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长谈
2016-05-14赵瑜
赵瑜
一
洋葱摆弄着手机,问黎静:“那个推箱子的手游你会玩吗?”
黎静正在看咖啡单,有些兴奋,指着一个咖啡单问旁边的服务生:“这个‘尿布咖啡是什么意思啊?”她完全忽略了洋葱的问话。
服务生是新来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单子上的名字,然后,将手里的圆珠笔放在嘴边,很抱歉地看着黎静说:“上面写的是两人自助,应该适合两位女士。”
黎静说:“我们是三个人,还有一位没到,噢,不,也可能是四位。”
服务生说:“您稍等,我让领班来给您解释一下。”
黎静便举起那个咖啡单说:“淘气推荐的这个什么特的咖啡馆还真是奇怪,你看看这个单子,店老板还是个诗人呢,你听我给你读一段:‘1934年1月13日。价格:每杯九十八元。本品种由青春气息浓郁的哥伦比亚咖啡煮制,偏于浓。喝此咖啡时建议阅读沈从文先生1934年新婚不久后撰写的《湘行集》或者《湘行散记》,你若正好看到沈从文给一个叫三三的女子写的那两句情话,请会心,或幸福。”
看着洋葱仍然沉浸在手机游戏里,黎静再次提醒她:“你不自称是文艺女青年吗?现在有考题了,来考考你,给我老人家解释解释,这道咖啡的名字到底是‘磨子意思嘛?”黎静故意在话里夹了一些陕西口音,是洋葱上一段恋爱的音调,她刚刚灭了一个陕西男人的灯。
“那个推箱子的手游,有些像排队,我带团久了,一看到排队的那些大团就头痛,所以一直不会玩。”洋葱完全是在自言自语。
“我从来没有玩过手游。”黎静说,“我打开看下。”她过于传统,仿佛对游戏两个字过敏,但凡是让她联想到“游戏人生”的字眼,她都本能地疏远。所以手机里游戏那个选项,她从未打开过。洋葱的提问让黎静多少有些吃惊,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机,除了发短信和接打电话外,其他所有的功能,几乎都没用过。她顿时联想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会不会也有很多东西,像秘密一样躲藏在她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直到被别人问及的时候才能想起来?
“不会玩,这种游戏太浪费时间了,最重要的是,音乐让我的心跳加速,我的心脏受不了。”黎静说完,不等洋葱插话,便将咖啡单子拿到了洋葱面前,说,“你看看这个咖啡单啊,简直是在天文望远镜里看到云彩一样,跑动得很,我是看不懂。”
洋葱懒洋洋地说:“我现在发现,玩游戏能让人年轻,因为我将时间分成了一粒一粒的小药丸。你知道吗,是五颜六色的那种?”
黎静不懂,说:“没有吃过,是孩子们爱吃的那种糖豆吗?”
洋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糖豆可真是一个可爱的名字,我准备将我的网名改成糖豆好了,又好吃又好听的样子。我刚才是打比方,因为我玩过一个装瓶子的游戏,就是往一个大瓶子里装五颜六色的药丸,有些人用一天的时间都装不完三百粒药丸,而有的人呢,最快只需要三十三秒钟,你说说看,这两个人,是不是只用了三十三秒的那人活得年纪更大啊?”
黎静愣了一下,说:“照你这逻辑,那跑得快的人,吃得多的,都是活得年纪大的人了。”
洋葱神秘一笑说:“你别不信啊,包括我说话语速快,你听听我朗读这段陌生咖啡单的语速啊。久石让口述實録(咖啡名称)。极品摩卡咖啡,每杯六十八元。迷人的,舞蹈的,忧伤的,亲昵的,模糊的,铁质的,棉布的,湿润的,激情的,无法言说的,色彩丰富的,容易忘记的,偶尔失落的,像久石让一样充满音乐气息的,是摩卡咖啡……好长啊,这咖啡单子简直疯了。”
洋葱喘口气说:“还有繁体字的咖啡单子,这是给港澳台客人看的吧。我接着读给你听啊:第一届普鲁斯特诗歌节尚未开始(咖啡名称)。特制蓝山咖啡,每杯四十八元。夜晚的普鲁斯特,声音甜蜜的普鲁斯特,冲凉水澡的普鲁斯特,把母亲放在棉被里的普鲁斯特,要我永远保守秘密的普鲁斯特,在咖啡里放入诗歌的普鲁斯特,叫你的名字请答应的普鲁斯特,用特制蓝山纪念某一天的普鲁斯特。”
“你这语速也太快了,我都怀疑,你这样朗读,时间久了,有些文字会沾在你的嘴唇上,甩都甩不掉。”黎静开洋葱的玩笑,却突然理解了洋葱刚才的比喻。她这样的语速,黎静如果和一个男人谈恋爱,洋葱一定可以和两个男人同时谈恋爱。这样一计算,洋葱岂不是比她多活了一倍。原来换一种理解方式,和退回到某个高处看风景一样,可以细细打量不同的景致。
“你是说口头禅吧。”
“你不记得淘气从日本回来,老是动不动就来一句空打瓦。”
“哈哈,空打瓦。”洋葱选中了一款咖啡,对着黎静说,我喜欢这个名字:“六十七根刺”。
“那就给我来一份吧,这么多刺,不知什么味道。”
“你还记得前阵子淘气的口头禅吗?”洋葱把手放在双颊上,眨着眼睛,逗弄黎静。
“怎么不记得,不就是天天说到底和谁上床吗?”
“她原话是这样子的:‘呀,今天礼拜三啊,要看一下我的日程表,到底和谁吃饭睡觉?”洋葱擅长模仿淘气,把黎静逗得直喘气。
“我现在担心淘气是因为咖啡上瘾了,才移情咖啡馆老板的。”洋葱接着说。
“噢,我只知道淘气原来的男朋友赌徒。”黎静说。
“赌徒?怎么可能,上次你带出国团,我和淘气一起参加贵族游艇会,是淘气的男友带我们去的,开了一辆奥迪A6L,很拉风的样子啊。”洋葱不信。
“他如果想开,估计玛莎拉蒂也开得出来。”黎静答。
“什么意思?他是开修车铺的啊,原来?”
“是个神奇的人,那我就说一下我和淘气第一次见到她的男友时的传奇吧。开始是淘气的母亲病了,我陪淘气去中医院的一个亲戚那开偏方。他可是摸了一辈子女人乳房的老中医,各种各样的常见乳腺的疾病,到他那里都是药到病除。淘气一开始带着她妈妈去看过,也吃了几服药。可能是淘气的母亲不让老中医摸她的乳房,所以药开出来,并没有很好的效果。那一次恰好淘气的乳房也疼,和她母亲的症状基本一样,是乳腺增生的症状。我陪她一起去看中医,她想让老中医把把脉,也同意老中医摸她的乳房,仔细诊断一下。然后她就可以和母亲吃同样的药了。”
“淘气的乳房那么圆润,竟然也会有问题?”洋葱插话的时候,服务生过来了,她们点“六十七根刺”。洋葱说,“我要冰的。”又抬眼问黎静。黎静要热的,说是要等着淘气,会慢慢变凉,还可以闻闻这“六十七根刺”的香气。
“所以说不能看外在的东西,淘气的母亲模样很好,看起来比我还显年轻,实际上比我大了六岁。又因为淘气的爸爸长时间在外面居住,虽然没有离婚,却形同离婚。所以心里面存了太多的阴暗和委屈,才使得身体生了暗疾。”黎静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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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淘气是单亲家庭呢。”
“她爸生活的秘密,我也没有打探过。只是从淘气和她母亲的对话里猜测到,她爸应该是家外有家,而且那个家可能有孩子拴住了,就放弃了淘气和她妈妈。总之应该是一个寡义的人。”黎静解释。
“也不一定,有一次我听淘气很撒娇地打电话,都有些奶声奶气了,以为她又勾搭了新男人,而且应该年纪比她大。结果她挂完了电话,咧着嘴笑,眼睛都红了,说是爸爸祝她生日快乐的电话。”洋葱补充一句。
“嗯,淘气之所以比我们放得开,一定有她特殊的家庭环境,你还记得我们三个一起在我家看完电影《颐和园》后泪流满面的样子吗?她说里面的余红就是她,她常常觉得自己必须被一个男人进入身体,才能彻底告诉别人,才能交流。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惊讶极了。觉得真是有代沟了。”黎静接过服务生递来的咖啡,她用勺子搅拌了一下,放在眼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反正我总是觉得淘气是我们两个人的药,我太古板了,和她在一起,才觉得生活是有节奏的,而且色彩也是丰富的。我也愿意和她说话,她虽然老是对我的话有些不屑,说我的经验对她都是失效的药片,吃下去也只能拉肚子。但是我还是想和她说一些我的个人经验史。带团、饮食、穿衣、睡觉和男人纠缠,还有过一个晚上,我们一起讨论和男人做爱的体位,哈哈,你一定觉得奇怪吧,是她缠着我说个不停,将我打败。”
“咖啡很好喝。淘气形容咖啡的时候特别色情,说咖啡有些像巧克力酱加男人精液的味道。”洋葱的话一下败坏了黎静的胃口,她摆摆手,将咖啡杯子推远了。这家叫做“普鲁斯特”的咖啡馆果然是一个文艺青年聚会的地方,靠墙角的四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竟然在那里朗诵诗歌。
“淘气第一次见到她的男友小康时也是这样,很色情。那天她看乳房病,我一直在旁边陪着她,老中医仔细地把了她的脉,看了她的舌苔,还揉捏了她的乳房。大概用了力,她大声地叫。老中医说,有一粒小杏核大小的增生,算是比较严重了,需要吃他自己配治的一种成药。药引竟然是十多张泛黄的旧演草纸,上面写了五个字:‘病急乱投医。这个老头实在幽默,只见他将这纸条点燃,待成了灰烬之后,将灰烬弹入旁边的一杯水里,对着淘气说:‘看到了吗?将这杯水喝掉,然后吃下那些药丸便好了。一天两次,这是七天的药,如果没有什么身体反应,比如肚子痛、拉稀之类的,那么你继续来,我再开给你吃。如果有了不良反应,那么就是体质的问题,我再调整药丸给你。淘气从老中医家里出来之后,一直不敢相信,反复地对我说:‘姐姐,我们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啊,这个老人很好色,揉我的乳房的时候,手掌心还全部贴上去,我还以为他只是用手指捏一下便好了,哪知他这么全面,搞得我心里慌慌的,都有些想男人了。”黎静停下来,看了一下手机短信息,是一条银行发来的广告。她说,“你看看,这些广告信息比男人还服务周到。”
“咖啡凉了。”洋葱说着,啜了一大口,又说,“还是冰的好喝,像被亲了一口。”
“你现在完全一副淘气的德性。”黎静嘲笑她,继续讲淘气的故事,“反正那天从老中医那里出来后已经晚上十点了,我们叫了一辆的士,到和平城市广场那里去尝美味,结果就遇到了她的男朋友。淘气心情不好,看了看身边模样不坏的小康,就问他,给你找个工作好不好?那男孩子一听,笑着看淘气,淘气摆着手说,过来,此事不适合大庭广众之下讲。那男的以为遇到了骗子,却并不害怕,依旧端着食物坐了过来,说什么工作呀,你们是不是想凑我的车回家啊,没有关系的,我可以送你们回去。可是淘气让对方吓了一跳,她说我想让你帮我揉揉乳房,这个工作不错吧?”
洋葱已经止不住笑,喘着气说:“哎呀,我的妈呀,真是吓人,打死我也想不出来,淘气是这样泡男人的。”
“其实这也是老中医讲的话,老中医嘱咐淘气少吃辛辣的食物,可以吃甜食,因为甜食可以缓解抑郁。除此之外,便是要下意识地多揉揉自己的乳房,要将乳房当作一个玩具,没事的时候就揉揉它,这样可以缓解乳腺增生。淘气给那个男孩子介绍的工作太诱人了,所以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还抢着付了钱,说是付工作的中介费。”
“那第二天呢?”洋葱是非常热衷于打探男女身体间深度消息的女人。
“淘气只是说她从那天晚上就喜欢上了小康。”
“难道小康施展了世界上最无耻的泡妞办法?”洋葱继续打探。一说到谁谁泡女人成功,洋葱的第一反应就是:“噢,一定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了,但是男人没有动女人。”这种描述,遇到淘气,自然是完全相反的评价:“什么呀,是男人吗?和女人睡在一起,不动女人,那不是太无耻了吗?”
黎静虽然也喜欢说一些身体上的事情,但多是过来人的警告和提醒。所以,每每黎静说完她的个人经验史后,洋葱和淘气都会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然后应付她一句:“老妈,知道了。”
“小康的确是个谜。”在黎静的眼里,比她年纪轻的人多数都比她的秘密要多,所以她的这句话并不稀奇,洋葱听了以后毫无反应。因为,黎静的谜实在太多了,她已经懒得配合她猜测了。
“上次你们三个一起去澄迈吃公期吃得如何?”黎静问。
“那可真是一件特别冒险的事情。”洋葱往冰咖啡里又加了一袋糖粒,搅拌了一会儿说,“那天我们三个人的零用钱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百块。但是我们去超市买了礼品,到停车场开了别人的车子,中午还在一家路边的果园里摘了大量的水果,晚上的时候,又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亲戚家里吃了海鲜,就是你特别喜欢吃的那种白鲳鱼,哎呀,那天我们都吃到怕了。”
“你知道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想到小康像谁吗?”洋葱问。
“像咱们公司的张雨生吗?老是骗我们说老婆要生孩子了,需要他攒钱买奶粉,因为他老婆根本是零乳房,肯定不会有乳汁的……”
“不是老张,是一个虚拟的人物,韦小宝。我就想到他了,小康大概就是天生会骗人,八面玲珑,吃得开,拍马屁就能把人拍死的那种人。”
“瞧你说得这一番热闹。”黎静嘲笑洋葱将导游腔调都使出来了。
“这位亲爱的来自普鲁斯特五号桌长头发没有戴眼镜牙齿洁白微笑时没有皱纹喜欢蹲在卫生间看《南国都市报》第三十二版的朋友,请听我细细地为您讲述韦小宝的故事和来历。”洋葱把手边的一张咖啡宣传单卷起来,扮作麦克风的样子快速地说。
“请问洋葱导游,我可以在前方十五米右拐的一块平地上唱歌儿吗?”黎静指了一下洗手间。
洋葱说:“真不是好顾客,导游正有兴致讲解呢,你却要脱队去洗手间。好吧,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蹲坑。”
洋葱发短信给淘气:“吱一声呀你,到哪儿啦?”
马上收到回复:“吱。”
洋葱又发过去:“组织决定出卖你,你再不来,我们两个就把你脱光了啊。”
又收到回复:“在游泳池里摔了一跤,这一会儿有些疼,老板开车来接我,去医院搽完药,就投奔组织。”
黎静坐回来,手上多了两枝玫瑰花,笑着说:“你看到了吗,有一个男孩,大概是80后,在向他的女朋友收集笑脸和祝福,只要对着他的小视频说一句祝福的话,就送一枝玫瑰。”
洋葱说:“那你手里面怎么有两枝啊?”
黎静说:“我替你拿的啊,你现在要去录个镜头,祝福这对淘气的孩子。”
洋葱站起来,对着玫瑰花闻了一下,小声地对黎静说:“我都心动了,如果有个男人肯为我这样做,当场就嫁给他。”
“幼稚。”黎静对着洋葱的背影说。
洋葱回来的时候,又拿了一枝玫瑰,嘿嘿地笑着说:“我将淘气的玫瑰也先预支了,等会儿淘气来了,就让她到十三号桌去录像,听说这个小孩子已经在十三号桌待了两天了。”洋葱接着说,“我只是觉得这个男孩子像淘气的小康,可能80后的孩子们都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用力,以为感动他们自己便感动了全世界。小康那次带我们去吃公期,就是像这个求爱的男孩一样,很激动,处处想要炫耀自己。”
二
黎静不说话,像母亲一样看着她,点头,微笑,甚至连同手臂摆放的姿势,都充满了母亲的暖意。
洋葱突然觉得自己的讲述太主观了,整理了一下记忆,继续说:“那天下午刮了一阵风,我本来正在西海岸的一个露天温泉游泳馆学游泳。我从游泳馆出来便接到淘气的电话,说是将自己锁在了门外。她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我那里。我们约在海口公园的西门那里见面。我将钥匙给了淘气,然后想找你一起去做头发。淘气突然看到商场前面大屏幕里介绍澄迈桥头镇玉包港村里是如何准备公期的,她兴奋得像个孩子,大声说,我要去吃公期,吃公期。”
洋葱咳嗽了几声,问黎静:“你吃过乡下的公期吗?”
黎静说:“早些年去吃过一次,不过是定安一个小渔村里的,长长的桌子,几十户人家一字摆开,特别壮观,也很有意思。”
洋葱说:“呀,你还记得村庄的名字吗?下次我们一定去。上次我们三个去吃的玉包港也是一个小渔村,特别好,民风淳朴得很,不然像我们这种完全陌生的人,怎么可能会吃到人家的公期呢?”
洋葱有些夹叙夹议了,黎静不吭声,依旧在旁边支着手,听她讲述。
“淘气激动地给小康打电话,说她和我在海口公园西门那里,又说她喜欢吃用柴火烧出来的饭菜,白鲳鱼,会吐口水的贝壳,会唱歌的蛙,以及叫不出名字的海鳗。还要听电视里演出的那种乡村风味的琼剧,最重要的是,她以为在公期这一天,去乡下和小康一同喝一碗刚刚榨出来的甘蔗汁,会甜蜜一辈子的。‘甜蜜一辈子。淘气那天的声音加了糖分,不停地向小康撒娇,小康便来了。小康连胡子都没有来得及刮,打了的士来的,说是车出去修了。又说中午喝酒的时候,钱包落在了朋友那里,连的士的钱也是我付的。没有车子,想要去道路曲折的澄迈桥头镇玉包港,简直有些妄想。淘气急得要哭出来了,说我要立即去澄迈的桥头镇,怎么办啊!
“小康有的是办法,他给一个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说明珠广场后面的停车场有一辆红色的车子他可以借用。结果我们三个人赶到明珠广场后面的停车场,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辆车是红色的。小康竟然随手打开了身边的一辆雅阁,说这辆车也是他们公司的,只是有些脏,他不想开。小康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张CD,将音乐开得很大声,然后对我和淘气说,不听音乐,他不会开车,有强迫症。
“我们便从西线去澄迈。快出海口的时候,我们停在了一家超市旁。小康问淘气带钱没有,小康建议说要去买三箱饮料作礼物,并说这是去乡下过公期的规矩。你们以前下乡过公期的时候送了什么礼物啊?”
黎静愣一下,看着窗外的道路,回过神来,说:“我们好像什么也没有带,直接说是采风团,是和旅行社的老板一起去。”
洋葱噢一声,继续讲她们的故事:“在海南送公期的礼物也是讲究的,小康的意思我们三个人去,最好能带上三件礼物,显得诚恳。但随便买三箱橙汁都要二百多块钱,淘气没有带钱,我身上的零用钱只有几十块。小康朝我们做个鬼脸,说我去看看能不能赊账,改天再还钱。淘气一听还可以赊账,兴奋得不行,要下车和小康一起去。一会儿两个人便一人抱一箱统一的番茄汁回来了,一边上车一边笑。听他们的声音,我以为他们两个肯定是趁人家不注意偷了东西。我正要劝阻,只见小康将后备厢砰的一声关上,然后招呼淘气坐上车,发动车子疯狂转弯。直到开出一阵子后,两个人才将刚才屏住的呼吸打开,哈哈大笑起来。
“我被他们疯狂的样子吓到了,问他们才知,他们还没有走进超市里,就有一个短发眼镜男出来,指着小康说,你们是望湘楼的吧,货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们要再不来,就给你们送货了。番茄汁不好卖,我们进货少,如果下次你们酒楼还从我们这里拿货的话,就提前打个招呼,我给你们预备着。小康和淘气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好顺着那超市老板的话说,好的,好的,我们先搬走这些,下次一定还从你们这拿货。说着就搬了饮料上车便跑。
“巧合吧,这才只是开始。我们走到福山镇的时候,淘气想去喝咖啡。福山镇水库边的那家咖啡馆,非常有调调,我最喜欢那种调调了,但我知道咖啡和海鲜混着吃对胃不好,所以就打击淘气的积极性,不惜以身比喻,说有次我先喝咖啡又吃了虾,结果差一点食物中毒。其实我并没有试验过,纯属恶意造谣。咖啡馆没有去成,我们就来到福山镇的一个橙园边,想进到园子里花上几块钱,一人吃一两个橙子解解渴该有多好啊。小康下了车和那个橙园的老板只说了几句话,就说到一个人的名字。小康马上打开手机,找到那个人的名字,指着让橙园的老板看,并当着老板的面打电话给那个人,说他现在澄迈福橙园里,又说了一通废话。小康还将电话拿在手里,问橙园老板要不要说几句话,橙园老板知道那个人,但并不熟悉,摇了摇手。打完电话,老板便让小康往车上装四箱上好的福橙,一箱是让小康给电话里的那人带的。”
黎静看着洋葱,眨了下眼睛:“你的意思是说小康又骗了人家?”
“小康是后来忍不住才告诉我们的,他手机里第一个号码存的是一个打小尿尿都要尿到蚂蚁洞里的朋友。那人只要一接他的电话,就知道他不是在泡妞就是在骗人,反正小康说只要是打电话给他便没有正经事。想得出,小康之前肯定打过无数次这样的电话,那个朋友不得不帮着他演戏,被动地冒充各种身份的人。这家橙园是一个公职人员承包的,负责打理橙园的是一个乡下人,大概和承包人有些远房亲戚。橙园正在建一些房子,大概是休假住的茅草屋,从远处看起来还颇有情调。听小康和橙园的人聊天,大概是指这些房子是一个银行的人投资进来做的。小康便谎称自己是银行办公室主任,和建房的人是同事,打了电话便是要证实自己的身份,那个乡下人一听到要和银行的人说话,便有些紧张。他不是一个自信的人,这也是小康当时突发奇想要骗他的原因。”
黎静知道洋葱话里的意思,日常生活中,有一些人是有奴性的,这和性格有关,也和自己的收入和见识有关。因为给一个很强势的人做下属久了,对这位强势的人的朋友也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从而会分泌出很多不自然的自卑的表情,让别人一眼便识破,他是一个帮闲打杂的下人。
“最好玩的要数我们找村庄了。从福山镇去玉包港有一些岔路口,一不小心便会走错了,一旦走错路,那种乡间的庄稼小路,连转个方向都很难。只要是庄稼田里有人,我们就问路。那些村人特别地热情,还向我们介绍他们的邻居的媳妇也是玉包港的,下午的时候全家都去了玉包港,不知道怎么了,半下午的时候,女儿又回来了,刚才还在村子口截车。你知道吗黎姐?从福山到桥头的交通工具竟然全是那种摩托三轮车,但即使是这种三轮车,因为公期的缘故,所有的车都开往了玉包港,所以那个女邻居正好在村口截不到车。小康就顺势决定带上她去,一是她可以给我们带路,二则是,我们想直接跟着她去走亲戚。
“故事还没有结束,你一定觉得我们顺利地跟着这个凑车的女人去吃了公期,看了戏。不是的,路上我们交谈得知,玉包港是方圆最富裕的村庄,也是向澄迈乃至海口老城区等地供应海鲜的基地。这个村庄的年轻人都很传奇,撒网的、捉鱼的个个都是高手,这个村庄的女人也不喜欢外嫁(对了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都问她为何嫁到外村,她回答说是中学时谈恋爱,不小心谈大了肚子)。总之,她将玉包港村描绘得像《新闻联播》一样,喜气洋洋的,一片宏伟蓝图,别笑,绝对是央视主持人的范儿,那女人说话的时候节奏不快,明显地用力,像是要狠狠地教育我们,不要小瞧她,她们村子里有很多牛叉的人物。我们也只好顺着她的口气探问,村庄这么富裕,那么村里是不是出来很多大人物。她说村子里出了不少大人物。小康最聪明,又问她们娘家的情形。她说她家是外来户,到玉包港的时间最短,所以常常受到村庄强势人的欺负,日子过得最穷的就是她娘家了,但是再穷也比别的村子里富人日子好过,因为靠海吃海,即使将那些死在海边的鱼捡起来晒干,做成海鲜酱向外卖,一年也能挣不少钱的。那个女孩很有讲话欲望,她说村子里最好过的自然是村支书家,这户人家祖孙满堂,黑白两道皆有朋友,有三个儿子,两个在海上,一个在县里工作,是做财政预算的,给村子直接拨款修了一条通往海港的柏油马路。村支书家有三艘船,大船可以开到越南,村子里有一个人买媳妇,直接就将媳妇运来了。村支书家里宾朋多,每一次公期都是将前后院和楼上房顶全部坐满,他们不问是不是亲戚,只要报上他家孩子的名字,一律大门敞开,所以一到玉包港公期,他们家的人总是最多。听说他们家过一次公期都要花十来万块钱才能收拾得了。
“你笑什么,你一定听出来了,我们最后放弃跟这个妇女去她们家吃公期,直奔玉包港村的村支书家里。我们只报了他们家老三的名字,便被当作贵宾安排在了楼上平台的一张桌子。他们家老三名字很好玩,叫做王爱泉。你知道海南人‘泉和‘钱是读音和字意都不分的,那‘王爱泉其实就是‘王爱钱。这位村支书起名字可真有预见性,叫爱钱的小儿子最后到了县财政局工作。我们将骗来的饮料给了他们。楼上的人因为是贵宾,不停地有人给我们敬酒,是那种地瓜酒,喝起来甜甜的。小康喝得少一些,因为他要开车。我和淘气几乎是开怀畅饮了。正是在这天晚上,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吃白鲳鱼了。我们吃了好多白鲳鱼,那鱼质感细腻,味道单纯,怎么给你汇报呢,那鱼像一个说谎的孩子,但心存善良。吃白鲳鱼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真实地活着,是那样孤单地活着。食物其实是一种告诉,就像上次我劝过你的,心情抑郁的时候吃巧克力,可以分泌甜蜜素,缓解压力。白鲳鱼肉一定可以分泌孤独素,吃着它的时候,觉得世事突然清晰,该放手的事物被一捆绳子捆着,该抓住的事情也写在一个账簿上,我都能清晰地看到,其实这样清晰地活着,便是孤独。那天晚上,我便感受到这些了。而淘气则没有,她发疯了一样,在屋顶上唱歌,叫小康的名字,很大声。小康也答应,也很大声。”
“你们是不是抢了人家唱戏的风头了。”黎静有些好奇醉酒后的故事。
“没有,我们酒还没有喝够,村子里的锣鼓响起来了,那些酒桌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彼此寒暄着一饮而尽,然后就都下楼去围戏台听戏。我和淘气又吃了一阵子肥蟹,又喝了几杯地瓜酒,才跟着众人一起去听戏 。那是一台劝男人不要休掉老婆的戏,有一个女人扮演老婆,就在舞台的一个角落里,侧着身子,有一个灯柱照着她,她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个跪着的姿势,并根据剧情的需要,要么大声悲痛地哭一阵子,要么小声嘤咛地哭上两三声,总之,她的哭泣以及跪着的姿势极大地启蒙了我和淘气,我们想起了你。哈哈,黎静姐姐,你不要笑,你没有离开林哥之前,其实也就是那样一个姿势,非常无助却又只能承受,连日常生活的台词都没有一句,你拥有的权利就是半跪在丈夫和儿子中间,偶尔自伤自怜地哭泣一声。”
“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我身上了,合着你们吃肉喝酒,我就那么可怜,还跪在舞台上,你们两个小鬼,真是越活越造反了。”黎静将手上的小汤匙扬起来,做了个要敲打洋葱的动作。
洋葱连忙饰演起那个跪在舞台上哭泣的小戏子,一边用手背沾眼睛,一边说:“奴家给太后请安了。”
这个时候,黎静的电话响了。
三
“是淘气吧?”洋葱凑着头过来,想看看屏幕上跳动的名字。
“是。”黎静接通电话,将脸朝向洋葱,对着电话说,“你再不来,我和洋葱就将你的坏事全都回忆一遍。”
“……”电话里没有声音,黎静下意识地将手机贴到耳朵上,试图离淘气更近一些,喂喂个不停,没有回应之后,又说气恼的话,“淘气,我和洋葱都忘记带钱了,说是让你的小康来救驾呢?”
电话里突然有了声音,竟然是下雨天走在草地上的声音,接下来竟然是淘气哭泣的声音,有些模糊,由远及近,黎静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失声地叫:“淘气!淘气!!”洋葱也觉得不对,凑过来听电话,她的头和洋葱的头紧紧地贴在一起,黎静渐渐将手松开。黎静小声地对洋葱说了一句:“我刚才听到淘气叫了一声,很尖,她不会是在来的路上遭歹人绑架了吧,声音很不正常。”洋葱眼睛白了一下黎静,说:“这可是下午,光天白日的,怎么可能。再听听怎么一回事。”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是淘气的声音,呼吸急促,伴随着奔跑的那种刺激感,黎静和洋葱都觉得很尴尬。淘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尖叫着,像一列在半路上突然加速的火车:“我要夹断你的小弟弟……我要你,就要你……”两个人同时离开手机,手机啪地摔到了地上。
洋葱说:“这个小妮子肯定是疯了,她竟然打你的电话让我听她做爱的声音?”
黎静说:“不会是故意的,可能是两个人将手机压到枕头下面,不小心压到了重拨键,你知道淘气刚拨过我的号码。”
洋葱嘿嘿一笑,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说:“我们果然和淘气是有代沟的,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来,最多也就是写到日记里,过两天还要撕掉,而且还要烧掉,梦里都有烧纸的味道。淘气可不一样,她追求刺激。有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竟然问我,是不是光着身子,如果光着身子,她就问我一个问题。那天我恰好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她就神经质地问我,你能不能帮帮我,我将一个鸡蛋塞进去,出不来了,我又不敢用力抠,怕碎在里面,蛋壳割破里面,你能不能帮我做个示范,去拿一个鸡蛋也塞进去。这个小疯妮子,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情她不敢做啊?”
黎静把嘴都噘起来了,说:“你们两个小淫妇,背着我干过多少潘金莲的坏事啊,还写日记,还打电话,活该你们都嫁给西门庆。”
电话真的断了?洋葱凑过来又听,证实是断了线。才捂着嘴笑,说:“淘气有一次问我,在床上耍什么花招可以吸引男人?”
黎静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问:“你怎么授业解惑的啊?”
洋葱说:“我就告诉了她这招啊?”说完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将黎静惹得哭笑不得,扬起拳头,恨不能当场教训一下两个疯丫头。
黎静掏出一本书给洋葱看:“我最近在练习自己给自己按摩,你看看这本书,特别好玩,就是从每一个人自己的胳膊长度,身高高度,以及自己身体每一个部位按摩的时间和效果来拍照示范的。我学了一些,觉得挺有效果的。”
洋葱接过书,翻开扉页来读出名字“杨文学”,又念“送给黎静女士纪念”,于是生出好奇来,问黎静,这杨文学是谁啊?
洋葱是个急性子,又问一句:“你新的男人?导游?”
黎静摆手,抢过书说:“不是,是我家附近的一个按摩院的技师,是他送我的书。也是他勾搭了淘气。”
“什么?就刚才打电话……”
黎静截住洋葱的话,说:“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先让服务生给我们续杯,我去方便一下。”
洋葱又按服务灯的时候,黎静便回来了,说:“咖啡馆的卫生间装饰得真好,更好笑的是,卫生间每一个门板上都用那种粗号水笔写了一句好玩的话: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能显示出个人的品德。想想挺教育人的。”
洋葱说:“呀,我一会儿要去拍照片,我最喜欢这种厕所文化了,特别有收藏价值。”
“收藏价值?”黎静被洋葱的用词惊吓到了,表示不解。洋葱却也不解释,只是又补充一句,“是很有收藏价值的,我告诉你,我曾经在一个内地小镇带团的时候看到过一个特别恶毒的墙上的标语,‘此处严禁小便,违者没收工具。”
黎静格格地笑出了声,指着洋葱说:“是有收藏价值,简直是手机段子啊。”
服务生来推销他们新推出的单品鸡尾酒,说是爱的三原色,红黄蓝,三层,一层一层色泽分明的液体,特别漂亮。是根据三种酒水的糖分细微的差别调出来的。
三原色,洋葱便点了一杯,对黎静说,三个原本就很色的女人,自然要点三原色了。黎静一听,让服务生又加了两杯。黎静多点了一杯,指着空位置说,这个给小丫头留着。
然后两个人继续说小丫头新男人的故事。
“这杨文学是怎么着和淘气勾搭上的?”洋葱手里又拿到了这册《自己按摩自己》,一边模仿着里面的一张照片用左手拼命向后面够,揉弄自己的腰椎。
黎静说:“特别色情,说起来都好笑。杨文学是我固定的按摩师,正好是四十四号,合我的年龄,又加上他除了按摩穴位,还是中医推拿院里唯一一个会正骨的。下次我让你也去体验一下正骨,可神奇了。就是你早晨起来脖子落枕了,头一扭动便疼得很那种,到了杨文学这里,他会让你坐在凳子上,然后将你的脖子向上揪一下,向左一下,再向右一下,突然说,很好很好,放松放松,然后突然一用力,将你的脖子猛地一扭动。完了以后,你爱怎么动脖子怎么动,绝不会再疼了。正是因为他这样神奇,我办了金卡,金卡会员不用预约杨文学,其他客人必须提前几天预约,我只需要告诉他每周来的时间,他便必须等着我。我一般请朋友去按摩,第一次都先让杨文学摸一下骨相。因为杨文学一摸,便可以摸出来,从颈部到坐骨神经整个脊椎部位,哪一块骨头有错位,哪一个小细关节有损伤。那天我也是想让杨文学先帮着淘气摸一下骨相,看看她前一阵子老是游泳时扭到了腰,是不是腰椎骨的哪个细关节错了位。结果杨文学一下就摸到了她骨节的错位处,用专业术语是说,腰四下关节和上关节错位,大概还有一些小缝隙是因为以前从高处跌落时摔倒受伤的。腰四是编号,大概腰椎部位有七八块骨骼吧,这个编号是四。他说完以后,让淘气惊讶极了,因为淘气小的时候很淘气,爱爬到高处往下滑,结果有一次爬到亲戚家的平房上,和小伙伴们想沿着一棵棕榈树攀沿下来,结果一下没有抱住树,摔了下来,都昏了过去的,好长时间才醒过来,回到家里也不敢告诉父母亲。就那样留下了病根。淘气觉得神奇的是杨文学的手,就那样一摸就摸到了她的童年里,就像跟着她回到旧时的岁月一样,具体、细致,甚至触手可及。更神奇的是,杨文学让淘气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等到第三次淘气吸完一口气准备吐出的时候,杨文学突然在她的腰部发力,用力喊了一声好字。再来按淘气的腰椎部,便不疼了。接下来的按摩几乎是两个人的调情,淘气敏感,不能受力,重了疼得直叫,轻了呢,又觉得痒。最好玩的是淘气最近几天一直觉得胸口闷,仿佛呼吸不畅。我凭经验觉得她应该是颈椎不好,压迫了睡眠神经。等杨文学按摩好了以后,她仍然觉得呼吸不畅。她问杨文学怎么一回事。杨文学便让她坐起来,用手帮她揉揉后背,问她呼吸还不畅吗?淘气便深呼吸一口,说仍然不舒服。杨文学便笑了,说,你的颈椎腰椎目前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你的胸罩,太紧了。”
“哈哈哈,哈哈哈……”咖啡馆里的人本来很安静,被洋葱这一串巨大的笑声荡起了一些漩涡。洋葱一直将书捂在脸上,想让笑声小一些,像一口气闷在了心里,又像是胸罩也有些紧一般,她不停地深呼吸着,对着黎静说,“姐姐,让你这样一说,我现在也觉得自己的胸罩好紧啊,呼吸不畅。”
两个人又是一阵笑。
“是星期三。”黎静说,“你知道吗?杨文学对人的身体结构特别熟悉,他只需要摸你的脖子,听你的呼吸声,便可以知道你昨天大体做了什么,是侧卧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看书,还是半蹲在地上收藏家里的旧报纸,是没有做好热身运动,却又在做瑜伽动作时力气过了头,还是挤公交车时单肩挎包的时间过长了……反正,杨文学的判断总是非常准确。他不是盲人,却像一个盲人一样,喜欢在按摩的时候闭上眼睛,他自己也说,他更相信自己的手。我第一次带着淘气去预约杨文学是星期三,接下来的几天,淘气的身体便像被扎了一针吗啡一样,某个部位老是间歇性地发热,而一发热,内心里便有一种快感,她便老是想着杨文学那双让女人有欲望的手。在淘气之前,便听那些女客人开玩笑地说过杨文学有这样神奇的功能,我去体验的时候,是因为我真的身体疲倦的时候才去,一般杨文学一上手,我就会发困,然后他就会减力,让手劲变小,我睡醒了,他也就按完了。然而淘气青春活泼的样子,也吸引杨文学。杨文学的手劲用力气很大,淘气也就喘气不止。搞得杨文学手忙脚乱。”
“淘气是每周三都去杨文学那里吗?”洋葱打断黎静,她急于知道结果。
“开始的时候,还不固定,后来便是。如果周三不到杨文学那里按摩,淘气会觉得全身都不舒服。”
“好像我也是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说是人体有一个穴位,是可以节制或者激发人的欲望的,我估计淘气的某个穴位被杨文学给点开了,所以,只要是他的手一触摸到淘气的那个穴位,淘气便会在身体里产生莫名的磁场。”洋葱插话说。
“是的呀。淘气就是这样和杨文学勾搭成奸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估计杨文学熟悉一个女孩身体的发情周期,在淘气还没有开始发情的时候,他只是用一些辅助的手段帮助她打开身体的开关,等到有一天,淘气的身体受不了了,他只需要用手轻轻一碰她,便可以卸下她所有的武装。我是很多天以后才知道的,淘气哭着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救她。她躺在一个宾馆的床上,我看到房间一片狼藉,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是这个小鬼连地上的卫生纸和安全套也不收拾一下(洋葱插话说空气里还满是荷尔蒙的味道吧)。是的,你猜对了。淘气侧躺在床上,电视机开着,里面一男一女一直在卖一串产自非洲的石头项链。卫生间的马桶大概没有关好,一直有流水声。还有空调,开得很凉。我不知道淘气出了什么事,因为她虽然行事放纵,却骨子里有时候比我们两个还要谨慎。还没有等我问话,你知道她递给我一个什么吗?眼珠子,一个男人的眼珠子(洋葱插话问,黎静有没有看清楚那眼珠子里是谁的样子,因为她看过小说,上面都是写人死之前的那一瞬间,会记录下最后见到的人的样子在眼珠里)!什么?我当时只有浑身颤抖的份了,哪有时间帮你做这种资产阶级的社会学调查啊。我当时脑子唯一生出的想法是,这个小妮子一定是遇到了坏人,想要强暴她,而她不从,且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那把我们在缅甸一起购买的短刀将男人刺伤,并取了他的眼珠。总之,我将她递过来的眼珠子一下子扔到了床下面,大声尖叫着问她:你是不是杀人了?淘气不理会我,又兀自哭了一阵子,突然站起来,高高地在床上活动了一下双腿和胳膊,像是刚才长时间卧在床上扭到了。她停下后,突然坐在我面前说,姐姐,我真是恨不能现在就去杀了那杨文学。她下床将地上的眼珠子捡了起来,扔到我面前,说,姐姐,你看看,这是一只狗眼,假的。我从来都不知道,杨文学的一只眼竟然是狗眼,他可真是狗眼看人低啊,怪不得他竟然说话的时候总说别人的坏话呢。”
“是义眼?”洋葱也没有想到故事还会曲折成这样。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杨文学模样长得那么结实,竟然有一只眼是狗眼?”
洋葱还是有些不信,她在那里用手指敲着桌子琢磨,突然说:“我知道淘气为什么一直不知道杨文学的眼是假的了?”说完后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小荒唐了,便微微摇头,又说,“我不告诉你具体的内容。”
黎静说:“你这个坏丫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的坏心思。你大概是想说我们有一次讨论床上的姿势时,淘气口无遮拦说她最喜欢在男人上面吗?应该也是这样的原因,淘气才会没有发现杨文学的假眼。其实最重要的还有一点就是杨文学的手,他的手知道女人身体的全部秘密,大约每一次性事之前,只需要用手,他便可以将淘气的欲望全部释放。你想想啊,往往这个时候,人的注意力全都在内心的那一湖水里,只等着身体里的一个小波浪滚动起来,便躺倒了。淘气心脏不好,不喜欢有重物压迫自己的心脏,所以她喜欢女上位。
“那天你不知我费了多少神,才将淘气的哭止住。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我想到林非凡光着身子在家里和别的女人上床。当我们没有任何经验,头脑里会自动断掉一根弦,这其实就是崩溃。我崩溃之后的所有做法都已经远离了我的正常思维,比如,我当时的很多记忆全都是空白的,只记得自己光着脚便追到了大街上。后来我常常后悔,却也于事无补。我只是将我自己的一些痛苦经验都一一讲给了淘气听,问她是不是对这个杨文学真的动了心思。如果是真的动了感情,那么就要先冷静下来。先去吃饭,然后去修剪头发,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地干净好看起来,再来考虑接下来的事情。那天淘气倒是很听话,先是去吃了西餐,吃完了,喝足了,淘气长叹息了一声,平静下来,突然对我说:老大,我现在好多了。我已经可以放下他了,只是我得马上找个男人。”
咖啡馆里突然来了好多人,门没有关好,洋葱隔着缝隙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对着黎静说:“是海南电视台的主持人。”她打开门,看了一会儿,又关上了门,“好像是在拍新闻,还打了侧光,一直在那里摄像。”
黎静应了一声,接着淘气的故事说:“我本来以为,淘气只是随便说一下,也就算了,但是我完全不理解她的身体当时有多空虚,她仿佛需要一个男人马上做她的药丸。只在我去卫生间的瞬间,她便约来了她的替补男人。戴着一个鸭嘴帽子,声音咬字咬得很准,都能感觉到他用力了,叫我一声姐姐,便扯着淘气的手走了。我叫住淘气问她,男人叫什么?我是怕淘气有什么安全问题,也好知道男人的名字,谁知淘气朝我挥了一下手说,老大,他就是常常在QQ上给我发色情图片的漂泊,是个到处漂泊的人。”
四
“普鲁斯特,这好像是一个画家的名字。”黎静不熟悉这个外国人,乱猜了一个职业。
“老大,普鲁斯特是个作家,我在书店里看到过他的书。应该是一个很闷的作家,在网上有人模仿他,全是慢镜头,吸一口气他都能写五千字,喝一口咖啡他也能写五千字,总之,生活在他的手里就是按字数收费的。又总之,应该是一个微观生活的人,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像手印一样印在他的人生稿纸上,成为他书写的内容。又总之,哈哈,我不学你说话了,反正他这样就可以写出让我们看不进去的作品来,正好用来考验那些天天吹牛热爱读书的文人们。而我们不用看他写的书,我们只需要坐在用他的名字开的咖啡馆里,便算是对他进行了阅读。你看看这个咖啡馆的装饰,应该是一个完整地看完了普鲁斯特的女人开的,那么多细节,那么多琐碎的色彩,需要多用心才能装饰成这个样子啊。不只是需要钱,还需要时间和耐心。这些都和这个作家的个性相似,真是好玩……”
在黎静看来,洋葱其实和她口中的普鲁斯特也有相似的地方,就是一旦涉及到她熟悉的领域,她便可以滔滔不绝地讲述,而且她的耐心是经过超常强度训练过的,这也是所有导游都必须经历的课程。那种语速比黎静要快一倍吐字又清楚的讲述,听得久了,会产生听觉缺氧的症状。
这个时候,二楼小会客厅里传来一阵机器移动的声音,接下来还有磁性感觉很好的女声。洋葱停下对普鲁斯特的介绍,说:“是电视台的。”
那声音是多声道的,导演在一旁插话的声音,灯光师小声地补充说:“光线不够充分,不够充分。”还有人克制着轻声咳嗽的声音,突然导演示意了一声:“开始,安静。”电视台的主持人便开始说话:“我们的生活需要一杯咖啡,著名大作家巴尔扎克曾经说过一句脍炙人口的话:‘我不在咖啡馆,便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可以想象,咖啡作为一种调和生活情调的饮品,已经占据了大多数人的生活。在我们海南,也有自己品牌的咖啡种植园,今天,我们来到了位于海口公园里的普鲁斯特咖啡馆,来体味一下,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咖啡豆,是如何被磨成了粉,又是如何被煮成了一杯又一杯的香浓的咖啡……”
过一会儿,又会重复:“我们的生活需要一杯咖啡,记得,著名的作家巴尔扎克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不在咖啡馆,便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在城市里行走,我们可以发现,咖啡作为一种调和生活情调的饮品,已经占据了大多数人的生活。在我们海南省澄迈县福山镇,也有自己品牌的咖啡种植园,今天,我们来到了位于海口公园里的普……”
洋葱说:“我知道你刚才讲的那个‘漂泊,疯狂地追求淘气来着。开始不是说是电视台的记者吗?好像是旅游卫视的,在北京工作,后来不知怎么地就跑到海南来了。不过我好像听说,淘气一直还和你的那位四十四号按摩师杨文学来往的啊。”
“淘气和杨文学已经断电很长时间,那一阵子,我去按摩院也偶尔会打电话问她去不去,她总是说,我在南大桥这里和蔷薇一起学易经,又说我在万绿园帮着别人做搬运工,要建一个木棚,还说我在三亚湾救人呢,刚救上来一个孩子,或者说我在图书馆办借书证,我穿了绿格子的上衣,别提有多好看了,一会儿就让你看。总之是没有和我一起去过好多次,大概不到半年的时间,断电修好了,又插电了。杨文学呢,仿佛是一个单方向的路,走过去便再也无法从原路返回了。他和淘气闹别扭的时候,我一直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找入口问他,他总是不说话。他即便是说话也是没有任何信息量……”
洋葱打断了黎静的话,说:“你说的真奇怪,照你的说法,杨文学应该不是淘气喜欢吃的橘子或者红富士苹果这种类型的水果啊!”
黎静接着说杨文学的事:“其实,我一开始也觉得淘气不是那种吃回头草的人,一旦结束了,不可能再有任何关联。但不是我不明白,如果杨文学还有什么吸引淘气的地方,我相信就是他的思维方式了。因为他是一只眼睛,所以他看图像也好还是看文字也好,都是从一个字一个字看起,然后才是全面。他看到的风景也是如此,总是缺少全局性,也正是因为这种缺少,让他看到的画面比我们平时看到的更合理一些,也更诗意一些。所以他的内心也比我们安静。又加上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对一个客人的判断多来自于用手的触摸。杨文学特别神奇,第一次我记住他的按摩号码是因为他猜测我的年龄和工作性质猜得特别准。后来我才知道,年龄和身体的骨相是关系密切的。只是说,一般的医生也好,专家也好,要用现代化的科技手段,拍X光照片才能知道,而杨文学只凭两只手就能测出一个人的年龄。这让我好奇极了。接下来他又用手摸我的劳损点,便猜测出我是导游。他说导游站在大巴车的最前头,说话的时候手持一个麦克风,腰部自然而然地要靠在旅游巴士前的一个扶靠的位置,时间久了,又或者司机急刹车都能导致腰椎或者脊椎的某些骨节受伤。淘气虽然身体比我们两个开放,但是这小妮子也很多情,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为某某男人守身的短暂想法,然后一旦证实那个男人并不值得她如此做,便会悲痛欲绝一次。而她每一次发这种神经,都能在杨文学那里得到很好的治疗,杨文学说他有一套治疗人内心浮躁不安或者失眠的办法就是敲背。就像敲脚一样,你知道张艺谋《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那个镜头吗?就是几个姨太太洗完脚以后,敲脚的那种舒服,是上瘾的。我也是,有一阵子很上瘾敲背。敲完了背以后,他又用一个脉动或者营养快线这样的稍厚实一些的饮料瓶子,去灌了一瓶近一百度的开水,然后像烫衣服一样的,将整个背部烫一遍。完了以后,身体里的一些莫名的躁气,都随着他的音乐声释放了出去,觉得全身都是舒服的。”
洋葱被黎静的讲述迷住了,说:“姐姐,我现在就想去找杨文学敲敲背。”
黎静说:“不急,淘气不是还没有来吗?淘气来了再问她的意见,我估计,她这次是下定决心不去那里了。”
洋葱说:“是啊,淘气最近也不向我们交纳‘隐私税了,所有她自己的感情事一概不透露,搞得我们两个对她的近况竟然一无所知。”
黎静像是被提醒了一般,附和着洋葱说:“就是呀就是呀,这小妮子可也太早熟了,以前天天求着我们听她的烦心事,连她的男人白天晚上的区别以及持续的时间都如实播报出来。可是最近经历了情事以后迅速成熟起来了,学会了和自己朝夕相处,学会了吞咽自己的心事了。这大概就是一个人变老的开始吧。”
“变老有时候和年纪无关,淘气她啊,一定是她经历了前几次的感情伤害,所以才会突然间学会自我修复伤口……”
“淘气啊——她是受了惊吓。”黎静将说话的速度突然放慢了,“你知道吗?她差一点就被当作共同嫌疑犯被抓起来了。这件事情说起来很短,可是给淘气的内心创伤是很大的。”
说完又加一句:“淘气因为一直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反复求我替她保守秘密,所以,我一直遵守承诺。”
“淘气的秘密?”洋葱有些不甘心被黎静独占淘气的秘密,为什么她却不知道呢,于是好奇心在自己说出这五个字的同时又增加了数倍。
“是啊,淘气也和你我一样,有自己很大的秘密。”黎静解释道。
“说说看啊。”
黎静的手机又响了,是淘气,问黎静换地方没有,她临时给住在凤凰新村的一个表姐送钱,救急用的,所以还在赶过来的路上。
黎静说:“这小丫头,竟然说去凤凰新村给一个表姐送钱,我猜去凤凰新村可能是真的,但可能是去拿钱,而不是送钱。”
“可能是表哥,而不是表姐吧。”洋葱插话。
这样背后给一个人投票真是惬意,这也几乎是人性的卑劣之处。尽管是三个亲密的姐妹之间,有人缺席也会面临这样善意的腹诽。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都觉得自己对小淘气有些过于诛心了。
黎静叹息了一声,说:“淘气其实并不在意我们如何评价她,她有自己的生活逻辑和价值观,完全和我们不同的。就比如说她和杨文学最后这次分开吧,她都已经被立案了,应该回避案件才是,可是她却拼了命地往上凑。所以在有些方面淘气还是单纯得厉害。”
“案件?淘气?呀,你们原来还藏着一个惊天大案是吗?说出来啊,真是急死人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啊,你们这是侵吞公共财物,知道吗?”
黎静被洋葱这种重度好奇综合征患者的表情逗乐了,接着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是淘气的一个非常伤心的事情,所以才瞒了你。”
“噢。”
“杨文学有一个老婆,一直在老家河南南阳。老婆给他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农村都是重男轻女的,大概是由于此,杨文学便来了海南打工。一开始是在明珠广场附近一家很大的中医按摩店里打工。虽然他那只眼睛是假的,可是他有两只奇妙的手,在老家跟着一个远房的亲戚学了一阵子正骨,当时还没有在意,在按摩院里实地工作了一年,他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有一天,他突然摸到了一个女顾客肩部的一个细微的骨节错了位,但他只是摸出来了,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复位。他也不敢贸然就施动作,杨文学就打电话回去问他的师傅,他师傅呢便指点了他一次。客人的腰椎部位有一根骨节错位了,也打一个电话,颈椎左侧的一根骨节错位了,也是如此,这样一步步地为客人解决。杨文学不仅将这些手法学会了,还自己写了心得,不断总结自己的手法,这样他成了那个按摩院的一块招牌。
“有一个女顾客看中了杨文学的手艺,决定资助杨文学开一家按摩店。女顾客也姓杨,自称是杨家将的后人。她也是杨文学第一个治疗骨节错位的客人,正是因为她的宣传,杨文学才有了接二连三的‘老点顾客。她和杨文学好上之后,不久便看上了另外的男人。她的理由竟然简单到做爱时她不大喜欢女上位。但杨文学如果在她上面,极有可能就会将眼珠子掉出来,让她做噩梦。杨文学受这个杨姓女人资助开了自己的按摩店,一年后杨文学扩大门面经营,一直到和淘气好上时,杨文学已经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富翁。他的按摩店两大间门面房,放了十张床位,招聘了三位男技师和三位女技师,男技师和女技师均有一个盲人。这种结构搭配,又加上杨文学高超的正骨技术,让他们按摩店的生意比别人好数倍。只一年的时间,他就赚到了数十万。
“杨文学如何与淘气好上的呢,据淘气说是因为说话的速度。淘气讲话快,而杨文学说话慢,同样的时间,杨文学的话只说了一半,而淘气已经描述完毕了。杨文学就觉得自己吃亏了似的,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啊,于是先是接着淘气的话来说,说完后呢,担心淘气又掌握了话语的方向,或者说是话题的主动权,觉得一旦淘气掌握了话题的主动权,那么他就永远也说不上话,只有听的份。这是杨文学日常生活里不能接受的,他学历低,钱财也不多,就有一个,有心观察生活。从他自学按摩和正骨便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平常人。杨文学是一个和生活较劲的人,他不甘平庸得过度了,哪怕只和淘气说说各自的见闻,他也想占个上风。加上他很喜欢淘气说话时手不停孔雀般舞蹈的模样,所以边和淘气讲他的见闻,边邀请淘气也参与到他话题中来。杨文学的话题多是从他服务的对象那里听来的,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比如他讲偷钱的人叫小偷,却有一个小偷偷钱的时候,看到女孩孤独的日记,便开始留心这个女孩,改行开始偷心,最后终于牵手女孩。比如他讲一个男人身体不好,养了一条狗,每天替他捡拾破烂,竟然生活得很好,那狗特别通人性,每天都去外面帮男人捡拾塑料瓶子以及其他值钱的废品,还懂得分类,简直就是一个神犬。淘气自然不信,杨文学也不慌张,从某个抽屉里找到一份《南国都市报》,指着某个新闻标题说,自己看啊,我只是加了几个形容词,新闻写得可详细呢。
“杨文学是一个有心人,他那双手仔细阅读过好多人的身体,想想啊,那过程其实就是和别人深入交谈了一遍。你想想啊,他是一个按摩技师,问你什么,你自然不会防备地就讲了。一开始他自己也没有多想,只是问得多了,便有了自己的档案。他也开始总结,这就是所谓的经验了。杨文学接触的人职业混杂,什么样的人的骨骼长得歪了,什么样的人腰椎容易出问题,什么样的人脖子容易受凉。后来有一天,他对淘气说,什么样的人身体容易出轨他都能摸得出。淘气自然不相信,就让他也摸摸她,杨文学自然知道摸女人的哪个部位女人会有快速的反应,耻骨的上方,耳朵的后面,乳房的旁边以及大腿的内侧,最重要的一个部位,竟然是女人右乳房下边的一处穴位。不知道男左女右是不是特指女人的右边更敏感啊,反正淘气便是被杨文学的摸骨论给弄上了床。淘气和杨文学分开过一阵子以后,又纠缠到了一起。直到杨文学老家的老婆来了海口,说是要让孩子在海口念书。杨文学也听从了,将大女儿费了力气送进了美舍河边的一个私立学校。然后给老婆在美舍河边上的美舍河小区租了一套两居室,十二楼,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数字,当然是电梯房。而杨文学自己仍然住在五指山路上。这样的一个短暂的距离正好满足了杨文学和淘气的偷欢。杨文学很过分,竟然连自己住处的钥匙也不给老婆配一把。老婆为此和他吵了不止一次。为了让老婆更安分地住在美舍河边上,杨文学决定将老婆的住处好好地收拾一下,新买了上好的沙发,等离子的电视以及空调。还给老婆住处装了一个完整的浴室,租的虽然是电梯房,但面积并不大,有老房子的通病,卫生间很小。杨文学花钱请了水电工进行了改造,还到美都家电城买了一台防电墙的电热水器。可就是这个电热水器惹了大祸。
“事情挺复杂的呢。装电热水器的时候,两个工人可能觉得杨文学之前给的钱太少了,不大愿意帮助装,杨文学便指使老婆下楼去买烟,结果老婆买了最便宜的那种,上了楼以后,水电工不抽,脸色很难看。还是杨文学最后决定加五十元钱,对方才将热水器装好,加满了水,试了温度,一切都很好。水电工走了,杨文学便和老婆吵架了,因为那两盒烟,又说到家里的一捆青菜,床上的被单也没有洗干净,还有老婆从来都是中午刷牙等等,奇怪的争吵过后,杨文学摔门而去,而此时淘气正好有事情找杨文学,不停地给他打电话。杨文学下楼后便给淘气打了电话,原来是淘气的经期没有正常来,以为怀孕了,找杨文学拿主意。杨文学能有什么主意,自然是打胎了。杨文学掏钱给淘气的时候才发现,钱包竟然在抽烟的时候落在了美舍河小区的房子里,于是让淘气在按摩店里等着他,他去拿钱。已经是晚上了,淘气没有事情做,非要和杨文学一起去看看他们的房子。就这样淘气进入了美舍河小区的十二楼,淘气在楼梯口等,还用手机在杨文学家的门牌号码那里拍了一张照片。杨文学进去以后拿了钱便出来了,女儿睡了,老婆仿佛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流水声很大。他根本没有心思和刚刚吵过架的老婆说话,便和淘气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淘气和杨文学正在亲热中,便被公安局的电话叫醒,原来杨文学的老婆死了。死在浴室的镜子前,身上有很多处搏击时的淤青,总之嫌疑对象已经锁定了,就是杨文学。女儿也对派出所的警察说父母亲吵了架。邻居证实杨文学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过,但是女人没有进家门,杨文学回到家里以后,不久便又离开了。这种种旁证,又加上杨文学回来的时间,一切都像电影镜头般切分得恰到好处。杨文学被控制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再做任何辩解了,突然承认,是他谋杀了老婆。这让淘气也吓坏了,原本她是要出庭证明杨文学一个晚上都和她在一起的,哪怕是自己的名誉都不要了,也想保杨文学一下。可是杨文学认罪画押,便让淘气没有了任何旁证的机会了。淘气那两天哭得不行,都虚脱了身体,真的,洋葱丫头,你可能没有见到过淘气伤心的样子,真是让人可怜。这孩子虽然生性放肆自己的身体,可是对男人的感情却如此真挚,我们两个谁都学不来。我后来问过淘气,当时为什么那么伤心,以至于身体整个都失去了知觉。她说她一开始也觉得自己不对劲,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总觉得有一个开关在杨文学的手里,不论是欲望的开始还是结束,不论是日常的笑话还是琐碎的无趣,都掌握在杨文学的手指上。但一旦确定以后的生活,没有杨文学了,淘气觉得身体里某一个部位被囚禁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而且四周被封上了木板,连同逃出去的可能也没有。于是才在那里寻找出口,是身体的出口被堵死了,是让淘气羞涩不能言说的性,你知道吗?每一次和杨文学在一起,淘气都能死去活来的,因为杨文学他懂得女人身体的构造。
“你不信没关系,我相信。因为,我也有被杨文学挑逗的经验,只是我尴尬地用牙齿咬了舌头,这是可以停止欲望的小偏方。反正是淘气陷入了一个身体的陷阱里,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出来。你没有发现吗,一直到现在,她不能路过按摩院一类的地方,路过的时候,都会有微微的紧张啊。你这人就是这样粗心,我是多次看到淘气这样了。奇怪的是,一个月以后,杨文学被无罪释放。杨文学给我解释了很多遍,他之所以想承认是他杀害了老婆,是因为,他突然想到老婆有个二哥,杀猪为生,为人十分凶悍。而杨文学从来都害怕他,又加上,看到哭泣的女儿,看到老婆惨死的样子,觉得万念俱灰,或者是突然觉察到自己在外面作恶太多,有了报应。他有些小迷信,是他按摩的时候有一个电子表,在给客人按摩时用来定时和报时的,可是那个外国进口的电子表竟然就在那天晚上停了,坏掉了。据公安局刑侦组的人员公布案情时说,他老婆死于晚上的十二时,而巧合的是,杨文学的电子表竟然就停在这个时间。尽管警察没有发现这一个时间上的证据,但是这让杨文学得了很重要的暗示。可是细节我也不知道,反正总之,杨文学就那样被无罪释放了。有人说是杨文学使了钱买通了警察,但是不可能的,杨文学都已经认罪了,万念俱灰的样子,直到他释放了以后的一个月都不见人。警方最后调查的结果是,热水器漏电保护有问题,造成了热水器有声音,而杨文学的老婆,正是去用手关热水器电源的时候,被电到,然后挣扎的时候,被已经导电了的淋浴水洒里的电流又击中,于是,逃脱中一头撞到了洗脸盆上,昏死过去。如果杨文学在现场,或者能及时人工施救,但是杨文学当天晚上没有在家,而女儿已经熟睡,这才造成了杨文学老婆的惨死。”
“你们在说什么呢?”淘气的包是新的,她自然会挎在最前面,展示给黎静和洋葱看。
淘气终于现身了,一边将包放下来,一边又问:“你们没有听到一楼大厅里朗诵诗歌的声音啊,好像是一群诗人还是作家。你们在这里坐了一下午,说什么呢,看看二姐,你一脸的爱国主义情绪,难道我们的西沙群岛又被越南鬼子占领了吗?”
“我们在说你的坏话啊,你应该能感应得到,你的理论不是说左边第三颗牙齿如果无端地疼痛就是有人说你坏话了吗?你的左边第三颗牙齿接到我们的信息了吗?”洋葱开淘气的玩笑。
“这样啊,那我老人家就放心了,我的牙齿非常好,下午我吃了两球巧克力冰淇淋,很好吃,牙齿倍棒,吃嘛嘛香。老大如实汇报,你们一下午都在这里想我吗?我给你们带了999纯银的礼物,一人一个。”淘气前不久刚去了趟云南,大理丽江一线,因为洋葱久不带团,黎静又老在省内,所以外出的淘气必须带礼物孝敬一下,不然会被责罚的。
“喂,小鬼头,你怎么给我们两个一人带一个小铃铛啊。”洋葱问。
淘气便趴在洋葱耳边私语几句,将洋葱笑得前仰后合的。淘气说,不许告诉大姐,不然她就不带了。
黎静白了一眼淘气,说:“你这小鬼,欺负我们没有去过丽江是吗?这种铃铛是纯银做的,不就是说,谁戴上它谁淫荡吗,而且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淫。”
哈哈,淘气尖叫着笑,洋葱捂着嘴笑。这才有了辣椒派对的样子。
黎静又说:“淘气,你没来的时候,我们的确念了你好久了,是说你的咖啡馆情诗啊,你的诗人给你写的诗,你不是能背诵吗,来给我们念一段,现在的音乐仿佛是《Two of us》,正好适合你朗诵一首,卡木昂宝贝。”
“我的诗人就在楼下啊,姐姐,你稍等一下,我去叫他上来给你们认识。”淘气眨了一下眼睛,神秘地笑了一下,闪身出了门。
淘气一会儿又飘了回来,身后没有人,说:“今天的咖啡小渔来买单了,他在楼下改造操作间的水槽呢,一身都湿了,还没有弄好,说是要换整套的水槽设备。打了电话叫工程师来,还没有到呢。”
看到黎静和洋葱都目瞪口呆地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再重新补充内容:“姐姐们,告诉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里集合了吗?是因为,我现在的男人,时小渔,时间的时,大小的小,渔,打鱼的那个渔,有三点水的。他是这个普鲁斯特咖啡馆的老板,是个诗人,也写过小说,题目叫做《六十七个词》。我看不懂,但他的诗我喜欢,尤其是写给我的。听起来都觉得好玩,你知道吗,一个诗人,将我的名字放到诗里面,别提多美味了,而且我的名字旁边还都是月亮啊,珍珠啊,波涛啊,舞蹈啊,总之都是好词……”
“好词,好词,我们知道了,你好好说说,这个男人是何时勾搭上的?”黎静好奇地打断了淘气那一说起导游词来就不加逗号的段落。
“姐姐,还不是你介绍的。”
“我?我梦里介绍的吧,白天哪有工夫啊,你就别用这种做好人好事的福利来感动我了。我接下来仍然不愿意做这种好人好事,是真的。”黎静也学着淘气的口气,还眨着眼睛。
洋葱受不了了,捂着肚子,说:“你们两个有完没有完啊,让淘气继续交待。”
淘气只好继续说:“姐姐,上次若不是你带着我去黎寨,我们就不会遇到卫,若不遇到卫,我就不知道卫在海口的咖啡馆名字,若不是知道了这个名字,我就不会来找卫,若不是找不到卫,我就不会在这里逮着一个男人拼命地向他描述卫的模样。若不是我的描述太好玩了,我就不会认识时小渔,若不认识他,他就不会推荐我去带他们的观光团去亚龙湾的天堂酒店体验生活,若不是在那个团队里他当场就给我写诗,还将诗烧成灰烬让风吹远,说是让风告诉这个世界,我也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神经病。若不是我热爱做好事,见到病人就想施救,也就不会和他谈恋爱,也就不会叫你们今天在这里等我了啊……”
黎静说:“噢,原来是上次去黎寨埋下的种子啊。”
洋葱突然站起来,指着淘气,说:“你这个小鬼,堕落到用腮红了吗?脸这么红啊你?”
黎静也发现了,淘气从一进包间,小脸就一直红扑扑的。淘气的脸是那种苹果脸,并不胖,只是下巴不尖,便失去了诱惑男人的第一眼缘。但是淘气的肤色白,眼睛大,耐看,越看越觉得有一股隐藏着的风情,倒也惹男人欢欣。今天淘气的脸,更像是苹果了,红红的两侧就像是一直挂在树上被阳光照射的结果。
“没有用腮红啊,姐姐们老是拿我开心,不过今天的确有些脸红,因为我们做坏事的时候,手机拨出电话了,不但给静姐拨了,也给小渔的母亲拨了,都通了,我们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听到了。所以在那里吵了几句嘴。”
“你敢肯定,不是故意的?”洋葱又开淘气的玩笑。
“姐姐,你都说我脸红了,还拿我开心。”淘气很沮丧地往那里一耸肩,黎静和洋葱便安静了,她们看出来了,淘气是真的尴尬了。
通常洋葱逗大家瞬间快乐的方式,一般都是拿自己的手机拍照片,说是要发到自己的微信圈子里,必须得笑着。淘气就那样突然昂起头站了起来,对着洋葱说:“姐姐,给个特写啊亲,让我扑闪一下大眼睛,稍等啊亲,让我将我的脖子伸展一些,好了啊亲。”
折腾完了面部的表情以后,洋葱便又将话题引到了这个咖啡馆里的咖啡单上,那咖啡的名字真是太好听了,“想起一部电影想不起名字”“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天气”“单色衬衫”,这些名字多像台湾电影的名字啊。洋葱无限感慨地赞美淘气找了一个作家男人。
淘气不以为然地说:“那些名字也太肉麻了,软绵绵,什么像台湾电影的名字啊,我看像那些交友广告里的一些解说词。”
洋葱说:“丫头,既然你这么不喜欢,不如让给姐姐我吧。姐姐也挺喜欢将自己的名字被人写到诗里呢,哪怕我的名字后面不是月亮,是星星,姐姐也知足……”
“姐姐,有你这样的吗,真是饥寒交迫都到了无耻的地步了。”
黎静在一旁笑她们的争吵,不时还摇着手上的999纯银的手链说,什么无耻,其实是999纯淫啊。
三个人便一起笑了。
墙上的一幅画色彩非常好看,洋葱看手机里的照片,淘气也跟着看。黎静读出了那画的名字:《谁在爱,谁就在活着》,后面的小字让黎静心一动,惊喜着说,竟然是梵高的画。洋葱和淘气专心地看相片,没有听到。
黎静便也凑过去,淘气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傻傻的。黎静说:“看来梵高是说给淘气听的啊,谁在爱,谁就在活着。”
淘气听了,说:“像时小渔刚写给我的一首诗的名字,你们等下,我找出来。”
淘气将长款的钱包从挎包里取出来,向黎静和洋葱展了一下,说:“好看吧,我喜欢的牌子,意尔康。”果然在钱包里找到一个折叠好了的纸条。
洋葱一把抢去了,一层一层地解开,然后念出了名字:“《说出二十一句情话,证明自己活着》。”
淘气嘿嘿地笑,示意洋葱继续。
洋葱清了清嗓子,学着淘气拿稿纸的姿势,将头一歪,念了起来:
停靠。船只被水识破
二十一只水鸟飞翔
二十一句情话热烈,田野安静
我喜欢热烈,像收拾整个六月
整个六月,我只遇到红色
旧时的院落开出花朵,拥挤
年少的石头,堆积成谜语
桃子落在地上,那么甜蜜
时间滴落了,如遇炊烟
世事被熏染成雀鸣,到处流传
我喜欢重复叫你的名字
图画摊开,河流里暗藏你的晶莹
河流。鱼类。呼吸。猜测……
二十一支箭射向你
选自《红豆》2016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张 凯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