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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孟子对《春秋》的评价来管窥《春秋》的经学价值

2016-05-14王雯雯

关键词:春秋经学孟子

王雯雯

摘 要:作为私淑仲尼的孔门学人,孟子面对的已不仅仅是“春秋无义战”的时代,更是战国时“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时代,而诸侯之于儒士不过是借其说以巧饰,徒养而不用。相似的人生经历、一脉相传的学术背景无疑会让孟子对孔子作《春秋》有着最切实的体会,洞悉到孔子之著《春秋》正是其“藏道于民”的行为,如此,我们读孟子之评《春秋》才能随之入乎中,“深得孔子《春秋》之学而神明之”。

关键词:孟子;春秋;经学

中图分类号:B22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6)07-0091-03

作为一部彪炳后世的著作——《春秋》,从其问世以来就受到了经学界和史学界的关注,在这里,笔者欲从孟子对《春秋》的评价中,来探寻《春秋》一书经学价值。

孟子作为私淑孔子的孔门学人,他对孔子在“天下无道”后退而著述这一行为是深为理解的:战国时期国家之间“争城以战,杀人盈城”[1],较之“春秋无义战”更为血腥和冷酷;诸侯之于儒士不过是借其说以巧饰,徒养而不用。因此,同为儒门的孟子才会对孔子的《春秋》一书有着最切实的体会,孔子之著《春秋》是其“藏道于民”的行为,正是基于对孔门学说及孔子其人的理解上,孟子才能入乎中,“深得孔子《春秋》之学而神明之”[2]。

《孟子》一书中有3章4处谈及《春秋》,分别是《滕文公下》和《离娄下》和《尽心下》,所谓辞约而义博,虽仅有3章4处,孟子却为后来研读《春秋》者提供了入其门以寻其径的坐标。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 《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滕文公下》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下》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离娄下》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尽心下》

在这里,孟子提出了4个可供后人参详的问题:一是《春秋》和《诗》的关系;二是《春秋》和《乘》《梼杌》的关系;三是事、文、义三者间的关系;四是《春秋》对后世的影响。

一、《春秋》和《诗》的关系

关于《诗》的缘起,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言:“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证也。”[3]而所谓“《诗》亡”的诗指《诗经》中的<颂><大雅><小雅>及<国风>中的<周南><召南>,这些都是描写君王活动的诗”[4]。这些诗的缺失,正和周王室东迁后王室衰弊相系,“周之东迁,晋、郑焉依”[5]。于此可见当时王室之衰弱,而在公元前707年,周桓王亲率陈、蔡、卫等诸侯国伐郑不成反被射中肩膀,天子威严扫地,从此一蹶不振。当周天子“王道荡荡”难以为继之时,就出现了孔子在《论语·季氏》中所说的“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反常现象,《诗》中所称颂王道之迹的诗亦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在这个问题上,钱穆先生所论最为详尽不过:“《诗经》,固然可说它是一部文学书,但同时也可说它是一部历史记载,不仅‘雅颂是史,即讽刺亦何尝不是史。到后来,王者之迹熄了,诸候不常到朝廷来,朝廷也没有许多新的功德可以歌唱,专是些讽刺,那究不可为训,所以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6]

到了春秋后期,权力更由诸侯而下移至大夫,如鲁国的“三桓”,以下谋上,“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7],民风浇薄,大道不行,正是在此时代背景下,孔子有惧于人伦纲常的颠倒错乱,才退而编著《春秋》,使其在《诗》后而继起,此之谓“<诗>亡而后<春秋>作”。而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进一步发展了孟子此说:“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按司马迁之言,孔子不仅整理编纂了《书》,而且正是因为《诗》《书》的废弃和缺失,才使得孔子之作在《春秋》时,被赋予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正如赵伯雄先生所言:“孟子此说实际上是在给《春秋》定位,他把《春秋》看做是与《诗经》相连续的、同为体现王道的经典。有王者存在的时候有《诗》,无王者存在的时候则有《春秋》。”[8]

二、《春秋》和《乘》《梼杌》的关系

《乘》《梼杌》是当时晋、楚两国史书的称谓,所谓《乘》本自田赋、乘马等军备记录,《梼杌》本为一恶人名,因为历史主要是写恶人事的[9]。而孔子之《春秋》和前两者相比,却有其不同之处,据《左传·昭公二年》记载,韩宣子为晋世卿,可是直到去鲁国行外交之事时,方能一“见”《易象》和《春秋》,可见,这些后人日常习之的文化典籍,在当时是何等的珍贵,观一国之史已属不易,而若想编著一部编年体史书,孔子还需占有更多的文史资料,而这正是孔子所编《春秋》与“晋之《乘》,楚之《梼杌》”的不同之处,除此之外,不同于其他史书作者,孔子对这部史书是倾注了个人情感的,而这种感情是建立在他遍干诸侯,却无人愿行其道的基础上的,“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治《春秋》”[10],正如钱穆先生所言:“春秋是孔子足于鲁国所写的一部世界史。”[11]

而《春秋》所记之事,更值得我们一探深意,《孟子·告子》中曾说过:“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可见天子与诸侯之间的互动是通过巡狩和述职两事实现的,可是《春秋》一书中却多以诸侯之间的会盟聘问为主,这种大事件书写的转移,其实是孔子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真实的春秋时代,就是“大抵因天子名存实亡,所以诸侯间的互动成了当时的大事,有书写的必要”[12]。

因此,孟子所言实是说出了《春秋》在史学上的表层价值,却没有进一步对其进行探赜发微。

三、事、文、义三者间的关系

《春秋》是一部具有垂范后世价值的史书,但是,若我们只将其当做史书来看,那就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因为孟子曾引孔子之语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13]那么孔子所窃取之义到底是什么呢?《史记·太史公序》中司马迁曾引其师董仲舒之语言之:

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微,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正是有感于大道之不行,孔子才以一士人身份借《春秋》以“笔伐”,将“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者皆记于春秋,以达到其“正名”的书写目的,而欲实现这一目的,在当时就必须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对内正父子君臣之名,所谓亲亲尊尊。二是对外严夷夏之防,所谓名夷夏之辨。

陈立夫先生在《春秋大义述》的陈序中曾言:“《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纲纪陵夷,经满华夏,孔子述而不作之圣,愤然忧之……而独于《春秋》一经,则毅然取史氏之旧文,加以笔削,垂万世之法,微言大义之所存,盖有在于识矣。挈其要领,则大一统与攘夷狄二者为先。”[14]而有感于王室东迁后“周道衰微”,孔子不得不将夷夏之防的重责寄托在齐桓晋文这样的霸主身上,可是《孟子·梁惠王上》中曾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如此说来,孟子言“其事则齐桓晋文”岂不是前后相悖,其实这涉及到《春秋》一书中“文”“事”“义”之间的关系。

《礼记·经解》言:“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属”在《说文解字》解为“连也”[15]。“比”在《说文解字》解为“密也”[16]。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孔子以一垂暮之年来编著当时的“通史”,事多时远,若是一一具陈,恐力不逮也,所以只能条陈其事,于微言上寄托大义,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春秋》著作,其事烦剧,下较汉晋,殆力倍而功半焉。文不得不省,辞不得不约,势使然尔。”[17]

如此我们再观孟子所言《春秋》的“其事则齐桓晋文”就可以有更深入的理解了,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驱逐以夷狄,又兴灭国于卫,与楚签订“召陵之盟”,虽然齐桓公有僭越周天子职权之嫌,可是若无齐桓公和管仲,中原各国百姓就只能接受孔子在《论语·宪问》中所言的“吾其披发左衽矣”的结果了,面对的就不仅是诸侯国的灭亡,而是华夏文化的灭亡,所以孔子在《论语·宪问》中对管仲不死公子纠的行为并未加以抨击,反而看到了他在维护中原文化传承上所起到的作用:“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由此观之,孟子所谓齐桓晋文之事偏指以力服人的“霸道”,此与仲尼之徒所倡的商汤文王所行之“王道”背道而驰,所以“仲尼之徒无闻焉”,无闻并非没听过,而是不值得听,更不值得在国君面前陈说,而孔子在《春秋》中所言之事却是站在中原文化的高度上来评说的,不过,这一切的前提还是要在“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旗号下进行,即便周天子名存实亡,却也不能任臣子随意召之,“礼”之于国的重要性不可偏废,所以孔子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齐桓、晋文,但是对二者的评价却不尽相同,晋文公是在称霸后以诸侯王的身份召见周天子,而齐桓公的“攘夷”则是在“尊王”的旗号下进行的,因此,孔子《论语·宪问》中说:“晋文公诡诈而不正派,齐桓公正派而不诡诈。”

文、事、义就是将孔子担心“载之空言”之义,赋予了“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之事,并以“属辞比事”之“春秋笔法”书之,这样,才使得一部《春秋》有了“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18]之誉。

四、《春秋》的影响

《春秋》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孟子对孔子之作《春秋》的精神承袭上,孟子在谈到孔子编著《春秋》一书时,曾引孔子所说:“知我者其春秋,罪我者其春秋。”孔子深知,以一士人身份而撰写一部史书,并且还对其寓以褒贬,这种行为无疑是一种“僭越”,所谓“《春秋》,天子之事也”。而孔子有感于王道之不行,人心的浇薄,才毅然担当起这重振礼法的重任,因此孟子将孔子之作《春秋》与大禹治水、周公兼夷狄并称为三大功绩,而孟子也慨然自道自己和孔子一般无二,也是想在这乱世中通过一己之力以达到“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19]。所以他倡导士人应“养志”具有“大丈夫”的精神;重气节,不食嗟来之食;藐大人,以“道统”来对抗“政统”;不趋利,以“王道”抗衡“霸道”,这种挽救人心之弊,明于仁义之道的行为和孔子之作《春秋》又有何不同呢?

其次,《春秋》对后世的影响体现在“春秋为汉立法”上。周予同先生在《〈春秋〉与“〈春秋〉学”》一文中说:“《春秋》本是一部很平常的历史……但《春秋》所以影响到中国的政治、法律以及其他社会思想这样的久且大,那完全是因为后人研究《春秋》、利用《春秋》而形成‘《春秋》学的关系。”[20]纵览《汉书》,我们看到了以《春秋》大义为旗帜,汉代的统治者无论是在“缘经术以饰吏治”这样的日常事务中,还是在讨匈奴、立嗣位、平叛乱这样的国之大事中都随处可见《春秋》的影响,由此可见,“忠孝节义”“正名”“大一统”“九世复仇”“原心定罪”等观念已深入人心,皮锡瑞说:“孔子手定六经以教后世,非徒欲使后世学者,诵习其义,以治一身,并欲使后世王者实行其义,以治天下。”[21]孟子并未如后来汉代公羊学派那般认为孔子是“素王”,但是《孟子·公孙丑下》中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而《孟子·尽心下》则记载孟子对这个话的解释:“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孔子,则闻而知之。”在孟子看来,孔子的学说及其人的德行才干无不具备了王者的素养,可惜不为当世所重,于是只能退而编书,将其一生的抱负与才干付诸于对古代典籍的整理与编著中。

最后,《春秋》对后世具有警策作用。孟子言:“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也说:“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乎《春秋》。”可见,在汉代,《春秋》大义就已深入人心,而每在乱世中,《春秋》更是悬挂在那些政治野心家头上的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他们纵然可以以势抗世,但是对《春秋》所昭示的君臣大义却不能不心有余悸,即便是想篡权,也不敢如春秋时期之齐国崔杼那般明火执仗的弑君篡位,所以后人说:“《春秋》之法行而乱臣贼子无所容其身,故曰惧也。凡篡弑之事,必有其渐,圣人随事为之杜其渐。”[22]

综上所述,孟子对《春秋》经意的诠释上,虽然未及后世公羊、谷梁学派那般全面和深入,但是孟子对其书其人的深入“体贴”,无疑为后来学者一窥《春秋》之堂奥打开了洞悉其要旨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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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7〕〔12〕〔13〕〔19〕万丽华,蓝旭译注.孟子·离娄上.北京:中华书局,2006.

〔2〕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

〔3〕班固.汉书(卷三十).北京:中华书局,2014.

〔4〕〔9〕内藤湖南.中国史通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110.

〔5〕刘礼,纪凌云译注.左传·隐公十六年.北京:中华书局,2007.

〔6〕钱穆.中国史学名著.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57.

〔8〕赵伯雄.春秋经传讲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20.

〔10〕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第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

〔11〕钱穆.中国史学发微.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120.

〔14〕杨树达.春秋大义述·陈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

〔15〕〔16〕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 175,169.

〔17〕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163.

〔18〕刘礼,纪凌云译注.左传·成公十四年.北京:中华书局,2007.

〔20〕周予同.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21〕皮锡瑞.经学通论·春秋.北京:中华书局,2011. 13.

〔22〕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7).答问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3.

(责任编辑 孙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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