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无臼窠
2016-05-14伊始
伊始
不学道,不念佛,不修禅,也能参破生死。信么?我信。
陈定一病重时,还念念不忘要到英国走一趟,倒不是对那儿存有什么念想,而是要在行走中与愈迫愈近的死神较劲。自从检出大肠癌后,他就一直不停地行走,国内的名山大川自不待说,周边的国家和地区也掰着手指逐一游去。实在走不动了,就坐邮轮,说是漂也要漂到对岸去。就是不肯动手术。学医出身的他,并不讳疾忌医,只是不愿挂着个屎尿袋子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他是这么计算的:与其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倒不如出门走走,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多看些湖光山色异国风情。每到一地,还不忘微信分享,似是在说,别担心,我好着呢。
后来走不动了,不得不住进医院。探视前打个电话过去,问还抽烟吗?答的很干脆,抽!干嘛不抽?拎了两条烟过去,他笑了,还真的带烟来了?我也笑,牛奶你是不会喝的,一喝准拉肚子。于是坐下来说话,天南海北,随意扯去,尽是些轻松愉快的话题。安慰之类的废话一字不提。用得着吗?36年的老友了,谁不晓得谁?窗外就是珠江,虽然隔着一道车流汹涌的马路,隐隐的还是生起一种载酒泛舟的感觉。
说是住院,其实是每天按时到医院打针吃药,完事了,照样回家吃去睡去。看得出,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阿薇是累坏了。真没见过这么坚强的女子,脸上始终挂着一道浅浅的微笑,直到送他们上车时,才看到她眼圈一红,旋即又一声不吭地把泪水咽了回去。
路上,我对一起去探病的姚中才说,一哥要是走了,阿薇怎么办?辞不达意。其实我想问的是,他们相处几十年了,阿薇都没个名分,今后怎么办?姚中才与一哥是忘年交,他听懂了,却也答不上来,是呀,不清不楚的,阿薇怎么办?
没两天,忽然接到阿薇发来的微信,邀请我们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没有广发喜帖,就请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左多夫和胡区区极其郑重其事,建议大家着正装出席。春天的婚礼,理当得到春天的祝福。否则,1月1日这天,久受灰霾之苦的广州城,就不会碧空如洗,艳阳高照。
数月后,读到一哥的一篇遗作,题目是《红颜知己》。他说:“我有过几个不一般的红颜知己。每一段情,我都十分认真,绝对专注……只有一位红颜知己,陪伴着我的风烛残年,不管别人怎么说,就是不离不弃。我衷心感谢她。我离婚了,她还是不要‘名分,我拿她没办法。直到有这么一天,在几位至亲好友的见证下,我才将这块人生缺憾补上,而这时,我离白头到老的‘老已是所去不远了。”淡淡的文字,幽幽的况味,教人不忍去细究。
不久,又得见他留下的遗嘱。这回,却是故态复萌,不再一本正经了:
“我不赞成也不反对子女设立墓碑,建衣冠塚。内藏我指定的宝物。有意盗墓者,欢迎光顾、发掘,后果自负。
“绝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之类的活动。我实在起不来接待生前好友了。
“可以举办追思酒会,宴请生前好友喝一顿大酒,高高兴兴地和我告别。”
若干条后,遂以此作结:“生是没法选择,死亡我说了算。我要玩完人生最后一场游戏。”
是游戏么?或许是,或许不是。他是个做事极其认真的人,不论是从医,从文,从商,都是尽其所能,力求做到最好。就此而言,他与游戏人生实是挨不上边。不过,他又确确实实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医生最吃香的时候,他偏偏改行去爬格子;连得几个大奖后,又来个高台跳水,一头扎进商海;待到风生水起后,又迷上了网络,开博客,发议论,饶舌得很。及至罹患此疾,更是大肆游戏薄养厚葬的千年传统,使性而行,率性而为,全不顾那世俗的惊诧目光。
“如何了脱生死”?佛门净地的一大难题,到了他这里,已变作一句不是偈语的偈语:“来是去风,去是来风。”不敢说他就象风一样自由,但起码,他脱去了许多随物系之的人生拘挛。由是,1月1日那天,我写了四个大字送他:“贵无臼窠”。
责任编辑 张 鸿
伊 始:祖籍浙江钱塘,生于海南清澜。1964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金秋十月》、《黑三点》、《野蛮部落》、《男人地带》,报告文学《相对沧浪》、《绿色的火焰》、《天地良心》,电影文学剧本《天国》等。小说《捕捉龙虾的季节》获广东省首届新人新作奖,《黑三点》、《阿斯塔那看墓人》分获《广州文艺》朝花奖,《“狗咬狗”和它的主人》获《青年文学》第二届创作奖,长篇报告文学《大转移》(合作)获中国百家期刊中国潮征文奖,《天地良心》获广东省抗击非典宣传一等奖。多部作品被翻译、转载、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