄火,直奔银行。因为第二天是周六,银行关门,周日也关门,如果不能在星期五下午3点之前把支票交到银行,就要损失2000万元3天的利息。当时的利息是14厘,3天就是上万元。而内地财务人员把支票锁进保险箱里过夜是司空见惯的事,觉得这样保险,根本不把利息当回事。

一天,袁庚拿出自己拟定的4句话给大家看。这4句话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安全就是法律,顾客就是上帝。袁庚说话很有特色:借你们的脑袋用用,看这4句话“怎么样”?

讨论到最后,前面两句显得“比较好”。这是1984年1月下旬,袁庚已经知道,邓小平即将首次南巡视察深圳、珠海、厦门3个经济特区。袁庚发话,在路口,立即去做一块与环境相适应的最大规模的标语,上面就写上这两句话:“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助手们整整忙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袁庚到现场,就看到了这块标语牌。

1月24日,邓小平乘专列由广州来到深圳后,经过了这个拐角路口。下午3时,深圳市领导班子成员和一些部门负责人,齐集到迎宾馆二楼会议室汇报工作。邓小平时有插话,但是没有说到“标语或者口号”。根据安排,汇报即将结束,袁庚说话了:首长,我们在路口竖立一个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话音未落,陪同父亲前来的邓榕答道:我们在进来的路上看到了。邓小平接着说:“很好。”

袁庚回过头来,对着负责记录的秘书说:记录下来,首长说:很好。1月30日,大年三十,正在广州的邓小平为深圳经济特区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中国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他特意把落款时间写为“1984年1月26日”,以表明还在深圳时已经有这个评价。(题图为离休后的袁庚)(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胡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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