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语
2016-05-14江雪
江雪
1
叶儿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地上的一缕阳光,拘谨地投在屋里的土地上。阳光被窗户上的木头格一格一格分开,显得有些朦胧。阳光被如此分割,不知阳光疼不疼?叶儿想着,便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阳光,她身子一动,脚下立即传来钻心的疼。
天刚亮,叶儿就听到了爹起床的咳嗽声,她立即抓起衣服就穿。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叶儿顾不上扣好衣襟上的盘扣,急忙追出去。一个身影在门口拦住了她,伸出一只胳膊,像割麦子时搂麦子一样,一把便把她搂到了胳肢窝下。叶儿哭起来,胡乱摇晃着两只细细的胳膊,挣扎着:爹、爹,等等我,我要跟你卖豆腐去!爹、爹,你等等我……
爹一定站住了,叶儿知道爹一定站住了。她等着爹的脚步声能越来越近,然后,走进屋来,对她说,丑女儿,快穿好衣服,跟爹走。但是,等到那个身影用力把她放在炕上,爹都没有走进来。
叶儿还想跑。她泥鳅一样从那个胳肢窝钻出来,惊恐地朝门外跑,但那只胳膊像如来佛的大手,伸出去,抓了一把,叶儿便如一片叶子,落在了她的手中。
“奶奶,奶奶,求求你了,不要给我裹了,我疼,我疼啊!”叶儿乞求着,哭喊着。
“小B片子,包着你还想乱跑了,不裹起来,还不知道你要怎样疯跑哩。”奶奶的声音恶狠狠的。叶儿喊起来:“巧儿、桂枝不都没裹,为什么要给我裹?”
“不裹,长大了谁要你?”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从炕台上抓起了一条白布条。那是一条裹脚布。叶儿像一尾垂死的鱼,拼命挣扎,左右躲闪着就要落到她脚上的裹脚布。她还想逃。猝不及防,奶奶的巴掌毫不客气地举起来,非常响亮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叶儿不再挣扎了,捂着脸开始嚎啕大哭。
娘不知道何时走了进来,悄没声的,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先是脚上的食指被猛地压倒,叶儿似乎听到了骨节断裂的声音,疼痛瞬间传来,裹脚布开始飞舞。接着是中指、无名指、小脚趾,被奶奶粗糙有力的大手一个个摁倒在脚心。奶奶干这活非常利落,手指起落,像包粽子一样,只见一道白光上下飞舞,又似一条小白蛇,一圈一圈,叶儿的小脚已经被结结实实裹成了一只白色的粽子。接着是另外一只脚。叶儿的心随着被裹紧的脚一丝一丝缩紧,口里不住倒吸着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毫不心软,也不看她,咬着牙,每缠一圈,还要用力抻一下,生怕裹不紧。叶儿的小脚就像一枚无辜的瘦小的竹片,被奶奶抓在手里,尽情地摆弄、压缩着。
五分钟后,叶儿的双脚,就成了两只白色的尖尖的小纺锤。奶奶站在一旁,端详了一下,像欣赏杰作一般,说:“嗯,必须这样,这样裹出来的脚才地道、好看。就这也是裹迟了,早裹几年,三寸金莲更好看。”
奶奶拍了拍衣襟,像刚刚结束了一项大工程,长舒了一口气。她一颠一颠走到门口,抓过门口竖着的笤帚,也不看娘,说:“闺女就得摔打,不能惯着。给她笤帚,叫她一会下来扫扫地。”
娘没有言语,接过了笤帚。
奶奶出去了。娘走过来,放下笤帚,把叶儿垂在炕沿下的两只小脚拿起来,平放在了炕上。叶儿委屈地看着娘,又嘤嘤哭泣起来。娘伸手抚摸着女儿的两只尖尖的小脚,叹了一口气,说:“你睡会吧。睡着就不疼了。睡上几天,习惯了就好了。”
叶儿哪里能睡得着。一种扯心牵肺的火辣辣的痛攥紧她,让她感觉浑身坚硬,似乎血都不再流动了,心也失去了跳动的力量。她只能哭,似乎哭可以带走一些疼痛的感觉。过了一会儿,脚上的疼痛开始麻木,而又凉又硬的炕席,却让她感到了来自全身的疼痛。她忽然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去。她曾经很多次在西河岸边看到过小小的尸骸,有男孩有女孩,有的甚至已经是半大的孩子,被赤裸裸扔在西河岸边废弃的墓穴中,又被野狗七零八落拖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她又哭了起来。
娘不理她,由着她哭。
她几次想把脚上的裹脚布拆开。正在扫地的娘连忙给她使眼色,阻止了她。过了一会儿,娘出去了,叶儿就开始撕扯脚上的裹脚布。但奶奶裹得太紧了,没等她找到裹脚布的头,奶奶就走了进来。奶奶冷笑着:“你敢拆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叶儿惊恐地停下手,眼泪又哗哗流了起来。
奶奶干脆盘腿坐在了西面的炕上,拉着细细的麻绳纳起了鞋底。奶奶担心她拆裹脚布,在看着他。
窗外的梨花开了,雪白雪白的。两天前,叶儿还在院里捡梨花花瓣。这会儿,是不是那一树梨花都开败了呢?
叶儿想着梨花,脚下的疼痛似乎也轻了一些。
叶儿睡睡醒醒,再次醒来时,日头已升起了老高。她听到窗外有人喊:“叶儿,叶儿,一起去挖荠菜啊。”
声音是巧儿的。她一翻身爬起来,很快,一阵疼痛让她明白过来,今天,她哪里也去不了。奶奶捣着小脚一扭一扭走到了门口,冲着巧儿喊道:“你去挖吧,今天叶儿哪里也不去。”大概巧儿还想进来看看叶儿,但奶奶堵在门口一喊,明显巧儿已经不能再进来了。叶儿忍着疼,爬到窗口中间的一小格玻璃上向外看,巧儿的小脑瓜已经一晃一晃地消失在了低矮的土墙外。奶奶看着巧儿离去,低声骂道:“疯丫头,疯死了疯死了,不定哪天就疯死在外面了。”
2
叶儿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中午饭都没吃。
半下午,爹卖完豆腐回来了。他进了门,放下肩头的扁担,先到堂屋看了看叶儿。爹的大手握着叶儿的小脚,眼里满是心疼。
叶儿见了救星,哀求说:“爹,让我跟你去磨豆腐吧。”
爹说:“你这样,怎么能走?你先在炕上坐着吧,今天不忙出去。”叶儿的眼泪立即涌满了眼泪。
没有裹脚之前,叶儿每天下午会跟着爹到东沟的豆腐坊磨豆腐。爹临出门,就会喊她:“丑女儿、丑女儿,跟爹磨豆腐去。”叶儿清脆地应声:“来了,爹。”
爹牵起她的小手,说:“走,给爹帮忙烧火去。”叶儿笑着回应:“爹,锅开了,得先给我舀一碗豆浆喝。”爹笑眯眯地看着她:“馋丫头,将来长大了,谁要你!”叶儿说:“爹,我谁也不要,就要爹。”
爹在后面走,叶儿已经走到了前面,一蹦一跳的,像一只欢快的小兔子。
叶儿每天下午会跟着爹来磨豆腐,帮爹烧火。叶儿怕奶奶,所以,她喜欢跟着爹,哪怕被潮湿的柴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小脸成了花狸猫,还是喜欢跟着爹。
她在炉子前烧火时,巧儿就会来找她。爹看了,笑笑说:“去吧,玩去吧。”两个人便跑出去跳绳,或者到野地里去采花、满地追蝴蝶,快天黑了,才回去。
这阵儿,梨花庄新嫁来一个女孩,比叶儿大四岁,13岁了,叫桂枝。桂枝并没有像奶奶说的,裹着小脚,而是一双大脚。桂枝经常到井台上挑水。叶儿就是在井台上与她相识的。叶儿跟娘去井台挑水,桂枝刚好汲上来一桶水,看娘是小脚,一句话也没说,倒进了娘的木桶里。
叶儿站在井台边,远远地看着桂枝。桂枝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穿一件红底白色菊花的小袄,胸脯不像她,平平的,而是像揣了两个馒头,鼓鼓的,脸色很白,眼睛很大,但目光闪烁,有些羞羞答答,像极了年画里的娘子。娘一摇一摇挑着水走了,叶儿微笑着看着桂枝,却没有离开。
叶儿先开了口:“你叫什么?”
桂枝说:“我叫武桂枝。你呢?”
叶儿说:“我叫叶儿,白叶儿。”
桂枝说:“你的名字真好听,像花儿一样。”
叶儿笑起来:“你的名字也好听,桂枝,也是花儿吧。”
桂枝打好了水,说:“我得走了,要不婆婆要骂了。”
叶儿好奇地问:“你婆婆为什么骂你?”
桂枝说:“干活慢了就要骂。有时候,还挨打呢。昨天洗碗,不小心摔了一个盘子,婆婆就给了我两个耳光……”桂枝忽然住了口,大概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赶紧向四面看了看,见没有别人,才放心了,然后说:“我得走了,叶儿,有时间再聊。”
桂枝挑水的姿势非常好看,胳膊前后摆动着,细腰一扭一扭。叶儿追着桂枝说:“我奶奶也骂我,有时也打我。不过我爹从来不打我。”
桂枝看看叶儿说:“你快回去吧,别让我婆婆见了,会说我的。”
叶儿说:“好吧,桂枝。我每天下午跟爹去村东头的豆腐坊磨豆腐,到时候你来玩啊。我爹从来不骂人。”
过了几日,桂枝果然去豆腐坊找她了。正好巧儿也在,三个女孩玩了一会儿跳绳,又去村边的野地采野花。
通常,叶儿在外面玩够了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先回到豆腐坊。爹一定在等她。爹会把锅底的豆腐锅巴留给她,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完。其实,豆腐锅巴很苦,也没有一丝盐味儿。但叶儿知道,就是这锅巴,也是爹舍不得吃,专门留给她的,所以,她吃起锅巴来,故意把锅巴咬得很响、很脆,似乎味道极佳的样子。
叶儿想着,今天下午,还能不能跟爹去豆腐坊了呢?如果能去,爹一定会悄悄把她脚上的裹脚布拿掉的。
就在这时,叶儿听到了西屋爹压抑的声音。
“娘,你就叫她留一双天足吧。你去外面看看,如今,城里的女学生,哪个还缠脚?”
“她是城里的女学生吗?她就是一个乡下的丫头片子!你就惯着她吧,什么也由着她,将来脚大嫁不出去,有你后悔的时候。”奶奶忽然提高的声音似乎一下把空气都惊得缩紧了。叶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下明白了,爹在因为自己跟奶奶吵架。
“嫁不出去,我养她!”叶儿听爹说。
“你——你为了你闺女,跟你娘生气,你真正是不孝到家了!你五岁就死了爹,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的,没想到,你不是今天为你媳妇跟我吵,就是为你闺女跟我吵,我要你这儿子有什么用?”
“嘭——啪——”,像是洋瓷盆落地的声音,非常响亮、凌厉,洋瓷盆一定破碎了一地。叶儿吓了一跳,身子哆嗦了一下。她屏住呼吸,再仔细听。空气好像凝滞了,一下变得无声无息。等了一两秒,奶奶凄厉的哭声响起来,穿透了窗户纸……
叶儿顾不得疼痛,趴在窗口向西屋看,但只能看到一个角落,里面什么情况,她看不清楚。她想下地,但平日穿的鞋,根本塞不进她裹了脚布的小脚。她平时穿的是一双黑色条绒方口布鞋,裹了脚后的鞋,奶奶正在做。
娘出现在门口,嘴朝炕上努了努。意思是让她乖乖回去,继续坐在炕上。
叶儿的心却飞了。
3
第二天天亮时,叶儿没有听到爹起床的咳嗽声。叶儿穿好衣服,坐在炕上,等奶奶来给她裹脚。她不愿意看到奶奶因为自己跟爹生气。
屋檐下传来了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的。接着,她又听到了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谷雨前后,种瓜种豆,娘说,布谷鸟一叫,就该种瓜种豆了。
叶儿想着,从此,她再也不能跟巧儿一样跳绳了,也不能到野地里抓蝴蝶,到西河逮蝌蚪,不由悲从心来,感觉天光瞬间阴暗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了院子里的梨花,会不会已经开败了呢?她想趿拉着鞋到院里看看,刚踩到地下,脚下立即一阵生疼。她放弃了看梨花的想法,回到炕上,呆呆看着屋顶的木椽。
叶儿没有等来奶奶,却等来了娘。娘叹了一口气说:“为了你,你爹昨天晚上在你奶奶炕前跪到半夜。你奶奶终于答应了,不给你裹脚了。”
叶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娘继续说:“昨夜,你爹说,你奶奶不答应让你放脚,他就跪着不起来,而且,再也不去磨豆腐了。”
叶儿忽然心里一酸,又想哭了。
娘说:“快别哭了。你今天不要在家,赶紧起来,吃点东西,跟娘去锄地。”
叶儿的小脚肿得像一个胖乎乎的萝卜。娘一边给她穿鞋,一边说:“忍着点,过两天就好了。”娘低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她把鞋穿上。
叶儿明白娘的意思。昨天爹因为忤逆了奶奶,奶奶今天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所以娘借去锄地,带上她出去。
叶儿说:“爹呢?”
娘说:“你爹没事,这会刚睡着。”
想到再不用裹脚,以后可以跟巧儿一起跳绳、跳舞、抓蝌蚪,叶儿忽然高兴了起来。
她忍着痛跑到墙角拿起一个竹篮,说:“娘,我跟你到地里去挖荠菜。”娘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微笑了一下,说:“你还挺机灵的。”叶儿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娘,笑了起来。
母女俩各自吃了一个窝头,喝了一碗白水,出了门。
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村西头的老柳树上,细细的叶儿密密麻麻扎满了随风拂动的垂落的枝条。不知名的鸟儿闪动着翅膀从天空飞过,像流云一般轻盈。天蓝极了,刚洗过一样,几朵像棉絮一样洁白的云彩悠闲地在天空漫步。
透过巧儿家低矮的土矮墙,叶儿看到了一树白花花的梨花。那株梨树明显比叶儿家的梨树粗壮很多,花儿也开得多。叶儿吮了吮鼻子,笑了起来:“娘,你闻到了吗,梨花的味儿,真甜。”
娘看了看她,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好心情。叶儿说:“娘,你去锄地,我能不能喊上巧儿,让她跟我一块挖荠菜?”
娘站住脚,思考了片刻,说:“你去看看她在不在。但不要乱跑,别叫你奶奶看到了。我前面走,到地里等你们。”
叶儿点点头,她摇着手里的竹篮说:“娘,到中午了,我挖一篮子荠菜,奶奶就不骂我了。”娘笑了起来,扛着锄头走到了前面去。
巧儿正在家洗碗,看到叶儿,她吐了一下舌头:“吓死人了,昨天,你奶奶真凶。”她拉着叶儿,“快进来,尝尝我昨天挖的野草。”一边说着,一边在炕桌上的盘子里夹起一筷野菜,要喂叶儿。
叶儿用手挡了一下,四下看看,说:“忠厚叔呢?”
叶儿说:“我爹去拾粪了,一早就走了。”
巧儿自幼没有娘,据说是因为生巧儿死的。巧儿有一个哥哥,叶儿曾见过,十四五岁,长得敦敦实实。小鬼子闹得最凶那几年,一天,村里来了一支队伍,巧儿的哥哥便跟着部队走了。
看到屋里没人,叶儿放心地张开了嘴巴,接过了巧儿递过来的那筷子野菜。她嚼着野菜,眯起眼睛,说:“真香,真好吃!”
巧儿得意地说:“好吃吧!”
叶儿点点头:“我今天去挖野菜,你去不去?”
巧儿眼角飞起一朵梨花一样的快乐,忙说:“去啊,去啊。”
叶儿羡慕极了巧儿,没人黑着脸不让她出门,也没有人咒骂着要她缠脚。巧儿不仅敢下河摸鱼,还学会了爬树,像猴子一样,非常快。巧儿就像一个假小子,没有她不敢去的地方。奶奶却见不惯巧儿,看到她,就会骂她是“疯子,疯死了”。叶儿知道奶奶不待见巧儿,但她从来不把奶奶骂巧儿的话告诉她,担心巧儿生气,也觉得巧儿自由得像河里的一条小鱼一样,没有什么不好。
叶儿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那天,她有一种被放出牢笼的轻松和快乐。她说:“我们把桂枝也叫上吧,叫她也出去散散心。”
巧儿说:“好啊,好啊!”
两个人提着竹篮,牵着手,来到了村西北角桂枝的家门口。桂枝嫁的是梨花庄数一数二有钱人家,家里喂着一条狼狗。两个人看着紧闭的大门犹豫着,谁也不敢上去敲门。
也是巧了,正当两个小女孩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桂枝却拿着锄头出来了。看到她们,一愣:“你们怎么在这儿?”
“地里的荠菜都半尺高了,昨天巧儿挖了一篮子,用水焯了,可好吃了,你去挖吗?”叶儿说。
桂枝笑了起来,想了想,说:“行,我也去。但我得先锄一会儿地,再挖野菜。”
叶儿笑了起来,巧儿也笑了起来。桂枝反身又进了大门,隔了一会儿,出来,手里也多了一个竹篮。
三个女孩说说笑笑出了村,走在一片新绿的田野间,像三朵盛开的梨花,分外耀眼。
4
出了村,叶儿提议说:“咱们先去梨花地看看吧。”
梨花庄外有几亩地的梨花树,也不知道何人所栽。到了春天,花蕊飘摇,一片洁白,四处幽香,置身其中,似入仙境。奇怪的是,这些梨树只开花,不结果。有人提议要把这些梨树砍掉,村里大多数人反对。也许,这正是梨花庄村名的来历呢。这里有什么神性,谁能说得清?再说,等梨树成材了,再砍也不迟。村里的百姓谁家孩子不睡觉,谁家孩子夜里哭个不停,他的娘就会拿一些香火,到梨花地烧烧纸,点几株香火。所以,许多梨树上,系着红布条。这些红布条,到了春天,与洁白的梨花相映,倒是分外好看。
桂枝说:“你们去看吧,我先去锄会地。”
桂枝家的地就在梨花地的下面,整整一大片,是村里最好的地。叶儿知道,桂枝是担心干不出活来婆婆骂,便说:“好,你去锄地,我们一会就来。地头岸边有很多荠菜。一会儿咱们一块挖。”桂枝答应着“好”,大辫子向脑后一甩,人已经下去了。
叶儿和巧儿在梨花地转了一会儿。树上有的梨花已经开败了,有的还是花蕊。叶儿捡起几朵梨花,对着太阳看,阳光一下变得轻柔起来。那些花瓣如蝉翼清透,如蝶衣美丽,叶儿把花儿捧在手里,舍不得丢掉。
巧儿见她喜欢梨花,便要摇一棵梨树,让更多的梨花纷纷坠落。“叶儿,我帮你下一场梨花雨,让梨花落在你的头上,你的衣襟上。”她使劲摇了几下,梨花并没有落下多少。不过,叶儿竹青色的褂子上还是落了几片梨花。叶儿说:“巧儿,快别摇了,让它们多开几天吧,你不觉得这样很美吗?本来梨花的花期就很短,开不了几天就谢了。唉,要是梨花老不谢,一年老这样开着,多好呢。”
巧儿笑了起来,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她说:“叶儿,你应该让你爹送你去念书。”
叶儿说:“你不觉得这些花很美吗?”
巧儿说:“咱这里美的东西可多了。你看,小河的水美不美,哗啦啦流着;打碗碗花美不美,粉粉的;还有蒲公英花、狗尾巴草……”
叶儿有些忧伤地说:“打碗碗花、蒲公英花、狗尾巴草,一年我们随时都能看到,可是梨花,为什么只开几天?”
巧儿说:“它要结果啊!”
叶儿说:“问题是这里的梨树不结果啊!”
巧儿说不上来了。她伸手拉住叶儿说:“我们别想这些了。大人都不明白的事,我们怎么能知道。走,我们去挖野菜。”
春天的野菜,不仅仅只有荠菜,还有蒲公英、刚刚露头的灰灰菜、马莲草等等,这些都能吃。巧儿手快,一会儿工夫就挖满了篮子。她欢快地跑向桂枝,把她的篮子取了来,也挖满了。叶儿不喜欢吃蒲公英,蒲公英用水焯了,发苦。她只挖荠菜,所以挖得慢。
太阳升到了当空,阳光强烈起来。叶儿解开脖子上的扣子,用手扇了扇风,又四处寻找起野菜来。
巧儿说:“真热,我们去西河喝水吧。”叶儿想了下,说:“好。”
西河从梨花庄村西流过,据说汇入了漳河。西河的水是泉水,很清澈,也很甜。巧儿喊桂枝:“桂枝,锄不少了,野菜也挖满篮子了,走,歇歇,到河里喝口水去。”
桂枝停下手里挥动的锄头,向她们走来。
三个女孩牵着手,从绿油油的麦田间嬉笑着穿过,一直向西河方向奔跑。
叶儿娘喊起来:“丫头们,不要乱跑,地头有一口枯井,看着点,别掉下去!”
巧儿扯着嗓子回答:“白婶儿,不怕,我们看着呢。”
她们听到了溪水涓涓流淌的声音。如果上游不发洪水,西河非常温顺,清澈透底,像一个小姑娘一样,羞涩而内敛。河水深处大约一米,浅的地方,只有半尺深。三个女孩嘻嘻哈哈跑到河边,先洗了手,然后用小手捧起一捧水,咕叽咕叽开始喝起来。巧儿喝饱了水,站起身来,抹了一把嘴角的水痕,一边脱鞋,一边说:“哎,喝了点水,我怎么忽然觉得饿了呢!”
叶儿说:“那咱赶紧逮鱼吧。”
巧儿说:“这个时节怎么会有鱼。”
叶儿看到巧儿已经把一双小脚伸到了水里,问道:“水凉不凉?”
巧儿惬意地闭上眼睛:“太阳晒了半天了,不凉,不凉。再说,清凉点也正好。”
叶儿也想脱鞋,但想到昨天奶奶才把自己的双脚像缠粽子一样缠裹过,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上午了,跟小伙伴在一起,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脚上的伤痕。这会儿巧儿在河水里泡脚,她立即感觉脚似乎又疼了起来。
桂枝也没有下河。喝完了水,她撩着河水洗了一把脸。她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星星点点细密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脸更白了,像树上的梨花。叶儿说:“桂枝,你真漂亮。”桂枝抿着嘴笑了笑,头偏了偏,把两根滑落胸前的大辫子甩到身后,那个动作分外迷人。桂枝回答说:“叶儿也很漂亮。”
叶儿撇了撇嘴:“我爹叫我丑女儿,我奶奶说我是丫头片子,小B片子,只有你们才叫我叶儿。”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我不漂亮,我娘说我是黄毛丫头。你看,我的头发都没有你一个辫子粗。”叶儿伸手把脑后扎的一个辫子拿到了胸前。
巧儿自顾自抬头看着,喊着说:“你们看,一只喜鹊!”
叶儿笑了起来:“哪里是喜鹊,是乌鸦!”
桂枝也说:“我看也像一只乌鸦。”
巧儿说:“乌鸦的叫声我能不知道吗?‘哇——哇,喜鹊叫起来是‘喳喳——喳喳”。
叶儿说:“你再听听!”
没等她们仔细听,一只全身黑色的鸟扑棱棱从麦田飞向了叶儿家地东北头的一棵老槐树上。
叶儿说:“看看,是乌鸦吧。乌鸦全身是黑色的,喜鹊身上有白色的羽毛。”
桂枝侧过头,问:“叶儿,你真有学问,你知道喜鹊身上是黑白相间,还知道梨花有花期。”叶儿得意地笑了起来:“我爹告诉我的。我爹喜欢看书,晚上经常点灯看书。他还跟我讲,土行孙可以在地下走,孙悟空可以一个筋斗上了天呢。”
桂枝伤感地说:“你爹真好!”
叶儿说:“我还没问过你,你爹呢?你这么小,怎么就做了别人的媳妇?”
“我爹叫老黄(日本人)打死了。我娘养不了我,三块大洋就把我嫁给了臭狗。”
桂枝说的臭狗叶儿认识,也经常见。臭狗大名焦来福,二十七八岁,眉眼也耐看,平时穿着深蓝色长袍,上面罩一件印着红色图案的驼色马褂,看起来很精神。没事了,他喜欢到饭场(村里人吃饭都端个碗,凑到一起吃,这个地方就叫饭场或饭事)上晃,手插在裤兜里,神气活现的。村里人说臭狗有羊角风,犯起病来甚至拿刀杀人。叶儿听娘说,臭狗家前面养的狗就是让臭狗杀掉的。
“臭狗对你好不好?他打你吗?”叶儿问。
“他不打我,就是一直要……”桂枝忽然不说了,脸红了起来。叶儿打破砂锅问到底,“一直要干什么?”桂枝的脸更红了:“没什么、没什么。你长大嫁人了,就知道了。”
叶儿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桂枝轻轻怕打了一把叶儿肩膀:“9岁的小人,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
叶儿说:“比裹脚还疼,对吗?”
桂枝说:“什么很疼?叶儿不学好!”
叶儿说:“肯定很疼。奶奶给我裹脚,我也很疼,我不喜欢裹脚……”
她们正说着话,就听到巧儿喊她们:“快来,快来,我找到乌鸦窝了,就在这棵老槐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巧儿已经跑出去很远。
叶儿停止对桂枝的追问,向老槐树走去。桂枝要去锄地,巧儿喊起来:“桂枝,你也来,你也来啊!”
叶儿又听到了娘的呼喊:“叶儿,不要乱跑啊!”叶儿一边低头小跑,一边回答:“我知道,娘!”
三个女孩聚到老槐树下。巧儿说:“春天,乌鸦肯定会下蛋。我想上去掏鸟窝,你们在下面等着我。”
叶儿知道巧儿会爬树,她也不止一次看到巧儿像一只灵巧的瘦猴一样嗖嗖地上树,所以,对于巧儿提议上树掏鸟窝,叶儿没有持反对意见。桂枝抬头看了看老槐树,有些担心地说:“这树太高了,我看最少有十来米高,还是别上去了,还有……”桂枝停顿了一下,话没有说完。
巧儿像一个将军一样:“掏上鸟蛋我装身上也拿不下来,别硌破了。这样,我把衣服脱下来,你们俩抻着,我把鸟蛋扔在衣服上,肯定破不了。”
巧儿一边说,一边把身上那件自家染制的蓝色粗布夹袄脱了下来,身上只剩了一个白布背心。她说:“咱们先说好啊,如果掏三个蛋,我们三个一人一个,如果掏四个蛋,你们一人一个,我两个。”
叶儿说:“如果掏两个蛋呢?”
巧儿说:“两个蛋的话——哎呀,不管你们,反正我得吃一个!”
巧儿交代完,嗖嗖嗖就去爬树了。
叶儿听到娘又在喊她,声音里有生气的成分:“叶儿,叶儿,你可不敢爬树,你的脚不疼了!”叶儿朝着娘的方向回答:“娘,我没爬树,是巧儿爬树了!”
正爬树的巧儿停下来,恨恨地说:“叶儿,你怎么什么都跟你娘说!”
娘在阳光下喊:“巧儿也不行,叫她快下来,危险。”
巧儿笑起来:“叶儿,告诉你娘,我没事。”
叶儿就喊:“娘、娘,巧儿说她没事!”
叶儿听到娘骂道:“死丫头们,疯死了,回家还得叫你奶奶把脚给你缠上!”叶儿笑了起来。娘这样骂归骂,但娘心里,才不愿意让奶奶给她缠脚呢!
叶儿一边抬头看着巧儿在爬树,一边问:“还有什么?桂枝,你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桂枝没有回答,抬头看着巧儿,眼睛里满是担忧。
叶儿强调说:“桂枝,我跟你说话呢,你刚才的话没有说完。还有什么?”
桂枝忧郁地说:“我娘说,乌鸦是不吉利的鸟!”
叶儿说:“这个我知道,我奶奶、我娘都说过,听到乌鸦叫,就烦,就讨厌,就要把乌鸦赶走。”
这时候,巧儿已经爬到了那个篮球大小的鸟窝跟前,透过细小的树叶和几根枝条,朝下喊:“叶儿,桂枝,正好有三个鸟蛋,三个!我们一人一个!”
叶儿抬头看着巧儿,说:“好!”
巧儿说:“你俩抻好衣服,接蛋啊!”随着巧儿的声音,两只鸟蛋落在了衣服上。让巧儿没想到的是,鸟蛋破了一个。巧儿继续掏蛋,扔下最后一只鸟蛋,结果,这只鸟蛋落在衣服上,在发出了低低的闷闷的“噗呲”声后,也破了,蛋沫四溅。巧儿低头看见了,说:“怎么回事,怎么会破了两个呢?”
叶儿、桂枝相互看了一眼,也很懊恼。只听头上巧儿说:“叶儿,桂枝,我一会就下来了,那个没破的可是我的啊!”
叶儿看着破碎的鸟蛋,丧气地回答:“没人跟你抢,你下来吧!”没等她话音落下,一个白色的影子如一只巨大的鸟儿,瞬间坠落到地上,发出了沉闷的“扑”的一声。叶儿和桂枝吓傻了,随即明白过来时,赶紧扔掉手里的衣服,跑到了白影儿跟前。这白影就是巧儿。桂枝扶起巧儿声音颤抖着喊:“巧儿、巧儿你没事吧,可别吓唬我们!”
巧儿抬起眼睛,无力地看了看叶儿、桂枝,说“叶儿、桂枝,别跟我抢,那只鸟蛋是我的……”
叶儿的声音也变了,她站起身,哭着喊:“娘——娘——快来啊!”
娘扔下锄头,风一般跑来。娘蹲下身,一把接过桂枝怀里的巧儿,搂在怀里,急切地喊着:“巧儿,巧儿,孩子啊——你醒醒啊!”
巧儿慢慢睁开眼睛,笑了笑:“婶儿,你怀里真暖和……叶儿有娘,真好……”巧儿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接着,哗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鼻子、眼睛,也流出了一道道鲜艳的血。巧儿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脸色如梨花一样苍白……
娘哭起来,喊起来:“巧儿,巧儿,我苦命的孩子,你醒醒啊……”
5
叶儿昏昏沉沉睡了两天。她不断做着噩梦,梦到自己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深渊,那深渊没有底,黑暗、空旷、寒冷、恐怖,她一直在往下落,她挣扎着,想抓住什么,可身边一无所有,连一株草都没有。
醒来那天,屋子里没有平时暖暖的阳光。她看到了爹和娘着急的面孔。他们都在炕头看着她。
叶儿想起来了,她叫巧儿去挖野菜,巧儿要掏鸟蛋,巧儿如一片树叶一样无声无息掉在了地上,巧儿的鼻孔、嘴巴、耳朵里到处都是血,那么红,那么红,比梨花地一条条红布条还红,梨花都染成了血红的……过了一会儿,她声音微弱地问:“爹,娘,巧儿好点了吗?”
爹说:“你好了,巧儿就好了!”
这句话让叶儿心里明朗了一些。爹的意思是说,巧儿没事,还活着。
娘坐在炕上,搂过叶儿,声音轻柔地说:“孩子啊,巧儿死是意外,这不怪你。你不要自责。”
娘嘴里吐出的“巧儿死”三个字,尽管很轻柔,还是让叶儿的心如针扎一样疼。她伸手搂住娘的脖子,眼泪落在了娘的肩膀上,浸湿了一大片。
叶儿声音颤抖着说:“娘,如果那天我不叫她去挖野菜,也许她死不了……”
娘絮絮叨叨地继续说:“这也是巧儿的命。阎王叫人三更死,哪能活到五更明呢?娘前前后后生了七个孩子,只剩下你和你哥两个,娘的心,早就疼得麻了,没有感觉了。你大哥是西河发大水淹死的,二哥是家里没有粮食吃,吃白土胀死的;三哥是老黄(侵华日军)来,娘躲在玉茭地,他要哭,娘生生亲手捂死的。没有办法啊,地里藏的不是咱一家。你五哥掉到井里淹死的。还有你下面的妹妹,生下不到一个月,抽风,也死了……”
五天后,叶儿到西河边的梨花地看望了巧儿。巧儿的坟头小小的,像一个大馒头。梨花地梨树上的梨花已经落尽了,树叶生出来,绿生生的。巧儿的坟墓被树叶遮挡得清凉清凉的。叶儿忽然想,还不知道巧儿吃否吃过雪白的大馒头!
巧儿永远走了。让叶儿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桂枝也很少见了。桂枝再也没有到豆腐坊找过她。叶儿想见桂枝时,就去找她。她在桂枝家门口徘徊过好几次,幻想着,桂枝家的大门吱呀打开来,桂枝笑盈盈地走出来。但桂枝一直没有出来,倒是那只狗一直在疯叫个不停。
巧儿再见到桂枝已是半年后。那天,桂枝到井台上挑水,叶儿跟着娘也去挑水。
桂枝脸色蜡黄蜡黄的,人也瘦了不少。叶儿说:“桂枝,桂枝,我是叶儿。”桂枝点点头:“我知道。”
“桂枝,你怎么不找我玩了?”叶儿问。
“我生病了。”桂枝回答着。这一次,她没有把提好的水倒进娘的木桶,而是打好了自己的水,便挑着走了。
叶儿在后面看着她。桂枝怎么那么瘦呢,原来鼓鼓的胸脯也瘪了下去,衣服在身上晃来晃去,像戏台上宽大的戏袍。原来一扭一扭的身姿,那么好看,现在,一点也寻不见了。
一天,叶儿蹲在茅厕,听到不远处饭场上几个人在说话。一个女声说:“臭狗那小媳妇,小产了,婆婆还叫她挑水干活,一天也没让孩儿歇着。”
叶儿听到“臭狗那小媳妇”几个字,心里一惊,立即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另一个人说:“越有钱越不把人当人看。这哪是娶来当媳妇的,分明就是一个使唤的丫头。”
有人“啧啧”了几声:“人家高门大院的,到底怎么活,咱哪里知道?不过我听前几天乡公所的人说,那天去他家,亲眼看到那女孩挨了打,还不让哭,一哭婆婆就拿锥子剜她的嘴。你看看,这会,这小媳妇,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有人打趣起来:“谁让你乱跑,你乱跑乱说,也拿锥子剜你的嘴!”
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叶儿跑回家,娘正在纺棉花。叶儿劈头就问:“娘,什么是小产?”
娘愣了一下,看了看叶儿:“哟,你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叶儿说:“娘,你告诉我嘛!”
娘想了想,说:“小产啊,就是怀了小孩儿,小孩儿没有在肚子里长成,掉了。”
“掉了是什么意思?丢了吗?”叶儿继续问道。
“这孩子,问起什么来都是没完没了的。掉了就是死了!”
叶儿明白桂枝说的生病是怎么回事了。
8月的一天,叶儿听爹跟奶奶商量,要把她送到十里外的镇上学校去读书。奶奶一开始反对,但爹的意思非常坚决。过了几天,叶儿背着娘缝的书包,告别梨花庄,上学去了。
下雪的时候,学校放假了。爹赶着毛驴车将她接回了家。回到家刚好是中午,叶儿没有吃饭,想到村里转转。娘要阻拦,爹说:“让她去送送她吧。”
叶儿不懂爹说的“让她去送送她吧”是什么意思,但她看了一下爹的眼神,一下意识到,一定是桂枝出了事。她跌跌撞撞跑到桂枝家,刚好看到两个男人抬着一口白皮小棺材出来。叶儿追过去问:“这是谁死了!”
一个男人说:“谁死了,还有谁,臭狗的小媳妇死了!”
叶儿问:“是桂枝吗?”
男人回答:“谁知道她叫什么,反正就那臭狗的小媳妇。”
叶儿没有哇地哭出来,心里却翻江倒海般难受。她想知道桂枝是怎么死的。她接连问了好几声,她怎么了,怎么会死了,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桂枝的棺材被放在一辆驴车上。叶儿扶着桂枝的棺材,走了十多米。一个男人嚷她:“快走开,别添乱。这小媳妇年纪太轻,是凶丧,不吉利,你小姑娘家家的,快回家,别惹一身晦气。”叶儿被一双大手挡了一下,她停下了脚步,看着男人赶着驴车把梳着两条乌黑发亮大辫子的桂枝送向了村外。
晚上,娘在昏暗的灯光下揭麻(潞安地区长潞麻)。叶儿听到娘在叹息:“真可怜啊,不到14岁,就这样没了!”
奶奶有些幸灾乐祸:“这丫头太疯,活该没了!”
娘的话与奶奶的话显然没在一个层面上。娘说:“我后来就见过她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太虚弱,沿着墙走路,瘦得像麻杆一样。两条腿好像夹不住……听说她下面都烂了,那东西掉了出来,像猪尿泡,垂在两条腿间,天天流脓水。”
奶奶说:“她不疯,能得了这脏病?”
娘说:“要是找医生看看,也许,就死不了!”
奶奶说:“那地方能看医生?还是死了干净!”
娘说:“听说臭狗又看上了西旺村一个闺女。”
奶奶说:“人家家里有钱,看上谁都正常。”
叶儿从被窝里伸出脑袋:“娘,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是桂枝,对吗?”
娘惊讶地喊了一声:“你怎么还没睡着啊,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一年后,叶儿所在的地方解放了,在潞安城读书的哥哥白振华回了家,娶了媳妇。
村里非常热闹,还办起了剧团。哥哥喜欢唱戏。哥哥演的是女角。都说哥哥包起头的扮相,特别好看。嫂子也叫桂枝,不过姓常,也喜欢唱戏。小夫妻俩一开始经常相跟着去村委排演戏剧。
半年后,哥哥离了婚。哥哥说,嫂子在外有了相好的。离婚后的常桂枝很快嫁了人,嫁的不是别人,正是臭狗。
爹强烈反对常桂枝嫁给臭狗。爹因为哥哥的事,头发一夜就白了。但爹怎么能阻挡常桂枝呢?爹想了好几天,一天晚上,他把臭狗所做的恶事一一列出来,写在一张白纸上,贴在了村委门口。
其时,臭狗已经是梨花庄的村长了。梨花庄没有多少人识字,爹很快被查了出来。
一天夜里,臭狗家忽然着火了。爹起身要去看,娘责怪他:“你能不能别管闲事。”
爹说:“好歹都是邻居,怎能不管。”
天亮时,火扑灭了。臭狗家的南房被烧毁了。
过了一天,是一个黄昏,几个穿着黄色制服的人来到了家里,要把爹带走。娘冲到他们跟前理论,被一个穿制服的推到一边;奶奶冲过去时,也被一把推开;见叶儿冲到他们跟前,爹忙摆了摆手,说:“孩子,你好好念书,别管大人的事。”
爹很快被定了罪,判了三年。爹住监狱的第二年,叶儿的奶奶去世了。
尾 声
七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叶儿已经是79岁的老人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
接连几天,她一直做噩梦,梦到娘,衣衫褴褛;梦到爹瘦骨嶙峋;梦到哥哥跟她说,地下很冷,缺吃少穿的。
一天,叶儿对我说:“慧艳,今年清明节,你跟妈去梨花庄给你姥姥、爷爷烧烧纸去吧。”
我好奇地问:“妈,您怎么今年忽然想起来要去烧纸?”
叶儿,也就是我的母亲说:“我一直做梦,梦到你姥姥,梦到你爷爷,还有你舅舅。”
母亲的身体很差,十多年前,她得了哮喘。春天来时,她必须待在家里,不能出门。哮喘病人对花粉过敏。所以这些年的清明节,基本都是我们姐妹去烧纸。
清明节的前一天,我6点便起床了,然后开车去接母亲,准备带她去梨花庄。年迈的母亲独自在她后来嫁的长木村居住。母亲准备了一大堆纸钱,还有酒和很多吃的。
如今的梨花庄已经没有梨花地了。梨花地的位置上,建成了一排排蔬菜大棚。西河也早已干涸了。
母亲指着泛着青光的蔬菜大棚说:“那里曾经是桂枝家的地。再往西,是你姥姥家的几分地。你姥姥家地的东北角原来有一棵老槐树,巧儿当年就是从那棵老槐树上掉下来的……”
母亲把食物摆放在了坟前的石碑前,点燃了三炷香,把酒洒在地上,又放了一挂鞭炮。
清明前后,梨花又开了。母亲对我说,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梨花,梨花带着血……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