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拆解学(短篇小说)
2016-05-14梦亦非
《服装拆解学》在案例中提到以下故事(事故,在第四章)。
传统裁缝铺(它曾取名为东西造衣,最后注册为传统裁缝铺)接的第一单生意为拆解一件睢族外套。这个裁缝铺在睢昧村的东村头(睢昧村有四百年历史,从村中覆盖着青苔的石碑考证),是一幢两层的吊脚木楼(睢昧村不通公路,没有任何砖房),第一层用作工作间(睢族吊脚木楼的第一层一般用作猪牛圈、厨房与杂物间),第二层用于居住与堆放面料和资料(面料包括集市上购回的睢族苗族土布,以及寻访到的二手衣物),第三层睢族一般用于堆放杂物或安置客床(裁缝铺没有想到如何利用它,但按叙事学在以后会提到它)。
传统裁缝铺(可以直接称为裁缝铺,因为村里再没有别的裁缝铺)用五万块钱购买下这幢有五年历史的吊脚木楼,原来的业主(一家破产的银器作坊,打制的银器是地方必备嫁妆)建造了它。传统裁缝铺将在这篇文档中(以及现实中,或者可能性中)后悔购买这座木楼,因为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叙述总是从常态开始,但并不一定恢复常态)它会惹来麻烦,在买下这幢木楼(用的是一箱子编号未乱的钞票,这些年增发的钞票崭新得让天空闪闪发亮)时,传统裁缝铺(其实也可以称为传统,按照某种行文惯例)以为这是一笔富于远见的投资,因为睢昧村将成为旅游热点(它在黔南三都睢族自治县,这是全国惟一的睢族自治县)。
拆解(它比拆解银器更麻烦,银器在坩埚中熔化即可)从一只衣袖开始,传统裁缝铺刚装修(请木匠修补破损的板壁,擦除尘土蛛丝)完毕,以(只剩下几个老古董还会此行当,新一代已经不学习与不相信)巫术的形式测吉日吉时,到了那一天摆放两只花篮(本来是四只,从县城运到睢昧村的途中颠坏两只),燃放一万响鞭炮,算是开业(开业应该有巫术仪式,但不知为什么取消了),参加的是邻居与洋背包(洋背包喜欢睢昧村,在这里开咖啡馆或不开咖啡馆),请了几桌客(就在村里的卡朗牛瘪馆,喝掉二十斤包谷酒)。
高速公路第六合同段(其实未必存在一到五合同段,出于叙述的真实性考虑而这样命名)开始施工,在它的图纸上(放在指挥部最里面那张办公桌旁边的保险柜,或者文件柜)高速公路从睢昧村北边穿过,由桥梁(最高的有七百米)与隧道(最长的有四公里)组成,它的指挥部(正式称呼是项目经理部,但它自称听起来更让人肃然起敬的指挥部)在传统裁缝铺隔壁,这是一幢修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虽然与苏联关系搞僵,但苏式建筑的皮毛风格仍然遍布中国大地)的建筑,砖(用大炼钢铁的土窑拆下的砖)木(尧人山尚未恢复原来的植被状态)结构,两层(中间铺着的是木楼板,刷着红油漆),盖着瓦片(地方烧瓦,但现在已经绝迹),外面刷上白石灰(只依稀看出曾经刷过石灰,尚有“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残留)。传统裁缝铺(第二天就反悔了,改名叫小裁缝)以为会有源源不断的生意,于是次日早早开门(也是十点钟的事,十点前还在下雨),门前一条都柳江(昏黄的水流不肯停留,水面漂浮着枯枝败叶)。
指挥部(既不指挥,也不是部级单位)说:“等(等是什么意思?坐着还是站着?)高速公路修好之后,你们的生意就会门庭(只有两扇大门,没有庭院)若市。”
小(其实不小,比伦敦萨尔维街一些定制店更大)裁缝铺说:“我们不做(用任何材料,用任何手段)衣服,只拆解衣服(也包括鞋子、方巾之类)。”
指挥部(上一层住宿,下一层当办公室)说:“你们的工作真奇怪(还有不奇怪的工作?这种说法真奇怪),从未听说过(甚至未见过,或未嗅过)。”
小裁缝(只裁,而不缝)铺不以为然:“真是土包子(睢昧村有三个早餐铺,其中一个做包子馒头),所以(这种逻辑关系,小裁缝铺也未弄清楚)整天挖土。”
指挥部(雨天也工作,至少做出工作的样子)没空搭理小裁缝铺,它招募的施工队已经在山头(岜虽山,高一千七百米)开挖,站在山头(连瞎眼也能)看见睢昧村黑黝黝地(坐)在山脚下,小裁缝铺(随便,无意)看见施工队砍掉松林(飞播的马尾松)与杂树(大约四十五种),刨开泥土(有山药、蚯蚓),(用炸药,用挖机)破开石壁,石头泥土树叶呼啦啦(响声)轰隆隆(更近的响声)往睢昧村而来,吓得咖啡吧关掉两家(吱的关一家,啪的关一家),只剩下一家(那家反应慢,火烧墙壁第五天才感觉到痛)。
小裁缝生气(冒烟,起火星),开始拆解左边袖口(外面下雨,雨淋着睢昧村五十幢房屋),袖口用马尾绣(虽旧未破)作绲边(睢族已婚妇女很常见),拆马尾绣(用马尾丝作构图骨架,再刺绣)很麻烦,先将外面的丝线拆下(一根也不许断,并且排列好顺序),再拆除里面看不见的马尾丝(一匹白马的马尾丝,带着棕色),然后将制绣的底料(白色睢家布,平纹)从衣袖上拆下(不仅仅是衣袖上,而在整件衣服上),困难在于要保持每一条缝线都完整。雨一直下(这也没办法,黔南春雨绵绵),白天下(人们躲在旅馆中,睢昧村有一个宾馆和几家客栈),晚上也下,山上下山下也下,高速指挥部(这个称呼,好像指挥的速度很快似的)却未受影响,它让村里的早餐(米粉,以及迎合外地口味的包子、馒头、稀饭、油条)价格上涨两倍,它有的是(崭新的)钱(装在会计室的保险柜中)。高速指挥部有时也与小裁缝铺说话(打着哈哈,有一句没一句),它们谈天气(这有什么好谈的)和地方饮食的口味(以酸辣为主)。小裁缝铺嫌高速指挥部吵(架)着它(天天如此),高速指挥部嫌小裁缝铺(它几乎不发出声音,也没啥生意)太安静没意思。
雨停的时候(雨下整整一周,也有人说是三天),如果一辆(现代牌)酷派跑车从高速公路上(由北向南)驶过,就会(从后视镜)看见睢昧村白哗哗(像有声音似的)一片,村子(竭诚狡猾)为高速指挥部(全方位)服务,挣了些(还能嗅到油漆味的)钱和另一些(号码都没乱)的钱,请一些(超载八倍的)农用车(多是无照驾驶),从三都县城(关于这个县城,请参读梦亦非《没有人是无辜的》一书)运来砖块、水泥(二十块钱一包但很难买到,都被高速公路抢走了)、沙石(都柳江的河沙挖尽,都柳江变成深沟,有人掉下去饿死仍掉不到水面),请些毛手歪脚的当地建筑队(无照无证,不管吃不管住),砌起东倒西歪的(这只是夸张,砖房还是挺方正的)一幢接一幢砖房,又在砖房外面贴上瓷砖(一般用白色,最便宜的那一种),从高速公路上(停车,不停车也可以)往下看,看不到剩下的睢族吊脚(那脚没长毛也没肉)瓦片木楼(隔音效果差),因为它们都被夹(用胳肢窝似的)压(用屁股坐似的)在瓷砖楼的缝隙间。
小裁缝铺(它又改名了,叫时代工作室)夹在指挥部与爱弥儿旅馆之间。爱弥儿(天知道,与卢梭有鸟关系)旅馆经营睡眠,也经(常)营(业)性服务,从县城坐票价为十五块的中巴车(可以骑摩托,也可以走路)到都柳镇,换乘(在此镇吃一碗米粉,也可以不吃一碗米粉)票价为八元的面包车,来到爱弥儿旅馆(先放下行李,胡乱打听),这只是(或不是)某种可能(性),爱弥儿为工程队服务(全方位,全套),工程队的工资有四分之一(如何计算出来的?谁同意)投资在爱弥儿,爱弥儿的叫床声(并不是大叫,“床床床床床……”)影响到时代工作室,时代工作室(一张厚纸板,上书“时代工作室”四个大字)在晚上受影响不工作,白天下午(鸟儿从村子上空惊慌飞过,不是喜鹊不是画眉不是麻雀不是……)叫床声也会影响到时代工作室,以至于时代工作室在拆解第二只袖子(第一只完整拆下,拍成一组照片)时,差点儿将一条丝线(有黑红白三色,观音菜的气息)扯断,此时高速公路上安装护栏的声音(像一条计算机色带,一根锥子)落下来,对冲(这不需要对冲基金)了爱弥儿的声音(也搞乱了分针的节奏),(颤动,或平稳)让那条丝线侥幸保持了完整。
到了第三天(在这一天里上帝创造极权制度,设计一次拐弯),时代工作室开始(新开张一家酒吧,卖红酒、啤酒与碟片)拆解衣领,爱弥儿(生意越来越好,也提供饭菜)过来看如何拆解。
爱弥儿说(用没睡醒的语气,打着哈欠):“直接两(次使用)剪刀(不是换两把),喀嚓喀嚓喀嚓。”
时代工作室(它发现,下雨天有一块瓦会漏水)说:“喀嚓喀嚓喀嚓是三剪刀(牌子是张小泉?有些旧)的声音,不是两剪刀(从上海所买,EMS走了两周才到)。”说话的时候(不早了)它在做准备(将衣服铺在工作台上),打量那块缝在领口上(一点也不脏,两点也不脏)的绣片,讨论着从哪个部位拆除缝线(已经看不出当时手缝的起始,与终结)。
爱弥儿(空洞,又炫耀)说:“(从哪个方向,以何种方式)又来一个工程队,住在LULU(名字写在木牌上,伸出檐口)旅馆。”
(暂时中止讨论,找到线头)时代工作室说:“哦(哦哦,哦哦),是来(云飘过,就不回头)做什么的?”
(吵吵嚷嚷)爱弥儿说(收拾桌椅):“听(谁)说是来勘探高速铁路(不比飞机快)。”
高速铁路指(手)挥(脚)部与高速公路指挥部,打得不亦乐乎(这只是一种说法,打架没有谁快乐),时代工作室后面的那一家瓷(片贴的)砖(头)房里,高铁被高公从房间里叉出来(古典话本小说中,叉这个动作最为常见),高铁一阵风(微风?暴风?)跑回LULU,(摇身一)变成更庞大的高铁(可不是高达),更快的一阵风(风速每小时多少公里?才算更快)冲回瓷砖房,将高公叉将出去(一阵剧烈的声音,像世界倒塌),高公往指挥部跑(多少条腿?时速多少?),边跑边制造噪声(120分贝,持续地),高铁在后面追(像超载超高超长的大货车,向大货车追尾),高公尚未跑到指挥部时从指挥部(墙上涂着油漆,抠了一百七十九个大大小小的坑)中又冲出高公,于是高公变成更大的高公(不是奥特曼,也不从神灯中来),高铁转身(比较艰难,体态太臃肿)就跑,撤退到时代工作室(在这一战之后,它改名叫“免战牌服装”)门口,便不再退却(真是好样的,OK!),与高公连(面对面或屁股对屁股)对峙都省却,直接打将起来(多少年已不再记得这场战斗,传扬于睢族地区),双方在混战之中(从LULU的楼上,从村口名为“米其林三星”的小馆子楼上都可看见),免战牌服装的大门被冲破(发出呯的一声,发出呯呯呯的七八声),外墙板壁(用杉木板装修)被打出几个大洞(那洞不是圆形)。高公从破烂处(后来也没修回)冲进免战牌服装,抓起剪刀、尺子、衣架(木头的,不是五块钱十只的那一种)当武器,高铁七手八脚(这是什么怪物?长这样的肢体)想要抓起工作台上的正在拆解的服装,当盾牌(这个年代盾牌都在博物馆)抵挡棍棒、钢钎、剪刀、石头(剪刀、石头、包布你先出),免战牌工作室一看势头(不好或不妙,是好还是妙?),连忙(七手八脚)收拾了正在拆解中的服装爬(手脚并用)上楼,楼下传来打斗声(压住了爱弥儿的声音,爱弥儿关着门),以及哭爹(其实没有谁哭时叫“爹爹”)叫娘(都叫“妈呀”而不叫“娘呀”)的声音,又爬到第三层(终于派上用场,在传统叙事中前面出现的物件在后面会派上用场),服装的领口被拆解到尾声(这是一个比喻句,让人联想到音乐),拆掉缝钉绣片(真细密)的那三根线(不是一根),揭下那块青布(旧了,水洗会褪色),青布边上刺绣着(七颜八色)花纹(说不出是什么形象),睢族女装(分为盛装与日常装,日常装又分为未婚装与已婚装)虽然说是无领,但并不存在无领的衣服(但你说出或想到“无领的衣服”时,它就存在了),说(是谁?用什么口气?)它无领,只是意指它没有立起来的领子(没有就没有,还省布呢),不是指它没有那个露出脑袋的洞(这叫领口,但只要有领口就有领子),刺绣就在围头领口的这块青布(当时几角钱一尺,但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边缘上,要将绣条从青布底子(居然没有破,隐约可嗅到洗不掉的汗味)上拆下,再继续拆解成丝线与马尾(另一匹马,黑马)。
许多年(要多少数量才能算得上许多)之后(之前也可以),将不会记得(知道)高公与高铁打架的原因(也可以先有结果再有原因),出于叙述的必要(传统小说,总要强调事情的起因、经过与结果),应该交待(好像要坐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面对刑讯逼供)这次打架的原因:高公霸占了瓷砖房的床(一米五,便宜的席梦思),胡乱给些钱(崭新的,号码都不曾混乱),高铁后来(先到是主,后到是客),不知道(知道也行)瓷砖房的床已经被(牢牢)霸占,也跑(小跑,还是快跑?)去占领。
“王啊(啊)呀(呀)你好。”高铁说,其实它想叫(用什么声音)“床啊呀你好(如何才叫好)”,然后就冲进去(好有气势,哇喀喀),发现高公正在床上(哦哦哦,不准色情想象),瓷砖房的床是只破鞋(也不扔掉,是名牌),也对高铁抛(以弧线的方式)媚眼(啧啧啧),上门(错了,是上床)的越多越好,收入也就越高(那些钱崭新,号码都没有乱)。
高公跳起来(撞在天花板上,天花板被撞得花枝招展),将高铁叉出门去(这可气势了,公路部门第一回盖过铁老大),接下来就出现了前面所描述(貌似这是重点似的,其实只是吸引读者的噱头),重点是免战牌服装的受影响(没有得到补偿,也不去修补破损之处)。
免战牌服装(招牌都没有了,只是在口头上称呼)拆下领口上的绣片,第四天(第四天是好天,无语可言),开始拆解右衽(睢族女装为右衽,同样镶着绣条)。高速铁路指挥部已经在钻隧道(最长达七公里,里面渗水),在架桥(最高可达五百米,往下望不见水流)。 高铁工程队成功地(它总是成功,不许失败)让睢昧村里的米粉价格又上涨一倍,村里吃不起米粉(也吃不起猪肉,也吃不起牛肉),睢昧村只(只表示仅仅为一)剩下老弱病残(形容词怎么能剩下来),能跑的都跑到广东打工(进厂染上职业病,上工地被拖欠工资),洋背包不知就里(旅游手册上,不会告诉睢昧村变成工地),万里迢迢(渐行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来到睢昧村,失望绝望复无望(只望一眼,就知道状况),上了最后一班去都柳镇的面包车(五菱牌,无照)就走,颠来倒去(哇哇哇,吐得真欢快)到都柳镇天都黑了。
如此路况(大车司机说不好走,小车司机说过不去了),让免战牌服装关门(是关上门,而非经营不下去),(在二楼左边那一间,有大窗户)专注于服装的拆解,第五天(第五天也是好天气,连宽带都不掉线了)高速铁路修建已定,但高铁还没有离开(笑到最后,哈哈哈、哈哈哈两声),高公早就卷起铺盖(其实扔掉那些铺盖,几年下来早就不能用),落荒而逃(基于一种传统的表述,使用这个成语),如果说高公使得睢昧村(一个原生态的村落)变成一个贴瓷砖的小镇(凉凉的),使一个洋背包喜欢的世外桃源(睢昧村只有三株树花,其中两株被高公给砍掉),那么(好像有转折似的,好像有过渡似的),高铁便使得睢昧村(村中的狗们全被高铁吃掉了,做火锅)变成一个只剩一幢木楼的西部小镇。
免战牌服装又改名(没有不变的命名,因为没有不变的事物),改叫“守望裁缝店”(守望着窗前楼下,一江昏昏清清的都柳江水),它从楼上就算不守,也能望见(望不见,因为它被挤在高大的瓷砖房夹缝里)现在的睢昧村,全是三层四层的握手楼(你好啊,哈哈你也好),贴着白色黄色花色五种颜色的瓷砖(要从州府都匀市购买,运到睢昧村时碎十分之一),也无钱(崭新的,连编号都没有乱)装修内部,有钱(崭新的,连编号都没有乱)的刮一层腻子粉,更无钱(崭新的,连编号都没有乱)的让砖裸着,家具比住木房时更简陋(真可怜,呜呜呜)。还会看到村子里开起发廊(旋转灯不费电,镜子沾着发胶),发廊抢爱弥儿的生意(和气生财,爱弥儿也不生气),但高铁工程队(更大方)比高速公路工程队(大方)更庞大,也就有做(做抽象词,做具体词)不完的生意。但守望裁缝铺厌恶赌场(让人想起拉斯维加斯,或美国西部片),有四家麻将馆(高公还没走,与高铁开打的那一阵为八家),外面打麻将里面赌钱(外面,经常赌钱)。小饭馆开了六家(一二三,四五六),还有打印部(种种文件、标书),照相馆(标准照、证件照)。以前那个睢昧村怎么就消失(像一段记忆,像一段文档)了呢?守望裁缝铺想了半天(其实只是一分钟,而不是六小时)也没想通。
但路一直很烂(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运土方(塞满两座山塘)的货车(东风、康明斯)、运沙石水泥的货车(每小时十公里,前八后十二轮)将乡间公路压成崎岖这个词本身。两高(高公与高铁)都事先承诺:施工结束之后修一条气派平坦的公路(啊啊,州际公路从迈阿密通往加拿大),让三都人民从此富裕起来(一个鲤鱼打挺,还是“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但承诺只是承诺(无合同,无公证),与现实无关(又不是因果关系,是不是?)。高公与高铁竣工许多年(那时人类从地球上消失,宇宙又开始第二次爆炸)之后,从州府都匀通往三都县城(都柳江边小城,沙滩都被挖走)的公路,从三都通往都柳镇(三百年历史小镇,西南重要关隘)的公路,从都柳镇通往睢昧村的公路(呸,还好意思叫公路),仍然是崎岖(破碎、坑洞)这个词本身。直接影响(3D电影要戴眼镜,奥特曼喜欢小怪兽)到守望裁缝铺,裁缝铺讨论、叹息、悲伤、无奈、默然了半夜(灯光彻夜不熄,硕大的星斗看不见),最后承认这就是现实(不承认,也是现实):投资是失败的(比PE、VC投资团购更白痴),EMS(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快递,虽然它不肯承认)进不来,工作成绩出不去(宽带总是断线,断的是电缆线)。守望裁缝铺累极了倦极了在风雨中飘飘摇摇(又刮大风,雨从板壁浸进来打湿两堆面料),但仍然必须继续(无用的关联词,虽然看起来很必要)拆解那件外套。
第五天守望裁缝铺(破了的洞,用木板胡乱塞住)拆解完毕外套的衽口,开始拆解衣摆上(睢昧村里有两家店出售成衣,几十元一件)的绣条,第六天拆解绣条完毕(加快叙述节奏,省略过程与细节)。第六天高铁指挥部与工程队都卷起盖铺离开(装在大货车上,颠着)。守望裁缝铺(它又改名叫静逸工坊,营业执照也改过来)看到,整个睢昧村除了自己(加减乘除?余?)全是贴着瓷砖的砖房,有些已入住(外来的,本村的),有些已峻工(用巫术画个符,心想事成),有些正在建(哗倒下一车砖头,轰倒下一车沙料),发廊已经消失(“两高”走后再没生意,本地不好意思消费),爱弥儿倒闭(转手,空着),LULU基本没有生意(洋背包也不来,来了立刻离开),小吃店剩下两家( 粉价一直居高不下,拉也拉不下),成衣店又多开一家(一天卖出一二三件衣服),打字店死撑(气喘吁吁,肚子也不大),照相馆关门大吉(若是大吉,怎么会关门),数码相机与手机店抢走照相馆的所有生意(冲洗花钱,这也没办法)。静逸工坊(只静一会,尚未开始安逸)在拆下衣摆上的绣带之后,尚未来得及喘息(苟延残喘,四处投诉)片刻,推土机与挖机勾肩搭背(两者若勾搭在一起,就开不动了)叫着吼着就过来了。
静逸工坊(瓦片碎了也不去修补,值钱的都转走)说:“为什么啊为什么(什么是什么?还是不是什么)?”
拆迁队打着(娃)哈哈(你怕了吧)回答:“这里有高速公路出口(一个收费站,盖成睢族干栏建筑模样)和高铁车站(一个收费站,盖成睢族干栏建筑模样),它们要在这里建一个度假村(有鸡,有食人鱼),一个大型商品房社区(给你一个五星级的家,西南秘境高尚别墅区)。”
静逸工坊说(苦着门面,低声下气):“至少要给我五万块补偿(乖乖这也太少了吧,可见作者对钱没什么概念)。”
拆迁队说(挖机碰了碰铁爪子,像电影中的音效):“补你两爪子(左边与右边),你再不离开将你连皮带骨灭了(BOSS级别太高,主角需要升级)。”
LULU大声(木质声音,在调音器上可以调出)说:“补偿的钱还不够买一个厕所(三平方米的,不带装修与洁具)。”
静逸工坊不再说话(说也听不到,政府与施工队假装听不到),拆解最后的衣片(将缝线拆下即可,没有锁边),第七天(这一天上帝休息,但凡间还得劳动),静逸工坊终于完工美国版的《VOGUE》(参见《穿PRADA的恶魔》,参见《时尚巴别塔》)所委托的任务:将一件(不是一套)睢族女装旧外套拆解到单一元素(不是指拆解到布片的每一根棉线),每个配件(详细到每一条线)都拍照(喀喀),打包为一个包裹(用封口袋密封,再用防水抗压箱收纳),交由EMS(它已经不再到乡村送件与取件)寄往纽约(这是《VOGUE》的财产),图片用电子邮箱发往《VOGUE》指定邮箱(图片重达4G,需要十多个小时传输)。继续下雨(雨声像IPHONE上模拟出打击乐,雨点像《黑客帝国》片头下坠的字符),静逸工坊(关着门)终于传完文件(宽带反复掉线),打开门一看(为什么不是二看、三看)都柳江昏昏沉沉,向东方流逝(在拉缆峡谷那一边,裹挟着破布、烂木头),睢昧村(房子、街道与树木)不见了,工坊前后左右全是一片空(空白的空,空无的空)地,没有房屋(那些瓷砖房,那些旧干栏式木建筑),没有树木(松树、柏树、杮树,大树、小树、古树、死树),没有鸟类(白的黑的红的花的,死的活的鸟蛋鸟毛),没有具体存在之物(这是什么意思?如何界定?),只见白哗哗(强调声音与色彩的结合)的雨浮(向上)在半空中,地上看不清(雨太大,溅起一片杂雾),有没有土地在雨下(作为方位词,不是动词)?雨下是深渊(都柳江上涨)还是混凝土地或泥土地(三通一平)?工坊不知道。
第七天(上帝休息好了,有心情搞恶作剧),一辆南下的JEEP牧马人双门版(AT,零胎压继续)从高速公路(一公里一元,作者开过最贵的高速公路)上经过,它停了一会或者不曾停留一会(这条高速车行很少,开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它说:“这真是一块(借)宝地(谋口饭吃),又有高速公路出口(不是做贸易,不用退税),又有高铁火车站(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但为什么是块空地(连任何建筑的影子,都不存在)呢?”
这时(说时迟,那时快),一列北上的高速列车(和谐号,只有八节车厢)回答:“神(神马,神经病)的意图真是难以猜测,这个叫‘睢昧村(它有旧衣服,有新农具)的站点,竟然没有一个叫‘睢昧的村子(它有石桥,后来有小卖部),甚至连一个村子(它有炊烟,有炊烟浮在村子上空如云彩)也没有。”
JEEP(其实也可以是路虎,还可以是陆地巡洋航)用冷漠的声音说:“也许在神(神秘兮兮,神经大条)的眼里,这个村子的有与无是同一回事(什么事?好事坏事?),这个村子的命运不会惊动(上访?游行?)它。”
和谐号(时速二百八十,像过山车)大声说:“听说是勾结集团(它有大BOSS,有小怪兽)相中这个地方,要建立一个乌托邦(哇,哇哇)。”
JEEP(军绿色,在杂志封底广告上)最后回答:“连神(神笔马良,神魂颠倒)也不会预料到这样的急剧变化,以一百八十迈的时速(七天中,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
以上摘自《中国乡村简史》(在某些版本中会有以上内容,或者某几本印刷错误的书中才会出现)。
责任编辑 梁智强
梦亦非:原名伍开祥,1975年生于贵州独山县翁台乡甲乙村,布依族,创办民刊《零点》,“地域写作”发起者与理论建构者;“东山雅集”召集人。出版有诗歌与评论集《苍凉归途》、评论《爱丽丝漫游70后》、诗集《儿女英雄传》,长篇实验小说《碧城书》《没有人是无辜的》《他发现自己并不存在》等诗歌、评论、长篇小说、随笔与学术著作近三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