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中的“毁灭”与“逃离”
2016-05-14张长青
内容摘要:严歌苓小说经常出现毁灭与逃离的意象,毁灭不仅包括肉体的毁灭,也包括爱情等精神上的毁灭,逃离是指严歌苓小说中人物无论行动还是内心都不安于现状、逃离现状的姿态,毁灭和逃离是严歌苓刻意营造的美学效果。
关键词:毁灭 逃离 美学风格
作为一个敏感的女性作家,严歌苓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拒绝平庸的叙事,她喜欢营造任何可能产生极致效果的情节,打破常规思维,制造悬念、突转和跌宕,给人新鲜刺激的阅读体验。严歌苓小说经常出现毁灭与逃离的意象,毁灭不仅包括肉体的毁灭,也包括爱情等精神上的毁灭,逃离是指严歌苓小说中人物无论行动还是内心都不安于现状、逃离现状的姿态,毁灭和逃离是严歌苓刻意营造的美学效果。
一.肉体的毁灭
肉体是人存在于世界的生命载体,是活着的依据,是生命力的体现。对肉体的不同态度也展现出作家不同的美学追求。王安忆是追求日常的,肉体在她笔下不以本来的面目出现,却体现为人身的力度、美感和情感。《小城之恋》中的练功房里的男女,通篇没有一句对话,他们身体代替了语言的功能,思想、情感通过身体与身体的接触渗透彼此。“身体和身体交织在一起,剧烈地摩擦着,又如狂热的爱抚”。作者迷恋写运动中的身体,男女那并不完美的身材并不影响美感,因为它们张开的毛孔沁出腾腾的热气就是生命最生动的写照,也是作者认为最值得欣赏的生命魅力。张爱玲则几乎从不正面描述身体,而是抽离附着在肉上面的生命意味,在极端的场景冷酷地端详肉身。《金锁记》中,张爱玲用“死的、腻滞的、带有尸色的”去写肉体,仿佛揭开《画皮》里的妖怪身上披着 画着美女样的人皮,恶作剧般看着青面獠牙,面目可憎的妖怪无从遁形。张爱玲拒绝与世俗的肉身过分狎昵,因为世俗的肉身总是披着虚伪的道袍欺世盗名,她用尖利的笔把道袍撕开,划破,痛快地看着丑陋的肉身如何真实地腐朽而瘆人。
严歌苓对肉体的态度也是不一般的,她认为:“肉体实际上是束缚了生命,只是生命短暂的寄存处,而不死的精神是生命的无限延续,是永恒”。(《雌性的草地》)她从不描述美丽的肉体的存在,因为那是日常化的一般经验,但她精心描述美丽的肉体的毁灭,因为毁灭会带来悲剧感,美好的事物被摧毁的悲剧之美才是极致之美,才会带给人们心灵的绞痛、恐惧和反思。《天浴》里,文秀不愿留在草原渴望回到城市,付出的代价就是把纯洁的身体向各种别有企图的男人敞开,遭受最卑鄙的践踏,最后,文秀的希望破灭了,她选择死亡,在被子弹穿透肉体时她发出的是类似性高潮的“最满足时刻的呢喃”,污秽的肉体被毁灭才能得到最彻底的净化,“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寺庙壁画中的仙子”。死亡的被玷污的肉体与寺庙里的壁画仙子竟然具有了等同的比喻意义,毁灭给文秀的肉身带来了新生的圣洁,被侮辱被损害的证据没有因为肉身的毁灭而消失,却凿入人性道德的“忏悔录”上,成为永恒的警示。《白蝶标本》里的朱阿姨也是美丽的,“我”存在在小说中的全部意义就是守护这份美丽和尊严,但是越美就越被丑陋糟践,当盖在朱阿姨一丝不挂的身上的白床单被掀开时,朱阿姨美丽的躯体便成了白蝶标本。
当美和肉体结合时,严歌苓总是“残忍”地用死亡来毁灭她们。她一方面尽其所能地舒展美的灵动、可人、美好,给出美应该存在下去的幻想;另一方面却让人性中罪恶的、猥琐的、污秽不堪的权利欲、破坏欲、占有欲在阴暗处磨刀霍霍,在美最高潮的时候摧残、毁灭美。贪婪好色的当权者,文革激进分子和猥琐的窥视者,他们都亵渎了不掌握任何权利和武器的美丽的人们,玷污了她们的圣洁,她们最终都以毁灭的方式为自己涤清污秽,昭雪冤情——在这场血腥的残害现场,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包括严歌苓自己——当然,这是严歌苓为了凸显极致之美的用心为之。
二.爱情的毁灭
魏微说:“男女之间有小喜悦、小欢喜,却很少有那种你死我活的爱情的碰撞,所以我们这个时代不会产生悲剧,悲剧是大的,英雄主义的,接近神性的”,严歌苓显然是个反例,她甚至抛弃了把情写得刻骨铭心的写法,用毁灭的方式,把爱情推到极致的情境。她在《性与文学》中表达了自己爱情观:“那样纯粹、不掺欲念的爱情,也只能在死亡中得到实现,得到安慰”,这句话体现了她极致的爱情追求:极致的爱情是最纯粹的爱情,最纯粹的爱情会被毁灭,这样的一种毁灭会获得永恒的占有。“死亡是最终极的占有”,张爱玲在《色,戒》中就犀利地指出其中要义,严歌苓的爱情观与之不谋而合,以爱情的毁灭这样一种方式去达到永远与永恒。
严歌苓宁愿牺牲爱情,也不愿牺牲自由,因此她选择了毁灭爱情去成全自由,爱情的毁灭带来极致的高度和广度,任自由的心灵翱翔。最突出的例子是《扶桑》里的妓女扶桑,她和克里斯明明相爱,却选择了和大勇在刑场上结婚,捧着大勇的骨灰盒回到中国。“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剪,像分娩手术的重要步骤,一剪之后,一个新生命获得自由,扶桑也是用一把婚姻的剪刀,把自己与克里斯剪开了,爱情的疼痛感消失了,身为下贱的妓女扶桑原来是世上的智者,明白拒绝救赎才能获得拯救的道理。
《灰舞鞋》里的小穗子和邵冬骏的爱情符合严歌苓“纯粹、不掺欲念”的爱情,因此一定会毁灭的。小穗子付出爱情的方式完全是无索取的奉献,“她难道还没有把‘一切给他吗?”小穗子满心以为她把一切都给他了,精神上的一切;即便是被邵冬骏背叛了爱情,她仍旧以英雄从容赴死的态度坦然面对爱情的毁灭,小穗子牺牲了爱情的心态也是豪情万丈,充满英雄情结的。《我不是精灵》中的“我”也是用纯粹的精神爱韩凌:“我愿以我的不谙世故,尚清白无辜的生命,弥补人们对你欠下的公道,我将无怨地替人们赎过,将承受你冲天的委屈”,“我”企图用爱情的救药弥补世人对韩凌造成的伤害,“我”认为这么做多么伟大而令人感动,因为在“我”的意识里,爱情就要有人牺牲,注定有一个人牺牲才能承接爱情的甘霖。这样的恋情之所以不能善终,就是因为它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恋爱,女主人公并不懂得真爱的真谛,要么成为爱情烈士,要么说弥补冲天的委屈,爱更多的是一厢情愿的小女子英雄主义情结,未脱稚气的天真假想。如此纯洁得几乎不是爱的爱,令其毁灭是对它最好的保存。
三.生命的逃离
在严歌苓的小说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生命的逃离,这恰好吻合她个人的生活状态——在中国、美国、其他各地间穿梭往返,没有永久的停留。现实中的她喜欢安静,不喜欢被过分打扰,但现实中的安静是为了在作品中创造大量的丰富,她的作品从来不缺颠沛流离,峰回路转,险象环生,生离死别的体验。
一方面,她的作品中的逃离感体现在人物的行动上。她几乎不会刻画静止状态下的人或物,却对极端的行动者极感兴趣。《抢劫犯查理》中的查理就是一个极端的行动者,“他说他恨这个没有动作的生活。没动作,没有愤怒,日子里的无数可能性都在慢慢死去。生命该有动作,动作是生活的证明”。严歌苓为大动作下的定义是:“所谓大动作,就是硬碰硬的对抗冲突:生对死、善对恶、我对敌”。《寄居者》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做大的动作:彼得总是在逃离纳粹的追捕——那是生对死的动作;梅总是在“背叛和爱情中疲于奔命”——那是心灵善与恶的较量;杰克布来到上海后总是在搞地下活动;温世海终身的事业就是革命,一旦停止,他的生命也会结束——那是我对敌的革命。《寄居者》是一部精彩的动作大片,从头至尾,主人公门无时无刻不被命运驱逐着奔波与逃离。
另一方面,她的作品中的逃离感体现在人物的心态上。《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欧阳萸被田苏菲深深地爱和呵护,可是他终身都在找寻精神上与他共鸣的另一半,用文中的话说“他对任何俗称的东西都不屑,比如幸福婚姻、圆满家庭。在精神上他是一个永远的造反者”,欧阳萸那种想要在悲剧中寻找美感的人,不可能苟安于世俗的、宁静的、没有波澜的幸福。田苏菲要给他安定、幸福和圆满的时候,他总是选择逃离或者破坏。《无出路咖啡馆》中“我”对刘先生和“我”母亲之间的爱情评价也是类似的:“他和我母亲都属于闲情较多的人。对于这种人来说,制造折磨和接受折磨是一种消遣。他们把死别的折磨提前拿到有生之年来享受;明明在一个人间,却非弄得梁、祝那般墓里墓外;明明是一对家常的老年男女,这样慢性持久的折磨使他们青春永驻,翩翩跃趾化了蝶。”严歌苓也像个满心诗意的人,把折磨当成享受,把痛苦的离别当成浪漫的传奇。
无论是对肉体毁灭、爱情毁灭的书写,还是对生命逃离的书写,严歌苓小说关注的是那些不同寻常的生命体验,以及那些不同寻常的极致、极端美学效果营造。这样的一种写作方式,极大地拓宽了文学对人性思考的广度与深度,也极大地拓宽了文学可能性的探索。当然,作为一个新移民作家,严歌苓以女性独有的敏感,在中西方文化的并置与沟通中,完成了对不同文化的深刻反省与剖析。
基金项目:本文为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近30年北美新移民文学发展与流变研究”(2013SJD750030)阶段性成果。
(作者介绍:张长青,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前教育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