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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

2016-05-14王芳

岁月 2016年8期
关键词:席子二哥大哥

王芳

1

我家的日子,是从娘的手指缝里流淌出来的;而年关,却是挑在奶奶的烟袋杆上的。

腊月里的寒风嗖嗖的刮着,把年的消息送进东碱沟。奶奶望着窗外发呆,她瘪嘟着嘴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那神情不像在吸烟,反倒像在咂摸生活的滋味。我知道,奶奶在想心事。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碾着烟袋锅给全家人下话了:“腊月一过就是年,咋也要过一个像样的团圆年。”

我爹蹲在那儿不吱声,闷着头烧干锅子。我娘低头搓着苞米。苞米穗子装满了笸箩。这苞米穗子一点都不齐整,大的大,小的小,还有一些瞎苞米,这是娘带着我们遛秋遛回来的。

奶奶的话没人应声,就用烟袋锅啪啪地磕打炕沿,并急头白脸地说:“你们都成闷嘴葫芦了,咋不说话呀?”

爹把头垂得更低了。

我娘停下手中的活计说:“娘,就听你的,平日咋过都行,这年节可不能糊弄。孩子们得扯新衣裳,鸡鸭鱼肉不能缺,三煎两炸的也不能少。”

我娘表了态,奶奶没牙带口地笑了。就这样,奶奶的烟袋杆子,把年关挑到了全家人的面前。

爹从头到尾不吭声,他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我知道爹不表态的原因,我们家今年又涨肚了。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挂着涨肚这个词。家里人口多,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有爹娘,有奶奶,还有一个我,祖孙三代七口人,娘管我们的饮食起居,不能去队里干活。虽说爹是大队书记,其实就是为别人服务,出工、记工分,都和社员一个样。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不涨肚才怪呢。

对于富裕家庭来说,平常日子好过,年节也好过。对于我们家来说,平常日子难过,年节就更难过了。

我和姐姐趴在枕头上,听奶奶和爹娘说话。当娘说要给我们扯布做件新衣裳时,我和姐姐都笑了。那时候,我八岁,姐姐十岁。我们太小了,还不懂大人的辛苦。睡在西屋的大哥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他闷闷地接过话茬说:“奶,过团圆年倒行,可不能只让我们干活,我大爷和二大爷家呢,他们不能只现成的。”

娘的手微微一顿,低声呵斥道:“别乱说话。”

奶奶的脸拉长了,她喘着粗气说:“我还能动呢,哪个是吃你们闲饭的?这就嫌弃上了。老三,把你二哥叫来,过年的钱一起赚,谁都不能白吃饱。”

爹说:“娘,您老别生气,我就去叫二哥,大家一起商量。”

爹戴上狗皮帽子,抄着袖子出门去了。

奶奶把气撒到我们身上,举起烟袋锅刨我,烟袋锅却落到枕头上。奶奶嚷嚷道:“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太阳照屁股了还不起炕。”

我吓得把脑袋缩进被子里,一口气缩到脚底下,摸到捂在被子里的棉裤。我磨磨蹭蹭的在被窝里穿上棉裤,再呼啦一下掀开被子,摸出棉袄穿在身上。姐姐动作快,三下两下穿好棉衣,再跳到地上穿棉鞋。

大哥、二哥也穿好了,就等着娘下达命令。我们知道,一进腊月,年关在向我们招手。最辛苦的日子,也向我们张开了怀抱。我们得用这个月的时间,拼命赚回买年货的钱。

2

娘就像一个魔术师,无论多困难,总能变戏法似的,掂对出一盘好吃的。在耗子不拉屎的十冬腊月,豆角丝了,角瓜干了,茄子干了,酸菜丝了,白菜片了,还得配上点腌肉,总是香喷喷地端到奶奶面前。

爹去二大爷家还没回来,奶奶和娘在等爹。我们先囫囵的吞咽起来。我们吃饱饭刚下桌,爹携着一身冷气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二大爷。

二大爷是东碱沟最有特点的人。

他衣服的大襟总是油渍麻花的,腰上扎着细麻绳,一顶狗皮帽子,帽耳朵半挽着,一个帽耳朵开线了,歪歪的耷拉下来,他又喜欢把帽子歪戴着,竖着的帽耳朵一颠一颠的。我怀疑他从来不洗脸也不洗手,不然那双手怎么能黑成老鸹爪,脖子埋汰成车轴样呢。

二大爷颠着帽耳朵进屋了,他脚上那双棉鞋翻蹄亮掌的,鞋帮成了鞋底儿,他屁股后那块补丁也脱落了,只有一个角还连着针线,走起路来就忽扇着。我俯在姐姐耳边说:“羊扇子,羊扇子。”

姐姐不理睬我,撅着嘴到一边去了。

我们都不喜欢二大爷,他不但埋汰,还能骂人。他醉酒后从来不分里外拐,逮着谁就骂谁,屯子里都管他叫二尿子。不过,爹娘却很尊重他,特别是我爹,只要二大爷在面前,总是一副特尊重的表情。

像以往一样,二大爷一进屋就直奔炕桌,抄起筷子就吃,一双眼睛都要掉进盘子里了。几筷头下去,炒干豆角丝都进了他的肚子。

爹对娘说:“再去盛一盘菜,给二哥烫点酒。”

二大爷放下筷,心满意足的用黑黢黢的右手抹了抹嘴巴,等着下酒菜。

我娘从灶房端回一盘豆角丝,又去柜子里摸出一瓶酒。然后把酒倒进壶里,再用搪瓷缸子烫上,小心翼翼地端上桌。

我从柜子上拿来两个酒盅,分别摆在爹和二大爷面前。

二大爷用黑黢黢的手,捏了捏我的脸蛋说:“还是老嘎达认亲。”我仰着脸冲他笑,二大爷也笑了,夹起一筷头豆角丝塞进我的嘴里。我美美地品着,转身跑回姐姐的身边。

姐姐皱鼻皱眼地说:“真埋汰,离我远点。”

我吞下豆角丝,冲姐姐做了个鬼脸。

爹和二大爷喝起酒来。哥俩都不说话,只听到吱吱的喝酒声,还有吧嗒吧嗒的嚼菜声。奶奶端着烟袋,一口接一口地抽着。一壶酒喝没了,我娘又把酒壶添满,哥俩继续喝酒。

奶奶开腔了:“老二啊,今天叫你来,是想商量过年的事儿。”

爹放下酒盅,娘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仨,我们就屏气听着。

二大爷一口掫了酒,捏着酒壶再倒一盅,他连着喝了三盅,最后摇了摇酒壶,再也听不到哗啦声了,才问道:“过年有啥商量的?”

“今年不同往年,各股不是都单过了吗?平常日子好说,这大过年的,咋也得过个团圆年,年嚼果就一起买吧。”

奶奶的话音未落,二大爷就炸庙了,举起胳膊把酒盅摔到地上,酒盅啪的一声碎了。然后一抬腿从炕上跳到地上,趿拉着两只破鞋子,挥着胳膊怒吵吵地嚷道:“咋?算盘打到我头上了!想让我掏年嚼果钱,想都别想!他王老大多奸啊,两手一扑喽,跑乡里挣现钱去了,平时一毛钱都没看到他的,过年了,他就舔着脸回来蹭吃蹭喝?想黑爪子赚钱白爪子花呀,没门!”

二大爷气哼哼的,一边挥着胳膊吵吵,一边在地上转圈圈。这是要开骂的前兆,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奶奶呜呜地哭起来。

二大爷又嚷:“你做娘的不公,要不我满屯子吵吵,让大家评评理儿。”

二大爷说到就能做到,他但凡遇到烦心事儿,总会从东嚷到西,惹得满屯子看热闹。他这人也怪,人越多越吵吵。为这事儿,奶奶没少掉泪。

“二哥,你别吵吵了。过年不用你出钱,你就在旁边消停过年吧。”爹终于发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威严。我们知道,爹威严起来,二大爷也怕他三分。

果然,二大爷在地上转了两圈,趿拉着棉鞋走了,还边走边嘟囔:“想拿我大头,门都没有。”

二大爷一走,奶奶大哭起来,边哭边拍着大腿说:“我做的哪门子孽呀,生了这么一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东西啊。”

爹说:“娘,他尿唧半辈子了,你何必和他生那闲气呢。”

娘也说:“是啊,不用他们出钱,我们娘几个拼上一阵子,就把过年的钱赚回来了。”

我和姐姐一块儿爬到炕上,一边一个拉着奶奶,帮她擦掉泪水,大哥瞅瞅娘说:“奶奶,你别哭了,我们都能挣钱,用不着他们帮衬。”

3

我们开始挣过年钱了。这注定是一个忙碌而辛苦的腊月。

两个哥哥都去干活了。他们戴着狗皮帽子,腰上扎着麻绳,一直站在秫秸秆堆前,精心挑选粗壮直溜的秫秸秆。晚饭后,大哥把秫秸秆抱回屋,娘找出几把削刀分给大伙儿。大哥、二哥、姐姐、还有奶奶,每人身边放一捆秫秸秆,他们左手拿着秫秸秆,右手握着削刀,刷刷地削起秫秸秆皮来。

姐姐最灵巧,虽然年龄小,她干起活来一点不含糊,手里的削刀刷刷的闪动,秫秸秆皮纷纷落下。哥哥笨手笨脚的,不过他们做得很认真。最有意思的是奶奶,奶奶眼睛花了,手脚也笨拙,每削一节秫秸秆,还要举到眼皮子底下,眯着眼睛看它两来回,赶着她看的当儿,姐姐又削完了一根。

我看着奶奶嘻嘻笑,奶奶冲我挥挥手:“去去去,你个小孩伢子,还笑话我老太婆,等你到了这年纪,兴许还不如我呢。”

我一下跑到墙角,抱着一小捆秫秸秆,放在姐姐的身边,姐姐抿着嘴笑了。

秫秸秆皮削完了,哥哥就用梭子破蔑子。那梭子是娘自己做的,外面是圆形的木头筒,里面钉着三瓣形的铁片,铁片顶端开了刃。哥哥拿起一根秫秸秆,对着梭子插进去,一根秫秸秆破成了三股,又均匀又整齐。

俩哥哥手法很熟练,他们就像老工匠,半成品嗞溜溜就从指间流出来,秫秸秆瓣儿落到地上,秫秸秆瓤像白雪一样飘落着。

破蔑子是不需要女人伸手的。

娘说道:“得把过年穿的新鞋做出来。”

做新鞋需要袼褙和麻绳。

娘和奶奶忙着打袼褙。娘在平时,就会把破衣裤拆成片,洗净晾干收起来,就留着打袼褙用。娘用黑面打了半盆稀糨子,把破布一块接一块对好,用糨子糊在墙上。娘和奶奶像两个精心的画师,各自描画着自己的作品,仅半天,就各自打出两张半面墙的袼褙,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娘把做鞋的准备工作做完了,哥哥们也把蔑子破好了。

一捆捆的篾子被抱到冰天雪地里,大哥去井沿挑回几挑水,哗哗地浇在蔑子上,那蔑子就冻成了冰棍儿。

第二天,哥俩拿着棍子,敲掉蔑子上的冰。把蔑子抱回屋里,用压滚把蔑子压扁。大哥拿着刮刀,把蔑子按在木板上。他一手拽着蔑子向后拉,一手按紧刮刀刮掉篾子瓤,干干净净的席条子就做成了。

我们开始编炕席了。

这是我们过年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我娘先编炕席头。其他人眼睛放了光盯着看。经纬条子在娘手中跳跃着,荡起银闪闪的亮光,如月辉流淌在娘的手指间,新年的期盼与希望,也就流淌在她的手中了。片刻之间,一大块席子就出来了,她把这片席子头给了俩哥哥。

娘再给我和姐姐起一个席子头,然后就安心地编自个的席子了。

我和姐姐在西屋地上,娘在东屋地上,俩哥哥在西屋炕上。

炕席的规格是四米长两米宽。姐姐负责挽边和续条子,她把自个那一块编好后,我就接过她手里的条子,接着编剩余的一段。我们编的是单片子。单片子很简单,就是把经纬条交叉编织,用力扳实就行了。从懂事起,我就跟着娘编炕席子,这活计一点都难不倒我。

姐姐灵巧,活儿干得又快又好。毕竟年纪小,我编一会就坐不住了,用小手一拿一拿地比划着问:“娘,啥时候才能到四米呀?”

娘鼓励我说:“眼睛是懒汉,手可是好汉。你低着头一劲儿编,很快就能编到四米。编一领,就等于买一件新衣裳。你们哪,加油干吧。”

新衣裳诱惑着我,我不再溜神,接着编起来。娘当天就编完了一领。我们的席子到第二天晚上才编完。

娘把席子卷起来,用麻绳捆好了,又满脸挂笑地说:“看,又是两件漂亮的新衣裳。”

我又蹦又跳的,就像新衣裳已经穿在身上一样。那天晚上,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半夜,我被尿憋醒了,睁开眼睛时,看到娘正在掐鞋口,就揉着眼睛问:“娘,几点了?”

“半夜了。”娘看了我一眼,又低着头忙活。

昏暗的煤油灯,把娘的影子投在墙上,长长的身影里满是慈爱和温暖。

东碱沟偏僻,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常常没电,娘只能用煤油灯了。

我下地尿尿,回来躺下就睡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翻了个身醒来时,看到娘还在飞针走线,就说:“娘,你咋还不睡?”

“一会就睡。”娘头不抬眼不睁的忙着。

那段日子,我总能看到娘坐在灯下的身影。我不知道娘什么时候睡,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为过个像样的年,娘熬红了眼睛,也熬干了心血。

奶奶却不同,她看着一领领席子在我们手中诞生,那烟袋杆子都活乏起来,吐出的烟圈又圆又大。

腊月初十那天,娘带我们去供销社卖货。那时,我们编完了八领炕席。

我娘先把四领炕席卷在一起,用绳子捆了又捆,捆成长长的炕席卷。再把另外四领炕席捆成两捆。我娘背大捆的,俩哥哥背小捆的。姐姐则把自个裹得严严的。再帮我包好围巾,找出一顶狗皮帽子扣在我头上,把帽带系得紧紧的。

娘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在俩哥哥的帮助下,她把席子背到背上,我和姐姐又帮俩哥哥背上席子。

刚下过大雪的天气,风依旧野兽般地嚎叫着,疯狂地撕扯遇到的一切,把我们包绕在寒意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娘背着大炕席卷,费劲巴力地走在前面,俩哥哥走在娘的身后,我和姐姐尾巴一样甩在后边。出了屯子,要路过长长的林带。那是一条毛道,雪很厚,俩哥哥背得少,倒不觉得怎样。娘背着炕席,被风一刮就东倒西歪的,脚步也乱了,整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雪壳子里。

姐姐连忙跟上去,一只手拉着娘,一只手扶着炕席。

我缩着身子跑到二哥身边,学着姐姐去扶二哥背上的席子。我力气小,根本不起多大作用,二哥还是回头看看我,冲我笑了。

就这样,我们顶着风,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了供销社。

供销社不大,一共有俩售货员,还有一个经理。

那经理姓杨,认识我娘,他热情的和娘打招呼:“三嫂来了,嗬,编了这么多席子。”

他帮着娘和哥哥把背上的席子卸下来,娘把捆绑的绳子解开,席筒便舒展开了。

杨经理蹲在席子边,用手扒拉着检查炕席,仰脸笑眯眯地说:“三嫂编的炕席质量就是好,席子周正不说,这席花也扳得密实。”

娘笑了,俩哥哥擦着脸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

“八张席子编几天?”

“四天,四个孩子编了四张,我编了四张。”娘自豪地说。

“啧啧,我们就说吧,巧娘带灵孩,你们家这几个孩子,个个都顶用,钱可让你们家挣着了。”

娘说:“也就挣个过年钱,今年秫秸秆分得不多,还能编一茬。”

“那也不错了,一个腊月的收入,够别人家挣一年的了。”杨经理站起身子来,对俩售货员说:“老刘,把席子送仓库去。小王,你给三嫂结账,特等炕席两元一领,八领炕席都够特等,一共十六元。”

十六元啊!我兴奋得心跳都加快了,用力摇晃姐姐的手,姐姐抿嘴笑得甜丝丝的。

女售货员数出十六元钱递给娘,零零散散的角票,我娘捧了一捧,她小心的用手绢包好。回头看看我们兄妹四个,又打开手绢,拿出一个五分硬币递给售货员:“买五分钱的糖球。”

售货员用一张四方形的黄裱纸,捡了十块红红绿绿的糖球递给我娘。娘把糖球举到我们面前说:“一人一块。”

我瞄准最大的一个糖球,抢先拿起来扔进嘴里,丝丝哈哈地唆嘞着。哥哥姐姐们也各自拿了一块扔进嘴里,我们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娘给我和姐姐各买了一根红绸子,给二哥买了一本小人书,给大哥买了一管钢笔。红绸子一毛钱一根,小人书五分钱一本,钢笔三角钱一支。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最喜欢的礼物,比过年还开心呢。

4

爹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娘对奶奶说:“过年东西能买的先买回来吧。”

奶奶赞同,她先摘下房梁上挂的笆斗,一样样数着自己的宝贝。奶奶的笆斗可是聚宝盆,那里面常年藏着好吃的。大冬天的,奶奶只要站在笆斗前一摸,就能摸出糖块啊,菇娘啊,牛舌头糕啊,或者是几粒花生米……

奶奶把笆斗挂在房梁上,抽烟抽得嘴巴焦了,就去笆斗里捏一捏白砂糖放在嘴里含着,惹得我直流口水。奶奶这次表现得很大方,不再躲着我们摸来摸去了,她把笆斗摘下来,一样样数着里面的东西:“牛舌头糕两块,胶皮糖八块,糖球六个,红糖半袋……”

我爹问:“娘,你还想添置点啥呀?”

奶奶说:“牛舌头糕吃够了,这次买槽子糕吧。白糖也没了,红糖还咸,抽烟抽得嘴没味,给我买一斤白糖吧。”

“那就多买一斤,给孩子们蒸点糖三角。”娘接话了。

我心砰砰跳起来,还是去年吃过一个糖三角,那糖三角又大又暄腾,咬一口满嘴的糖儿,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

爹说:“娘,再给你买点橘子瓣糖吧,那个好吃。”

“多买几样,把娘爱吃的留起来,剩下的给孩子们过年。”娘插话说,她从柜子里摸出手绢包,把那些零钱给爹和奶奶看:“孩子编席子挣的,一共卖了十六元,我花了六毛,还剩这些呢。”

奶奶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笑得嘴上的褶皱都开了。

“娘,让他爹带点布票,把孩子做新衣裳的布也扯回来吧,年前我得赶着缝出来。老大老二的衣服和裤子扯一样的布,蓝斜纹的,衣服裤子套着铰,能节省不少布。”

“中,中。”奶奶点头。

爹问:“俩丫头的衣服买啥布?”

娘回头看了我和姐姐一眼,我紧紧拉着姐姐的手,心里有些紧张,害怕娘为了省布,也给我们做一个蓝斜纹的外套。

姐姐说:“我要花衣裳,便服领的,不要立领的。”

娘说:“这样吧,下次卖了席子再给两个丫头买衣服,给她们买好看的红花布。晚点不怕,这些活计先赶出来,俩丫头的衣裳,我贪俩黑就缝出来了。”

我开心的摇了摇姐姐的手,姐姐拉着我说:“别闹了,快编席子,赶紧挣钱。”

我娘又问奶奶:“娘,也给你做一件新衣裳吧?”

“不做。我整天在炕上,也不费啥衣裳。土埋脖颈的人了,哪天腿一蹬,还不是白瞎?”奶奶一口回绝。

“过年了,你是老人,咋也得沾沾新转转运。”娘不安地说。

“这样吧,等俩丫头做完红衣裳,就用碎布头给我缝一个裤衩,也算沾新了。”

“行。”娘安下心来,她把一个黄色的提包塞给我爹,“顺手把冻梨也买回来吧,我算了,钱够用。”

奶奶连忙叮嘱:“花盖梨和秋子梨都买一些,两掺着吃。”

买冻梨了,真要过年了!我们兄妹四个偷着乐,手下的炕席条子跳跃得更快了,一个丰盛的新年,就要被我们编织出来了。

我爹刚要动身,外屋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姑姑抱着她的小儿子冲进来。

我们只有一个姑姑,在所有的孩子中,奶奶最心疼姑姑。姑姑很能干,做了多年的妇女队长,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手。姑姑抱着的是最小孩子,三岁的于田间。她一进屋就哭了:“娘,三哥三嫂,你们快看看,我儿子咋烧这样啊?”

“咋了咋了?”奶奶吓坏了,一连声地问道。

“快让我看看。”我娘接过孩子,把孩子放在炕上,打开包孩子的被子。

我和姐姐也不干活了,挤上去看热闹。

于田间的脸烧得红红的,大口的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小鼻子也皱皱着。

娘摸了摸于田间的头,又解开他的上衣。

那光滑的小身子烫烫的,隐约还有一些小疙瘩。我娘啊地叫了一声,回头用力的推搡我和姐姐:“你们快去西屋,快远点!”

娘的声音都变样了,我和姐姐很害怕,飞快地跑向西屋。我娘说:“这孩子出天花了,千万不能让他再靠近别的孩子,会传染的。”

天花一词,如针一样落进我们的耳膜里。

对于我们来说,这个词一点都不陌生,东院老林家的五姑娘,就是得了天花没治好,才落下满脸的麻子。

姑姑哭得更厉害了:“三哥,这可咋办呀。”

奶奶也哭了:“凤啊,咋啥倒霉事儿都让你摊上了呢?”

那娘俩哭得跟泪人似的,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娘对爹说:“他爹,这孩子得隔离,不然,这大年根的,传染了别的孩子可不得了。”

爹想了半天,闷声说道:“你带着田间去大队住几天,我让看屋的老刘头照顾你们,等天花出完了再回来。三个大的没事儿吧?”

姑姑没接爹的话,她把话题转到另一边:“娘,这大年根的,我啥都没准备呢,这哪是一天两天能好的事儿啊?”

奶奶心疼姑姑,就放开声地哭。

爹说:“凤,你安心照顾孩子吧,啥都不用想,大年回来过,全家正好团聚一下。”

奶奶一拍大腿:“对呀,你们也回来过年,你嫂子和孩子编炕席挣了不少钱,够用了。”

姑姑也不哭了,她点头说:“嫂子,那就麻烦你了。对了,要是钱不够,我家还有一些秫秸秆,你让孩子抱过来,多编几领炕席卖了吧。”

娘说:“我这就让孩子抱秫秸秆去,你啥也别多想了,好好照顾孩子,过年有我们呢。”

5

姑姑一家也回来过年,我们必须多编几领炕席,才能多卖出买年货的钱来。娘给我们下了任务,两个哥哥一伙,我和姐姐一伙,每伙要用三天编出两领炕席来。

那段时间,除了吃饭,我们一整天都不停手,晚上还得编到半夜。我们还都是孩子,正是贪睡的年龄,一天两天能挺住,时间长了,就现出缺觉的状态了。很多时候,手上还编着炕席呢,坐在地上就睡着了。

那条子边极其锋利,一不小心就把手拉坏了。

我手小肉嫩,又总打瞌睡,手心手背上全是条子拉的口,一茬接一茬的,满手找不到一处好肉,姐姐和哥哥的手也好不到哪儿去。

娘心疼我们,她去赤脚医生那儿找回一卷医用胶布,把我们的手指缠了一圈又一圈,席条子就拉不破手指了。娘还鼓励我们说:“这点条子编完就歇着了,今年你们干得多,过年给你们炸丸子吃。”

俩哥哥一直不开心。

大哥性子温和,他不多说什么。二哥脾气倔,就梗着脖子说:“炸大果子有什么用?我们能吃到多点,好几大家子来白吃饱。”

奶奶不开心了,用力地敲打烟袋锅子,鼻子里哼哼着。

二哥继续说:“不怪我二大爷说,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

娘呵斥他:“别说了,快干活吧。”

二哥气哼哼地扔下条子,把脸转到一边罢工,姐姐也生气地说:“二哥说得对,一样的孩子,凭啥让我们挣钱给他们过年?”

奶奶气得不行,她一耸肩膀,抱着枕头朝里躺下,捂住耳朵嘟囔:“这是成心不想让我活过年。”

娘赶紧劝慰她:“孩子们还小呢,你别和他们见识,我教训他们。”

娘举起巴掌打在二哥的头上,二哥捂着脸哭了。

娘帮二哥揉头,轻声地说:“二儿子别哭,妈下手重了。七十有个家,八十有个娘。无论多大的人,都想着年节奔娘身边,过一个团团圆圆的年。”

二哥哭着说:“我也没说不让他们来呀,他们就是不该空手来。”

娘说:“哎,谁有胭粉不想往脸上搽呢。不都是穷的吗?你大爷自个上班,拉扯一帮孩子。你二大爷呢,自个都吃不饱。你老姑的孩子病这样,还有啥心思张罗过年。”

姐姐说:“他们家孩子比我们家都多,为啥不干活?”

姐姐这话问得对,整个东碱沟,我家的孩子最挨累。别人不会干的活我们都会,别人会干的活我们干得更好。不过,我们心里明白,虽然我们挨累,但是在村子里,我们家孩子是吃得最好,也是穿得最好的。

为此,我们一直很骄傲。

娘说:“孩子们,你们要记住,宁让身子受累,不让脸上发烫,人生在世就活一张脸。干活累不死人,懒惰能饿死人。我们辛苦是辛苦一点,换来全家团聚,你奶奶开心,你爹也开心,全家乐呵呵的,这比啥都好。”

我们不说话了。

奶奶流着眼泪说:“我老了,有今个没明个,还能热闹几年呢?”

我连忙跑到她身边,擦掉奶奶的眼泪说:“奶奶,你别哭了,我们都使劲编炕席,多挣点钱,让亲戚都回来过年。”

二哥也说:“奶奶,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奶奶终于破涕为笑了。

按照娘布置的任务,我们一天天编着炕席。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困意不请自来,我编一会儿就睡着了。

姐姐看我贪睡,她害怕耽误进度,就撅着嘴生气。有一天,姐姐不知从哪儿弄来几粒毛嗑,扔在我面前说:“再迷瞪,就用毛嗑夹住眼皮。”

这话把我顽皮的劲儿挑起来,我把毛嗑放在牙齿上,小心地咬出一个口,真把毛嗑夹在眼皮上,一个眼皮垂挂一个,还故意把头转来转去让大家看,一家人都被我逗笑了。

这办法挺不了多久,我又困了。不但我犯困,哥哥姐姐也困得哈欠连天。看我们困得实在难受,娘去仓房摸回四个冻梨。

冻梨是爹从县里买回来的。

一提包冻梨,花盖梨多,秋子梨少。那花盖梨也就牛眼珠大,咬到嘴里酸甜酸甜的,犁肉扎拉巴碴的,但我们还是甜嘴巴舌的,剩下梨核还在嘴里唆嘞,直到把梨核唆嘞得干巴巴的。

这是最好的奖励了,一个冻梨啃完,精神头又来了,我们坐在油灯下,把条子编得龙飞凤舞,也把新年的期盼编得密不透风。

腊月二十二,我们把家里的秫秸秆编光了,就连姑姑家的那点秫秸秆,也都变成了我们手下的炕席。计算下来,从初十到二十二,这十二天时间,我们编出二十五领席子。

我和姐姐编了八领,哥哥们也编了八领,我们都完成了任务。娘自个编了九领,她没有完成十二领的目标。关键是,她一边编炕席,还一边缝衣裳,足足缝了两件上衣和四条裤子。

娘把缝好的衣服叠起来,包进一个包袱里,那包袱里还包着我们的新棉鞋。

我们围在娘的身边,默默地看着她,娘瘦了很多,眼睛红红的。我的目光落在娘的手上,那双粗糙的手,骨节全突出来,手指弯弯的,劳累改变了它的形状,它无法伸直了。

姐姐心疼地说:“娘,明年你教我做针线吧,我好帮你缝衣裳做鞋。”

娘温润地笑了:“好,我姑娘大了,也懂事了。”

我逞强地说:“还有我。”

娘摸了摸我的头:“你还小呢。”

“我不小了,过年都九岁了。”我挺起了胸脯,娘扑哧一声笑了。

奶奶有些难过:“都怪我这个老不死的没用,帮不上你们娘们,还七股揪心八股挂肠的,给你们添累赘。”

娘说:“您别难受了,哪个老人不惦记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呢。再说了,不就是累点吗?没啥大不了的。”

奶奶和娘再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早趴在炕上睡着了,就连姐姐和两个哥哥,也迷瞪瞪的睡去了。

我们太疲累了。

6

小年这天,爹求了生产队的马车去卖席子。

娘捆好席子卷,我们把席子卷抬到车上。娘又抱来麦秆扔到车上,在麦秆上铺上棉门帘子,上面还放了一床被子。我和姐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偎坐在被子里。

爹坐在里辕上,两个哥哥挤坐在外辕,爹手里握着一杆大鞭子,那鞭子又长又漂亮,鞭子稍上还拴着红缨。

大哥说:“爹,让我赶车吧。”

爹把鞭子递给了大哥,自己却紧紧拉住套绳。

大哥摇动着鞭子,甩出响亮的鞭花,吆喝着马前行。二哥也央求地说:“大哥,让我赶一会吧。”大哥把鞭子让给二哥,二哥也神气起来。

“三九四九,打骂不走。”寒冬腊月三九天,这是一年最冷的季节,我们却不觉得寒冷,鼻子耳朵像猫咬的,心里却暖洋洋的。看着大哥二哥争抢那杆鞭子,我们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供销社里人很多,大家都在采购年货,喊叫声和争吵声不断。

爹领来了杨经理。杨经理在车前直接验收席子,一领领看过之后,兴奋得直搓手:“三哥,你真是好命,摊上一个好媳妇,又带出一窝好孩子。这席子,编的就没有能比上的,领领都是特等呢。”

我们开心地笑,爹也开心地笑。结账了,爹领到了五十元钱,他喜滋滋地说:“走,我们选年货去。”

那一天,我们采购了很多东西。

咸盐了,明太鱼了,针头线脑了,花椒粒了,对联了,挂钱了,供香了……小来小去的东西,在供销社都买全了。爹还挑了两张杨柳青年画,一张是大胖小子抱鲤鱼,叫做鲤鱼跃龙门,一张是穆桂英挂帅。爹和两个哥哥选货,我和姐姐看堆儿。

最后,爹看着那大堆的物品,笑呵呵地说:“差不多了。”

大哥说:“爹,给你买两瓶好酒吧,还有我娘,给娘也买点东西。”

爹说:“给你娘买双红袜子,还有你奶奶的。”

“好,我去。”

大哥举着钱跑到柜台前,排了好半天,买了两瓶甜菜酒和两双红袜子。

我们满载而归。一路上,大哥二哥把鞭子甩得啪啪响,我和姐姐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在供销社的见闻。我们都满心欢喜,再冷的天也不觉得冷,再远的路也不觉得远了。好像没有走多久,我们就到家了。马车还没进院子,我们就看到了院子里的吉普车。

“我大爷来了。”我开心地叫着。在公社上班的大爷,曾坐着这辆吉普车回来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爹把马车停好,我跳下马车,飞快地跑回屋子。大爷并没有来,来的是大爷的女儿,我们的叔伯姐立颖。她文静地坐在奶奶身边,看到我们就站了起来。

“大姐。”我山燕子一样扑了过去。立颖姐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进我的衣兜里。

爹进屋了,奶奶说:“老三,你大哥让立颖送年嚼果来了。十斤挂面,还有一脚子猪肉,一大包水果糖。”

爹问:“你爹娘啥时回来?”

立颖姐说:“爹让我告诉三叔,我们全家三十回来,在家里呆过初三,老祖宗撤了再回去。”

我家是供老祖宗的,从三十供到初三,每天都有香火,晚辈们要给老祖宗烧香磕头。一般的家庭,老祖宗都是供在长子那股,因为奶奶在我家养老,老祖宗自然落在了我们家。我们都管家谱叫老祖宗。

大爷家也是四个孩子,除了立颖姐外,还有三个男孩。也就是说,他们一家六口人全回来过年。

立颖姐坐着吉普回去了。爹娘一再叮嘱她,让他们三十那天早点回来。最开心的是奶奶了,她把烟袋锅子抽得吧嗒地响,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看看,你大哥送了这么多肉,够吃一阵子了。”

爹娘点头应承。娘摸着挂面数人头:“咱七口,大哥六口,凤六口,一共十九口。大小一勾每人半斤,十斤挂面够吃一顿了。”

娘算计得美滋滋的,那神情,好像占了多少便宜。

姐姐嘟囔着说:“哼,够吃一顿?人家要在这吃八顿呢,白占便宜。”

我歪头想了想说:“那我们还吃大爷家的挂面和肉呢,我们也占大爷家便宜了。”

姐姐耸了我一下:“去,小叛徒,和二大爷一样不分里外拐。”

爹去生产队送马车。哥哥姐姐都累了,横七竖八地躺在炕上睡着了。奶奶也躺在枕头上睡着了。只有我不知道累,嘴里含着糖块,屋里屋外地跑。

娘开始煮饺子了。

娘包的是酸菜馅饺子,整整包了三盖帘。她添了半大锅水,一边忙着烧水一边捣蒜,我趴在锅台前等饺子。上一次吃饺子,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娘有个习惯,每次饺子要熟时,都让我先尝尝,我记住了这个习惯。

水已经翻花了,大锅笼罩在热气中,灶房变得朦朦胧胧的,娘的身影也朦朦胧胧的。忽然,门被推开了,冷风嗖嗖地刮进一个人来。

“这么快就卸完车了?”娘以为是爹回来了,“饺子马上就好,一会喝点饺子酒暖暖吧。”

来人并不说话,趿拉着奔里屋去了。

进来的人不是爹,是抄着袖的二大爷。我小声对娘说:“是二大爷。”

娘“哦”了一声,继续忙着活计。

我趴在门缝看二大爷。二大爷直奔炕头,偎坐在炕沿边盯着奶奶。奶奶睡得很香,一点都没觉着有人来。二大爷默默坐了一会,竟然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柜子前,抓起一瓶酒塞进棉袄里,然后又紧了紧麻绳,抱着膀子就往门外晃。我想喊,又不敢喊出声,只能用力地捂住嘴。在二大爷晃出门的一瞬间,我只好慌乱地躲到了一边。

娘直起腰说:“二哥,在这吃吧,我包饺子了。”

二大爷没理娘,直接推门走了。

我大叫:“娘,二大爷偷酒!他偷我爹的酒!”

娘一把捂住我的嘴:“快别喊,他听到该骂你了。”

我的喊声惊醒了奶奶,奶奶在屋里嚷嚷:“作孽呀,我咋生这么一个滚刀肉烂头筋呢。”

娘安慰奶奶:“娘,不就是一瓶酒嘛,他爹少喝点短不了啥。过年了,二哥也该喝点酒。”

奶奶气鼓鼓的,她大口大口的抽着烟。爹回来听说了这事儿,就坐下来不吭声。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没想到,我家刚吃完晚饭,二大爷又来了,他带着满身的寒气,走得气喘吁吁的,连外屋门都不关,一进门就破口大骂:“王老三,你把破甜菜疙瘩酒给我喝,喝得我满嘴麯子味,你是想害死我呀?”

我们都吓呆了。

爹说:“二哥,你这是干啥呀?”

二大爷冲过来,手指着爹数落:“你是小人,你忘恩负义,要是没我,能有你今天吗?你用破麯子酒糊弄我,你是不安好心。”

我们听明白了。甜菜酒是地方酒,在酿制过程中,加入了过多的麯子,这酒的麯子味很浓。爹最喜欢麯子味的,大哥才给爹挑了麯子酒。

二大爷这是喝了酒,喝得不高兴了,才来登门作妖的。奶奶放声大哭:“老二,你这是要气死我呀?我不活了,一口气撞死在墙上给你看看。”

爹颤抖着手指着奶奶对二大爷说:“二哥,你想把娘逼死咋的?这大过年的好看啊?”

奶奶颠着屁股要撞墙,娘赶紧把奶奶抱住。

我和姐姐都哭了。

二大爷终于气短了,他忿忿地离开了。我家的门仍然四敞大开。冷风成团卷进屋子里,大哥跑出去关门,回来跟大伙儿说:“我二大爷骂大街呢。”

爹一摆手说:“他就那破马张飞的样,别管他。”

奶奶说:“这是作死啊。他这样作,谁的年都过不消停。”

娘也说:“二哥这是难受了,不想在一边单独过年,是故意找茬来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他自个不想出钱,也不想出力气,到头来又眼气大家,二大爷就是这样的人。

7

第二天早晨,我是在被窝里被娘扒拉醒的。

窗户上结满了厚厚的霜,上面的玻璃开始融化,霜水流淌下来了,又被凝结在下面的霜上,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活活的一个灵动的画师。

窗外黑黢黢的。

娘说:“都醒醒吧,你爹有事和你们商量。”

我家的事儿,向来都是奶奶说了算,爹娘也只是个辅助大臣,我们一直都是靠边站的,今天爹娘怎么还民主起来了?

好奇心使然,我一骨碌爬起来,下巴支在枕头上,静等着下文。

姐姐已经醒了,她和我一样的动作,也好奇地看着爹娘。

爹在烧干锅子,娘坐在旁边烤手,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对着炕沿磕打她的烟袋锅。我们都知道,奶奶不开心了,就用烟袋锅使劲磕打炕沿,爹娘的一些“丧权辱国”的政策,都是奶奶的烟袋锅逼的。

爹添了一把柴禾说:“一会儿,我就去县里开会,走前和你们商量个事儿。要不等回来,就怕不赶趟了。”

奶奶瘪嘟着嘴说:“小孩伢子知道个四六,和他们商量个啥?”

爹说:“过年的钱都是孩子们挣的,这事儿得和他们商量。马上过年了,你大爷一家回来,老姑一家也回来,也不差你二大爷一股了。我想,也让他们回来过年,你们看看中不中。”

“我不同意,他就知道胡乱骂人,烦死人了。”

“不要他,又埋汰,又能作,最讨厌了。”

“就是,一点都不讲理。”

“一点钱都不出,不让他来过年。”

一听让二大爷来过年,我们兄妹四个就炸锅了。

奶奶使劲儿敲打烟袋锅:“你们七嘴八牙的,小孩子家家乱呛汤,这是倒反天罡啊?”

我腾地坐起来,冲着奶奶吐了一下舌头:“你就偏心眼,他那么坏,还向着他。”

这句话可惹祸了,奶奶把烟袋锅举起来就要刨我,我吓得一滚,一下滚到姐姐的身边,姐姐紧紧护住我:“妹妹说得没错,二大爷牲口霸道的,你还偏向他。”

奶奶的烟袋杆子凝固在半空中,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我活不了了,这老的小的都能骑在我脖颈上拉屎,不就欺负我老了吗?”

爹大吼了一声:“都住嘴。”

我们立马闭上了嘴巴,奶奶也停住了哭声。

爹说:“我之所以请你二大爷来过年,是有道理的。这说起来,他还救过我的命呢。”

我想,就二大爷那样子,只知道胡乱地作人,还能救人?我才不相信呢。

爹对娘说:“我得走了,不然赶不上车,你给孩子们讲讲。”

娘点头答应。

爹去县里了,娘开始给我们讲故事。

那是抗美援朝的事儿。那时爷爷还活着,爹还没做大队书记。县里下了征兵令,爹一下就被验上了。

爷爷最疼爹了,说啥都不放爹走,奶奶也哭得死去活来的。验上兵不去,那可是犯错误的。后来,二大爷站出来,拍着胸脯说:“老三太老实,我替老三去当兵,看哪个美国鬼子敢欺负我。”

就这样,二大爷替爹当了兵。

二大爷到了部队,先是进行新兵集训。二大爷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去的。他在训练时很拼命。半个月不到,二大爷的射击、匍匐和越障成绩都很突出。也许就是这种拼命精神害了他。在做隐蔽训练时,他整整趴了一天一夜没动。

那是入冬时节。训练结束了,二大爷得了毛病,小便失禁,随时随地都能尿裤子。得了这种病,当然不能去前线了,二大爷被遣送回了原籍。爷爷带着他四处求医,最后也没根治,只要一犯凉,二大爷就拉拉尿。

到了成家的年龄,二大爷迟迟找不到媳妇。那时,他的故事已全县皆知,谁家好好的姑娘,能嫁给一个总尿裤子的男人呢?无奈,奶奶给他娶了地主赵大角锥的女儿。赵大角锥恶名在外,解放后被镇压了,他的女儿没有人家敢要。

二大爷和二娘结婚了。二娘四六不上线,能作能骂还能折腾,她一生气就寻死上吊,把二大爷折腾得心灰意冷,只盼着她能生下一个儿子,为自个传宗接代。二娘偏偏不争气,一口气生了五个姑娘后,就得了齁喽病,夏天还好,一到冬天连地都下不了,只能拄着枕头在炕头倒气。

生活的磨难,把二大爷折磨得失去了本性,他开始破罐子破摔,也吵东家骂西家。家里穷急眼了,他就闹着去民政要救济,要补助。几次得手后,他把作人骂人当成了生活的常态,开始混着闹着过日子了。

娘讲得很慢,我们听得很认真。

没想到,二大爷还有这样复杂的经历呢。

娘说:“你二大爷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你爹的救命恩人。那年去朝鲜的一百名青年,除你二大爷活着回来,其他的都成烈士了。当年你爹要是去参军,也许早就没命了。”

奶奶用烟袋杆子指了指我们说:“还吵吵呢,要是没你二大爷,你爹的命没了。你爹没了,哪还有你们。”

我想了想,觉得奶奶说的有道理,就趴在姐姐耳边说:“让二大爷来过年吧。”

姐姐一把扯过被子,把头蒙上了。我希望俩哥哥发话,他们却都不吱声。

娘又说:“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臭死一窝,烂死一块,到啥时候,血脉亲情最重,不要看一时的好坏,要把眼光放久远了。不就是过个年嘛,再吃能吃多少啊?最难得的是和和睦睦,家和万事兴啊。”

我们都安静了,谁都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大哥平心静气地说:“娘,不差二大爷一家,吃完饭我就去请他们。”

二哥说:“我也去。”

我乐了,用力拉开姐姐头上的被子,大声说:“姐,咱俩也去。”

姐姐闭着眼睛,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8

我们要去请二大爷一家。

娘割了两指宽的猪肉条,用绳子串好,大哥拎着猪肉带着我们出发了。腊月二十四,已是年根下了,屯里却没丁点的年味儿。树木、房屋、草垛,所有的地方都被雪覆盖了,就如一轴寡淡的画,失去了浓浓的色彩,也失去了勃勃的生机。一轮惨淡鹅黄的太阳,残喘着向西沉下去,唯有几声狗吠,昭示着一种生命的存在。

偶有路过的行人,都弯着腰抱着膀子。只有我们挂着笑意,被东南风吹进了二大爷家。

一进屋,就看见北墙、东墙挂着白花花的霜,足有二指厚。我想,要是没有锅台和水缸,这屋真就成了冰窖了。

二娘披散着长发,眼珠深陷进眼窝,那浑浊的眼睛,就像落进了枯井里,惨淡无光。一件黑色棉袄,敞着脖领子。她拄着一个黑色的老式圆枕,大口地倒着气儿,上身随着倒气一起一伏的。五个孩子扯着一条被窝在炕上,那棉被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和质地。看到我们进来,本已齁喽气喘的二娘,对着我们呸的吐了一口,那骂声却清脆得很:“滚犊子,小王八羔子。”

我是最先走进屋的,这一声骂吓得我一哆嗦,大哥忙把我拉到身后。

大哥举着猪肉说:“娘让我们来送猪肉,还请你们去我家过年。”

满脸怒气的二娘顿时笑了,她张开没牙的嘴说:“去过年呀?好啊,难得你爹娘没忘这哥嫂。”

“嗯,都回去过年。”大哥说着,把猪肉放到柜子上。

“好,好,侄子、侄女,你们也在这吃吧。”二娘眉开眼笑的,又大口喘息起来。

大哥说:“不了,二娘,你告诉二大爷,三十都去我们家,我家买了不少好吃的呢。”

从二大爷家出来,不知道是为啥,我们都觉得很窝心。大哥先跑了起来,我们紧跟在他的身后。一口气跑到家里,我大口地喘着气,俯在娘的怀里说:“娘,还是咱家好。”

姐姐也说:“就是,累是累点,咱家热乎,过年有好吃的,还有新衣裳。”

大哥说:“人活是一双手,多干活就多得点。要是奸懒馋滑的,日子肯定过不好。”

奶奶端着烟袋杆子:“听听,连孩子都懂的道理,他们大人咋就不懂呢?”

娘笑了,拍了拍我的头说:“咱们还得干呐,一直得忙到过年,谁都别怕累呀。”

“我们不怕累。”我举着胳膊高声回答,把哥哥姐姐都逗笑了。

9

二十五是扫尘日。大哥站在板凳上,手举着扫地笤帚,把棚顶的灰尘全扫下来,二哥帮他把着板凳,扫完一处,大哥跳下板凳,二哥连忙把板凳挪开,换一个地方再扫,两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我和姐姐拿着笤帚,专门清扫柜后和角落。我们站得低,大哥站得高,他扫下来的灰尘全落在我们的头上。一会儿,我和姐姐就成了土耗子,弄得灰头土脸的。最有意思的是奶奶,她站在炕上,举着鸡毛掸子,踮着小脚,这里扫扫,那里扫扫,她一不小心歪斜了一下,奶奶赶紧坐在炕上,摩挲着自个的胸口说:“哎呀,今天这活干得太多了,累着了。”

我小声对姐姐说:“奶奶真有意思,炕大的棚还没扫完,就说活干多了。”

姐姐也抿嘴笑,附在我耳边说:“奶奶真妖道。”

我咯咯地笑起来。

忙活了一小天,把屋子扫干净了,把门窗擦亮了。大哥又问:“娘,墙上糊新报纸吗?”

娘想了想说:“不糊了,黄就黄点吧。要糊的话,咋也得一盆黑面。”

娘是舍不得面粉了,即是头箩的黑面,对于我家来说,也是十分金贵的。我把年画拿出来,奶奶争抢地说:“把大胖小子贴我头上。”

我逗奶奶:“奶,你咋就喜欢大胖小子?”

奶奶一撇嘴:“丫头片子都是赔钱货,小子能养老送终。”

我把头抬得高高的和她抬杠:“谁是赔钱货了?我和姐姐编炕席挣了好多钱呢。”

奶奶笑嘻嘻地说:“我老孙女多能耐啊,能挣回一座金山呢。”

我们都笑了,我和姐姐把胖小子贴在炕头的墙上,大哥把穆桂英挂帅贴在了西墙上。

傍黑天,我爹从县里回来了。

最让我开心的是,爹买回了一块花布。那料子毛绒绒的,深红色的底,上面撒满了白色的小花,就像星星落在了红色的海里,朵朵小花还描着金边,看上去金灿灿的。屯里还没人穿过这么好看的花衣裳呢。

娘捧着花布问:“这布料挺贵的吧?”

爹说:“没贵多少,孩子累半冬了,不差那几个钱。”

我们正翻看着年货,姑姑抱着于田间来了。大伙儿的注意力从年货转到这母子身上。

娘问:“天花出齐了?”

“出齐了,没落麻子,就是腿烂了一块肉。”姑姑打开小被子,于田间蹬蹬腿坐了起来。姑姑扒开他的开裆裤,里面露出一块铜钱大的疤。

娘说:“腿上有疤不妨事,不落麻子就好,不耽误找媳妇。”

姑姑说:“三哥三嫂,天宇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我们自己过年。”

“啊!你们不回来了?为啥?”爹惊讶地问。

姑姑摇头:“天宇说,人再穷志气不能短。按照老辈的规矩,姑爷不能看老祖宗,他不能坏了规矩。再说,女婿是外姓人,沦落到人家过年,他跌不起那个份儿。”

我的姑父叫做于天宇,喜欢读书。东碱沟有个习俗,姑爷看老丈人家的家谱等于骂人。姑父就是这样的人,说话文绉绉的,做事也遵守规矩。

娘说:“天宇想多了,什么内姓外姓的,都是一奶同胞,没那么多说道。”

奶奶一听姑姑不回来过年,眼泪流了下来:“一家子在一起乐呵,就苦了我的老闺女了。”

爹沉着脸不说话,娘急得直搓手。忽然,她想起了啥,连忙走到柜子边,从里面拿出手绢包:“这儿还有十块多,拿去买点年嚼果吧,大人咋过都行,还有孩子呢。”

奶奶顿时停止了哭声,用手捅姑姑的胳膊:“凤,快拿着啊。”

姑姑把钱接了过去,连声说道:“三嫂,你可救了急了,太感谢你了。”

娘摇头:“都是兄弟姐妹,为难招灾时互相拉帮一把应该的。”

姑姑揣着钱回家去了。

娘给我和姐姐做上衣。她把花布铺在炕上,拿着一把尺子翻来覆去地量着,还对爹说:“再多扯半尺就好了。”

我和姐姐守在旁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奶奶也担心地问:“咋?不够做两件?那就别给我做裤衩了。”

娘说:“都够,我是想准出一块,给于田间做个围嘴。孩子刚得了病,穿点红冲冲喜,咋算都准不出来。”

奶奶欣慰地点点头,把烟袋嘴放进嘴里,喜滋滋地抽起来。

娘又量了量,坐在那儿发呆。突然,她下地翻柜子,翻了半天,找出一件小绿花的旧衣服。那是姐姐前几年穿的,两个袖子都破了。

娘捧着绿衣服回到炕上,再用尺子比量着,看了看我和姐姐说:“如果有一件衣服搒两个袖子,就够了。”

姐姐一下站起来,竖着眉毛说:“我不干,别打我的主意。”

娘笑了,把那绿衣服放在红布上,比来比去地说:“看看,红配绿,多好看呀。那甸子上的红花,还得绿叶配呢。”

我歪着头看了半天,觉得是挺好看的。

娘把头转向我说:“老姑娘,娘给你接两个绿袖子吧。看看,这样搒两个绿袖子,跟带套袖一样,多美呀。”

我拿不定主意,就拉了拉姐姐的手问:“姐,美吗?”

姐姐一梗脖子说:“美,和王光美一样美。”

我爹经常把报纸拿到家来看,我们翻看报纸时,看到过王光美的照片。报上说她是牛鬼蛇神,我却觉得她很美。于是我冲娘点了点头。

娘笑着说:“还是老姑娘最懂事儿。”

奶奶笑呵呵对我招手,我跑到奶奶身边,闻到一股浓浓的烟袋油子味。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奶奶和我亲近。

10

娘把花衣裳缝好了,外带一个红裤衩和一个围嘴。

我穿上花衣裳,在地上走来走去的。姐姐也穿上了,她扯扯前襟,再扯扯袖子,一张脸笑得比那花儿还好看。我跑到她面前,张开胳膊转着圈问:“姐,你看我的衣裳好看吗?”

姐姐扫了我一眼:“好看,袖子被狗叼走了似的。”

我伸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跑到镜子前照来照去的,咋照咋觉得挺美的。

二哥从外面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还显摆呢,二大爷来了。”

我吓得赶紧脱下新衣裳,抱在怀里蹲到栅板下。姐姐一把抢过我的衣裳,卷巴起来藏到了柜子里。

二大爷来了,依然是那身打扮。不同的是,他挎着一个土篮子。

娘连忙站起身:“二哥来了。”

二大爷把土篮子往地上一墩:“他三婶子,这是我从生产队要的胡萝卜,一大家子回来过年,咋也得带点菜呀。”

我蹲在土篮子跟前,扒拉着胡萝卜,那胡萝卜都冻了,上面还结着冰块。

二大爷说:“看看,满满一大筐。”

娘连忙说:“都是一家人,回来过个团圆年,还带东西干啥。”

二大爷哗啦一下,把胡萝卜倒在地中间:“咋能白吃呢,我不是那种人。”说完,他挎着土篮子走了。

娘去屋外取来土篮子,把胡萝卜捡起来,地上是烂土和柴禾沫子。

奶奶气得直摆手:“倒扔了吧,又没有猪,不能扠猪食,有啥用?”

娘却说:“咋没用?我给你们炸萝卜丸子吃,能准出一顿饺子的面呢。”

娘是说得到做得到,她烧了一大盆热水,把冻胡萝卜一根一根洗净。热水一泡,冻胡萝卜就化了,看上去软哈哈的。娘却不在意,她把胡萝卜切成了丝,再当当当地剁成碎沫,然后撒上一些面搅拌好。

姐姐把锅烧烫了,娘倒了一点毛嗑油,再加上一点荤油,手里攥着搅拌好的材料,挤出一个个丸子下到锅里。锅里翻滚着油花,丸子被炸成了金黄色。

因为油太少,娘每次只能下几个丸子,连笊篱都用不上,她就用筷子,炸熟一个夹出一个。

我馋猫一样趴在锅台边,娘把一个丸子夹给我,我吹着气吞吃下去。那丸子咸咸的、香香的,外焦里嫩,真是好吃。

娘花了小半天,炸了一大盆焦黄的丸子。娘捡了半盘子端给奶奶,奶奶眯眼吃着,还不时地咂咂嘴:“人要是心灵啊,碱巴拉都能种出鲜花来。”

娘望着这大盆的丸子发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总算又掂对出一个菜,大过年的,咋好意思吃粗粮淡饭呢。”

娘是在为过年的饭菜发愁。这一点别人不知道,可我是知道的。

俩哥哥一直忙,他们在野地里下夹子,希望能打到野鸡野兔啥的。姐姐忙着擖哧棉花,又黑又实的棉花,经她的巧手一摩挲,又是毛绒绒的了,娘就用这棉花做棉活儿。我惦记着美味,就成了娘的小尾巴,屋里屋外不离娘的身。

按照习俗,二十六该烀猪肉了。娘烧了一锅开水,猪肉要下锅时,娘看着猪肉迟疑了半天:“还有好几天过年呢,烀这么早,一扯巴就没了。吃过初五还有十五,十五过了就是二月二,全靠这点油星了。”

娘瞅了瞅我:“老姑娘,对吧。”

我是盼着烀猪肉的。猪肉熟了,娘起码能给我切一块腰条。我最爱吃肥肉膘子了,一想到又软又香的大肥肉,我就想流口水。不过,这话我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娘得到了我的响应,她轻轻地笑了,又把猪肉送回了偏厦子。那天,娘用那锅热水,蒸了好几锅玉米面的酸菜团子。

二十七杀年鸡。这缺吃少穿的年景,家里没有粮食养公鸡,我家只养了五只母鸡,这些鸡圈在鸡架里。娘趁着鸡还没出架,就抓回了两只。娘把绑了膀子和腿的鸡扔在柴堆里,鸡扑棱棱地挣扎着,发出短促而嘶哑的叫声。

吃过早饭后,娘把锅烧得滚开,然后拎起一只鸡,把一只碗放在地上,那是接鸡血用的。娘拿着菜刀对着鸡脖子比划。鸡在她的手里挣扎,娘半天也没下去手,最后叹了口气说:“还是别杀了,过年就到苦春头了,一家的花销全靠鸡屁股呢。

娘解开绳子,把两只鸡扔回了鸡架,然后站在锅台边,扳着手指头算计:“酸菜炖粉条子、土豆丝,顿顿都能凑两菜。明太鱼吃一顿,丸子吃一顿,豆角丝吃一顿,角瓜丝吃一顿,窝瓜干也吃一顿。芥菜缨子炖土豆,也能凑两顿,蘑菇能吃一顿。不行的话,用猪肉炒个碎咸菜。猪肉能出几个菜呢?”

娘算不出来了,就叹息了一声:“人太多了,这点东西不扛吃。一顿四个菜,勤添着点吧。”

我默默地望着娘。娘是最温和的人,无论受多大委屈,她都笑呵呵的。这一早晨,她叹了多少口气呀?娘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了。

我的鼻子酸酸的。

娘摇了摇头说:“我去菜窖看看。”

我家有两个窖,一个是暖窖,一个是冷窖。暖窖在屋里,冷窖在外面。家里有一块自留地,种土豆、白菜、萝卜和豆角。秋天,娘把土豆下到暖窖里,春夏粮食接不上溜时,烀土豆也能当饭吃。淹完酸菜和咸菜,娘把剩余的白菜、萝卜放进冷窖,把冷窖盖上盖子,再用柴禾棚上,那窖里的菜能吃上一冬天。

娘挎着土篮子出去了,不一会就起回两棵白菜和两个大萝卜。她摇着头自话自说:“存菜也没多少了,得留着给你奶解馋。一春零八夏的,老人没菜吃哪行啊?两棵白菜够炒一顿白菜片,再拌一个糖稀萝卜丝,也能凑出一个菜来。”

奶奶眯着眼睛叫道:“老三家的,那水拉吧叉的白菜,也能当过年菜呀?”

娘说:“我先打个水焯,挤干水分后再用猪肉炒,能香掉后槽牙。再说,我得扒白菜心做供菜呀。”

奶奶哑声了。

12

腊月二十九。我家更忙了。

俩哥哥去遛兔子套和夹子了,爹和姐姐请老祖宗。

前些年,家谱就卷成纸卷,悬挂在北墙上。上供前,得把家谱请下来,就是请老祖宗回来过年了。

现在讲究破四旧,我家的家谱烧掉了。没有家谱也不能忘了祖宗,家里就用最简单的方式祭奠祖先。

姐姐在柜盖上铺一张黄纸,再盛一碗小米摆在上面,然后把燃着的线香插进米碗里。娘把做好的供菜也端进来,一碗丸子,一碟水果糖,两条明太鱼,还有一个白菜心立在盘子里,上面挂着染红的煮粉条。娘说:“肉一会就好了。”供菜少不了一碗肉。爹倒了两盅酒放在米碗前,再划根火柴点燃,酒盅里的酒呼啦啦的燃着蓝火。

爹跪在柜子前,默默地念叨一会,就代表把祖宗请回来了。一直到初三,那供台上的香火不能断。

娘把肉烀好了,先切了一碗五花肉放在供台上,再切一碗肥肉膘子,递给我两双筷子说:“和你奶一起吃肉去。”

我乐颠颠地端着肉碗进屋,把碗放在奶奶的身边,递给奶奶一双筷子说:“奶奶快吃肉啊,你看这大肥肉,又香又面的。”

奶奶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吃得笑眯眯的。我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再夹起一块送给姐姐,姐姐一口把肉吞进了嘴里。

奶奶边吃边说:“小孩子家家的,啥都想吃第一口,咋不想着你爹呢?”

我夹起一块送给爹,爹笑着张开了嘴。

姐姐说:“给娘也送一块。”

我又夹起一块送给灶房里的娘,娘摆手说:“你们吃吧,我都吃了。”我看看娘的嘴巴,娘的嘴巴干干的,我知道娘没吃肉,吃肉的嘴都油汪汪的。

我高举着筷子说:“娘,你吃。”娘终于把那块肉接过去了。我们正沉浸在肥肉的幸福中,大哥和二哥回来了。令人惊喜的是,二哥的手里拎着一只兔子,他兴冲冲地喊:“娘,我们打到兔子了!”

那是一只灰色的兔子,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兔子的两只前腿缩着,后腿蹬得直直的,长耳朵也竖着,脖子上还带着血迹。

二哥说:“多亏过年了,甸子上一个人都没有,不然早被人遛走了。”

娘笑着说:“你们两个夜猫子,半夜就去甸子了,别人能遛过你们?”

二哥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了。

娘接过兔子,拎着后腿高高地举起来:“嘿,这么大的个,够炖一大锅土豆了,这下可能过个肥年了。”

奶奶说:“老三家的,炖兔子时,别忘了多放点大蒜,解解土腥味。”

娘说:“知道了。啥味都不怕,这些饿狼啊,活兔子都能啃两口。”

我们都笑了,奶奶举着烟袋杆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这只兔子,给我们带来了喜气,也给娘解决了一大难题。真是好事成双啊,就在我们说笑时,门又被撞开了。一个扛着口袋的人走进来,还大声地嚷嚷着:“沉死了,快接接我。”

爹和大哥连忙扶住那个滚圆的面口袋,帮他从肩头卸下来。袋子咣当一声落了地,我也看清了来人,原来是屯里的“二劳改”刘英。

刘英是北京下放的,说是劳动改造。据说他是一个博物馆的馆长,家里藏着很多破烂,都是古代的物件。破四旧时,他的破烂被砸了,又被打成了黑帮,遣送到偏僻的东碱沟接受改造。

刘英刚来时就住在生产队,他整天捧着书本,不是读就是写,大伙儿就觉得他不合群,不免多关注他两眼。时间长了,大家发现他最爱吃面汤,屯里的孩子顽皮,编出了顺口溜:“二劳改吃面汤,养孩子大裤裆。大裤裆两丈二,扯碎祖宗卖破烂。”刚开始,刘英根本不予理睬。小孩子就蹬鼻子上脸。一次,一群孩子一边喊,一边往他身上扔土块,这一下惹急了刘英,刘英去追那些孩子,把孩子们吓得四处逃散。

“二劳改”是应该夹着尾巴做人的,刘英的举动惹恼了屯里一些人,就故意找茬为难他。今天往行李上浇一盆水,明天往锅里扔一只死耗子。一次,刘英做完面汤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汤里多了一个牛粪哌子,他站在那儿眼泪就掉下来了。

爹同情刘英的遭遇,就帮他安排了看西苇塘的活儿。那可是一个肥差,看苇子的人工分高,粮食供应也充足,满甸子的野物和鱼随便吃。刘英千恩万谢,扛着行李卷和一箱子书,就去了西苇塘。

我的目光落在了口袋上,猜想着里边会是啥东西。

爹问:“你咋来了?”

刘英擦着汗说:“可累死我了。这一路,连搭车带走路,足足两天两夜没合眼哪。”他指了指袋子,又伸出大拇指,“比大拇指还粗的泥鳅,都是我自己攒的。”

我蹦跳着欢呼起来,冬天里的泥鳅,满肚子都是鱼籽呀,吃一口能香死个人。

爹说:“你看,跑这么远的路送鱼,太难为你了,就在家里过年吧。”

刘英拉住爹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三哥,也就你拿我当人看,我刘英铭记在心。我就不麻烦你们了,我是劳改犯,不能太牵连你。再说,西苇塘也离不开人,我得尽职尽责,做人得守信用。”

爹和刘英握了握手,刘英转身走了。

娘解开口袋,抓出一条泥鳅。那泥鳅足有半尺长,肚子圆滚滚的。娘乐呵呵地说:“这下不愁了,有了这些泥鳅够子,啥难题都解决了。”

我拉着姐姐说:“姐你看,那泥鳅够子多大啊。二劳改也不坏呀。”

娘说:“这人啊,都是两好结一好,你对他好,他才能对你好。你爹善待了他,他就懂得报恩。”

娘的话就如一缕阳光,照得我心里亮堂堂的。

娘把泥鳅鱼倒在地上,我们帮娘挑拣着,大的一堆,小的一堆。娘说:“过年炖大鱼,小鱼留着平时解馋。”娘把小泥鳅装进土篮子里,站起身想去挎土篮子。我发现娘的脸色不对劲儿,她的手先是半抬着,好像要去摸额头,却又无力的垂下去。我想去搀扶娘,却来不及了,娘摇晃着摔倒在泥鳅堆上。我被吓得大叫:“娘,娘。”

娘闭紧眼睛不应声,爹也奔过来了,和两个哥哥一起把娘抬到炕上。大哥跑着去找赤脚医生。

我趴在娘的身上,拉着娘的手哭着。娘那两只粗糙的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手指肚上裂着一个个的口子,像小孩子的嘴呲咧着,里面露出黑红的腐肉。姐姐拉开娘的袖子,娘的半截胳膊皴裂一层,也是伤痕累累的。我和姐姐都把娘的手贴在脸上,呜呜地哭起来。

张大夫来了,她先给娘号脉,听了听娘的心肺,又翻开眼皮看了看说:“三嫂是疲劳过度才晕倒的,我给她注点葡萄糖,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爹点了点头,眼里含着泪说:“他娘是太累了。这个年关,可把她折腾赖了。”

奶奶紧紧地捏着烟袋杆,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她踮起身子眯着眼看着我娘,最后叹了一口气说:“老三家的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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