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榻米下的秘密（中篇小说）

风声紧，许多官员都在抛售房产，价格通常比市面要低。没有内部消息是买不到的。蔡晓东在老毕的穿针引线下从周延华手中购得一套位于香河小区的三居室，130平方米，精装修，提包就能住。老毕无意中透露，这个周延华便是常务副市长周延华。房产证上写着的便是她的名字。或许周延华将来甚至近期准备搬进去居住，否则不会装修得这么豪华。老毕是个神秘人物，红白黑三道道道畅通，能认识老毕，是你的福分，你就有发达的可能。蔡晓东捡了个漏，想以实际行动感谢老毕，却再也联系不上老毕。新房一尘不染，蔡晓东全家一拿到钥匙就搬进去。蔡晓东多事，想在墙上挂几幅画，不小心铁锤掉落把榻榻米砸出一个小印。蔡晓东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这个小印他容忍不了，非得将木板撬掉安一块新的。闻多米认为没必要，好好的地板你撬掉，无论再怎么安，都会留下痕迹。蔡晓东不这么看，他自认为有能力把木板撬掉一两块，然后安上一模一样的新木板。蔡晓东原来在企业的时候接触过模具，自己会点木工，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周末，蔡晓东找来工具，小心地干起来。

这个榻榻米与一般家庭的不一样，要高出十来厘米，虽然高了些，但跟整个装修还算协调。蔡晓东撬开第一块木板时发现榻榻米里藏着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钞票。蔡晓东大叫，闻多米赶过来。她叫他继续撬木板，打开手机拍照摄像。撬开第一块木板后，接下来就容易撬得多了。一沓沓的百元大钞一格格地摆放在榻榻米腹中，一万元一沓，一共三十沓。其中一沓里有一张字条，写着送礼人的名字和单位：通达房地产公司盛福民。字条里有几句感谢周延华的话，还有送礼日期。

十分明确，这钱是周延华的。也许，30万在她那里数目太小，根本就记不住。或者抛售时间太匆忙，没来得及处理。风声紧，多少大事要处理，这点小事，而且又埋在榻榻米里，忽略了，无可厚非。

蔡晓东弄来麻袋，30万元把大麻袋撑得鼓鼓的，一提，还挺沉。榻榻米掀翻了，屋子就显得凌乱。蔡晓东心中堵堵的。他继续联系老毕，是空号。当初牵线老毕的那位朋友也联系不上老毕。那朋友是通过另外的朋友联系上老毕的。从周延华到蔡晓东，中间经过了好几道关系。整个交易过程，蔡晓东都没见过周延华。老毕不承认卖房的周延华就是副市长周延华，蔡晓东说你骗不了我，你看这身份证复印件，头像跟电视里的周延华一模一样嘛。老毕生气说，房子你要不要？要就不要废话。联系不上老毕，蔡晓东暂时没有主意。不过，第二天，他认为联系老毕未必是好事，直接联系周延华副市长也许更妥。

蔡晓东学的是铸造专业，曾经在企业里当过工程师，后来进了重工局，现在又调到科技局。他没有职务，享受主任科员待遇，平时连局长都不太容易见到。他从来没进过市政府大院，倒是有过一次机会，全市科技大会在市政府第三礼堂召开，可是又很快通知说改为总工会礼堂。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次进入市政府的机会。钱是一定要还给周延华的。她现在想不起，不等于将来想不起。等她一件件大事摆平处理干净，就会想到小事，何况钞票埋在榻榻米是一件很特别的事。特别的事情，人们总是记得牢的。

市政府门前有公安和武警把守。蔡晓东鼓起勇气走近门卫室。没有预约，没有指示，蔡晓东进不了大门。蔡晓东说，我找周延华副市长也不行吗？对方说，这个更不行。周延华是常务副市长，位高权重，每天找她的人很多很多，让谁进，她的秘书和身边别的工作人员会筛了又筛慎之又慎。蔡晓东后退几十米，望着市政府大门。通过大门，他目光投射进去，看不到头。

科技局归口市政府管，局里的科长们认识市政府的秘书们。市政府分为好几个秘书科。局里劳科长告诉蔡晓东，二秘是对接周延华的。劳科长认识二秘的刘少军，只是认识，不熟。蔡晓东请求劳科长把刘少军请出来，劳科长很为难，他没有把握也没有理由请刘少军出来。蔡晓东求得多了，劳科长就惊动张副局长。张副局长部队转业，够义气，就以局里的名义请了对接科技局的五秘科长张建支，张建支请来刘少军。张副局长请客，蔡晓东买单。但人家都是冲张副局长的面子。一个扯一个，来了一大桌。花大钱请一桌就是为了让刘少军联系周延华，这个目的不能忘记了。还没开席，蔡晓东就拉刘少军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刘少军当时脸就变了，说我请不了周市长，再说你什么目的都没跟我说，我怎么汇报。你的目的不便说，一定是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市里管得严，干任何事情都必须依规依法。蔡晓东说，我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不害她二不害己。今晚这顿饭就是我安排的，心很诚。刘少军不说话，回到座位，然后悄悄离席。刘少军给张副局长打电话，说有急事离开。张副局长表示很遗憾。接着，张建支接到刘少军的电话，也离开。那些被拉来的陌生的闲人见刘张都离开，就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他们纷纷离去。只剩下科技局的张副局长、劳科长和蔡晓东。蔡晓东说，他们都不愿帮忙，所以离开了。饭还得吃，平时也没机会请张副局长、劳科长。张副局长说，请饭是为了办事，事都办不成了，饭就没有必要吃了。退了吧。张副局长不给面子地站起来，劳科长抱歉笑着起身。包厢就只剩蔡晓东。他叫闻多米过来吃。闻多米说我不想吃肉，你叫你的三朋四友吧。蔡晓东很少有朋友，平常不爱交往，不爱活动，否则就不止当个主任科员了。蔡晓东跟饭馆经理商量退席的事，经理好说话，说你给个一两百走人吧。蔡晓东独自一人在街上吃了一碗炸酱面，情绪低落地回家。闻多米说，你就爱折腾，周延华找上门，给她不就完了吗？别主动出击碰一鼻子灰。我们又没有私吞她的念头和行动。

30万元现金搁在家里不安全，两口子抬着麻袋到银行存起来。钱太多，银行经理亲自出马，复印了蔡晓东两口子的身份证，记录下他的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存钱还得出示身份证，蔡晓东第一次碰上。巨款不是自己的，蔡晓东两口子心不慌意不乱，回家路上买了素菜。受闻多米影响，蔡晓东也主张素食主义了。只是他没有完全食素，适当地吃点肉。一个人吃肉，不好买，多数时候干脆不买肉。儿子在外地上大学，然后又在广州工作，家里花费很少，两口子的工资很充裕。所以对于名利钱财的事，两口子就没那么上心，一切都顺其自然。

那张送礼字条，蔡晓东拍照备份后，用一个牛皮信封装起来，搁在抽屉里藏好。这是给自己留的证据，以防不测。

撬开的榻榻米，蔡晓东费了两天时间安装好，换了色差几乎为零的一块新木板。完工后，看不出任何重装的痕迹。蔡晓东早年在工厂的木工技艺没有丢失。榻榻米都藏着钞票，那么屋子所有木地板下面呢？所有墙壁里面呢？蔡晓东这里摸摸那里拍拍，试图找到破绽。闻多米不在家的那天，他打起衣柜的主意。衣柜是周延华装修时做好的，与墙壁融合，也许某个地方有机关有入口。蔡晓东没查出个所以然，对柜子又不能随意拆卸。不是他没能力拆卸，是工作量大，闻多米不同意，要是赶在她回来之前没有装好，麻烦就大了。最后他注意到次卧室的木地板，特别是床下面的木地板可能同样藏着秘密。正当他准备下手之时，大门响起，闻多米带着两个朋友回来了。闻多米的朋友专程来参观他们的房子，朋友即将装修，想作参考。朋友对这套房子的装修赞叹不已，说用料讲究，手工扎实。朋友问装修花多少钱来着？闻多米回答不上来，应付说打包的，没细数目。那是哪家公司装修的？闻多米也回答不上来，说是一个朋友的朋友公司，他们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到广州发展了，这套房子是他们的收官之作。对闻多米的回答，朋友不满意。闻多米向朋友推荐两家装修公司。朋友也听说过这两家，口碑挺好的，就是收费贵。蔡晓东给朋友泡上茶，茶具茶叶都普通，摆在豪华装修里降档次。蔡晓东是个不上档次的人，他不在乎，当初买房想不到有这么好的运气，把常务副市长的精装房买到手了。周延华没来住过一天。不过对老毕的话，蔡晓东也没全信，香河小区是不错，装修也特讲究，可是才130平方米，庙太小装不下周延华这尊大菩萨嘛。但是装修这么豪华，也一定有她的道理。

送走朋友，闻多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蔡晓东是不是在寻宝。蔡晓东岔开话说，以后不要叫朋友来参观。人家一问，我们无从回答。做人还是低调好。闻多米说，我也是一时高兴讲漏了嘴，哪晓得她俩坚持要来参观。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在寻宝，想把屋子翻个遍？

周延华那30万已化作存折里的数字，但是它特别重，日夜压在蔡晓东的胸口上。不还掉30万，是个心病。他一直寻找见周延华的机会，有一天听说周延华要到科技局视察，他高兴坏了，可是结果周延华没来，一个副秘书长来了。蔡晓东准备好的腹稿没了用处。副秘书长走出科技局大门时，蔡晓东追上去说，我要见周市长，有很重要的情况向她汇报。副秘书长说你先给我汇报，我看看有多重要。蔡晓东说，这个不能跟你说，是私事。副秘书长打量蔡晓东一下，说你跟周市长有私事？你们是同乡？是大学同学？中学同学？我想应该都不是，否则，你不用通过我来牵线见周市长。告诉你吧，此路不通。

蔡晓东接连给周延华写信。信写得含蓄，大意是蔡晓东是香河小区某栋某单元多少号的主人，想见见周延华市长。这样写不妥，周延华不想知道买家是谁，怎么可能主动见你？但是不这样写，也不行，不然对方不知道你是谁。下面的信件中蔡晓东提到了榻榻米。不是周延华本人及其家里人，没人能明白蔡晓东的意思。蔡晓东必须这样写，他晓得领导的信件大部分由秘书处理，秘密不能让秘书知道。写出的信没任何回音。每次手机响或者进来信息，他都希望是周延华或者她的秘书打来的。

闻多米批评蔡晓东庸人自扰，应该以不变应万变。蔡晓东做不到，他脑子想到了通达房地产公司盛福民。该公司是个中等偏小公司，拿的地不好，房价不高，卖得也不好。公司老是壮大不起来。小公司就是受欺，大公司看不起，就算市里照顾给个奖，大公司也不屑跟你同台领奖。盛福民很好找，他坐在公司办公室里喝茶，跟人论道。他最近老去佛缘素食店吃素餐，自助的，里面反复播放大师讲经传道。盛福民认真地观看，从大师那里学到一些词汇术语以及论调，逢人就给人讲道。他没有消化，讲得吞吞吐吐。蔡晓东笑着进来时，盛福民假装不知，继续论道，手下听众假装听得入迷。蔡晓东不断地点头，表示对盛福民的赞赏，赢得盛福民的充分信任。蔡晓东介绍自己是科技局的，不是领导，是个科员，大学毕业快三十年了，没有捞到一官半职。盛福民说这没什么，我也上过大学，我也没有官职，我的董事长是自封的。我们俩有共同语言。蔡晓东说要见周延华。盛福民说你要见她，找我干什么。盛福民好几年没见周延华了，他见不着。想见周延华的房地产老板排着长队，盛福民轮不上。蔡晓东说，你的钱是怎么送到周延华手里的？盛福民摇头，他不承认给周延华送过钱，如果送过钱的话，他的公司就跻身优秀房地产公司之列了。蔡晓东给了盛福民一些暗示，盛福民面无表情。也许，他真的忘记了。送大钱拿大地，送小钱拿小地。我没送钱，根本拿不了地，只能开发偏僻的荒地。盛福民补充说。蔡晓东心想盛福民有顾虑，现在风声这么紧，行贿者同样会受到严惩。

你是纪委潜伏在科技局的干部？盛福民突然说。

蔡晓东觉得没有再与盛福民聊下去的必要了。盛福民愿意交蔡晓东这个朋友，他给蔡晓东留了名片，希望蔡晓东见到周市长后代向她问好，有机会时带他见见周市长。跟周市长搞好关系，她一句话就能让商人少奋斗十年。蔡晓东有些厌恶盛福民，出门不远就把盛福民的名片丢进垃圾筐。

两个月后，蔡晓东再次来找盛福民，通达房地产公司的牌子没了，一打听，该公司已破产，盛福民正准备去宝林寺当和尚。

科技局张副局长分管人事，这一天他叫蔡晓东去他办公室。蔡晓东从来没进过领导办公室，就是科长的办公室都很少进。他没什么工作向领导汇报，也没有积极主动汇报工作和思想的想法。平常科室里开会，蔡晓东不发言，曾经他爱发言，发现没人听他的，他一发言他们就交头接耳。上回蔡晓东请客，张副局长最终没给面子，蔡晓东不计较，事情没办那客真的不能请。最终花掉200元，蔡晓东心痛，已多次开展了自我批判。蔡晓东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敲开张副局长的门。张副局长比平时热情十分，蔡晓东受不了。张副局长把亲自泡好的茶递过来时，蔡晓东想逃掉。张副局长热情得令他精神恍惚。

也没什么事。张副局长天南海北地胡侃。蔡晓东不健谈，特别是在领导和陌生人面前，他能说会道只有在老婆儿子面前。蔡晓东提出有事想离开，张副局长说，不急，等会市政府二秘的刘少军科长来局里视察工作，点名要见你。蔡晓东笑着想，张副局长也是，一个科长就因为是领导身边的人，就把他宠成、紧张成这样。恰好在此时，刘少军来了。刘少军道歉说，对不起，迟到了。张副局长安排好刘少军，寒暄几句离开办公室。蔡晓东不明白刘少军的来意。刘少军给蔡晓东递烟，热情地让蔡晓东抽。刘少军说，上回你请客碰上我有急事，很对不起，下回我请你。闲聊一阵，刘少军说你是个有觉悟、重感情、明事理、懂得感恩的好干部，据我了解，你在科技局的口碑不错，希望你继续发扬。不管曾经发生过任何事，都当没有发生。

刘少军继续说，我的一位朋友信佛，修炼二十多年了。有一天一个叫邵劲松的人进山里玩，竟然拾得一块金石，含量在98%以上，重达50克。邵劲松问我这位佛教界朋友怎么办？朋友回答说，这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你不必拒绝。拒绝上天的安排，容易走弯路，甚至会受上天的惩罚。

蔡晓东听不太明白，他不想跟一个陌生人深入地聊天。见刘少军架子完全放下来了，容易接近，蔡晓东请求刘少军安排一个见周延华的机会。刘少军立即严肃起来，这个，办不到。我没那个能力安排周市长见你，而且，你没任何见周市长的必要。其实，你就是那个捡黄金石的人，明白吗？希望你做一个聪明人，做一个灵活机智的好干部。

刘少军告辞时再次强调，哪天我们好好喝个酒。蔡晓东傻乎乎地等着刘少军那餐酒，他不知道当今社会有多少人说话不算数，有多少人爱打哈哈。凡是说“哪天”“找个机会”的，这样的话你千万别当回事。蔡晓东单纯，他不明白呀。他也是老机关了，看来是白混了。惦记刘少军的酒席，并非蔡晓东的本意，他不贪酒色，他还是想跟刘少军建立良好的关系，最终见到周延华常务副市长。那钱是周延华的，不管钱是怎么来的，他管不着，但钱得还给周延华。刘少军胡说八道，蔡晓东根本不是那个拾黄金石的人，这30万与上天没半毛钱关系。

有传言说，科技局要调整中层。关于这样的传闻，蔡晓东是不予理会的，他从不参与官场的争斗与倾轧，官场是个复杂的你死我活的有着高深学问的系统，蔡晓东学不会。上大学那会，他系团支部书记的职位被人阴谋搞下来了还蒙在鼓里。在企业，作为上世纪80年代初的大学生很得宠幸，同一批分来的大学生，只要稍有心计，都当上车间正副主任、科长、副厂长了，蔡晓东仍然是一般的技术干部。后来调到重工局，算是走了狗屎运，新来的局长看中的就是蔡晓东单纯的性格。再后来调到科技局，是全市干部大交流，调剂去的，与他单纯的性格无关。他享受主任科员待遇，享受的也是政策，他工龄资历摆在那里，所以也没人卡他。蔡晓东习惯了独来独往，不问官场上的事，倒过得很悠闲。

没两天传言变成现实。科技局鸡飞狗跳，他们都展开了保卫战、攻坚战。中央抓得紧，对干部提拔任用有多种严厉措施和规定，但中央的政策离基层挺远，下面的人有能力违反政策而又让上面看不出破绽。他们都很自信，所以每次上有政策，下面都有聪明人的对策。蔡晓东被找去谈话。要提拔调岗哪些人，蔡晓东一无所知，他没任何准备。在别人那里他们早已知道完全名单了。谈话投票，走的只是一个过程，作秀给人看，为所谓的制度存个档而已。来的是组织部的人。

经过民主推荐领导研究，决定提拔你为国际合作科科长，你本人有什么意见？组织部干部科钱科长说。

蔡晓东很吃惊，立即反对说，不行不行，我干不了。而且我连个副科长都没干过。

你行的，你是老大学生了。你享受主任科员待遇，直接提拔当科长不算跳级。这个职位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希望你不要拒绝，为我们的城市为我们的国家充分发挥作用。

蔡晓东说，我不行的，另选人吧。

蔡晓东！你不能把组织上的决定不当回事，这个科长你非得当。组织部王副部长推门进来，他也亲自参与了这次考核。

蔡晓东摇头。

你不说话，我们视你为默认。一身才华不为国家做贡献，讲不过去嘛。国家培养了你，你不能不回报国家和社会。

组织部和单位领导将蔡晓东批评一通后放他出来。单位里的人几乎都晓得蔡晓东荣升国际合作科科长。这是个油水科室，有更多的机会出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国际科技友人、请洋女科学家吃饭。对于蔡晓东上位，很多人是不服气的，他们公开地议论，大胆地批评局里违反组织原则。公示期间，许多匿名的告状信汇集到局长办公室、市纪委和市委组织部。据说信件都飞往省里和中央。公示期一过，文件就下来了。蔡晓东正式上任。

蔡晓东一心一意地搞工作，国际合作科大有起色。蔡晓东不计较别人的冷嘲热讽，不管别人打击报复，也不参与各种活动。他对当官本来就没多大兴趣，他的想法是尽一切努力去干，干不好，就下，所以无欲则刚，无欲者无畏，倒是杀出一条血路，不到一年，就有好几个国际大项目落户这座城市。

时间虽然过去了快一年半，欠周延华的那30万元仍然是蔡晓东的心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因为当国际合作科科长，蔡晓东接触过几回市里两位副市长，也远距离地见过周延华常务副市长。蔡晓东在想，只要工作做得更出色，就有望近距离见到周延华，就有机会提出还钱的事。当下形势和环境，周延华当然不会收那30万元，但她可以做任何的处理。但是，也不能完全肯定，周延华就不顶风作案。不管风声多紧，只要自认为安全，贪官们都会顶风的。无数事实都证明了。作案已成为贪官的一种习惯，习惯成为自然。蔡晓东不想去猜测周延华的心思，他只想把钱还给人家，是悄悄地、不张扬地、完全保密地归还。闻多米说你归还，不相当于你送礼了吗？蔡晓东不同意这个观点，他始终认为是两码事。闻多米说，其实你并不单纯，你也有心计的。蔡晓东说，就算是吧，我从来不想惹事，他们想贪就贪好了，命好的你揭发没用，命不好的，你不用揭发老天也会收他。所以我不打算把30万交给纪委之类，不想找事。

蔡晓东提出看看存折。闻多米说转移到银行卡了。蔡晓东要看银行卡，闻多米说，卡有什么好看的！蔡晓东发现不对，追问之下，闻多米承认挪用了。她是有条件地挪用，因为从“挖掘”到现在都过去一年半了，周延华能想起来的话早想起来了，就算想起来了一直不来要，说明她放弃了。这钱是安全的，是在没有任何争议的情况下挪用。闻多米挪给儿子了。儿子在广州，和朋友合伙开公司，每人出资50万。儿子差钱，闻多米也差钱，就想到了那闲置的30万。蔡晓东发脾气，说闻多米对他不尊重，大事不跟他商量。闻多米说跟你商量你会是没得商量，你从来就胆小怕事，你以前不想当官是怕承担责任不愿吃亏，并非你淡泊名利，是你没本事没信心。蔡晓东说，我没本事吗，我不敢担当吗？国际合作科的工作是怎么搞起来的？是不是达到了历史最高峰？闻多米说，我说的是你的过去。蔡晓东说，我承认情商不高，现在也斗不过他们。但我不计较，一棵树长成参天大树了，任何小树也别想遮蔽，我是航母难道我还怕小船撞击？退一步说，他们爱搞阴谋就由他们，大不了，我不当科长，继续当自己的主任科员，那种生活多自在啊。

儿子广州的公司开起来了，公司才起步，要儿子还钱，儿子没那能力。家里全部加一起不到十万。闻多米说，周延华又没追债，你慌什么？蔡晓东说，万一她明天就追债了呢？闻多米说，明天追债，我砸锅卖铁还！蔡晓东被闻多米堵住了。事已至此，生气也没用。蔡晓东心生愧意，挪用人家钱财是不道德的行为。儿子也表态了，挣了钱，就立即归还。蔡晓东明白，开公司做生意的人，难得有余钱，挣了钱还想投入。这钱还得他想办法。钱的份上，他办法不多，要是动歪脑筋，他很容易搞到30万。他是国际合作科科长呢，进出的资金非常多。但他视公款为白纸。买这套新房时，蔡晓东卖了房改房的。房改房在重工局宿舍，小区没物业，住的人杂乱，房子陈旧。大部分人都搬出去了，他们出租老房子。这是条生财之道。蔡晓东学不来，他必须卖掉房改房才有资金买新房。作为一个机关公务员，没有两套以上住房，已经是失败者。蔡晓东拿死工资，人要是想搞钱都有办法的，想搞钱就会想去搞权，搞到权方便搞钱。好些人是这么设想和行动的。闻多米是32中的教师，教初中化学。公办学校效益差，每个月拿三四千元死工资。好学生都让民办中学抢走了，民办中学收费高，老师待遇好。老师们很向往，年轻的老师辞了职也要去民办学校。民办学校搞坏了这座城市的教育风气，打乱了教育秩序。没了好生源，学校升学率差，家长唾弃，社会讽刺。家长们一方面大骂私立学校，一方面又拼命将子女往里送。恶性循环好多年了。闻多米他们这样的公办老师受不到尊重得不到重视，人人都混日子。说到底，蔡晓东两夫妇都是普通收入者，吃饭不愁，但要干点大事，真还是困难重重。要是周延华突然追债，尽管闻多米信誓旦旦砸锅卖铁，可是事情真压在头上，并不那么容易解决。很多现实问题会拖垮你。儿子又表态了，若真急，他退公司股份。总算可以了吧？可以是可以，蔡晓东总感觉到不舒服，这事原本就不应该发生。

不管你信不信服不服，市委组织部又上科技局考核干部来了。这回没什么传闻，组织部考核人员直接就找科技局干部谈话。组织上要提拔蔡晓东当本局副局长。这怎么行呢？被谈话的人说，蔡晓东当科长才两年多，怎么可以坐直升机？他从主任科员直接升为国际合作科科长就已违反组织原则，违反干部选拔任用条例，你们还想再犯一次大错误吗？

蔡晓东当科长两年多，成绩特别突出，有目共睹，这样的优秀人才是可以打破常规的。组织部副部长带的队，他解释说。希望大家顾大局识大体，推选出优秀领导。这么优秀的干部你们都不推，以后局里还想不想提拔干部？

你们这是明显的威胁，明目张胆地拉选票做工作，严重地违反了组织原则。被谈话的劳科长进一步提出。劳科长对蔡晓东有严重的红眼病，多年来蔡晓东都在他的手下，却突然有一天与自己平起平坐，排名还在自己前面，开会发言时目中无人，不顾及别的科长的感受，直来直去一点艺术性都没有，情商几乎为零。这样的干部竟然得到上面的赏识。劳科长批评过蔡晓东多回，说蔡晓东心理膨胀厉害，当了个科长就不知道姓什么，就自以为站在了顶峰上。劳科长恨他，想掐死他。偏偏蔡晓东工作能力强，业务工作搞得风生水起，全市的科技国际合作迈入新时代，进入新高峰。以劳科长为代表的科长们不嫉妒都难，嫉妒生恨，他们都恨。高新技术发展及产业化科宁科长，有一回借故打过蔡晓东的巴掌。那天蔡晓东不小心踩着宁科长了。宁科长借机发飙，打蔡晓东的耳光。科长们都站在宁科长一边，发泄私恨。总之，一个人有才能干出了事，本身就得罪了别人，人家会在暗处报复。

组织部的这次考核蔡晓东得票效果不理想，群众（主要是科长们）意见太大。局领导召开全局大会作动员，市里也派出人员作动员。动员大会开了三次，人们的情绪小了许多，当大家都觉得此事不可逆转后，都叹气认了。谁当领导无所谓，习惯了就好。你的仇人在台上管着你，你也得低头。后面的工作就好做了，考核时大都投了赞成票。如果剔除成见，主要是嫉妒之心，蔡晓东还是不错的，除了为人小气不和同事打成一片，生活中几乎没有朋友。局里这关过了，上面就过得顺利。不久，市党报上公示结果。看到公示，局里人反响平静，也没谁去写匿名信告状。他们知道写了也没用，证据呢？光是嫉妒眼红是说明不了问题的。对优秀人才持反对票，会暴露你内心的阴暗，暴露你人性中的弱点。他们都学聪明了。于是看到报纸上的公示后就默默地移开目光。

同一天，在省报上，人们看到了周延华的公示。她要任这座城市的市长。局里的人都去议论周延华。这则消息，蔡晓东自然也看到了。周延华是胜利者，她的贪腐不仅没暴露，还升了职。要说能力，周延华也还行，在常务任上干出过不少成绩。如果这时候，蔡晓东再去还钱，是不是不合时宜，是不是破坏了周延华的前途？

平台高了，接触市领导的机会多了，但蔡晓东就是见不着周延华。他甚至感觉周延华有意躲着他，眼看就要见着了，周延华却“溜掉”。周延华往榻榻米里埋藏钞票考虑是欠妥的，她应该处理掉盛福民的那张字条。留下字条就是留下把柄。闻多米分析，周延华不是欠考虑，而是根本就没考虑。她一月一年要受贿多少的钱啊，30万于她根本没放在眼里。字条夹在钱里，周延华不会一张张去清点，她点不过来。闻多米的分析似乎有道理，智者千虑总有一失，何况周延华可能没“虑”。

终于，蔡晓东见到周延华了。常务副省长来市里视察，科技厅厅长陪同。副省长主要是来视察科技工作，科委、科技局还有两所工科大学是重点。蔡晓东和班子成员在局里等着，按大小先后排成一排。科技局是最后一站，副省长视察完科技局后就要召开总结会，科技局是重中之重。科技局这两年科技引进工作做得特别好，走在全省的前列。三个国际大项目将来会给全省带来很大的经济效益，能起到龙头领军作用。省里市里的秘书们过来了，说明接着两级领导就要到达。科技局陶局长很紧张，一直冒汗。果真不多时，庞大的队伍就过来了，副省长由科技厅厅长、周延华一左一右地陪同，他们一边走一边亲切交谈，气氛很好。陶局长走出队伍，向副省长伸出手。副省长没有回应，他说，谁是蔡晓东？陶局长指着蔡晓东说，他是。副省长走过去，热情地握住蔡晓东的手说，干得漂亮，我代表省人民政府对你表示祝贺和感谢！科技厅厅长也握住蔡晓东的手，说，你的材料我早看过，是个人才。当周延华的手伸过来时，蔡晓东竟然僵住，周延华抓过他的手，用力捏了捏，说，我没看错你，继续把工作做好。全局的工作由陶局长汇报，但汇报不到一半，副省长打断说，长话短说，或者让蔡晓东直接汇报有用的。周延华点名让蔡晓东汇报。蔡晓东其实口才不错，工作汇报得有条有理，有血有肉，不啰嗦，不夸张。省市领导非常满意。副省长问蔡晓东工作上还有什么困难，蔡晓东客观地说了困难，副省长当场表态解决他的困难。科技是经济发展的根本保证，副省长总结说，你们市因为科技走在前列，将来经济一定名列前茅。蔡晓东带头热情鼓掌，坐在他身边的陶局长以及别的副局长一边鼓掌一边在心里骂蔡晓东的娘。这次考察工作根本就是为蔡晓东设立的，功劳名誉让蔡晓东占尽。

晚宴由市政府招待，就餐名单里没有蔡晓东，副省长知道后，要工作人员把蔡晓东加上。周延华顺水推舟说，好啊。科技局工作搞得好，蔡晓东功劳最大。别的单位只有一位领导参加，科技局却有两位。陶局长见到蔡晓东，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宴席开始时很安静很有秩序，领导们走动敬酒后场子就乱了。省市两级领导都来给蔡晓东敬酒，说的还是表扬、感谢和提出希望的话，蔡晓东显得平静，工作，他会继续努力干，干到哪个程度他不管，领导喜欢就喜欢，不喜欢撤他的职他不在乎。周延华回过头来再敬蔡晓东的酒，蔡晓东说，周市长啊！周延华打断说，喝酒。她伸出手握住他，又是用力一捏。蔡晓东闭上嘴，改口说，我敬周市长，感谢你的英明领导！

大场面的酒席结束得很快，领导们纷纷告辞。蔡晓东回忆了一下，他跟周延华说的话不到十句，说十句无用的话，等于没见着周延华。蔡晓东让闻多米分析周延华说的话和她的两次捏手。闻多米笑开来，说，明摆着，你发现了她榻榻米的秘密，却没有举报死守秘密，她感激你，因此暗中操纵了你的提拔；另一层意思，对于30万你最好不要再提起，要科学地处理掉。什么叫科学？当然是占为己有。蔡晓东说，后面这个观点我不太同意，她捏我的手不就是在暗示我把30万还给她吗？闻多米说，你个猪脑子，聪明人谁会要那30万。现在的形势是什么形势？！周延华感激你还有一方面，你有才华，没有给她难堪。可以想象她极力推荐你当科长当副局长，是冒了风险的，而你却给了她惊喜。你保护了她，她给你回报，你工作上出乎意料地出色，一举三得。蔡晓东说，你分析得太复杂了，我看没那么复杂。我的才华摆在那里，他们不用是巨大的损失。闻多米说，以前他们从来不用你，为什么会突然起用你？人才，用你就有才，不用，你狗屁不是。这个世界人才多了去了。蔡晓东说，他们用我是因为我单纯，没花花肠子。

闻多米哈哈大笑，说，你确实够单纯的！

省市两级领导对蔡晓东那般器重，科技局上下嫉妒心暂时搁进心里，人家才能、关系摆在那里，与他作对有害无利。陶局长对蔡晓东客气多了。蔡晓东看不出来，意识不到，仍然我行我素。陶局长对局里人说，蔡晓东傻得可爱可怜可笑，傻人有傻福，挡都挡不住。

蔡晓东上下班要么步行，要么骑自行车，从不坐公车，外出开会能用自行车解决的他不考虑公车。谈不上是为了廉洁，坐自行车或者步行是一种习惯。他的身体很棒，身边大部分跟他同龄的人身体不是这样就是那样的毛病，身材变形。有一天他弄明白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对，不爱运动，大吃大喝，生活没规律，晚睡晚起，欲望太多。蔡晓东一直感谢自己健康的生活方式，人拥有健康比什么都强。当了副局长，他一次也没请人吃饭。他们吵着请客就让他们吵去。官场应酬不去，副省长来视察，他是唯一的一次。要不是为了见周延华想提还钱的事，他同样不会去。早知道饭局弄不出结果，他就不去了。生活简单化，做起来并不难。蔡晓东有时候也骑公共自行车，现在网点多，方便，300元办个卡，一小时内还免费，就算超时，一天最多才10元，怎么计算都划得来。

科技局右前方正准备设立公共自行车点，以后上下班可方便了。可是今天还不行，蔡晓东选择步行回家。他沿着城市河岸回家，一路风光，心旷神怡。蔡晓东感觉身后有人跟踪，转过身，那人停下步子。

你是蔡晓东，科技局副局长。家住香河小区12栋2单元702室。那人说。

你是谁？

你叫我小典吧。那人笑着说。

你有事吗？

有事。你的榻榻米下藏着秘密。

蔡晓东一愣，但马上稳住心。他平静地说，我们全家到处有秘密。每个家庭都有秘密。

小典说，你家的秘密与众不同。

蔡晓东说，每个家庭的秘密都与众不同。蔡晓东笑起来说，你家衣柜后面墙洞里藏着更大的秘密，你爷爷脑袋藏着巨大的秘密。蔡晓东以不变应万变，以攻为守。

小典嘿嘿嘿地傻笑，样子很可爱。他说，我没有衣柜，我爷爷早去世了。

蔡晓东继续往前走，小典没有跟上来。蔡晓东猜测小典挺有来头，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大概只有周延华家人或者行贿人。如果是周延华派来的最好，可以把难题解决。小典是行贿者盛福民的人可能性也很大，但盛福民怎么知道钱埋在榻榻米里？闻多米分析后的结论为小典是周延华一边的。小典的出现，就意味着周延华想要回那30万。当晚蔡晓东想此事想得失眠。

小典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出现。蔡晓东希望他出现，搞清小典的身份是当务之急。蔡晓东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甚至还要一步三回头。看上去，小典不到35岁，一身的江湖味道。蔡晓东不喜欢。等不到小典，他主动寻找。这座城市挺大，大海捞针是方向性错误。蔡晓东上班时，假装放松身体在科技局附近走动，下了班要走好几圈，想暴露给小典。小典应该在他的身边，却不现身。关于小典是周延华一边的结论，疑点越来越多。周末，蔡晓东骑着自行车去宝林寺。宝林寺在第九座山那边，挺远，正好可以锻炼身体。一路有好风景，是骑行的好路线。公路修得不错，宽大，但车辆不少，骑行的人也不少。去宝林寺的大部分是香客，这些香客顺便游览宝林寺的风光。

盛福民真的当和尚了。他穿上了黄色袈衫，头剃为光板。但头上没有受戒的印痕。蔡晓东给他带来素食，盛福民没有推辞。盛福民说，施主打哪儿来？蔡晓东说，我姓蔡，听过你论道，那是在你公司里。盛福民没想起来，他摇了头。蔡晓东说，小典要我代他向你问好。盛福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小典。蔡晓东说，他提到了榻榻米。盛福民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万事皆空，你请便吧。盛福民提着蔡晓东送来的素食往深处走。蔡晓东跟进几步，发现墙上写着“闲人免进”，他就停下步子。小典属于哪边的人，蔡晓东没有搞清楚。但他觉得不虚此行。既然进了宝林寺，他就好好地游览了一番。蔡晓东不信佛，他自认为没有佛缘。蔡晓东尊重佛，尊重所有虔诚的香客。他在添福楼吃了餐素食，这里的豆腐做得挺不错，合他的口味。午餐后，他坐在一个高处的亭子里享受凉风，小睡了一会。看看这美丽的风光，看看自由的香客，蔡晓东感觉到人生无限美好。

小典还是出现了，在蔡晓东回家的路上。蔡晓东请小典去家里喝茶。为了节约时间，蔡晓东叫上一辆的士。闻多米对小典很热情。闻多米问小典是干什么的？小典没有回答。蔡晓东说，你怎么认识我？小典说通过电视和晚报认识蔡晓东的。有段时间本地媒体上老有科技局的新闻报道，说到科技局总绕不过蔡晓东。蔡晓东说，没这么简单，你是周延华的人。小典说，不是，周延华从副市长升为市长了，她的政治前途光明远大。喝了一杯茶，小典走上榻榻米，蹲下去，轻轻敲敲木地板。蔡晓东解释说，榻榻米里没秘密。小典趴着用耳朵听，像鉴定文物。小典对刚才的一敲二听三观察没有给出结论，他说，你的房子是从周延华手上买的，能没有秘密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蔡晓东提高声音。

小典答非所问，风声这么紧，周延华居然还能继续升官。

我问你，我家榻榻米藏着什么秘密？闻多米大声质问说。

藏着定时炸弹。小典说。

去你的。

不信，就撬开看看。

撬就撬。等等，凭什么让你撬，你算老几？你是干什么的？

敢撬吗？

当然敢。可是，凭什么听你的？

小典笑道，我不撬你家的榻榻米。看，这材料这做工做得太棒了，撬掉多可惜。

蔡晓东不客气地说，如果你不是周延华的人就请离开。

小典又查看一次榻榻米，然后点头告辞。

两口子没有能弄懂小典的意思。自此，蔡晓东也没再碰上过小典。小典的出现与消失没有改变什么。不多久，蔡晓东就把小典忘记了。

儿子那公司效益不错，他把其中的20万归还给蔡晓东。儿子说，明年就能把剩下的那10万欠款还清。蔡晓东对儿子有愧疚。闻多米建议儿子拿去扩大再生产。儿子搞的是软件公司，为客户编程，不需要太多的资金。几个年轻人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同届，在学校的时候就组合在一起创过业，挣过些小钱。他们不同专业，开公司有互补性。公司运营正常，业务量在不断扩大，知名度一天天提高。现在这钱，儿子可要可不要。既然是借别人的，还是还了的好。蔡晓东接下20万，存进银行。存完钱，发现存折里有31万元了。蔡晓东说，我们还给周延华。闻多米说，怎么还呢？邮寄？打周延华卡里？都不是好办法，这钱周延华都没当回事了。闻多米批评蔡晓东灵活性不够，办法少点子无。

蔡晓东了解到偏远的沱巴乡的希望小学建了三年没建成，因为缺资金，不如把周延华受贿的钱捐出去。这是个好办法。蔡晓东和闻多米搭乘班车去到沱巴乡。那地方比原来估计的还要偏远，山高水远路难行，乡政府所在地有一个古村，还有一口古井，古井还在流水，但很脏乱。见不到一块像样的平地，政府职能部门建在半山腰或者不同的山顶上。希望小学占地比别的地方宽广，建设者削平了两个山头，填平沟壑，才有了这近十亩的平地。希望小学建设停着，与蔡晓东得到的消息一致。蔡晓东向人打听，人们告诉他，原本建设资金是够的，可是被乡领导挪用了三分之一，也许贪污了。但是也有人说，缺钱的原因是超出了最初的预算，乡政府没有贪污一分钱。那人为了证明，拿出原规划书。蔡晓东觉得后面这个可以相信。要建就要建出档次来，尽量地建大，解决师生教学住宿问题，改善他们的生活基础设施。那人大约是个副乡长，他刚从山外回来。他去跑资金，为了弄到预算外的资金他跑断了腿。乡里书记乡长也为这笔资金多次化缘，获得的资金仍然有限，仍缺口200多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乡里已经办法想尽。蔡晓东假装漠不关心地实地考察，暗中走访好些群众，基本可以肯定，希望小学的确缺资金。

回到市里，蔡晓东游说几个经济效益好的企业，一共凑到了180万。这些企业往沱巴希望小学汇上爱心捐款，蔡晓东也悄悄捐出了那30万。沱巴乡希望小学专用账户上突然多了210万，他们欣喜万分，乡长带着人上门来一家家感谢。但还有30万找不到捐赠人。企业需要发票做账，私人不需要。捐30万的一定是私人或者私人老板。乡里不能就此罢休，不能让好心人默默躲着，得不到一句赞扬。

乡里动用许多资源和手段，最终摸到蔡晓东的头上。乡长制作了锦旗带着队伍上门来感谢。来得突然，蔡晓东措手不及。30万脱手，这不到两个月，蔡晓东刚刚放松身心，才喘一口气儿，就来事儿了。蔡晓东不承认捐款都不成，银行已经显示账号是他的。这个世界做了坏事逃不脱法网良心，做了好事，也不见得就能躲得掉别人的目光。如果当初不通过银行汇款，通过邮局寄就不能暴露了？仍然能暴露。他们可以通过汇款单找到汇款邮局，根据汇款时间调出监控录像。反正，要找一个人留下痕迹的办法很多。蔡晓东脸色铁青，尽快地打发乡长他们离开。乡长不想那么快离开，他站在科技局的一楼大厅里高声朗读感谢信，全局人都来看热闹，经过的路人也被吸引进来。陶局长鼓了掌，顺着乡长的话表扬了蔡晓东，倡议全局上下向蔡晓东学习。在乡长朗读表扬信时，他带来的人把大幅表扬信张贴到墙上。字是电脑字，整齐工整，用词考究，感情丰沛，无一错别字，标点符号也用得准确无误。多日后蔡晓东无意中发现，在一家工艺美术店门前也张贴着沱巴乡给他的表扬信。这家工艺店制作了锦旗和表扬信，老板认为这是他们莫大的荣幸，就复制了一份张贴在门前招揽顾客。蔡晓东哭笑不得，趁夜，他撕掉表扬信。第二天，表扬信又张贴出来。双方干了三个回合，蔡晓东干不过对方，就由他们了。表扬信不是碑刻，风吹雨打不到半年就会销声匿迹的。

现在，这样的场面，蔡晓东没有激动，他一脸哭相，连一个笑容都没给乡长。这乡长真是多事，人家捐款不留名就由着人家嘛，也不知道硬要表扬人家是对人家的不尊重，对人家无声的伤害。乡长就这素质。蔡晓东心里骂着。

闻多米安慰他，反正事情发生了，就别再管它。你做的是“好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热门不了几天，人们就把你忘记了。何况，局里的好些人嫉妒着你，他们不会广为颂扬你的“美名”的，放心。

多事的乡长，接着去了报社。报社社会新闻部记者接待了乡长。做这么大的好事不留名，真是个好心人，必须让他出名。乡长详细介绍了寻找好心人蔡晓东的过程，蛮曲折，很动人。记者妙笔生花，一篇2500字的通讯就从她心底流出来。值班编委安排在二版的社会新闻栏目里，总编发现了，将其提到一版，一版的倒头条刊了1500字，然后再转到二版。这家都市类报纸在本地有着广泛的影响力，文章见报后，许多人都看到了。总编将文章提到一版出于弘扬社会正能量，还有一点他有私心，他已经捕捉到了周延华市长、常务副省长对蔡晓东的器重的信息，这条无形的线索对报社有利无害。本地别的媒体已经落后了，但不服，想挖掘更新的更深的东西。他们蜂拥而入科技局，楼要被挤破了。蔡晓东避而不见，他早已闻风逃到宝林寺去了。盛福民在那里念经，今天非周末非初一十五，宝林寺安静。蔡晓东尽最大可能靠近了盛福民。盛福民抬眼看看蔡晓东，蔡晓东扬起双手，其意思是走得急没能给你带素食。宝林寺的和尚们并不是不闻天下事，寺庙里一共有三台液晶大彩电，他们时常聚集在一起看新闻，看佛教讲座。他们订没订当地三大报纸，蔡晓东不知道，但是按政策他们是订了党报的，宗教局有要求。蔡晓东手中有当天的都市报，他想让盛福民看看。盛福民大约是念经困了，满意地接过报纸。他眼睛只在一版停留了十秒钟，就翻到二版，然后一版一版翻下去，A叠24个版不到五分钟就翻完了。蔡晓东要回报纸，指着一版倒头条说，你看这个，标题很抢眼。盛福民说，30万，真不错，但能用到希望小学建设上吗？莫不让乡里领导挪用贪污了！蔡晓东说，不会，乡长都弄出这么大个动静，他敢吗？盛福民说，蔡晓东是傻瓜，有钱捐给我们宝林寺多好。乡长弄这么大动静，不是为了弄更多的捐款吗！蔡晓东说，我就是蔡晓东，我不是傻瓜，不许你骂我。盛福民说，你是个傻瓜。蔡晓东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捐30万吗？盛福民说，你是个傻瓜。蔡晓东说，老毕牵线我买下了周延华香河小区的房产。盛福民站起身，说，你今天上香了吗？

本市各媒体扑了空，但还是在当天的电视广播上播放了新闻，他们利用都市报的素材作新闻背景，然后采访市民的反响。反响是良好的，人家捐出这么多钱办公益，你还能不说人家几句好话？都市报第二天也出了新闻，是“追踪”，意思跟昨晚电视台播发的差不多，是市民的反响。因为昨天观众看过市民们的反响了，今天再看报纸就觉得淡而无味。报纸反响平平，总编有怨言，向宣传部长告状，说广电局抄袭他们的新闻以及创意。宣传部长没表态，淡淡地说，我知道了。更让总编气愤的是，省报驻本市记者站的记者改头换面把新闻抄袭到省报上了。

更大的麻烦事不是新闻媒体的穷追猛打，是各种各样的求捐款电话。蔡晓东躲在家里，陶局长同意他在家里上班。正好有一个出差机会，陶局长安排他去了北京和内蒙古。蔡晓东的电话一路响个不停，那些企业领导打来的诉苦电话你不能不接。求捐者赖在科技局不走，声泪俱下，像讨债一般。蔡晓东生气了，说，给我轰！轰不走，给我揍。蔡晓东的声音吓着了车上的人。蔡晓东并不认为自己失态，他对同车人诉说自己生气的原因。车上陌生的乘客们表示理解同情。自愿捐款是愉快的，但一旦被要求捐款，甚至上门讨捐，人就受不了。你不仅不会捐，还恨不得踢人家。

讨捐之事终于平静。科技局的干部们从没赞美过蔡晓东的高尚行为，他们想追究的是蔡晓东为什么捐那么多。30万，私人一次捐这笔巨款不是脑子突然出现毛病，就是拥有很大的财力。无疑，蔡晓东脑子是没有毛病的。那么，他哪来那么多钱？只有发了意外之财才捐这么多，破财免灾，寻找某种平衡。局里的议论蔡晓东听到了，他不理会。这种事你不理它，时间久了，自然会淡。

有一天市纪委两名干部来到蔡晓东办公室，来人二话没说就把他带走了。有人举报蔡晓东贪污公款行贿受贿，举报信有实名的也有匿名的，一二十封。实名举报中有局里的劳科长、吕科长。纪委停止蔡晓东的工作，与市检察院一起调查蔡晓东的经济问题。蔡晓东被关在一家宾馆里，相当于双规。办案干部从30万入手。

你向沱巴希望小学捐款30万是否属实？为首的罗四拿说。

属实。

这钱都是你的吗？

……是我的。

你工资不高，又买了新房，哪来这么多余钱？

我工作快30年了，攒个30万算不了什么。我的新房是卖了房改房凑钱买的。

你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经济条件很一般，却敢于捐30万，很不合逻辑。这就让我们想到你的意外之财。作为一个处级领导，特别是在国际合作科呆了两年，又分管这个肥缺科室一年多，你有条件为自己捞好处。

我没有贪污挪用过国家一分钱，没有公款吃喝过一次。

你装得很像，你就是一个表面廉洁实则贪婪的大贪官，像外省那谁谁一样，穿旧衣服骑自行车上下班，结果贪污公款触目惊心！

你们用这种口气办案，以非常手段逼供，要付出代价的！

你再狡猾最终也会低头认罪，看看谁耗得过谁。

办案人员离开前留给蔡晓东两沓纸一支笔，并交代说，如果纸不够，可以申请添加。蔡晓东将笔和纸甩到地上。

办案人员一走，屋子就安静下来。蔡晓东掏出手机想给闻多米打个电话，发现没有信号。信号被屏蔽了。屋子里有生活设施，但没电视。蔡晓东问心无愧，他不怕。但他气愤。办案人员什么素质！私人捐笔巨款就是贪污犯？那些捐钱的企业不都是偷税漏税发横财的了？什么逻辑！蔡晓东上面无人，下面无人，没人能给他说话。他相信正直正义，相信法律。蔡晓东心情渐渐平复，无所事事，他调出手机中的游戏。他从不玩手游，好在不笨，研究一番后就知道如何玩耍了。玩游戏时间过得快，天就不知不觉黑下来。工作人员给他送来晚餐，伙食还行，他胃口好，吃得一粒米不剩。

第二次审讯次日上午开始。对方是四个人，一人问话三人记录。问话的是女的。她长得面善，估计在45岁左右，有几分姿色。她对蔡晓东总是露出笑容，还称蔡晓东为蔡局长。女的自称阿秀，周边人都喜欢叫她阿秀，显得亲切，蔡晓东也可以叫她阿秀。阿秀介绍了同来的三个办案人员，蔡晓东与他们握了手，但分别姓什么他一个也没记住。阿秀没有生硬地审问，而是跟蔡晓东聊天。蔡晓东曾经在企业的一个同事竟然是阿秀的表姐夫。她的表姐夫只有高中文化，但当时当了车间副主任。蔡晓东评价说你表姐夫人不错，技术好，如果大学毕业的话就更了不得了。阿秀说，是啊。可是他命短，十年前就离世了。蔡晓东很惊讶。阿秀说表姐夫得的是重病，唉。苦了我表姐。他们两口子感情特别好，我表姐的痛苦可想而知。场面静止了一小会。换了话题。主要是围绕着蔡晓东的工作轨迹。当聊到蔡晓东任科技局国际合作科科长时，阿秀放慢速度，她开始引导蔡晓东往项目方面走。项目就回避不了资金。蔡晓东详细地说了每一个项目，从找项目到谈判到签合约事无巨细。阿秀感到有点累，她示意大家休息一下。工作人员弄来茶水小吃，还有水果。

我没有任何问题，阿秀你们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蔡晓东说。

阿秀没有正面回答。她询问起沱巴希望小学的建设情况。

希望小学有没有继续启动，蔡晓东一无所知。这段时间被名誉、记者、求捐者搞得焦头烂额，刚喘一口气又被双规了。

阿秀说，无风不起浪，举报者有凭有据，否则就不会举报，就不会实名。

蔡晓东安静下来，仔细回忆这三年的经历。主观上他是没有任何贪污行为，怕的是别有用心者给自己挖坑设陷阱。他没拿过国家一分钱，对方陷阱又如何设呢？他相信闻多米、儿子都不会暗中替他受贿。欲加其罪，他们总是能想出办法来的。世界上聪明人总是很多的。蔡晓东想想都惧怕。既然纪委介入，一定是掌握了“证据”。自己在陷阱里还以为很安全。蔡晓东渐渐地浑身冒汗。

你紧张了。阿秀说。说吧，说出来你心就平静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就结束了。

蔡晓东说，我没有任何可说的。我知道我的上位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我树立了许多敌人。他们在暗处，成天想着法子置我于死地。

阿秀说，你也知道，你说出来与我们说出来性质是完全不同的。政策你懂。

说过科长的事，就说副局长的事了。副局长重点分管国际合作科，还分管高新技术科、工会。每个科都有油水。大油水在前两个科。蔡晓东说，我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说。阿秀提示说，挑重点的说，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蔡晓东一说开就刹不住。

时间就到了中午。阿秀说，你说了一个上午，没一句话是有用的。下午继续说，按我们的要求说。

午休之后，阿秀带着工作人员如期到来。蔡晓东仍然详细地说，说得他自己口吐白沫，阿秀他们晕头转向。下班时，阿秀说，你说了一天废话。事实是永远掩盖不了的，我们赌一把，看看谁赢在最后。蔡晓东摊开手表示应战。

第三次审问，又是另一拨人。带头者是检察院反贪局东山副局长。蔡晓东惊讶。东山说我们人不多，就三组，三组轮番上阵，一组一天，直到把你挖出来。蔡晓东说你们有三十组我也不怕，我没事。这组办案者不爱说话，三双眼睛盯着蔡晓东，严肃的火辣辣的。蔡晓东收回目光。

我给沱巴希望小学捐了30万，几个企业也是我做工作捐的款。30万是我家的，我工作了快30年，拿得出这笔钱。我儿子在广州跟人开公司，他的公司效益很好。蔡晓东说。

东山他们面无表情。

蔡晓东说，我没有任何可交代的。我愿捐款谁也管不着。收入不高就不能存30万，捐出所有的存款就是贪污犯，你们的逻辑很可笑。你们需要我来批评教育。你们给我听仔细了。

东山拍桌子发火说，够了！你没资格给我们上课。一看你样子就是贪污腐化分子。

蔡晓东闭上嘴，闭上眼睛。

轮到东山说话，他滔滔不绝地讲政策，点到为止地套取蔡晓东的口供。东山的音调高亢，蔡晓东不知不觉睡着了。昨晚他睡得早，睡得好，现在才是上午时光却来了睡意。东山以为他在认真听，当听到他的呼噜声，才发现上当，前面的一大通白说了。东山又拍桌子。蔡晓东被吵醒。他慢慢睁开眼睛，说，你说得很好，请你做做好事给患失眠症的朋友催眠去吧。你们最近一定是案子少，好不容易逮着了我？可是你们犯了方向性大错误，犯了经验主义大错误。巨额的公款放在我面前我不敢贪污，不是我有多高尚，我怕犯错误坐牢，我天生胆子小，喜欢过安稳日子。可是，生活总是极具讽刺。东山说话时，蔡晓东也在说，双方都想压倒对方，因而两人的声音都非常高。他们一边攻击对方又一边听到对方攻击的话。蔡晓东精神不错，他决定跟东山他们辩论，以一敌三，舌战群雄。

证据？！蔡晓东说。

落到我们手里的没有一个是清白的。我们当然有证据。

拿出来！

证据就在我们的档案袋里，拿不拿出来是我们的事。你犯罪的事实已经形成证据链。

没见过这么办案的。

你见过怎么办案的？

蔡晓东的确从来没见过纪委检察院干部如何办案，他无言以对。恐吓、诱导、折磨应该是他们办案通常使用的手段。

上午在双方的争吵谩骂中结束。午餐过后，蔡晓东想玩一会手机游戏，这才发现昨晚开始就没电了。走得匆忙，手机充电器还在办公桌上。他失去跟外界任何的联系。这家宾馆应该在城南，通过太阳的升起与降落他判断出方位。这是多少楼？离地面挺高，趴在铁窗上往下看时，下面的景物都是变形的。三天没有消息，闻多米该是着急死了。

有人敲门。进来一个陌生人，另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外。

30万元哪来的？你为什么要捐30万元？陌生人逼视蔡晓东说。

30万元我自己的，因为我有爱心，所以我舍得倾其所有捐给希望小学。

回答得很好。愿你坚持到底守口如瓶。坚持就是胜利。祝你好运。

陌生人离开后，蔡晓东猜想他们是周延华派来的人。其实根本不需要周延华派人提醒。他是不会说出30万元的来历的。钱间接地做了善事做了公益事业，周延华已经与此无关。再者，蔡晓东痛恨这帮办案的，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将他关押，还荒唐地对30万元纠缠不清。别说陌生人提醒，就是周延华让他说出30万元的真相，他都不干。

太可恶了。蔡晓东说。

三个专案组轮流调查蔡晓东。他们查了个遍，没查出任何犯罪事实。他们不服，越不服，越觉得蔡晓东问题很大。他们办案这么多年了，只要是一个有一官半职的领导落到他们手上，职务犯罪无一幸免。他们小组研究对策，三个组合成一个大组开会研究，寻找突破口。决心把这个从未碰到过的大骨头啃下来。

闻多米已经知道蔡晓东被纪委找去，当天就知道了。她并不着急。当个领导，有人告状十分正常，就是学校班上的一个小组长都有人嫉妒告恶状呢。她当晚睡了一个安稳觉，她相信他很快就回来，最多关押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正常地去上课。但是到第三天，还不见蔡晓东回来，她就开始着急。她去找陶局长，陶局长也不知道情况，关押在哪里出了什么状况，陶局长摇头。陶局长安慰她叫她别着急，会没事的。闻多米说，能没事吗？都三天了。正因为蔡晓东廉洁却被关押三天三夜问题才严重，要是他真有贪污行为，我倒不担心。屈打成招，陶局长你又不是不知道。陶局长说，我们是法治社会，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闻多米去了市纪委要人。闻多米了解到起因是30万元的事。闻多米本想向纪委详细说明30万元的来历，突然打消念头。她转念说，30万元是我们家的，蔡晓东拿去捐了，我心痛啊！这个大傻瓜。请问领导，捐款有罪吗？纪委领导说，捐款无罪，但贪多了拿出其中一部分捐款问题就来了。有贪官拿部分赃款买香敬菩萨，以获得宽恕和顺利。很可笑嘛。闻多米死缠烂磨，还通过学校领导找到教育局局长，局长向纪委领导求情，闻多米终于见到蔡晓东。

没事。我们一不贪污二不腐败。闻多米说。

蔡晓东苦笑说，早知道，我捐什么款啊！

办案人员就在旁边，他们一字不落地听蔡晓东夫妇说话。会见时间有限，一刻钟吧。临分别，两口子握了手，齐声说我们不怕。

办案人员分成三组反复调查，没有找到蔡晓东任何犯罪事实。又过了两天，蔡晓东被当场释放。他去找那些对他放过狠话的审问干部，却一个也没见着。他们都躲着他呢。

蔡晓东回到科技局的当天，全局人都来看热闹。那些对他有成见以及恨他的人见他安全归来，心里很不服气。有人借机说纪委办案不力，高调地放走了一个坏蛋。但是更多的人对蔡晓东真正佩服起来。蔡晓东却感到浑身痒痒，时常涌出钻地缝的念头。他不想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想像以前那样被别人忽略，做一个最普通的人。上不了几天班，他有了辞掉副局长的想法。回去跟闻多米商量，闻多米同意。这个破副局长你早就不应该干了！她说。蔡晓东把辞职报告递给局党组，局里做不了主，报告送到市政府。过了几天，上面有人找他谈话，告诉他组织上没批他的报告。蔡晓东突然胆子肥了，直接去找周延华。周延华说，研究你的报告的时候我也在场，大多数人不同意你辞职。坐几天牢也不错，体验一下坐牢的滋味是一种特别的人生。蔡晓东说，周市长你就别调侃我了，这职我是非辞不可的了。我不只是有委屈，更主要的是我要远离。

蔡晓东以为辞职无望，因为周延华口气很坚决。没想到，又过了几天，组织部门有人找他谈话，说市里已批准了他的辞职报告，鉴于他做出过贡献，由副局长改为副调研员。文件下到局里，劳科长、吕科长以及两个副局长要联合请蔡晓东吃饭，蔡晓东没有答应。

无官一身轻，蔡晓东也不用上班，他便去了广州，到儿子公司打工。他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看护好儿子。一天在儿子公司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蔡晓东竟然碰上了小典。两人都还认识，各自买了饭菜坐在一桌吃饭。

他们计划彻底失败。小典说。

什么计划？谁的计划？蔡晓东追问。

小典只顾吃饭不回答。小典来广州干什么，他到底知道些什么秘密？蔡晓东没有问出来。

隔三岔五地，蔡晓东就能碰上小典。小典是来广州打工了吗？蔡晓东想问，最后也没问。见到他时，最多点点头，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不管什么计划，不管什么阴谋，无论小典、盛福民，还是老毕、周延华，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他唯一记挂的是沱巴乡那所希望小学的建设情况，但是，他无法知道，因为他强迫自己不要去知道。

责任编辑 梁智强

光 盘：本名盘文波，桂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后三剑客”之一，广西第四、六、七、八届签约作家。中篇小说《达达失踪》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长篇小说《王痞子的欲望》获第五届广西文艺创作最高奖“铜鼓奖”。出版及发表长篇小说《英雄水雷》《王痞子的欲望》《请你枪毙我》《摸摸我下巴》《毒药》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光盘卷》《桃花岛那一夜》《野菊花》等。中短篇小说散见《当代》《十月》《花城》《上海文学》《作家》《钟山》《长江文艺》《山花》《长城》《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江南》《清明》《飞天》等刊物，作品入选多个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