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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2016-05-14草白

广州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母亲

草白

1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快客,到家已是午后。母亲将我领到父亲床前,理发师刚刚离开,他给弥留中的父亲剃了头。母亲说,他的头发太长了。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看我。我微微点了点头,留意着望了一眼地板,想着地上或许还残留着父亲的碎发,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它们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这是五月的一天,我被母亲的电话召回来。

过去一个月里,我做梦都在想着这个电话。总有一天,她会给我打来这个电话。果然,这一天来了。当我在电影院里看《芳芳和郁金香》的时候,母亲的电话打来了。

我接完电话,在黑暗的放映厅里又坐了一个多小时。

现在,我站在父亲床前,看着板寸头的父亲躺在一张新换的草席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毯子拉到胸口的位置。父亲的手放在哪里?我没有看见他的手,却被他喉管里发出的声响吓住了,那不是鼾声,父亲打鼾从不这样。

从父亲喉管里发出的声音显得异样。

在房间角落的那条小板凳上,坐着我头发花白的爷爷。他被我母亲从他的家里叫过来,坐在这里。他看了我好几眼,好像在说,你们去忙吧,如果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们的。

半个小时后,我来到镇上。母亲叫我去给父亲买一双皮鞋。五月的午后颇为闷热,街上行人很少,我很快找到那家皮鞋店,它和一家花圈店毗邻,中间隔了一座桥。我仅仅报了码数,没有怎么挑选,就付了钱。那双皮鞋四十块钱,那个店里的鞋子差不多都是这个价格,方头,船形,系带,皮质很硬。

父亲以前穿的就是这种鞋子,他穿破了无数双这样的鞋。现在,他需要一双新鞋。我拎着父亲的新鞋,走在尘土飞扬的小镇的大街上,感到自己随时可能停止前进的步伐,一种强烈的永远将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左右着我。

事实上,十二年之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得那一刻,那个拎着皮鞋的初夏午后,就像某种残酷的永远也擦不掉的印记,一直跟随着我,形影不离。

我拎着鞋子走回家,母亲接过我手中的鞋子,给父亲试穿。母亲将皮鞋取下,整齐地排放在床前。我快速看了它一眼,好像是第一次打量它,鞋子很新,黝黑瓷实的皮质散发出深沉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死去皮革的亮泽度。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自我在电影院里接了母亲的电话,踏上回家旅途的那一刻起,我对时间的感觉完全改变了。它们变得那么缓慢、艰难,每一分钟都可能发生什么,每一分钟都好像是最后一分钟。

父亲依然在昏睡之中,连姿势都没有变,好像再也不会主动动一下,除了喉管里发出的声响,还有胸口的起伏,表明他仍是个活物。母亲说他昨夜疼得不行,医生来了,给他注射了一支吗啡,然后就这样了。

“他一直那样躺着,喉咙里发出声音,有点响的。”母亲轻声说道。

他们都说父亲在等我回来,等我给他买鞋,穿鞋,看着他离开。他们这么说的时候,他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身体马上就要变得僵硬。听着这些话,我很想哭,事实上已经有人哭开了,那是隔壁叔叔家的胖大婶,她倚着门,一边哭,一边念诵经文,那声调听着莫名地有些滑稽。我站在父亲房间门外的过道上听着这一切,房间里已经没有了父亲,有人把他背下去了,背到楼下的门板上。现在,他已经躺在那里好久了。可我一直站在房门外,我想推门进去看看,看父亲是否还躺在那张棕绷床上。脑海里浮现出夏日午后的画面,父亲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被单盖到了下巴底下,快要触着下巴了,那闭眼的神情无端地充满了稚气。我很早就发现所有的人在睡着后,都会变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现在,父亲肯定也闭着眼,就像睡着了那样,可我不敢往那张木板上张望一眼,哪怕父亲的脸已经被毛巾遮住,而且那个角落光线昏暗。

当父亲像个冷冻货物那样躺在白花花的冰柜里,他们已经得着消息,陆续赶来了。一拨拨人,站在冰柜前面哭,一边说话一边哭,那哭不是纯粹的哭,说话也带有表演性质,含着哭腔,反反复复,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我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恨这些人,他们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哭,你们有什么好哭的,哭给谁看呢。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完全被这些哭声给摧毁了,而不是父亲死去的事实。

我想让这一切结束,快点结束,让吊唁结束、哭声结束、葬礼结束,让父亲死去的痕迹被抹平,让知道这事的人忘了它,让没有听说过的人不必知道它。

而我除了坐在低处的板凳上,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他们让我哪里也别去,看护着父亲脚下的这盏长明灯。白色棉线浸在灯油里,那光芒既不无限放大,也不至于微弱地要灭掉,它幽幽地亮着,好像亮在一个幽暗的洞穴里。

我没有觉得父亲已经死去,我什么感觉也没有。眼前的冰柜,冰柜里躺着的人,人脚下的长明灯,以及时不时地会爆发的哭泣声,都和父亲没有任何关系。或许他们只是借着父亲的外壳,在做一些和丧礼有关的事情,完成一项必不可少的仪式。而真实的父亲仍在另一个世界里完好无损。

我当然没有悲伤,甚至不知悲伤为何物。我躺在床上,在一种昏蒙异样的气氛中,好像逃避什么似的很快睡着了。当清晨来临,一个苍老、尖锐的声音把我哭醒。被迫睁开眼睛的刹那,我惶恐极了。真正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我的祖母来了,她就在楼下,她声嘶力竭,哭天喊地,给我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不是父亲死亡的事实,而是祖母的哭泣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正在发生一件悲惨的事。对祖母哭泣场面的想象,让我的身体像钉子一样被钉死在床上,久久无法动弹。她的哭彻底暴露了一个事实,我试图掩盖的父亲已经死亡的事实,这让我感到愤怒和焦躁不安。我没有勇气走到她面前,劝她不要哭。

我甚至没有勇气从床上爬起来。

有一刻,当祖母哭声停止的刹那,这个世界安静极了,我似乎听到冰柜里躺着的父亲也悄悄地喘出一口气。

2

里尔克有一个观点,他认为人的一生中最难掌握的一门学问就是“告别”。在父亲离去的十二年里,母亲每次说起他,好像是在说一个出门远行的人,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一个对现在的好日子无法及时享受到的人。她是在可惜,可惜父亲去得太早,以后发生的那么多事情都不能参与,不能亲见。

可是这十二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家里的每个人都变得老了一点,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还有什么事情,比那件事情更加重要?而且它余波未了。我觉得它每年都在发生,时刻都有可能发生。如果不小心想到了它,即使是在最欢乐的时候,我也无法欢乐到底。

所以,我不同意母亲的看法——可我什么也不说,也不想让她说,一切都还没有到自如地谈论的时候,这一天远没有到来,尽管已经过去十二年。

事实上,母亲谈得也少,至少在我面前很少谈,因为我们聚少离多。有一次,母亲陪我坐在路边等车。我要回去了,她执意要送。在我们面前,群山绵延,无穷无尽。我想起小时候和父母亲进山砍柴的事。半路上,我的毛线帽掉了,一辆大卡车停下来捡走了它。以后每次说起这事,他们都说那顶红帽子真好看,用勾针勾出来的,连见多识广的大卡车司机都觊觎。于是,随着大卡车去了远方的那顶红色毛线帽,时常成为我们的谈论话题。

我们总是在很高兴的时候,才会谈论那顶帽子。

那次,我想起了帽子,却缄默不语。一旁的母亲却说起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干活了,在那样高的山上割草——她指了指我们前面的那座山,天还没亮透就要出门,连续割好几天,割得手上长出血泡来,真是辛苦啊。母亲说“辛苦”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头脑一下子变得迟钝,好像血液在倒流。我听着她的话,却无法作出回应。我看着远山,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觉得难过,这样难过的时候太多了。母亲淡淡地说了几句后,没有多说什么,只傻呆呆地坐着,坐在我身边,不知看着什么地方,眼神中有些无助。此刻她是一个人了;这十二年来,她都是一个人。她子宫萎缩,月经停止,女性特征渐渐消失。她想起小女孩时独自在山上割草的场景,露水湿透在脚踝上,芒刺切割着身体中裸露的部分。那样的场景我无法想象。很多她一个人生活的场景,我都无法想象。其实,我很少想她。

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和我抱怨江南的冬天太冷了,被窝里总是热不起来。我想起热水袋,还有电热毯,我说你可能需要这些东西,另外,睡前洗个脚吧,会暖和一些……我还说了别的增加血液循环的办法,让身体不冷的办法。电话那头的母亲,渐渐地不再出声,然后挂了电话。

很多时候,我们通过电话联系,或者不联系。

我喜欢在傍晚的时候给她打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嗓门很大,声音很响,有些兴奋,她会说些发生在村里人家的琐屑的事情给我听。我慢慢听着,感到激动,为自己随时能切入到那个世界感到激动万分。我心里明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地方能让我如此关心。

我关心父亲所在的公墓最近又添了哪几座新坟,死去的人是谁,我认识他们吗?他们为何被送入墓地,是意外死亡还是老死?我又想起父亲墓碑上嵌照片的地方始终空着,一年又一年,我没有将照片洗出封好,嵌进那个凹槽里。我想我是刻意地忘了去做这件事情,好像要以此来表明坟墓里的人始终缺席。

有一年,我在父亲的墓前烧了一张报纸,那上面写了一些我最近几年发生的事,好像这样做便能让他知道我的境况。我为自己的境况可能被他知道而感到踏实和安宁,或许这是我们之间唯一可能存在的交流方式。

最近,母亲又告诉我,墓地里来了一对夫妻。男的因女的出轨将其杀死,然后自杀。生死同穴,俩人最后还是葬在了一起。还有溺水而亡的、从高处坠落的、年纪轻轻就得癌死去的。

在父亲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我了解每一个人的情况,并记住他们的名字。这十二年来,他们的数目在增加,越来越多。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接受父亲已经死亡的事实,就是说,我没有因父亲的死感到悲伤,那种达至巅峰状态的悲伤,所有悲伤的极致还没有被我拥有——有时候,我也怀疑这世上是否有这样强烈的情感存在。

这十二年来,无论我走到哪里,遇见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只要夜晚来临,躺到床上,我便像是回到了过去。我从没有离开过去一天。

最近,连续两个晚上,我梦见了父亲。当我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有个旅人模样的人大声告诉我,你父亲回来了,快回家去看看吧……我绝望地大哭,即使在梦里,我都知道那个人说的话是假的。另一个梦是,父亲的腿坏了,尽管坏的只是腿,可我分明觉得他随时会死,以不同于现实的方式再死一次。

所有关于父亲的梦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父亲还活着,父亲又随时会死去,我在梦里清醒地知道这事情迟早会发生,再发生一次。

父亲去世十周年的时候,母亲在祖母的要求下,去找了关魂婆。在乡村,方圆十里之内,总存在着这么一两位掌管灵魂的老太婆,她们吞云吐雾,神神叨叨,把死者的灵魂关进身体里,然后以肉身与死者亲人进行交流。

母亲回来说,你父亲好像什么都知道。她指的是,父亲通过关魂婆之口,准确地说出了我们家的境况,最近发生的事情,所添的丁,无所不知。

那个关魂婆,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那张在模拟中死去无数次的脸又如何准确地知晓了我们家的秘密?人真的有灵魂吗?我无法相信,也无法果断地怀疑,只觉得这些事情实在奇怪极了。

3

我曾在一篇叫《墙上的画像》的小说里,让一个男人穿上我父亲的衣服,戴上我父亲的帽子,使用我父亲使用过的乐器,坐在我父亲的座椅上,在我们家生活,给我们惊喜,也给我们痛苦。

这当然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事实上,在我们家,那些父亲曾使用过的东西,那些独属于他的物品,在葬礼之后,就不见了,被烧尽了、遗弃了。统统消失了。甚至父亲睡过的那张床,在河水里浸泡了很久后,母亲改变了它在房间里的摆放位置,好像这已经不是当初父亲睡过的那张。它们变得没有任何关系。那条酒红色毛毯,一直盖到父亲下巴底下的那条酒红色毯子,也作为遗物被烧掉了。

物品的消失的确减少了人们睹物思人的可能性,却不能杜绝思念在更深层的地方蔓延,一旦这种情绪被识破,被窥探,泪水作为一种最生理最本能的分泌物,马上面临决堤的可能。

这么多年,我们全家一直在默默地追寻父亲的死因。那么年轻,只跨在中年的门槛上,却遽然撒手,好似有一双无形之手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悬崖。

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人都在议论父亲的早逝。我一点也不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他们对这件事情的谈论。显然,死亡是一切物质和精神的完全消失。一个拥有一切的人站在一个高度谈论那个一无所有的人,无论以何种态度,这都是一种傲慢。我想,我一直无法接受父亲的死亡,可能是无法接受这种被同情、被谈论的命运,特别是这些谈论者带着无上的活人的轻浮和优越感。

很多时候,我感到的是屈辱,深深的屈辱。任何的努力,试图转移注意力,都不能减轻这种屈辱感。除了时间,我寄托于时间的流逝,让它把我带走,把世上所有的知情者都带走。此后漫长的活着,我只是等待着。

也有这样的时刻,当我看到那些衣衫褴褛者为了生存拼尽全力,仍食不果腹,毫无尊严,我就想到父亲终于不必为此揪心了,他安安静静地在某个地方躺着,不用行动,不必谋生,也算是保全了尊严和体面。

在他活着的最后几年,他已经很少展露笑颜,被中断的睡眠和反复打乱的作息时间,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在黑暗里生活多年的人,恍惚而倦怠。每次放学回家看到他,我都低着头,生怕和他目光相触不得不没话找话说。我们很少谈论什么,甚至日常的对话也显得生硬。关于他在橡胶车间里的事还是母亲告诉我的。

父亲当初能进车间上班,是因为母亲给人送了一只猪蹄。“这个老头,看上去那么瘦,背都驼了,还干得动吗?”我第一次听母亲转述车间同事见到父亲时所说的话,心里有种莫名的惊诧与心疼,我的父亲怎么成了一个老头了?“如果不是为了供你们上学,他也不用这样拼命。”母亲又说,“可这个工厂还是不错的,你父亲生日的时候,他们还送了蛋糕。”父亲很骄傲地把蛋糕领回家,分给邻居小孩吃,自己却不吃。

凭着少年的敏感,我隐约看到父亲身上有一种精神性的特质,内向,害羞,强烈的道德感,热爱着武侠小说和那些虚幻的人物,与周围热衷于买卖和算计的大人如此不同。他在母亲的逼迫下曾做过生意,却经营不善,血本无归,他拿它当笑话讲给我听。他身上的这种精神倾向,强烈地吸引了我,并影响了我对人事的判断。那时候,我武断地认为我的母亲精明能干、庸俗不堪,而我的父亲却品性高洁、卓尔不群,长大后,我也要成为像父亲这样的人,我要找的伴侣也应该是这样的人,以至少年时邂逅一个阳光俊朗的男生,却听他在和人讲一些庸俗不堪的琐事,而感到天崩地裂,有强烈的谬托知己之感。

彼时,我对父亲的崇拜以贬损母亲为前提,而看不到母亲操持生计背后的艰难。家里遇到困难了,去找人帮忙的永远是她,她奔波在市场、街道、亲戚们的会客厅以及各种生计的路上,而父亲很少去做这些事情,他像个先生那样,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连很坏很坏的人见了他都说他好。

后来,母亲给人送猪蹄把父亲弄进那家效益很好的工厂,实在是因为家里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对于父亲这种体质孱弱、游手好闲的人来说,被按部就班地关进一个黑暗逼仄的空间里,真是一个噩梦般的开始。他去上班了,伛着腰,低着头,越来越瘦,眼眶里布满血丝,一身灰色制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刮倒。不上班的时候他就躺在那张棕绷床上,把毯子拉到下巴之下,打着呼噜。在那个灰色房间的水泥墙壁上,贴着一幅我从地摊上买来的书法作品《有志者事竟成》——一种用来激励人心的道具,当初以为前路茫茫有无数的可能性在等着我,现在看来,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

那六个字被病中的父亲无数次地观望过,也被青春期的我热切地凝视过,此刻却让人觉得莫名地荒诞和凄凉。

4

有一天黄昏,我们坐在窗前,父亲忽然说,我没有用了,再也不能帮助你们了。以后,你们要靠自己了。

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半边脸浸在阴影里;语气伤感,不给人希望。自从生病后,他就再也没有笑过。看到探望的亲友进入房间,他机械地完成“微笑”的表情,便再也没有别的表情。

那天黄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没有抬头看他。我说了什么?大概是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我说不出来。

每想起一次这个场景,我就难过一次。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这是在交代后事;那时候我还不相信他真的会死,虽然可能性很大——世上之事当没有发生之时,我总是不相信。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也疼了一个月。这段时间对谁来说都很艰难,惟有结束它。父亲很快就让这一切结束了。

黄昏窗前的谈话,是唯一一次涉及未来的谈话。他要我们靠自己。他已经无能为力,无话可说了。病中他想以练字来消解疼痛,可连握一支毛笔的力气都在失去。所有的一切都在丧失。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这很残酷,一个人还年轻,可他的时间已经用完,他的生命就要结束,就要清空和归零。这是一种怎样强悍的命运的意志,只能遵循,不能反抗。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在为这种情感找到一个最为安详的表达范本。我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徘徊,试图搜寻真实背后的真相。但我发现问题不在于此,我仍然逃避着,该如何接受父亲的离去,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彻彻底底地消失。或许,我无法接受的是从今往后将无所凭借,无所依靠,我所依靠和凭借的已经被我提前用完,耗尽,再也没有了。

少年时,我穿过大海去看望父亲。他在浦东开发区给我姨夫的建筑队做仓管和会计。我在黄昏的时候上船,经过一夜航行,于第二天清晨抵达那个庞大而灰蒙的港口。父亲在码头上等我。更多的细节我已无法记清,只记得当船只完全置于浩淼深海之上,周围无任何凭借物时的那种惶然,那一刻多么孤独,船上的我多么孤独。

当父亲的病体昼夜疼痛不休,在床上打滚,而周围的人都抵不过疲惫昏睡过去,唯一响声来自隔壁新生婴孩的啼哭,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和无望。

父亲离开很久之后,我去了阿育王寺。那是青年父亲曾经抵达过的地方,他与朋友在那个地方的合影还夹在家中某本旧相册里。我在寺院里徘徊许久,寻找着旧相册里可能出现过的印记,却一无所获。

脑海里经常浮现的还是病中父亲瘦削的脸庞,青灰色,颊部刀削一般生硬,几近枯木气息。表情郁结,嘴角生硬地牵动,笑纹外展,又马上闭合。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变成一堆白骨,白骨碾碎,碎屑里赫然出现一颗莹亮的白牙。

我见证了他形体幻灭的整个过程。

当他们将他从冰柜里抬出,那块白色毛巾从脸庞上滑落在地,鼻翼两侧赫然出现褐色斑点,身体内部开始腐烂、变质无疑。

就像我童年抽屉里的苹果。

看到那张脸庞的时候,我想到的却是苹果,一枚腐烂的苹果,被枝上清风摘走。时间摘走了我的父亲。他在人间逗留四十八年,经历过饥荒、自然灾害、“文革”、分产到户、交人头税,还有浦东大开发,之后返回家乡,进入一家橡胶厂上班至患病躺下。

现在,每当返乡,我总能遇见父亲过去的朋友、同事,远远地,他们看到我就笑,恍惚的笑,好像是对着我的父亲笑。他们通过我的脸庞,看见了他,看见牌桌上的他,车间里的他,曾经谈笑风生的他。我在他们脸上也恍若找到了父亲的影子,五六十岁后的父亲,那黯然苍老、却依然健康的面容。他们仍在各种工厂里打工,做着三班倒或两班倒的工作,大多已经做了祖父,儿孙绕膝,我替父亲羡慕他们。

再过十几年或几十年,等他们都不在了,这些父亲的同时代人都从大地上消失了,可能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如此直接而强烈地意识到父亲曾经存在过,就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打过牌,筑过堤坝,参加过村长选举,一起拉过选票,也发生过争执。

今年春节回家,我拐进一个破落的旧院里,看见一桌人围坐着吃饭。他们中有个老妇忽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和我搭话。

“你看你都这么大了……结婚了吧……你爸爸……他走得太早了啊。”她眨眼看着我,长时间地注视我的脸,好像在努力辨认着什么。或许是因为我的脸,他们从我的脸上辨认出了我父亲的模样。

老妇退至席上,和边上人嘀咕着什么。我离开旧院,去推祖母的房门。父亲离去十二年,她依然活着,以前是织网,眼睛不好后,开始念经。当她停止“阿弥陀佛”的时候,就会在我面前抹眼泪。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她的哭好似挑衅,好像在说,你们都把他忘了,可我没有,我一天也没有忘记他。

十二年了,她独自待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不走动,不出门,除了食物,几乎不需要什么。甚至,她越吃越少。可她依然活着。当深夜忽然想起她,忍不住一阵惧怕。我感到那是另一个自己,一个老去了的自己,一日日夹在时间的缝隙里,苦苦挣扎,甚至连挣扎也没有。

我不喜欢一个人老了是这样的状态,我又有点羡慕一个人老了,可以如此任性,想干嘛干嘛,可以不分昼夜地只做一件事情,坐以待毙,坦然赴死。

5

西部旅行的时候路过一片戈壁滩上的乱葬岗,没有墓碑,没有标记,放眼望去,除了砂砾碎石再没有别的。而砂砾深处,白骨累累,几世几代,不知何人、来自何地。

另有一次,我在异国街头,看见水泥丛林中隐藏着无数墓地。在楼房与楼房之间,镶嵌着一块不大的区域,整洁,肃穆,安宁,再走过几条街区,又见这样的墓葬群。

我家后门也有一座墓,早在房子建造之前就有了。墓主不愿搬迁,说败坏风水,建房的人也没有办法,以至打开后窗就能看见它,久之习惯了,也不怎么害怕。因为疏于照管,整个坟头野草漫漶,荆棘丛生,还长出树,渐渐地把墓碑遮住了,只露出一个隐约的单人沙发形状。

父亲病重的时候,村干部来我们家商量墓地的事。他们的声音有点响,我在二楼父亲的房间里都能听见。他们在说,虽然村里刚刚实行火葬,所有火葬后的骨灰都要埋入新辟的公墓里,可这个政策实行后还没有人过世,父亲可能是第一个,能不能不按照这个政策办,让父亲舒服一点,有一个独立而宽敞的埋身之所。

我母亲感激他们的提议,说如果能这样,自然最好了。

后来,父亲还是入了公墓。他是村里第一个入公墓的人。公墓在一个叫坟庵的村子后面,四周都是杨梅树,很是清幽和僻静。坟庵村里的活人越来越少,而墓地却越建越多,似乎附近村里的死人都住到这边来了。

我熟悉墓地里埋着的人,每次经过那里,就好像经过那些人的家门口,总要忍不住张望一番,脑海里浮现出他们生前的模样,可能还是我童年时看见他们时的模样。而当我来到父亲墓前,那种感觉就会荡然无存。我的心情马上变得黯淡,迫切地希望祭祀完毕,马上撤离,一分钟也不想耽搁。

在父亲去世之前,我觉得上山扫墓是件欢乐的事。我们跟着爷爷,大家说说笑笑,看看风景,空气那么好,花儿那么红,反正坟墓里住着的人我们不认识,反正他们已经死去那么久,已经毫无知觉了,想必也没有什么痛苦了。

那时候,我喜欢过清明节,喜欢扫墓,喜欢去不认识的死者身边,装模作样地给他们提供几样固定的食物,焚香合十,念念叨叨,祝福他们在那边一切安好,不必返回,不必挂念。

我还捧一大把杜鹃花回家,或者供奉在坟前,我自认为那些死者也能欣赏这野花之美,他们正好有大把时间可观赏学习,反正人已经死了,肉体活动已经消失,如果精神不灭,正好可以琢磨这些事。

每次从墓地回来,我的心情都有点异样,也有点疲倦。我们家的墓地尽管多了点,且分散在不同的山上,但相对于家谱上记载的枝杈分布的人物谱系而言,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少,好似离我们近的人才配拥有被怀念和祭祀的权利,而那些死去很久很久很久的人,我们是管不着的,也不知道怎么管。一想起这些,我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觉得这个世界是个庞大的坟场,大家迟早都要被埋在地底下,被彻底遗忘。这么想着,我似乎想通了一点什么。

父亲的人生帷幕在十二年前就已落下,我作为参演者却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傻等着他再次出场,或以梦境,或以魂魄,最终自然什么也没有等到。

母亲一直念叨着要请道士来为父亲施焰口,做这类法事的主要目的就是给亡人送去巨额钱财,以保他们在那边衣食无忧,因为父亲故去之年家中拮据,没有余财可让他携带,为此家人一直心怀焦虑、内疚。

可不知为何这场法事迟迟未办,给死者送去食物和钱财的事也就此搁下。祭祀年年都在进行,在墓地或家族宗祠,祖母所念经文上写着父亲的名字,可以准确无误地送达,也算是一种安慰。

只要世上所有的墓地连成一片森林,只要树一直生长,向着天空的方向生长,在人群的头顶升起一片枝叶浓郁的绿荫,我就可以无言而快慰地等着时间抵达那最终的一天。我的想念和悲伤从此沉入地底,化作绵绵尘埃与厚土。

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忘了父亲的准确模样。我可以从一张照片中辨认出他,却无法描绘出他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丧父者那样,每当别人提及这个称谓,我只本能地感到迟钝和麻木,再也无法与人产生共鸣。

我还像个过早丧失一切的人,看着人们在亲情的怀抱里进进出出,只感到一种清醒和阴凉从脊背处幽幽散发出来,至此,我已不畏不惧,对命运的安排全盘接受。

责任编辑 梁智强

草 白:1981年生,现居浙江嘉兴。先后在《西湖》《江南》《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和小说,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杂志选载。有作品被收入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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