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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追赶我

2016-05-14许超

岁月 2016年8期
关键词:脖颈女鬼新闻联播

许超,1984年生于安徽寿县,现居江苏南京。文字散见《散文》《雨花》《散文诗》《散文百家》《岁月》《诗歌月刊》《语文学习》《语文世界》《语文报》《江苏教育》等刊。

我不得不相信,一些在白天黯淡的事物会因为夜晚而突然彰显。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夜晚。

夏季的睡眠总是比其他季节来的更晚一些,那些躲藏在屋前屋后的蛐蛐,那些蹦跳在塘里塘外的青蛙,当夜晚来临,它们就借助夜色迷人的外衣,开始一幕幕华丽的表演,或舞或曲,抑扬顿挫,缠绵悱恻。这个时候,乡村是它们的,它们是乡村的王。夜空下的一切都被划拨为它们的势力范围。那些声音,舒缓或者急促,哀怨或者昂扬,总能透过某一处缝隙准确的找到你,找到你,你便无法安睡。大人们大概也是如此,他们一个个拿着蒲扇,端着自制的小木凳子,几个或者十几个,聚拢在稻场地旁的那几株枝桠旁逸的大槐树下,开始属于他们的天方夜谭。

我不知道后村祠堂郢是什么时候拥有那台电视机的,现在想来顶多也就只有14英寸,而且还是黑白的。可是,那时候的电视机绝对是个稀罕物,我所知道的前村张大庄和稍远一点的小庙村就没有,几个村才共用一台电视机,那这电视机就无异于镇村之宝了,我甚至为能够和祠堂郢是前后村,有比其他村要短的距离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所以当大人们在海阔天空的时候,我们已经固定地启程奔赴祠堂郢了。

电视机是我小学老师纪万英家的,她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教我们语文,主要是汉语拼音,教一年的汉语拼音,另外还兼授我们的音乐课,但我觉得这两门课比起来,还是汉语拼音教的好一点,有点音乐。可是,音乐课就比较汉语拼音了。我去她家看电视的那个夏天,已经不再像一年级的时候那么怕她了,虽然她不管是读汉语拼音还是唱汉语拼音都是微笑着的,语调也很温柔,不是严厉的那种,但我就是怕她,因为她教我。现在,她不教我了,这个夏天过了,我就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的是她家里的那条狗,凶神恶煞的公狗。“汪!汪汪!汪!汪汪汪!”我第一次去纪老师家看电视的时候就被那条狗吓了个半死,纪老师家有前后两进房子,电视机放在后进屋里,从前进到后进要经过栓狗的那个院子,我第一次经过那个院子直奔那台充满无限诱惑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的时候,那条狗就从暗处的葡萄架子下突然窜出来,当它的前爪快扑上我的时候,我腿都吓软了,幸好是套在它脖子上的那条铁链子帮了忙,把它给生生地拽了回去,纪老师好像发现了动静,从房间里喊了一声“死狗”,死狗真的就像死了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喉咙里还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好像永远是从晚上七点钟开始的,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出神地看新闻联播了。说实话,我更喜欢看得是新闻联播后面的电视剧或者电影。

你说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是不是冥冥中的巧合?我在那一天的新闻联播后认识了蒲松龄,但是这种认识,带着某种命定的仇恨。我是在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聊斋志异》的作者,但一个10岁的孩子,在贫瘠的乡村是很难把蒲松龄和《聊斋志异》挂上钩的,可是,冤有头债有主,是他,想躲也躲不掉,白纸黑字,历史写得非常清楚。

我的仇恨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漆黑的夜晚,一个男人突然从深深的巷子里跑出来,他弯腰弓背,背上背着一个女人,一只手后弓兜住那个女人的屁股,另一只手提着灯笼,灯光随着他奔跑的身姿而前后左右地摇晃。在摇晃的灯光中,我依稀辨认出那个女人,她有着美丽的脸庞,那个背她的男人,有着书生的面孔。然而,让我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她在那个男人的脊背上,瞬间变化成面目狰狞的女鬼,吐着长长的舌头,舌尖霎时就抵达了男人的发梢,同时,十根奇长且锋利无比的手指正在一寸寸地接近那个男人,接近那个男人毫无知觉的脖颈……

仿佛就在同时,我听到了一阵凄厉声,那个书生的凄声和那个女鬼的厉声破屏而出,绕荡在整个房间。我的身体也在同一时间里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我的叫声里带着血光,身体里的血也似乎在向四处逃窜,它们没有方向,并且在逃窜中互相碰撞。

这个时候,我只能把眼睛紧紧地闭上。可是,那画片那凄厉声不停歇地重重地敲击着我小小的心脏,我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动起来,我的世界混乱极了,我在我的世界里挣扎,可是没有人关注我,没有人留意到我的反常,他们都沉迷在一个美貌女人顷刻间幻化为女鬼的惊心动魄,他们沉迷在血、挣扎和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我的反抗没有援兵。

我不知道电视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勇气用眼睛去验证,那个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此刻,就是一口小小的棺材,耸立在我的面前,我觉得那个女鬼随时都有可能从里面跑出来,跑向我。小剑把板凳从我屁股底下抽走的时候,我差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撞到鬼了啊!”,我不知道谁在骂谁,我根本就听不出来谁是谁的声音。我只知道我的心跳声一直在持续地撞击着耳膜,在我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的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就在我小心翼翼地迈出门槛,经过院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蓝色的光,黑暗的葡萄架下发出了蓝色的光,我下意识地觉得是那个女鬼,她要捕捉我。而且她就漂浮在我身体的周围,吐着长长的舌头,伸出锋利无比的手指。我混在人群中间,极力地想和同村的人靠近,我在躲闪她,我不想被她捉住,我的脖颈有一阵阵阴风吹过,我意识到那个女鬼的手,它随时都能触摸到我的脖颈,然后,给我致命的一击。

走出祠堂郢的路真是漫长,真正走出祠堂郢需要走过那条环绕着它的河,需要走过那座横架在河上的木桥。小剑在前面扛着板凳。我们有一个约定,他带板凳的话,我扛,我带板凳的话,他扛,今晚是我带的板凳,我就紧跟在他的后面,一只手扶着板凳腿,我不敢看河里,我怕那个女鬼已经躲在水里,我看她,她就会把我拽到水里去,那样,谁也救不了我。

终于过了桥,过了桥,路便宽了起来,我夹在人群的中间,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夹在人缝里,阳气重,她就很难把我拽出去。可是,突然,不知道谁在后面喊叫了一声:鬼,鬼火!我就在恍恍惚惚中看到了那幽灵般的火光,在远处的乱坟岗上,跳跃式地,从一个坟头跳跃到另一个坟头。“哗”——我们突然就散开了,没爹没娘地跑,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一口气便抄到了队伍的前面,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奔跑的能力。

当我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到了村子里的稻场地上时,我的样子狼狈极了,我感觉我的魂魄已散。有人开始骂娘,有人开始骂姥姥,有人开始撒尿,有人开始整理衣服,小剑把板凳扔给我的时候,喘出来一句话:好险啊,小命差点没了。

我从那个晚上开始,就一直做梦。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梦,梦里看见了什么,但是,我会在夜里十二点准时地醒来,浑身冒汗,用手死命地抓着头发抓着身体抓着被子,我胡乱地说着父母听不懂的话,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年,母亲后来跟我提起过那件事,她仍然有些后怕,也曾纳闷地问过:“那一年,被你吓死了,怎么天天都那样?”

当二十年过去了,我又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想起了那幽灵般的光,想起了我在那个夜晚拼了命地奔跑,似乎只有我自己才明白,那些梦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些梦,是她对我的追赶吗?今天,我躲在城市里,把眼睛闭上。因为我知道,有一天,她一定会找到我,悄悄的,推开我的门。我决心不再奔跑,我要扬起我高傲的头颅,把光洁的脖颈全部亮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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