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外一篇）

宁新路

那一瞬间的灾难，是他们眼看着发生的，就在他们下车后短短几分钟发生的，一切来的是那么突然——他们刚刚从那辆车上下来，就在他们下车没走多远，一块飞奔的巨石，忽然从山上落下来，正巧砸到了山道上行驶的客车。客车被巨石砸翻滚落到了百丈崖下。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和她全看在了眼里。这几分钟前有说有笑的俊男靓女，还有几位老人和孩子，顷刻间同车一道被摔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他和她顿时吓瘫了，瘫软得站不起来。车上四十多人，无一生还，全部遇难了。

这一客车同路人中，由于他们提前下了车，而幸免于难。那些哭得死去活来的死难亲人，瞅着他们免遭灾难的大幸，闪着泪珠投来极其羡慕的眼神。有几个人走过来，问他们，你们是这车上提前下车幸免于难的情侣吗？他们被这问话吓得瑟瑟发抖。他们以为要找麻烦，要揍他们。可来人伸出来的不是巴掌，而是热乎乎的双手。来人对他们说，恭喜你们幸免于难，祝愿你们爱情美满、生活幸福……来人还给他们递上了面包、矿泉水。他们的肚子早已被吓和饿得扁瘪了。他们惊恐地向问候他们的人作揖致谢，抖动的双手接过递给他们的食物。他们吃不下，也喝不下，他们慌张地拦了辆车迅速离开了，好像这山上滚下的石头，是他们推下来的；翻到深谷的客车，是他们推下去的；那一车人的遇难，他们是罪魁祸首。但直到他们离开，没有一个人说这起灾难跟他们有关系，没有一个人指责他们，没有一个人朝他们投来恶意的眼光，但他们却惊慌失措，生怕跑得慢一点儿，有谁会把他们拉住，有谁会向他们脸上打来巴掌，甚至死者的亲人会把他们撕成碎片……他们瞅后面，没人追来，离开现场很远也没人追来。尽管这样，他们浑身还是在发抖。

他们是一对新婚情侣，他们回到了温馨的家。虽然幸免灾祸让他们激动，可那山谷遇难人的惨状，那遇难者亲人撕心裂肺的号哭，让他们在梦中也心惊肉跳。他们的脑子不停地在放映客车被山上巨石砸入山谷的可怕瞬间，那瞬间太可怕了。虽然至今没有人追究他们什么，没有指责他们什么，可他们还是感到这起灾难，那一车人的遇难，与他们有关。他们的良心应当受到鞭打。

她说，全怪你，我们不应在半道下车；如若不在半道下车，那客车就避开那块落山的巨石了，那客车也就不会被巨石砸中了。他说，怪你，你偏要半途下车，非要拍什么怪石照片！如果不在半途下车，就会错过落石，避开灾难……两个情侣吵了起来，她感到他对她的埋怨、指责，像皮鞭一样抽得她身心疼痛颤抖，新娘哭得很伤心。她是在害怕，也是在谴责自己。

这巨石造成的车毁人亡惨剧，究竟怪不怪自己？一对情侣都在暗自询问这个问题。那天，他们从省城拍完婚纱照，坐了那辆客车回家。车上坐得满满的，大都是学校的学生，一路歌声一路笑声。车快到风景绝美的山崖口，山崖口奇石迷离，新娘要求新郎下车，游山拍照。他们叫停了车，半道下车，客车停了不到两分钟。可就在他们刚刚下车，客车开出十几米远时，那块罪恶的石头突然从山上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到了客车上。被巨石砸中的客车，像个失控的野马，翻滚直落山崖。山谷深百米，客车滚落山崖摔打出巨大声响，待客车落到崖底，车身被摔成七零八落……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瞬间的，停车、下车、落石、一车人灾难降临，如若有几秒钟的错过，错过几秒钟，什么也不会发生，那车上活蹦乱跳的人，在上学的上学，做事的做事呢。他们怪罪自己的半途下车，间接造成了其他人的遇难。是的，也许如果客车错过几秒钟，那块巨石怎么会落到车上呢，这一车人怎么会遇难呢？他们是对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尽管他们明白，这灾难是巧合和偶然，与良心无关，但他们还是把这客车偶然的灾难，怪罪到了自己半途下车上。他们坚信，倘若他们俩半途不下车，不耽误那几分钟，那巨石绝不会落到客车上，这一客车人也不会遇难。

他们是这客车里的幸存者，他们当然把半途下车的事，把下车后客车当即被落石击中的事，向事故调查的人说得清清楚楚了。他们希望有人指责他们，怪罪他们，这客车的遇难，这么多人的死去，与他们下车有关系，这样他们心里好受些，也是对遇难人的一丝安慰。但很久过去了，没有人对他们的半途下车而造成客车落石乘客遇难，追究他们的责任，连指责也没有。

亲朋好友都来祝贺他们，但他们笑不起来。那满客车鲜活的面孔的消失，让他们悲痛，让他们那善良的心难以安静和难以面对快乐的生活。他们以两颗极其善良的心，为报纸写了一份信，给全车遇难者的道歉信——

如若没有我们半途下车，车也许会避过落石，你们也就不会遇难……向你们深深地道歉，道歉，道歉……

这份道歉信，引发了许多人的感动，也引发了许多人的思考。他们是不是间接造成四十多人遇难的祸首？理智的公众并没有把这偶然拉到必然的关系上，却给了这对情侣关于良心的赞美。虽然事实上如果他们不半途下车，客车就不会遭到灾难，但公众还是没指责他们。公众是理性而善良的，但这对情侣在道歉信上却说，我们有间接原因。我们是有良心的人，这故事我们有间接责任。我们不能丧失这样的良知……我们向遇难的人道歉！

纯 美

她沏茶，手脚有点毛糙，竟然把茶叶洒落在了壶外，把茶水洒在了茶几上，不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茶艺师。我的朋友正要朝她发火，但她朝他投来一笑，笑意甜甜的，脸儿俏俏的，我的朋友转怒为笑，欣赏起她的美丽来。

她约摸二十岁，一头棕色拉丝毛长发，白净而细腻的鹅蛋脸，穿一身贴身的粉色碎花旗袍，让修长的身材格外秀美。旗袍的开衩很高，露出白嫩而细长的一段大腿，颇显性感。她向我朋友投过来一个媚眼，继而为她刚才沏茶的拙劣水平，不好意思地说，我做茶艺小姐时间不长，毛手毛脚的，不周的地方，请多见谅。朋友说，秀色可餐，看你人比喝茶还香，不必道歉，多陪我们会儿就行了。茶艺小姐说，我叫纯美，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会满足的。纯美，多好的名字。她把“满—足”两个字说得川音很重，听起来很是柔美。我对朋友说，这是你成都老乡。朋友与她细聊，原来竟然同她是一个县的，地道的老乡。我说，你这老乡好像是干“三陪”的。我朋友说，哪是好像？肯定是。

不一会儿，她被一个小姐替换走了。被替换的小姐长得很难看，我朋友不情愿，只要纯美服务而不要别人。这位小姐说，她一会儿回来。大约两个多小时，纯美小姐回来了，脸蛋潮红，头发有点零乱，嘴角还流露着一丝慌乱感。我问她，刚才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她说，是你们来之前就约好了的一位客人。我们问，是什么客人？她说，就是位男客人呗，还能是什么客人？明白了，她的确是“三陪”小姐。她是扔下我们“接”别的客人去了，而且做的是那种肮脏交易的事。

纯美面对老乡，羞愧地甩了一眼，随之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她说，你们要“特殊”服务，我也会满足的。我朋友问她，刚才你出去两个小时，挣了多少钱？她也不隐晦，直截了当地说，五百。我朋友当即要了她电话，说他不会“放过”她的。她反而乐了。

纯美姑娘虽然看上去很美，她的美是具有十足青春活力的美，但在我看来，她是做那种肉体下贱生意的，她的灵魂是丑陋的，外表与灵魂是背道而驰的。她给我沏茶，我嫌她的手肮脏，看她浑身上下好像是肮脏透顶的，我阻挡了她端过来的茶壶。我说我自己来，她把壶给了我。一会儿，她又要给我倒茶，我又阻挡了她，我自己倒；一会儿，她又要给我倒茶，我又阻挡了她，她把壶给了我，也好像明白我对她已有了厌恶嫌弃之意。我一次又一次拒绝她给我倒茶，好像勾起了她的心事，她泣了起来。

她哭，肯定是由我引起的，但我感到对她没什么过分的地方。一个身体贱到做三陪的小姐，尽管美若天仙，也不配在这高雅的茶艺楼做茶艺师，那双手更不配沏这醇香的茶。我说，你有必要哭吗，做你们这行当的，脸皮是否早就撕光了？她说，我也是有脸皮的。我才二十岁，我是知羞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赚这种钱是脏的。但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想上学，上大学，成为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但我不得不放弃高中学业出来挣钱，因为我有体弱多病的父亲，有病重的母亲，有上中学的弟弟，有家里欠的五万块钱债！我作为长女，我不放弃学业，我不千方百计挣钱，我的父母就完了，我弟弟的学业也就结束了……

她也许是在做戏给我们看吧，尤其是在做给她老乡看，以表明她是一个被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好姑娘。但我凝视了她的眼睛好久，看起来，她是个单纯而真诚的姑娘。从她泪水汪汪的眼睛里，我看出了她的无奈、痛苦、善良、爱心。

她说，她家在农村，父亲风湿病很严重，干不成重活。母亲得了胃癌，做了手术，是借五万块钱做的手术，现在还下不了地。弟弟学业在班里靠前，有希望考上好学校，辍学太可惜了。她为了他们只好牺牲自己了。

她是半年前退了高一的学业来这个城市做小姐的，在茶楼毗邻的洗浴按摩世界做小姐，她给父母说是在做服装生意。为了多挣点钱，她晚上做洗浴按摩世界小姐，白天做半天茶艺小姐。她说，在洗浴按摩世界做小姐，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介绍的，还挺难进的。要学习三个月按摩服务业务，怎么按穴位，怎么推油，怎么搓、拉、搡，怎么让客人达到高兴满意……三个月实习期是没工资的，白干。实习期满，考试，合格留用，不合格，人家还不要呢。

我问她的收入和家里的债什么时候还完，她说，她才干了三个月，按摩业务不熟练，挣钱也少，除了吃、住费，每月也就七八千块，都给父母寄去，让看病的看病，交学费的交学费。要攒够五万元的还债款，把弟弟供到大学，得三年吧。就是弟弟考上大学，没有学费也上不了，她还得供他……她说，天晓得，这个行当，她还得干几年！看来她是再也进不了校门了，多么想读书啊……

我说，你给我们说的这家事、自己的事，是真的吗？你的名字可是叫“纯美”，别人玷污了你，你自己可不要玷污这么美的名字啊。她说，她的话都是真话。她的家，真实情况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除非不管他们。

我又一次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单纯和真诚，我相信她的话是真的。我对她有了一份好感，更有一份感动，她是那么的美丽漂亮。

我的朋友，也就是她老乡，临走时塞给她一千块小费。她略加拒绝还是收下了，但我看她拿钱的手直颤。好像是激动吧。

我说，“纯美”这个名字，配你；你这个人好，但你选择的职业不好。她对我深深鞠一躬，眼里流出了大串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