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声音:被忽略的听觉风景
2016-05-14丘濂
丘濂
如果聆听方式得当,不难发现每个城市都有它的独特音轨。就是在全球化和同质化日益严重的今天,从声音的角度去观察城市,也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打开耳朵
声音艺术家殷漪曾经在一次展览上放置过一个叫“交通信号灯”的作品。观众可以听到20个城市中与红绿灯相伴的提示音。它们的音效、频率、音高、响度都不一样:东京是一种“啾啾啾”的高亢鸟叫,香港是“嗒嗒嗒”平稳的机械音,同样是在中国内地,有的地方是“嘟嘟嘟”,有的城市是“叮叮叮”,还有的干脆就是一种呆滞刻板的人声:“现在是红灯,请不要闯红灯。”
8年之前,殷漪开始做实地录音,这是他从海量声音素材中找寻到的一个有趣现象。“为什么世界范围内,信号灯的样子都相对统一,声音却各不相同?正是因为我们以一种视觉中心主义来建构周遭,对声音不够敏感,也缺乏标准,这反而让我们的声音环境有了无比丰富的可能。”
描述视觉景观的词汇不胜枚举,关于听觉内容的形容词却乏善可陈。视觉具有优先地位有着合理的生理学构造解释——视觉到大脑的神经通路长约5厘米,听觉神经在9厘米左右。视觉神经通路短,是五官感知中最为直接迅速的,可以帮助人们立刻判断情况,做出决定。
“视觉虽然列于五感速度之首,但就品味而言,听觉却在视觉之前。”清华大学声学实验室主任燕翔说。燕翔平时爱好诗歌,实验室的墙壁上挂着清华园的景色图片,下面配有他题写的古体诗。“你想想看,在古代成语中,大多文辞听觉在前,视觉在后,听觉的境界更高一筹。如声色俱厉、声色犬马、绘声绘色……事物一旦具象,品味的空间就会被压缩。”
无论怎样辩驳听觉的重要,都改变不了听觉受到漠视的事实。北京工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声学研究所所长李国棋曾组织学生做过北京市民的声音意识调查,结果显示年龄越大的受访者能够回忆出每天听到的声音越多,20岁到30岁的年轻人反而听到的声音较少。
李国棋开了一门很受欢迎的全校公选课程“音响教育”,不是为了培养专业的音响师,而是能够提高大家对声音环境的关注度。课上,他会给学生们布置若干练习来培养一种“具有批判力的听力”。从最简单的将所听到的声音列表在纸上来训练一种听取习惯,到回忆住处一些令人不快的干扰声,看看怎样才能将它们去除,再到如何运用各种音响的搭配,设计一个声音美妙的公园。
一声一城
如果聆听方式得当,不难发现每个城市都有它的独特音轨。
与西方相比,中国是个“大声之国”——人们毫不介意在公共场合肆意发出巨大声响。“一方面它嘈杂不堪,另一方面那些声音细节也充满了活力。对比起来,你会觉得有的欧洲城市死气沉沉,甚至有点寂寞。”曾担任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策划部主任的秦思源说。2005年,秦思源发起了“都市发声”的项目,邀请英国若干位声音艺术家来到北京、上海、重庆和广州四座城市,采集当地声音进行创作。
秦思源在北京生活多年。他认为北京声音背景的丰富性是和北京人“玩儿”的传统相关的。全世界的人都养鸽子,可为什么唯独北京人在意的是鸽哨?在秦思源看来,北京是六朝古都,最后一任清朝政府为八旗子弟供给钱粮,让他们饱食安居,有大量闲暇时间殚精竭智钻研各种娱乐玩好,这都在当代北京人中得到了继承。“养鸟儿,听的就是叫声。北京人专养‘净口百灵,所谓‘净口,就是规定百灵要依次发出一套13种叫声,学麻雀、伯劳、山喜鹊,还有猫叫,鹰叫……不能改变顺序,要叫完一套再叫一套。”
“都市发声”项目同时向北京市民征集“心目中的北京声音”。除了鸽哨声外,排名前几位的还有平房院子里大枣儿的落地声、公共汽车售票员的报站声、磨刀人手中“哗啦哗啦”的铁片声、非正规的旅游拉客点往复播放的“天坛——长城——十三陵”的叫喊声。一位叫赵雅琪的北京市民这样解释为什么对售票员报站情有独钟:“因为可以听到北京许多奇怪的胡同名和小街道名。”并且那种包含喜怒哀乐情绪的嗓音大大区别于地铁的广播报站——“一种报八宝山和天安门都是一样调调的声音。”
去年,上海一家报纸也发起“寻找上海都市新声”的线上活动。上海市民认为最能代表上海声音的分别是黄浦江上的汽笛声和海鸥飞鸣、上海阿姨“噶讪胡”(闲聊天)和24小时便利店推门进入时的音乐门铃。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殷漪大量实地录音收集的并非人们印象中典型性的上海声音,而是完全日常化和私人化的声音片段。虹口公园里的人们跑来跑去打着羽毛球——这恰恰是白天上班时间录制的,是一个冰冷写字楼之外鲜活的城市;上海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里,一位中年妇女用机械干涩的嗓音不停地重复“发票、发票”,一天要喊一万多遍,这仿佛是光鲜外表下见不得人的一道伤疤;隔壁邻居家在为过世的老人做法事超度,诵经声中依稀辨出两个人的对话:一个说,花了15块钱买了个东西不太合算;另一个说,这么重要的日子,就不要考虑这些了……这些声音碎片中捕获的生老病死与夹杂其中的精明算计,它们才是殷漪感受到的真实上海。
远离噪音
在燕翔位于清华大学主楼的办公室里,我们一度停止了对话。“这是一个安静的环境吗?”燕翔问道。仔细倾听,室内的空调发出嗡嗡的响声,窗外的园丁正在用水管浇灌着草皮,机动车混杂着自行车不断从楼前的主干道经过。“这大概有45分贝左右的音量。”燕翔说。按照国内的《环境噪声标准》,以居住、文教为主的区域,白天噪声标准为55分贝,夜间为45分贝,我们属于正常值之内。而如果按照美国的规定,在距离居民楼1米处进行测量,所有噪音超过45分贝的声源都被禁止使用。我们已经处于一种过度的噪声环境里——在“大声之国”,人们拥有对环境噪音更强的耐受性。
噪音具有一种主观性,最直接的定义就是“乐音以外的一切声音”都为噪音。现代城市的交通系统是我们生活里一种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北京犹如“摊煎饼”一样,从二环向六环不断扩张,每一圈环路上都有噪音形成的不同音景。“二环基本都是小轿车,白天处于缓行和蠕动状态,车速不快又禁止鸣笛,因此是一种沉闷的声响;形成反差的是六环,大型和超大型货车喘着粗气前行,那种声音,像个永不停息的工地。”中国传媒大学传播声学研究所的孟子厚教授这样形容。
怀着对安静状态的渴望,燕翔说服学校投资建设了零分贝实验室。这个其貌不扬的砖红色六角形建筑,就是全中国最安静的地方。
燕翔在这里进行了“安静一日”的实验,邀请不同年龄的志愿者在里面工作和休息。“刚刚进入时,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有耳鸣,年龄大的人要长一些,也有极个别人耳鸣从头持续到尾,但大多数人在20分钟后开始享受寂静。”实验对象们纷纷表示,在里面工作的效率都提高了。“‘怎么才进去就吃饭了?这是因为注意力太过集中。”午睡的人在里面休息时,深度睡眠的时间达到了20~30分钟。“过去认为午睡时没有深度睡眠,是因为白天休息褪黑素分泌减少的缘故。其实还是白天不如夜晚安静。普通人夜晚8小时的睡眠里,有40分钟的深度睡眠就很不错了。”
燕翔从零分贝实验室得出的结果是安静对人百利而无一害,“只可惜除了在这种特殊环境下,人们无法获得安静”。燕翔日常工作的重要一块是帮助人们解决噪音问题。“都是补救性质的。冲突到一定程度无法处理,然后请我来想办法治理。可是为什么不能提前预防呢?”曾经全国各地流行一阵来制作噪音地图,后来就没继续下去。“噪音地图”对于城市发展来说是一个“刹车”,而不是“油门”,所以注定它成为一纸空谈。
(据《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