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2016-05-14王闷闷
王闷闷
1
啪!院子里一声响,不看都能知晓,摔得定是四分五裂。
房间里撒照进斑斑点点的月光,他躺在床上,对着房顶发呆,有多少人在这里像他这般注视过,想起过夜为何如此变幻莫测,深沉又清亮。从院子里那堆碎石瓦里,传来吱吱吱吱的叫声。不早了,还是睡吧,他感到沮丧,满心的愁闷无从说起。看眼手表,依然是这个时间,他把全身的神经收缩成一个拳头,在耳朵边展开,五根手指自然弯曲成一个弧圈。
剩一分钟时,他变成了一只狼,凶猛地捕捉猎物的信息。三十秒时,他变成了狗,耳朵扎起,蓄势待发,保持高度警惕。耳朵一旦收集到信息,就立刻跑出去,寻找落点与实物。五秒时,到了至极,他猎豹一样冲出去,空气凝滞,静止了,只有他身体里的血液和细胞在运行。半人多高的墙,把三间木头房子围绕着,大门紧闭,院子里除过一口井、一碾、一磨、一鸡窝也再无其他摆置。一场精致的推理开始上演了,这声响,若是有东西掉在鸡窝上,柴棍子搭建的鸡窝,绝不会发出如此声响;碾上磨上也不可能,那就是井里,拍打水面声,可井的上方并没有任何东西牵挂啊。他抬起头,对着天空望出神,莫非是,不敢想下去。眼睛在密集的星间穿梭,寻找其中的差异。眼睛发酸发痛,生眼泪直淌,快坚持不住了。突然,一颗星照亮了眼睛,其他都是五角形状,他看到的这颗是圆的。
他不用再猜想了,而是天漏了,一颗星落在井里,大概是淹死了。
可天上这个亮亮的小洞用什么来弥补?能不能再生长出一颗适合的星。他幻想,看眼院子里堆砌的碎石,是否其中就有一块补天石,思索想象许久,等再次抬起头看天空,天空的小洞不见了。院子里充斥了静寂,蛐蛐在其中肆意鸣叫。他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可已然没有了回头路,只能前进。
声音是有出处的,许是眼睛无法看到,耳朵却能听到,想顺延寻找下去,不想中途却断裂。已经这样几个月了,自从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夜开始,如今天这般寻找了几个月。
2
他后半夜才睡着,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冒花,在山头上洋洋得意,房间里游荡着一抔抔阳光。看眼手机,八点半。山里太阳露脸早,周边的树林绿中带清带爽,鸟儿飞来飞去,唧唧吱吱地叫唤。起床,到院子里洗漱一把,让自然的泉水扑打脸颊手臂,唤起身体里无尽的激情与活力。
院子里一半明亮一半阴暗,站在碾旁洗漱的他,正好在阴暗的界限上,身体被分割成两半,一半阴暗一半明亮。院门吱呀被推开了,他一惊,浑身一哆嗦,向院门方向看去,这次必须得用眼睛找寻到推力的出处。半开的院门静立着,怪事,无风也无其他动物,到底是谁在其中发力,来吓唬他。他绷紧的身体,僵硬如钢,机械地走过去,伸出如筛糠的手,想要把门闭上。一双水汪的眼睛在院门外边,清秀的面孔,白皙皮肤,扎根不长不短的辫子,看着他。他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双手合并,对着女孩,说,施主,请进来吧。
女孩受宠若惊地往院子里张望,和她想象中及别人口中说的,还是有些许的差别,不过不枉此行。
他进到房间,拿出一把小竹椅,放到访客的跟前,说,施主,请坐。
她微笑着,轻声轻语,生怕打搅到谁,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在睡梦中,若是因为自己的大声说话,给吵醒,就是不道德,甚至犯下天大的罪。她说声,谢谢。
他把碾上盆里的洗脸水泼洒在地上,渗进去,地里隐藏的无数小嘴在无声无言地吮吸着。一片潮湿与清凉,鸡窝里的鸡咕咕咕咕。他知晓,这是饿了。从房间里拿出瓦罐,拿出两个布袋子,先提着其中一个,到鸡窝前撒下几把,数颗黄色的玉米粒在地上欢跳起来,鸡们齐头并进挤在玉米粒间。他提着玉米布袋回来,在院子里生起火,把瓦罐搁在用石头泥土垒砌的灶火上,从瓮里舀一马勺水,倒在瓦罐里。等待水的滚沸。
米落下的那一刻,翻滚的水带上它开始畅游,惊险刺激的汹涌,踩着无形的帆板在其中冒险游历。一会就转化成了一股股香味,随着蒸汽一起沉浸在空气里。他把两个空碗两双筷子放在碾子,木勺在瓦罐里搅动着,舀起倒下,看米粒开花没。
她坐着,不敢言语,看着院子里的东西,中间房门大开着,但里面却看不清楚。在好奇心的撺掇下,她还是伸了几下脖子,探着看里面的景致。一碗米汤递到了她的面前,碗上搁着筷子。
她赶紧去接,微笑着说,谢谢您。
对方无声无息地走开,端着另一碗米汤坐在院子里的石头台阶上喝着,嘴唇与碗沿触碰的很轻,轻到没有任何的流动及吸食的声响。她先吹吹滚烫的米汤,然后试着把嘴唇放在碗沿上,倾斜碗的同时也从嘴里生出吸力的手,来拥揽碗里还差一点就到嘴巴的米汤。
她刚喝到,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去水瓮边舀水涮洗碗,把水倒在鸡窝的水盆里。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的碗我自己洗,您先做您的事情。他朝她看了一眼,走进房间,说,不着急,今晚你住在左边的房间。她点点头。她涮碗时看到他在房间里打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3
晚上她在这里住下,房间的布置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床上铺一席子,席子上铺一褥子,褥子上有床单,床头跺一块薄被子。桌子上放一水壶,三个杯子围聚,笔纸在边上,还有一盏小台灯。椅子她正坐着,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月光,发呆发愣。隔壁房间没声响,难道他已经入睡了?拿出手机一看,也才九点半,山里的空气就是好,夜清澈到让人迷醉,感觉仿佛是虚幻的。寒气也大,她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披上,在月光里沉思。不管这些,总之她还在进行着思考,大脑在灵活地转动着,甚至听到了其中的齿轮及其他零件发出的摩擦声。起初还是自鸣得意,来此之后,大脑不仅轻快起来,且有了焕然一新,生长出无数思想的嫩枝嫩芽。这是让她最欢喜的,城市里的她,在安逸狂欢的校园里,思维成了黏稠无比的糨糊,糊成一锅,只配粘贴些千篇一律的广告及欢娱的海报。
一天在手机新闻上看到个新闻报道,在城市的北边,有一坐终北山,山上有座小院子,叫逍遥,里头住了一个不知晓从哪里来的无根无底的大师,每天过着朴素清简的生活。她立刻动了心,既然有这样好的去处,何不走一遭?就当是游山玩水了。没等到周末,周二天不亮,借着淡去的月光,大胆地走向山区。她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对着山里黑苍苍的一切,没有丝毫的畏惧与恐慌,身体里尽是蠢蠢欲动的欣喜。按着地图上的路线,一路行进,许是上天也在帮助她,没有走错任何一条路径,一路直指小院而来。她觉得她在走进一片白,雪的白,云的白,更重要的是心的白。远离着黑,灯光闪烁的黑,震耳欲聋的黑,密集拥堵的黑。
一早到这里,她喝了米汤,中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下午到周边的山上转了转。晚上中午吃的是炒野菜就米汤,米汤比早上的稠不少。有馍有饼,他对她说过,自己去拿。他说,馍饼都是前面来过的人们带来的,全部放在地窖里,防止变得干硬,吃起来咬嚼不动。她的心在一点点空去,里头心仪的鞋子、衣裳、化妆品、房子等东西,在不住地退去,露出一块本有的石头,干净且纹细清晰。夜在深去,从月光就能看出,先是不断地加大力气,想闯入房间,占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到了极致时,房间里大体部位都被占据,只有少数隐蔽的犄角旮旯没有被照到。接下来就是不住地如潮水般退却,一点一点移出房间。无忧无伤,来去从容,不惊不讶。
两点多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隔壁早就静寂,使得她心生无数崇尚与敬畏,果然名不虚传,世间真有此人。回想一天中与他的对话与相遇,是那么的薄与那么的单。他大概就是四十二三岁,穿着清雅,一身灰布宽大的衣裳,脚上一双黑色浅口布鞋,头上戴顶灰色帽子,但肯定有头发。脸颊有棱有角,一副刚毅的表情,回想不起他的笑容,也许压根就没有笑过。
隔壁的门这时吱呀一声响,轻如棉絮落地的脚步声,她还是听到了。他这么晚开门做什么?一切如初,刚才的插曲像是她的幻觉,可事实不能不被承认,他就是开门了,再怎么她也不可能产生幻听,她的耳朵是健康的。她想此刻他应该是仰望天空,观察着天上的星,电视上不是常播放,得道的高人或远离尘世的人,夜观星宿,通晓古今。脚步声有了线条,在院子里绕了大半个圆,向她的门口延伸来,她想,不会是?线条停顿了下,改变了方向,避开她房间的门口,吱呀一声,门关上了。躺着的她,为自己后来的想法羞愧万分,脸颊的红晕登时升起,无数个小火星子在起哄,终于有了旺盛的燃烧之势。愧疚过后,是没有尽头的无眠,今晚注定清醒无比,好像抽了好多支烟,喝了好几杯咖啡一样,浑身都在暗涌着碎念的兴奋。想来想去,遗憾的是,明天就要离开,下山去。孤男寡女住在这偏僻的山上总是不好,尤为他是一个有了很深道行的人,别耽误了他的清静的修行。
四点一刻,她听到隔壁的门又吱呀一声,脚步声画出径直的线条,在院门处,打了结,院门咯噔一下,开了,咯噔一下又关上。她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坐起来,下了床,蹑手蹑脚来到门前,透过门缝,看到他肩扛锄头,出了院门。
天微亮,她的眼睛睁得越发大,没有丝毫的睡意让眼皮耷拉下来。昨晚吃晚饭时,她说,师父,我准备明天一早离开,到时候就不再告别了,现在提前说了,免得打扰到您。他在房间里,慢悠悠地说,打扰与否,告别与否,无关紧要,来则来,去则去。她不好再接话,觉得说什么话都难以接上,之间总是有错离的茬子。于是就用沉默代替了后面的一切话语。喔喔喔,鸡在叫,她看眼手机,五点半。她起来,简单洗漱后,准备下山了。
六点,她出发了,背着包,带着复杂的心情,走在逼仄弯曲的小路上,路边的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她的裤腿稍不小心就会碰到,裤腿湿润起来。太阳缓缓地爬上山,阳光穿梭洒落在树林中,一道道阳光,干净的没有任何杂质。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其中多余,玷污了这片新鲜的空气。心空荡荡的,整个人都成了透明的,反正这里也没人,透明就透明吧。正好洗涤掉沾染在身体心间的一切污垢,以后要时不时就来,让自己清爽一次。正想得晴朗,脚下一虚空,一只脚踩到了棉花上,下降了四五十厘米,身子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同时,她也听到骨头嘎巴一声脆响,心想,这下完了,大概是断了。镇定下来,平静地看着吞没脚的地方,用双手加上脚上使出的力气,吃劲地把脚挪移出来,坐在大坑边上喘气。她探身子往坑里看,后背被冷汗浸透了。不幸中的万幸,没有踩到靠边的尖锐的木锥上,不然,脚肯定被刺穿了。她尝试着站起来,脚剧痛无比,好几次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那只脚上的肉在变多,做叠加,高胖高胖。她害怕起来,这样下去,走又走不了,这里又人烟稀少,几乎没有人来,等有人来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会渴死饿死,还有可能被猛兽蛇蝎咬伤。怕什么就来什么,一条花红颜色的蛇,大拇指粗,一米多长,别看不粗,这种颜色的肯定有毒,要是被咬上一口,那还了得?蛇不断向她靠近,她想跑,就这瘸腿,担心一动,非但没跑成,还惊动了它,反倒被咬得更深更多。可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啊,她算是懂得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不想坐以待毙又能怎么样,因为只有这样屏气凝息才有可能躲过此劫,现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她闭上眼睛,浑身发颤,头上的汗珠不住地滚落,听天由命吧。
一阵快速的窸窣声,她想,是它加快速度了,看来是在劫难逃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一个东西从她身边簌地飘过,她不敢睁眼,心想,怎么它还飞起来了,这是要毁她的容啊,咬在了脸上,毒素蔓延开来,又没有及时的救治,逐渐溃烂。想想就难受,哭出声来。心一横,都要死了,还怕啥,想哭就哭个痛快,于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酣畅淋漓地哭起来。哭了半天,却没有任何感觉,不疼也不凉,停止了哭泣,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鞋。原来他看她好半天了,那会从身边飘过的东西,是那条蛇,被他拿树枝一挑,摔到远处去了。
她欣喜地说,是你啊,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呢。
他面无表情,蹲下看看她的脚,冷冷地说,脚上的筋骨受伤了,我带你回去治疗。
他背上她,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她稀里糊涂走过的路途,这次她可以很细致地计算出她走过的路了,可以精确到多少步。
4
她在山上待了十几天,每天都是他上山采药,回来捣碎,一部分煮汤给她喝,一部分敷在她脚上。她的感激之情无法言表,她觉得他更像是她从未见过的父亲,那样的温暖与贴心。想着想着,她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颜色浓郁的火烧云,因为她想到了男朋友,更像是男朋友的那种可心与亲昵。她马上抹杀掉自己的思绪,心里骂道,龌龊与不该,什么和什么,哪跟哪。别用自己肮脏的想法去代替他的想法,实在是不适之举。待在这里也好,反正没人在意她,远在家乡的母亲一个月也不打个电话,顶多写封信来,内容只是寥寥几个字,因她所认识的字有限。时刻都备着一本字典,一封稍微长点的信得写一个月,等邮寄过来,差不多得两个月。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母亲依然使用原始的通信方式,她觉得有趣也有纪念意义。一年能收到六七封。她寒暑假会回去一趟。
第十三天,脚好得差不多了,她得回去了。在这里待的这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原先的追求在一个个的自动枯萎死掉,不分青红与皂白,统统地失去了诱惑力。不思进取成了常态,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在这里终老,对于她这样年纪的人,确实让人恐惧,不敢想象。所以她要下山,到尘世里去,重新找回人生的意义。
晚上,为了让她快点恢复,早点下山,他把剩下的鸡肉熬煮成汤,给她喝。她在喝鸡汤之余,偷偷地看就着野菜吃馍的他,心一痛,他怎么能忍受得住这般清汤寡水的生活,一个男人能有如此的定力,实属难得。肯定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后,才来此地方,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手机在这里成了聋子哑巴,好在手机上有下载好的电子书,让她度过了这十几天清闲优雅的时光。她对他有无尽的感激,若是下次来,一定会带上一些这里需要的东西,感谢他。喝过鸡汤,她站起来,走出房间,虽说脚还稍微有点不利索,但走路基本无大碍。看到正煮稀饭的他,扇着灶火,里面积压的柴在扇着的风力下,火星变红变旺,争先恐后地往瓦罐周身扑。
她站在门上,说,师父,我准备明天下山,出来太久,我怕家里人惦记。
他往瓦罐里倒水,平和地说,好的,明天一早吃过早饭再走。
她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盛意,说,好的。
他看瓦罐底上有碎小的泡泡冒起,咿咿呜呜地响起来,说,等会再喝点米汤。
她点点头,没有作声。
他去房间里舀了多半勺米,倒上半马勺水淘洗,她坐在门槛上,看着认真做每件事情的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心里突然伤悲起来,鸡窝里的鸡在对着他俩咯咯不停,她觉得这是在谴责唾骂他们,自私,光为自己考虑,杀害了它们的同胞。他是刽子手,她是最大的受用者,浑身都流动着它的同伴。她似乎清楚地听到了它们的咯咯,是在诅咒她,让她的身上长出鸡毛,两只脚瘦成鸡腿鸡爪一样,嘴巴变成坚硬的尖嘴,手自动缩回去,胳膊成为两个秃截子。她不愿意这些鸡诅咒他,他是伟大的无辜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她要是不受伤,他也不会杀鸡,不杀鸡就不会承受现在这样冤屈的诅咒。他说过,他喂鸡不是为了屠杀吃肉,而是为了做伴,一起老去。她真是敬佩的无言以对。
5
半夜,她的肚子疼起来,怎么了?怎么会肚子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忍着,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吵醒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假装睡去,闭上眼,什么都不想,有无数的黑色在眼前脑海里闪晃,不时哗一下,闪烁出碎片的亮光,瞬间的光,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就在这时明时暗中睡去,不过睡得不舒服,老觉得有声音在蠕动。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蠕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在院子里画了多半个圆的线条,向她这边走来,她这次没多想,若无其事地躺着,他避开了她的房门,回房间去了。
她没有再睡着,忍受着肚子里激烈的搅动,头上的汗珠聚集得越大越密,不能有大动作,想去厕所一趟,可外面黑漆漆的使她畏惧,不敢出门。想去又不敢去,不去肚子不答应,如何是好?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是外面有妖魔鬼怪,那也得去,不然就会丢人。起身,硬着头皮,身子打战地往前走,就在要开门出去时,她看到一个人影在移动,是他,他背着竹篓,手拿砍刀,出了院门。这么早,他去做什么?
她在厕所里蹲着,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那些鬼怪的可怕嘴脸,思索起来他这么早出门的原因,背着竹篓,拿着刀子,看这打扮应该是去采药的。转念一想,不对,她的脚都快好了,昨天看到房间里放的药草够用啊。她唾骂自己自作多情,不自主地发出声,人家去采药就非要为你去采吗?说不准人家自己身体哪里不舒服,真的是不要脸,一厢情愿。排泄出去就好多了,她站起来,月光把院子照得如白天,一切东西都栩栩如生,好似一幅水墨画。她是画中人,正在画中游玩观赏。她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对着没有打开的小台灯发愣,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六点,院门开了,他背着半篓药草,手拿砍刀回来了。一看就是爱好喜净的人,上一趟山,脚上连点泥土都没有。估计在进院子前,就把鞋上的泥土全部都清理了。她的肚子又哄闹起来,呼噜噜咕噜噜,里面在进行一场无穷尽的厮杀,刀砍斧砸,揪割的铮铮作响。她无奈,只能再次躺在床上,等待着这轮厮杀的结束,然后趁此空隙,去弄碗开水来喝,让滚烫来灼伤烧死肚子里的它们。
院子里有柴燃烧的哔哔叭叭,不一会瓦罐里发出咕嘟嘟咕嘟嘟的响声,她从心底里感谢他,如此懂得自己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自己的父母,另一种是丈夫。这次她没有脸红,平静如山沟间一条流淌的若有若无的小溪流。肚子里的厮杀暂时结束了,她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的小凳子前,迫不及待地坐下,感到一种幸运与轻松。
他说,我给你煎了药,你趁热喝上一碗,然后去睡一觉?
她惊诧不已,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他说,你翻动身体的声音出卖了你。
看来就是极力控制翻动身体,发出的声音还是被他听到了,打扰到他了。她很是过意不去,忙解释说,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半夜肚子开始难受的厉害。
他说,没什么,山里半夜寒气重,你还没适应,估计着凉了。
她喝了药,顿时浑身发热,大汗淋漓。回到房间躺下,盖上被子,想,出了这一身汗肯定就没事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觉得肚子空得难受,想要吃些东西,饿得肠子发紧发麻。摇晃地走出房子,他不在院子也不在房间,估计是出去了。她看到碾盘上放着三个碗,用白色的细布遮盖着,她不再在乎儒雅有礼,急切地走过去,揭开细布,三碗美食呈现在了眼前。一碗是米汤,一碗是野菜,一碗是切好的馍片。看起来真的是可口极了。她连筷子也没拿,直接用手,抓起一块馍片,拣了几根咸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就着清凉黏糊的米汤,从喉咙里带着咀嚼后的馍片与野菜顺滑而下。过后,坐在强烈的太阳下,享受着渗透骨头缝隙的刺痒与痛快。她就这样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在不停地追赶她,她奔命地跑,后面凶狠的喊叫声变成了咝咝声,她转头一看,是一条水桶粗的白色大蛇,吐着分叉的血红的信子,扭曲着身子,快速地向她靠过来。眼看就要追上了,她着急的欲哭无泪,蛇头上的两只眼睛,让她不寒而栗,冷冰冰地盯着她。蛇身立了起来,直挺地站在她面前,摇摆着脑袋,时高时低,对她示威。她的身体在变软,里面的骨头在被抽去或消融,软塌地掉在地上,手脚收缩回去,头发在变短,她惊恐的眼睛里倒映出一条胳膊粗的白色,油腻腻滑溜溜的脊背,她呕吐起来。睁开眼睛,一看是在院子里,他忙着做饭,说,吐出来就好了。
她哇哇哇哇地呕吐起来,对于刚做过的梦,心里有说不出的难怅与惊怵。
6
三天后,她彻底恢复了,如刚来到这里时的状态,晚上临睡时,她隔着墙壁,说,师父,明天五点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到时候就不再给您打招呼了。隔壁的他说,好的,路上注意安全。那晚她睡得很香,一觉醒来,惊了一下,想是不是睡过头了,看眼手机,四点半。月光在房间里的地上嬉戏不止,摆出千姿百态,这是在欢送她吗?她管不了这么多,起床收拾行李,看还有没有什么被遗漏下。五点,准时出发,出了房门,在院子里停站下,把周围的一切看了一遍,他的房间黑漆漆的,许是在睡觉。她终于要离开了,叨扰这么长时间,他也终于可以安静清闲下了。带着留恋与不舍,跨出院门,走上下山的路。天还有些灰暗,被树荫遮挡,整个山就像是一个空灵的瓶子,只要有稍许的响动就会产生巨大的回音。她一个人走得多少有些害怕,自己给自己壮胆,用不了多久就六点了,太阳出来,一切害怕都会随着雾气一样消散掉,无影无踪。
正想着,身体也逐渐舒缓下来,恐惧在逐渐淡去,一声哇呜的喊叫,她寒毛都竖起来了。淡去的害怕与恐惧,变本加厉地涌了回来。哇喔声愈发的凄厉,仿佛是在催死,尖利中夹杂着凄惨,她甚至都看到了血淋淋的头颅,挂在哪根树枝上,眼睛白瓷似的瞪着她。她心里的那根线在绷紧,只要再有一只蚊子的重量,就会断掉。哇呜声在山涧回荡着,一圈一圈地散去,她想终于平静了,可以松口气了,谁想,一声炸雷般的哇呜声闪电而至,嘣一声,她彻底崩溃了。掉转头,往离开的院子跑,腿在变软,她能感觉到,全是在靠意志支撑着身体在奔跑。
看到院子就看到了希望,全身心地向着院子投去,撞开院门,进到房子,关上房门,摔掉身上的行李,跳到床上,躺下,蒙着头在里面大喘气。他从房间出来,在院子里依然一如既往地生火熬米汤,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把米汤熬好,没和她说话,就提着筐子,扛着锄头出去了。白天一天她都在房间里,没有出来。晚上,他还是做饭,把做好的饭放在她门前,说,饭在门口,你自己端走。隔壁的门,吱呀,关上了。
当晚,月光只在她的想象中出现,浓黑的夜里,外面风声大作,树叶不住地拥挤在一起,然后又被反方向的惯性给分开,没有了自己的主见。她身体蜷缩作一团,没想到,这样看来,一张床是多么的多余,她只需一把椅子就好。她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声音所要表述出的面孔,龇牙咧嘴,带着鲜血,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受不住了,大喊,来吧,你们这些妖魔,放马过来。咣当,房门开了,外面凉飕飕的风在不断涌入,她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房门看,浑身在出冷汗。她无法忍受这样影影绰绰的恐惧,光着脚下了地,跑出房间,踩到了他放在门口的饭,推开他的房门,直奔着好奇许久的那张床跑去。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拥抱住自己,父亲一样丈夫一样,揽抱着自己,给予温热与安全。她钻到了他的被窝。外面噼里啪啦地下起雨,越发密集,倾盆之势。她的身体里有一股温热在深入,她陶醉她迷离,不能自拔,深陷在其中。安静和享受地睡去。
她睁开眼睛,一道新阳闯入眼睛,树枝上的鸟儿在叽叽喳喳,翅膀扑棱,一会飞到这棵树上,一会飞到那棵树上,来来回回地玩闹着。她逐渐清醒过来,想起昨晚的事情,还是有些扑朔迷离,身边的他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个空被窝。她用手试着去摸自己的裤子及下面,她笑了。下床推开门到院子里,好新好鲜,天空蓝到了不可思议,从没见过如此清澈见底的蓝,她看到院子被搬移到了天上,把随手就要掉落下去的裤子往起提了下。院门外有一阵脚步声,一个影子闪过,她没太在意,一会后,她才开了院门,看到一封空白的信封躺在门前的台阶上,这里谁还会来送信?是不是家里的母亲着急了,就转拖人把信送到了这里?
她死人一样,机械地拆开信封:
刘总,我听说最近有不少女的来到山上,你们相处得很融洽,有的和你发生了一定的关系,看来媒体的力量是巨大的,你应该感到高兴,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女的来到这里,你会得到更多的欢乐。山下的一切都好,你放心,我会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会加大力度来宣传这个地方,吸引到更多寻找清静之人,真替你高兴。需要什么吃食你说话,野菜、小米、馍、饼准备好了许多,不久即将运到。还有,那些肉食与牛奶等其他食物,已经采购完备,将会在后天晚上派人送到,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管,他们送到,放在地窖里就会离开。
助理:宇明
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是这样,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在照顾她,给她采药、做饭,是她胡思乱想了。她要等他回来问个清楚明白,让他亲口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她坐在微弱的阳光下,给复杂如麻的思绪做着分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解开了三个小疙瘩,才明白,要把所有的结解开,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直到后晌五点多,太阳西移,他还没有回来。她不想再等待下去了,走出院门,随便走上一条小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吧。
月亮升起时,他拖拽着疲倦的身体回来了,看到院门开着,嘴角上扬,似乎得逞了什么。舒畅地走进院门,看房间的门也都开着,仔细听下,没有任何的动静。走到凳子前坐下,好好休息一番。坐下不久,就看到那封信,他看了上面的内容,不禁想到,难道是她,她看到了?他站起来,跑到院门外看,想到什么,又跑回她的房间,她的行李都在,跑出房间,到院门外,眼睛在四处搜寻。
没有任何踪迹,他好失落,按理来说,没什么的,这样的结果虽比不上先前的那样完美,可也算是能行。他蹲下来,点燃一根烟,打火机打着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地上的脚印,一个个都已凝结,看来她走了有一阵了。
他扔掉烟,顺着脚印走去,他想去一看究竟,她到底去了哪里。开始脚印很清晰,越走出现的脚印越模糊越清淡,一路走去,到了一片茂盛的草林前,脚印不见了,他抬起头,往前面看,前面是一座山,但中间好像有点距离。他穿过草林,发现有隐约的脚印在路上,他跟着向前,继续走,没走多远,就走不下去。前面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他的身体一哆嗦,站在那里不能动弹,看着深邃的悬崖,无言以对,眼睑流淌出了带有月光的眼泪。
突然,他看到一个闪光的五角星形状的石头从悬崖下冉冉升起,越来越快,跳出悬崖,直奔天空而去,闪烁的石头通身带着光亮,长出无数闪闪发光的尾巴,奔向月亮,最终被天空给粘黏住,落在天上,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