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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生

2016-05-14陈纸

广州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玻璃缸清蒸网兜

陈纸

向小美一迈进酒楼,就被右手边玻璃缸中的一条鱼吓了一跳。那条鱼精瘦精瘦,它似乎是在上一排玻璃缸中纵身一跃,跳到下一排玻璃缸中来的。它一直在跳,跳得向小美的睫毛一颤一颤,她的目光被它扑腾扑腾的身子完全吸引了过去。她从未见过那么精力过剩的身子,它一直在跳,往玻璃缸外面跳。

它以为跳了一层玻璃缸,下面还有一层玻璃缸吗?如果再跳,就跳到地面上了,玻璃缸离地面足足有两三米高呢。向小美在内心说着话,却还是佩服它的活力。那条鱼溅起的水珠像跳跃的白色的精灵,把她的心也撩拔得砰砰跳跳的。

向小美的眼珠子跟着那条鱼跳,那条鱼跳啊跳啊,不知疲倦。慢慢地,向小美开始担心起它了,她有点怕它累呢。那条鱼好像不累,跳着跳着,侧着身子,用头往玻璃缸上撞,“咚咚咚”——听得向小美心惊肉跳,它何必这么作践自己呢?她突然有点可怜它。她指着那条鱼,对一位站在玻璃缸前负责点菜的服务员说:“给我来一条桂花鱼。”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对对对,就是那条。”

服务员顺着向小美的方向,执一根两尺多长的网兜,直冲着那条一尺来长的桂花鱼奔去。灰暗的大厅,灰暗的地板,那只网兜也成了灰暗的一部分,像灰暗中密密匝匝的眼珠子,向那条桂花鱼逼去。桂花鱼不理网兜,或者,它根本没看到网兜,它还是径直用头在玻璃缸上撞。

向小美越看心越发寒,她嘴里“啧啧”着,奔上去几步,夺过服务员手中的网兜,把网兜一头往水里扎下去,她的网兜竖立着,沿玻璃缸壁擦抹过去,她想把那条鱼与玻璃缸壁隔开。那条鱼被网兜追着,拼命地往前窜,从这边的玻璃缸壁冲过去,根本不刹车,直接撞向对面的玻璃缸壁。

向小美的心奔突了起来,跟着那条鱼奔突了起来。她想不明白,那条鱼为什么非要这样,一刻也不停地作践自己呢?它是不是换了一个环境不适应了呢?或者,它是不是因为刚刚逝去了亲人,而悲痛欲绝、不能自已呢?又或者,它对生命无所依恋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但不管怎么说,它不该如此奋不顾身地作践自己。它既然这样,那与其看着它欲生不想,欲死不能,还不如满足它,使它尽快了断。

向小美感觉到一种悲凉之气,慢慢从心底涌上来,愈来愈浓,愈来愈厚,直到她把伸出去的网兜缩了回来。那条鱼却孤注一掷,它先是踡了一下身子,然后,像弹簧一样一松,向小美眼睛一闭,再次睁开时,那条鱼已经跃出了玻璃缸,摔在了地上。它在地上,用头部和尾巴撞啊撞啊。

向小美冲那位服务员大声喊:“快抓起来称呀!”那位服务员根本不看向小美的表情,也不看地上的那条桂花鱼,她垂着眼睑,看手上的点菜单,笔停在空中,问:“清蒸还是红烧?”

向小美冲那位服务员仍是大声喊:“先把它抓起来再说呀!”

那位服务员并拢双腿,斜着方向,微微一折,用一只手往那条桂花鱼双腮的位置顺势一捞,把它丢进了一只塑料桶里。塑料桶放在秤托上,桶里有水,水猛地荡漾了三四下。

服务员说:“一斤四两。”向小美说:“快点快点,拿去清蒸!”

向小美堵着心胸、卡着喉咙进了包厢,她听到手中袋子里的两瓶葡萄酒轻声地“叮当” “叮当”叫着。

包厢里已经坐了四五个人,全是女人,三四十岁的女人。向小美扫了一眼,脸上只一两秒,便镀上了一层浓浓的笑意。她胸一挺,把袋子放在酒桌上,她又听到那两瓶葡萄酒欢快的叫声。

她冲包厢外喊了一声:“小姐,点菜!”那四五张三四十岁的脸一齐向向小美转过来。她们看着一本厚厚的、大大的、花花的菜谱送到向小美的手上后,叽叽喳喳地说着各自的话。

“小美啊,祝贺你到青湖街道办挂职副主任!”

“你才刚刚三十岁,这一步很关键,回去后马上就能再升一级了。”

“有了在基层工作的经历和经验,以后没有什么复杂局面应付不了的。”

……

向小美却收敛了笑意,一边认真地说着“哪里哪里,谢谢谢谢”,一边“哗啦哗啦”地翻着菜谱。她不说菜名,只说:“我从没见过那么不要命的一条鱼,真的,我从没见过。”

那四五张嘴都停了下来,却都张开着,彼此看着,头轻轻地转着,不说话。向小美见她们的样子,又笑了起来,说:“点了一条桂花鱼,清蒸的,好不好?”

那四五个女人把表情收了回来,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都笑着,参差不齐地说着相同的意思:好的好的,随便随便,反正今晚你埋单。

清蒸桂花鱼端上来时,向小美分外注意它。那条桂花鱼侧卧着,苍白的身体上,覆盖着三四撮姜丝,小撮小撮的,细细长长的。向小美不急着让客人动筷,她凑近那条鱼,那条桂花鱼,想像着二十几分钟前,它还在奋不顾身、寻死觅活的样子。她对它印象太深了,感触太深了。向小美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的眼珠子对着桂花鱼的眼珠子,她提起筷子,将大大的眼珠子对准服务员,她瞪着服务员,说:“刚才点的不是这条鱼,你们调包了。”

“你说要哪条就哪条,刚才是你挑的。”

“正因为是我挑的,所以我认定挑的不是这条。”

“怎么不是这条?就是这条!”

“我说不是这条就不是这条!”

“您凭什么说不是这条?”

“你看这条鱼,它的眼珠子还凹在里面,说明它在被杀之前就已经死了,而我刚才挑的那条,还活蹦乱跳的,想死都死不了。”

“莫乱讲哦,我们酒楼从不卖死鱼的,我们是现抓现称现蒸的”。

“而且,这肉夹起来也是木木的,一点都不烂,一点都不嫩,不是冷冻的死鱼是什么?”

“这样子啊?不新鲜的鱼吃坏肚子怎么办?”向小美的一位客人马上嚷了起来。

“这些年吃到的不新鲜东西还少吗?连牛奶和油都有很多劣质的。”向小美的另一位客人接话。

“听说鱼是用避孕药或其他激素饲料催大的。” 向小美又有一位客人说。

“我是认得那条鱼的,精瘦精瘦的,而这一条,肥肥胖胖的,那条鱼长,这条鱼短。”

“肥胖的鱼多半是用激素饲料喂大的,精瘦的鱼野生的居多。” 向小美的客人说。

“所以,当时我特别注意那条鱼,它放在那么长那么大的一排玻璃缸里,其他的鱼大腹便便,摇摇摆摆,悠哉游哉,只有那条鱼,蹦蹦跳跳,横冲直撞,从上一排玻璃缸跳到了下一排玻璃缸,看它一副不想活的样子,我当时还想,它为什么这样呢?”

“我们酒楼哪一条鱼都是这样的。”

“不跟你狡辩,不是那条就不是那条,要不换成那条,要不换一条与它一般大的,但一定要杀之前是活的。”

“这条鱼吃了也不会怎地,大不了免费送给你们……”

“谁晓得会不会怎地?吃坏了身子你负责得了?”

“到身子吃坏再说呗……”

“什么什么什么?你说什么话呢?你再说一遍?这桌上有很多单位和部门的领导、还有报社的记者,你敢说这样的话?你再说一遍?”

“姑娘,叫你换你就换,你做不了主,叫你老板来,你是在她的地盘开酒楼呢,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你们辖区街道办的副主任呢,她才下来当副主任不到一个礼拜,不要让她难为情。”

服务员端着鱼走出包厢,向小美的目光追着服务员的背影,一双筷子一点一点,说:“我真的敢肯定,不是我点的那条鱼,我对那条鱼印象特别特别深刻,我当时认为它是新捕来的,不合群,或者是换了环境太兴奋,它一直那样不消停地撞啊跳啊,摔到地上了,还喘着粗气,拼命地打滚。”

众客人一边听着向小美说,一边“哦哦”地点着头,恍然大悟的样子,接着,嬉笑着,附和着,再接着,摇摇头,围绕的话题内容,都是那条鱼,那条清蒸的桂花鱼。可仔细一琢磨,好像又聊的不是鱼,至少不是同一条鱼,如果是同一条鱼,就不会生出那么多枝节,浪费这么多时间,争辩那么多理由,引发这么多话题。

服务员一走,大家都不夹菜了。好像在等待换一条鱼来,好像在期待那条被向小美反复唠叨、被奉为悲壮英雄的桂花鱼能快点端上来。尽管大家觉得可能性不大,或者,即使有可能,也不会这么快,但还是摆着若有所思、静候佳音的神情,痴痴地等着,不再吃其他的菜。

“吃吧吃吧,不要说了就不敢动筷了,就不敢到外面来吃了。” 向小美说着,却也把筷子放下,双手环抱着,放在胸前,目光在桌上扫来扫去。

大家想接向小美的话,却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只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吱气。于是,窗外的声响就听得分外清楚了,好像有“呜呜呜”的声音,好像还是警报声。

向小美“腾”地站起身,左右看了一眼,急忙问:“什么警报声?救护车的?消防车的?还是110的?”

桌上没人应答,过了三四秒钟,席间有一个声音说:“在你的地盘,还不出去看看,看看究竟出什么事了?”

向小美马上站起身,毕恭毕恭地说了一句:“好的,赵局长。”便小跑着走出了包厢。

五六分钟后,向小美进了包厢,说:“是消防车,三四辆呢,堵在酒楼旁的居民小区外,进不去,通道上全是车,消防人员好像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问是谁乱停乱放的车子。”

“那是火灾呢,没了解到具体是哪栋楼房着火啦?”那位被唤作“赵局长”的女人问。

“我失职,我这马上就去了解。” 向小美又连忙站起身,正欲往包厢外奔去。

赵局长用手压了压,示意她坐下,说:“长点心眼,让熟人见到你从旁边的酒楼里出来不好呢。”

向小美躬着腰,答:“是是,感谢领导提醒。”

赵局长又说:“还不赶紧出去看看,看也有学问,先站在远一点的地方观察,看看你们主任到了没有。记住,如果主任没来,你先不要公开露面,如果来了,你马上冲过去向他汇报情况。”

向小美庄重地点了两下头,跑出了包厢。

十来分钟后,向小美踱进包厢,众人问她:“到底哪里着火了?”

向小美说:“不是居民楼着火,听说是楼下一间发廊着火了。”

赵局长问:“发廊里有人吗?”

向小美说:“不晓得,我见主任还没来,也不便跑过去问太细,只能远远地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私下里打听打听。”

赵局长脸红扑扑的,不知是酒劲刚上来了还是什么的,她把语速加快了一倍,对向小美说:“按理应该有人通知你们主任,他现在也应该赶到现场了,怎么回事?我给他打个电话。”

向小美一听,又跑出了包厢,不出三四秒,她又折回,对赵局长说:“实在对不起,今天让大家扫兴了。等会儿如果上了清蒸桂花鱼,请领导帮我们把把关,眼珠子还在里面的,一定是冷冻的死鱼,坚决不能要,坚决不能吃,坚决退回……呵呵。”

向小美跑出酒楼,趁人不注意,上了酒楼旁边的立交桥,通过立交桥,她走到了对面的街道上。她向前走了二三十米,踩着斑马线,又折回到了这边的街道。

没有谁注意到她,大家的目光都被“呜呜呜”的消防车所吸引。现场有八九个穿着消防服的人,抱着水管贴着消防车的两边,不紧不慢地往里小跑。一辆停在靠近街道的消防车头前,被一位军官模样的消防军人用双手及胸膛推出了一块空地。站在军官旁边的,是一位胖矮的男人,他双脚不停地转动方向,在东张西望着什么。他把脸转向向小美的一边时,向小美认出了他,他就是谭城青湖街道办主任王大有。

王大有好像在找人,向小美见他焦急的神情,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挤进了人群,挤进了王大有的视线。

王大有看到了向小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人家赵局长都比我们先获悉情况,要不是她打电话通知我,我们还蒙在鼓里呢,失职失职呀。”

向小美马上也把焦灼写在脸上,她拨开人群,要往居民区的方向挤过去。王大有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压低声音说:“听说只是一间小发廊着火了,里面的居民出来反映,是使用电炉不当引发的。我们先站在原地观察一下情况,别妨碍了消防人员灭火……”

向小美想停下脚步,这时,赵局长打来电话,赵局长问她:“现场情况如何?有没有人员伤亡?”向小美背向王大有,捂着手机,应了一句:“正在了解,有新情况,尽快向您汇报。”

向小美挂了电话,看也不看王大有,一个人,拨开人群,加快了速度,往小区门口挤。

小区的通道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车:自行车、电单车、摩托车、轿车,根本没有消防车可以通行的空间。向小美向着烟雾升腾的地方跑去,她赶到起火发廊时,两名消防人员抱着水管也刚赶到。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站在向小美的旁边,她慢慢举起头,指着发廊慢吞吞地说:“里面有人的,一男一女,男的抱住女的,抱得死死的,不让女的出来,说死也要死在一块……”

向小美问:“不是说使用电炉不当,引起短路发生火灾吗?才刚着火呀,怎么不去找盆桶装水来灭火呀?”

那妇女斜了向小美一眼,仍不紧不慢地说:“哪里——听说是男的不想跟女的分手,女的非要分,男的就用打火机点着了按摩间里的布帘,说要与他女朋友同归于尽。消防员不是来了吗,开关一拧的事……”

向小美拨通了赵局长的手机,把两个版本的情况都向她作了简要汇报。赵局长打断她的话,问:“王主任到了现场吗?火势大吗?消防队员正在灭火吗?”

向小美说:“都到了,火不大,正在灭。”

赵局长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低沉地说:“又是想不通,又是想殉情……”

停顿了两秒钟,向小美听到赵局长突然提高了嗓音,变得有点兴奋地说:“辛苦了,回来吧,清蒸桂花鱼上了,服务员说,这次保证是你看见的那一条……”

责任编辑 高 鹏

陈 纸:本名陈大明,曾用笔名橙子,1971年8月生。发表长篇小说《下巴咒》《逝水川》,出版随笔集《拨亮内心的幽光》、中短篇小说集《天上花》《少女为什么歌唱》等,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80多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广西写作学会常务理事、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2010年获第十届广东省“《作品》奖”、 2013年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2013年获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曾就读于中国文联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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