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与演出
2016-05-14成松柳
成松柳
〔摘 要〕剧本与演出,对于一出戏的成功,都有着重要的作用,其间也是有着紧密联系的。《传统戏曲口头剧本研究》揭橥了我国戏曲存在两条并行不悖的线索,一是书面创作的历史,二是口头编创的历史,两者呈现出互替发展的错综复杂的态势。该书全面、系统地探究了口头剧本的历史、形态、编演、传承及生存现状,揭示了“表演”形成“剧本”的过程与规律,在即兴演剧研究上有开拓、有创新,在戏剧观上有新的突破,对于深入研究中国演剧史、剧本史有多方面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剧本 演出 戏剧史 评述
戏剧的生命,一在于剧本,一在于舞台。两者的关系,我国戏剧界流行一句话“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强调剧本是表演的基础,是舞台的依据。国内有位十分权威的戏剧理论家断言:“好的戏剧应该首先是一部内容深刻、丰富的文学作品,包孕着一个完整的文学世界。只有剧作家才是戏剧之核心精神与体现这一核心精神的情节、人物、语言的第一个最原初的创造者。”“‘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这个朴素的说法,正道出了铁的历史事实与铁的艺术规律,对这一说法的任何怀疑与动摇,都是没有道理的。”[1]由此看来,剧本与演出的关系似乎早有定论,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新鲜话题。但是,最近读了《中国传统戏曲口头剧本研究》(郑劭荣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年7月版,以下简称《口头剧本》)后,感觉有必要旧话重提,对以前深信不疑的“铁的历史事实”与“铁的艺术规律”有了一定的“怀疑”和“动摇”。
长期以来,我国民间一直有“提纲戏”(亦称“幕表戏”“路头戏”“搭桥戏”“爆肚戏”“水戏”“活词戏”等)的表演传统,所演剧目没有文学剧本,唱词、念白、唱腔及舞台动作均由演员即兴发挥。中国早期戏剧大多为即兴式演剧,无文学剧本可稽,如汉魏优戏、唐代参军戏、宋金杂剧、院本等。明清时代,除昆剧和部分高腔乱弹梆子外,各地方戏口头剧本的演出非常普遍。口头剧本是在表演中生成、使用,以口头为传播媒介的剧本;从表演形态上看,即兴演剧是其最突出的特征。纵览戏曲的历史和现状,口头剧本的编创演出是一个非常重要而普遍的戏剧现象。然而,自王国维创始戏曲学科以来,人们普遍重视文人剧作家的书面创作而忽视了民间的口头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低估了口头剧本的剧史地位和艺术价值,当然也缺乏系统精心的探索,《口头剧本》的出版使得这一状况得以改观。
关于剧本与演出的关系,著名戏剧教育家陈多先生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将剧目演出比作“鸡”而将剧本比作“蛋”,那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呢?他认为,整体来看,历史上绝大多数剧种采取的是“鸡生蛋”式的剧目编创方式。[2] 实际上,“陈多之问”关涉到戏曲领域一系列重要命题,在研究界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口头剧本》对此作出了充分的论证和思考,首次揭示出“表演”何以形成“剧本”的过程与规律,对于深入研究我国演剧史、剧本史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一般认为,自中国戏剧成熟之后,一直到12世纪90年代才有正式剧本产生。宋元至清代中叶之前,中国戏曲处于“作家中心”时代,剧目的创作主要由文人作家来承担。至清代中叶,随着“花部乱弹”的蓬勃发展,戏曲由“作家中心”转变为“表演中心”,进入“名角称王”的时期。此后,在旧戏班里,戏剧的编、导、演大多由演员自己来完成。《口头剧本》以具体生动的材料,从表演提纲的编制、戏班“说戏”制到口头剧本的舞台呈现,按照剧目编创、演出的流程作了“还原式”的研究,提出了一些值得重视的学术观点。如,艺人的口头创作究竟是如何转化为书面文本的?在此之前尚无人去细究,但它又是民间剧目生成中难以回避的关键问题。《口头剧本》指出:“从口头到书面,从提纲戏到剧本戏,是民间戏剧的重要演进之途。提纲戏与剧本戏之间存在几种过渡形态,它们是口头剧本定本化、书面化的关键环节;其定型书写具有多种渠道,有的属于戏剧演进的自然现象,有的是人为干预的结果。”[3]书中所论及的几种过渡形态的剧本,如“半活戏”“肉子戏”“唱腔本”等,以及“表演中定型”“说戏先生定型”“舞台记录定型”“电子字幕定型”等提纲戏定型方式,揭示出戏曲由“口头剧本”演变为“文学剧本”的基本规律和途径。这些无疑都是重要的学术发现。
与书面剧本不同,口头剧本“剧无定本”,大多属于集体即兴创作的结果,在编演过程中充满了无限的变数。这很容易让人将其理解为一种随意的、缺乏规则约束的戏剧体制。针对上述误解,郑著指出,口头剧本是在遵循既定规则之下即兴演剧的结果,其编创体系包括三个有机组成部分:其一,编戏、说戏;其二,台上的表演创作;其三,台上的交流协作。上述内容涉及到民间戏班社会亚群体的活动特点、剧目编创与演出形态。一般情况下,学者们作为“外人”不太容易进入这样的研究领域,更难以说清楚舞台上的剧本究竟是如何生成的。著者以田野资料为基础,结合文献史料和长期的现场观察,有效地解决了这个颇具挑战性的课题。如,在探讨“戏词的舞台编创与即兴运用”时,著者以念白与唱词的编创为论述重点,认为不少念白具有公式化、类型化的美学特征,最典型的如“引”、“诗”等,它们各有其固定的形式规范和应用规则,艺人只要熟练掌握这些法则,即可独自编创念白。同样,唱词也并不是完全由演员自己创造,他们有许多现成的词句可以套用,也有现成的手法可以借鉴。在唱词的即兴编创中,最常用的手法是套演、因袭现成的唱段,不少民间小戏形成了“规定情境+赋子”的表演模式。戏词的用韵要遵守一些基本原则:合辙押韵,一韵到底,韵脚的选择要利于表情达意和“找词”。上述分析宏观与微观相结合,从演出实践出发,既有经验式的描述,亦有一定的理论总结,揭示出民间演剧真相,其学术价值不言而喻。
1933年9月,词曲大师吴梅的高足卢前完成了专著《中国戏剧概论》,他在自序中用调侃的口吻说:“中国戏剧史是一粒橄榄,两头是尖的。宋以前说的是戏,皮黄以下说的也是戏,而中间饱满的一部分是‘曲的历程。”[4]细思这话,并非“玩笑”,而是对中国戏剧史特点的精到把握,看到了“戏”与“曲”、“表演”与“文学”的区别,形成了一种与“曲本位”截然不同的戏剧观。后来,其《明清戏曲史》论及“雅部”与“花部”之差异时云:“昆戏者,曲中之戏。花部者,戏中之曲。曲中戏者,以曲为主。戏中曲者,以戏为主。以曲为主者,其文词合于士夫之口;以戏为主者,本无与于文学之事。”[5]昆曲是文人戏剧的产物,看重的是戏剧文学,花部是草根民众的艺术,故重视舞台表演。不难得出结论,我国的戏剧史不等于戏曲史,更不能简单地视为一部戏剧文学史,而是“戏”与“曲”、“表演”与“文学”、“演员”与“作家”各领风骚的历史。过于强调剧作家、剧本文学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既不正确,也不符合戏剧史实。《口头剧本》的著者对此显然有深刻的理解,他提出,我国戏曲存在两条并行不悖的线索,一是书面创作的历史,二是口头编创的历史,两者呈现出互替发展的错综复杂的态势,该书第一章、第二章对此作了梳理和论证。作者认为,我国戏曲成熟之前,是一个无剧本的时代,仅靠演员即兴编创。宋元戏曲成熟之后,在以“曲”为中心、以剧作家为主导的宋元明清戏曲里,舞台上的口头创作依然存在,尤其是民间戏班里,口头剧本的演出肯定也是最为常见的表演形制。清代中叶地方戏蓬勃兴起,无论是大剧种还是小戏,口头编创成为戏曲剧目的主要生产方式。以上看法超越了“作家本位”、“文学本位”的戏剧史观,坚持民间立场,展现了戏曲艺术从“一剧之本”向“表演中心”的演变趋势,深化了对中国戏剧史的认识,成为戏曲理论上的新突破。
本书的研究表明,口头剧本不仅仅是补充了戏曲史中无文字记录的部分,丰富了戏曲史,更是我国戏曲发展的主渠道。以前,我们将文人的书面创作史、戏曲文学史视为主流,而将艺人的口头创作史、舞台表演史视为旁枝末节。现在看来,这种戏剧史观应该得到修正。口头剧本在形态结构、编演技法、舞台表演、活动方式等方面均有其独特的属性特征,通过这些问题的探讨,我们对民间戏剧在剧作家与文字剧本缺席的情况下,何以能自成一体、自足发展的疑问有了合理的解释,中国戏剧的口头传统亦在读者眼中鲜明地呈现出来。
由上所见,“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并非普遍真理。放眼看来,在戏剧发展的不同阶段,在文人戏剧与民间戏剧之间,在大剧种与地方戏之间,“剧本”与“演出”的关系很难“铁定”,而是随着戏剧语境的变迁,两者的地位和作用互有消长。文人剧本不是戏剧必不可缺的因素。归根到底,戏剧的本质是角色扮演,是一种表演艺术,没有剧本也完全可以存在。当然,我们这里既非排斥戏剧的文学性,也不否认文人作家的重要性,客观来说,从无剧本到有剧本,是戏剧的一个重要飞跃。我们所强调的是不能以自信满满的、精英化的戏剧史来遮盖、取代中国整部戏剧史。
研究方法也是该书的闪亮之处。著作采取田野资料与文献史料相互参证、补充的方法,运用多学科的理论视角,富有创意地展现民间戏剧顽强的生命力与独特的存在方式。自2011年开始,著者广泛开展田野调查,考察民间剧团,走访民间艺人。其中重点调研湖南、江苏、湖北、台湾、广东、福建等区域口头剧本的活动现状,采集了大量原始材料,包括口碑资料、图像与声像资料等,为该书的撰写奠定坚实的材料基础,亦为学界同仁提供了一批新资料、“活”材料。
最后,需要总结一下《口头剧本》的学术价值:第一,在戏曲的书写传统之外,力图揭示其口头创作传统,对于戏曲口传史研究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第二,有助于矫正戏曲学界(尤其是大学中文学科治戏曲的学者)重视剧本文学而忽视表演形态的研究倾向。第三,拓展戏曲研究领域,提出传统戏剧“书面——口头”双线并进、互为渗透、此消彼长的戏剧观。此外,该著对于当下舞台实践亦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一方面,为戏曲的书面创作提供可资参照的基础理论和艺术经验,另一方面,有关编剧、表演提纲的编创、戏曲套语的使用及舞台协作等内容,对表演实践者而言,也很有启发作用。口头剧本是典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该著的研究既是一种学术行为,也具有兴废继绝,弘扬民族艺术,保护和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实意义。当然,剧本和演出之间的关系,牵涉的面很广,值得探讨的问题也很多,这就需要作者继续努力了。
(责任编辑:蒋晗玉)
参考文献:
[1] 董健、马俊山.戏剧艺术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23.
[2] 陈多.戏史何以需辩[A].剧史思辨[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22.
[3] 郑劭荣.中国传统戏曲口头剧本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108.
[4] 卢前.卢前曲学论著三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142.
[5] 卢前.卢前曲学四种[M].北京:中华书局,2006: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