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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4路易斯·厄德里克/著醒木/译

延河 2016年8期
关键词:瑞德

[美] 路易斯·厄德里克/著 醒木/译

1839年,在一个孤立的欧及布威族乡村贸易港口外,眀克不断地制造各种喧哗。她想得到麦金农所拥有的:交易者的牛奶——未经加工的蒸馏酒混合物、朗姆酒、红辣椒和烟草。她以尖叫和大喊的方式才获取到了一小桶。这些叫喊声让麦金农感到神经衰弱,但无法让眀克就此沉默。眀克来自一个很有权威的家庭。她曾是一位富有的皮草供应商的漂亮女儿。也曾是麦什凯格漂亮的妻子,直到他毁掉她的面孔、刺死她的弟弟。在这个港口上,麦金农的助手,沃夫瑞德·罗伯茨,他把头埋在狐狸毛皮中,不想听到这些声音,干枯的手托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优雅地书写着,已经在书上记录了三个条目。在丛林中,总是担心纸张会用完。

沃夫瑞德离开了他在朴次茅斯,新罕布什尔州的家,因为他是四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在经营家庭面包店的家里没有他的卧室。他的母亲是一个学校教师的女儿,负责他的教育。他仅有十七岁,很想念母亲,想念他的书本。他被送来做麦金农的助手时只带了两本书——口袋字典和色诺芬的《长征记》,这是他祖父的书,他母亲不知道其中包含有淫亵描述。

虽然头上被狐狸毛皮包围着,周围喋喋不休的声音依然很聒噪。他试图清理壁炉周围,扔出一堆废料给小狗。当他走回里面时,一片嘈杂。眀克和她的女儿在和狗打斗,异常聒噪。

不要去那里,麦金农喊道,如果杀了那只狗,吃掉它,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母女最终赢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但是噪音已持续到深夜。

日出之前,眀克又开始了她的叫喊。她那异常尖锐的声音在清晨尤其刺耳。这些男人们眼睛刺痛,身心疲惫。麦金农路过时会踢她一脚,或者踢她们母女其中一个。那个下午,她的声音嘶哑了,这只会让人听起来更加刺耳。沃夫瑞德感觉到其中有些变化,但他不是很能理解她们的语言。

那个老女人想把她的女儿卖给我,麦金农说道。

眀克的声音令人生厌,充满污秽,描述着她女儿可以做的事情,而这些的交换条件仅仅是麦金农把他的牛奶生意移交给她。她关上门,用尽全身力气,以她尖锐的声音传达她的指令。如果麦金农有要求的话,沃夫瑞德的工作就会增加抓鱼和清洗鱼的次数。他在结冰的湖面上留了一个洞,钻下去抓鱼,在经过眀克时装作没有看见她。他虽然没有看到整个过程,但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来时眀克已经走了,把她的女儿留在这个港口。她蜷缩在毛毯下面,脑袋低垂,纹丝不动,像个死人。

我没法再忍受了,麦金农说。

沃夫瑞德注视着这个蜷缩在一起的女孩。作为生意人,麦金农算是比较诚实的。公正点说,对于一个商人,没有流露出任何道德败坏的迹象——向印第安人出售朗姆酒是违法的。沃夫瑞德不能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又出去捕鱼了。当他再次带着一条鲑鱼回来时,他明白了一切。麦金农决定做一个救世主,他从眀克那里拯救了这个女孩,或者说改变了其奴隶的命运。沃夫瑞德弄碎了一些蜡烛并在旁边生起一团小火。他烤了条鱼,麦金农就着上周留下的一块干面包吃完了。他准备第二天再烤面包。当他回到船舱时,女孩还是纹丝未动,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这意味着麦金农没有碰过她。

沃夫瑞德把一盘面包和鱼放到她可以够到的肮脏的地板上。她狼吞虎咽吃完后,气喘吁吁。他在她旁边放了一大杯水,她一口气喝完。在喝水的过程中,她的喉咙发出咯咯声响,像个婴儿。

吃过饭后,麦金农爬上板条制作的铺着熊皮的床,这是他喝着小酒睡觉的地方。沃夫瑞德清理了船舱,热了一壶水放在女孩旁边。他弄湿抹布轻擦她的脸。当他拭去她脸上的污垢时,发现了她非常精致的五官,一个接着一个。她的嘴唇小巧而饱满;她的眼睛甜蜜而令人流连忘返;她的眉毛完美地光彩熠熠。他看着她的脸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她如此美丽,麦金农知道吗?

楚楚可人!沃夫瑞德低声说道。他知道这个词语是形容她的相貌的。

他小心翼翼抵达船舱的角落,带着混合好的泥土。他托起她的下巴,把泥土重新抹在她的脸上,滑过她迷人的眉毛、完美对称的眼睛和鼻子、有着动人曲线的嘴唇。

麦金农用她的语言对她说话,她藏起她泥泞的脸。

我现在能做的只是问她的名字,说着生气地甩出他的手。她拒绝告诉我她的名字。罗伯茨,给她安排点事情做,我不能忍受她一直蜷缩在角落里。

沃夫瑞德让她帮自己砍柴,她的一举一动展现着优美的四肢。他给她演示如何烘烤面包,但火焰照亮了她的脸庞,融化了部分泥巴。他重新又涂上泥巴。麦金农出去后,他努力教她书写。她很容易就掌握了字母。书写又展露出她那双夺人眼球的纤纤玉手。最后,她想明白了,她计划通过出售皮草把自己从麦金农赎回。他没有花多少钱买下她,所以,她认为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可以赎回自己。

这段时间,她明确知道为什么沃夫瑞德在她的脸上抹上泥巴。她就懒散的扮着各种鬼脸,弄乱她的头发,涂抹掉她精致的五官。

她每天都会从一些书信中学习到短语、句子,然后把它们应用到自己的话语中。对于一个野蛮人来说,她是聪明的。沃夫瑞德想,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取代自己的工作。啊哈,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取笑他。

在绵绵不断的大雪天气里,眀克的女儿一直在沉思。我得生一团自己的火,因为这个肮脏的吝啬鬼不让我靠近他的火炉。这样我就可以抓我衣服和毯子上的虱子。但如果他又做那些肮脏的事情,他的虱子又会爬到我身上。

另外一个年轻人,他虽然善良,但是无能为力。他不明白这个狡诈的老男人在做什么。她的挣扎似乎给了这条垂涎之狗更多的力量,他准确知道如何按住她,使她无力反抗。

小鸟是静寂的。她已经用雪把自己身体擦成了红色。她褪去一切,赤裸着躺在雪地里,呼唤着死神。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动,但寒冷让她强烈的颤抖。另一个世界的一个人走过来,开始是暗淡的蓝色,没有形状。他照顾她,给她穿上衣服,梳妆打扮,赶走身上的虱子,用一个新的毛毯裹着她,说道:再发生这种事时,请召唤我,你应该活下去。

沃夫瑞德砍到了一块被黄鼠狼啃掉的驼鹿。他带回船舱,放到堆满雪的锅里,生火煮沸了水。他从女孩那里学到如何获得红金浆果,虽然在冬天有一点点枯萎,添加到肉里会有一点点臭味,但吃起来美味可口。她还教会了他如何使用沼泽叶子泡茶。教他认识了岩石苔藓,可以食用但没什么味道。很快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麦什凯格,女孩的父亲,走了进来。他很瘦,看起来有些吓人,有两颗发光的假牙。他瞥了一眼女孩,就四处张望。他用皮草换了些朗姆酒和枪支。麦金农让他远离了交易点再喝醉。他杀死女孩舅舅的那天,麦什凯格还刺伤了现场的所有人。他切掉了眀克的鼻子和耳朵。现在他又想索要女孩,买回她,但是麦金农不会收回任何枪支。

麦什凯格离开后,麦金农和沃夫瑞德各小便了一次,拖进来一些木头,锁住了里面的百叶窗,藏起他们的枪支。大概一周后,他们听说他杀死了眀克。女孩低头抽泣。

沃夫瑞德是一个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巨大价值的店员。他烹饪技术极好,甚至可以不用任何材料而做出面包。他带着他父亲的酵母穿过北美来到这里,他一直在寻找新的食材。他用完了麦金农带回来用来交易的研磨粉——印第安人还没有尝到它的味道。沃夫瑞德把这些野生的大米铺在地面上碾成粉状,然后添加到已有的食材中。去年夏天,他将黏土堆起来并掏空,制作了一个地面烤炉——他每周烤面包的地方。当面包变成褐色时,麦金农就走出来。面包的香味吸引着他,在这个冬天的黑夜里,他打开了一桶酒。他有六桶酒,现在剩五桶了。在无数次的搬迁中,麦金农一直带着这些好酒。通常情况下,他和交易者一起分享朗姆酒,这些酒是船夫带来卖给印第安人的。现在他和沃夫瑞德坐在两个树桩上一起喝酒,围着温暖的烤炉,火花跳跃。

在这温暖的炉火外,雪声飞扬,星星闪耀在永恒的天空。女孩坐在他们中间,没有喝酒。她想着她繁重的心事。透过火光,两个男人时不时看一眼女孩。她肮脏的脸被原始的金光重刷干净。当酒已下肚,面包烤熟。他们虔诚地取下面包,放在外套里面。女孩打开毛毯从沃夫瑞德手里接过一条面包。他递给她时,意识到她的衣服滑落到中间。他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转向麦金农。接着,她埋下了她的头,用胳膊肘裹着衣服,吃了一小口面包。

在里面,他们坐在小树桩上,围着一个大树桩,一起吃着东西。小屋建造在一个大树桩周围,所以,这个大树桩可以当桌子来使用。

沃夫瑞德盯着麦金农,交易者最后说了句,什么?

麦金农肚皮鼓起、皮肤松弛,一双螃蟹一样的腿,杂乱的胡须,贪婪的红眼睛,干枯稀疏的红头发,蠕虫般的嘴唇,漆黑的牙齿,呼吸声能把人吵醒,鼻涕顺着鼻毛流下,玷污了沃夫瑞德用墨水写下的工整的数字。麦金农还是一个神枪手,与他的铁锤同生共死。沃夫瑞德曾经看见他使用它打死麦什凯格的一个帮手。他是很危险的。沃夫瑞德咀嚼着、凝视着,涌出一股强烈的感情。人生中的第一次,沃夫瑞德看到了他有能力做到的事情。

沃夫瑞德给这些选项排序:他们可以逃跑,但是麦金农不仅仅会自己追击他们,还会付给麦什凯格一些钱,让他先抓到他们;他们可以一直黏在一起,以便沃夫瑞德可以照管她,但这会让麦金农知道一切,没有任何惊喜。色诺芬清醒地躺了一夜,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在等什么年龄才实现自我价值?沃夫瑞德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当然,他们必须杀掉麦金农。这是沃夫瑞德真正思考的第一件事情。为了能感觉好一点,他检查了所有选项。

该怎么做?

枪击比较过时,而且显得不正义。用斧头砍死他?或者刀子?或者岩石?或者用绳子把他捆绑起来埋在大雪下面?这些都是有风险的。正如他在黑暗中想象的每个场景,沃夫瑞德记得他怎样带着她走进树林。她知道在树林里能吃的每一样食物,不能吃的每一样食物以及哪些是毒药。

第二天与她独处时,他发现她在缝自己的衣服。他指向衣服,指向麦金农的方向,捡起一些东西并烹调好,麦金农吃完后,捧着肚子,慢慢倒下,如同死去。她看到后捂着嘴偷笑。他暗示她这不是一个笑话,她在空中洗她的双手,咬着她的双唇,匆匆扫了一眼周围,感觉到即使是微小的松针也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她给他打暗号,让他跟随自己离开。

她在树林里寻找,直到她发现了一排橡树。接着,她在手上盖上一层布,伸进一个腐烂的树桩旁边的雪堆中。从雪堆下面,她拉出一串深灰色的东西,以前可能是蘑菇。

那天晚上,沃夫瑞德用六只鹌鹑的胸脯肉、三只兔子肉、野生洋葱、一只干瘪的蓝色土豆和女孩提供的东西炖了一锅高盐浓汤。他打开一桶好酒,确保麦金农吃之前喝掉半桶酒。炖汤好像对他不起作用。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麦金农同样喝酒入睡,直到火光熄灭。

当天夜里,他的痛苦声、尖叫声吵醒了他们。沃夫瑞德点亮了一盏灯。麦金农的整个头已经变成紫色,异常肿胀。他的眼睛消失在这个膨胀的一团肉球中。他的舌头,像一条斑驳的鱼,从他的嘴巴里面凸出。他看起来想要把自己从他的身体里面扔出来。他激烈地把自己投向墙壁,扔进壁炉,扔向皮毛和毛毯堆,把枪拔出它们的木制挂钩。弹药、丝带、玳瑁纷纷从架子上掉落。他的腹部从背心中凸显出来,又圆又硬,像一块石头。他的手脚肿胀的像一个气球。沃夫瑞德从未见过的如此恐怖的景象,但这些已经存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什么可以扰乱这种景象。女孩看到此景很是开心,但她没有笑出来。

不想看到这种缠绕着麦金农全身的死亡前的痛苦,沃夫瑞德准备离开他。他抓起雪鞋和两个包裹,笨拙地离开。他在包裹里面装了两个消防钢、弹药,还有提前做好的薄饼。他把两个毯子折叠好,另外一个剪开裹腿,装备好后,和女孩一人带了四把刀。他带了两把枪、填充物,还有一大瓶火药。带上盐、烟草、麦金农珍贵的咖啡,还有剩下的一小桶酒。他没有带过多的钱币,虽然他知道这些都是怎么得来的。

麦金农张开戴着手套的双手摩擦着衣服和要爆炸的身体。沃夫瑞德和女孩悄声离开时,能听到他和毒药斗争的声音,他的呼吸中带着响亮的喘息声。他甚至很难把空气通过鼓起的舌头吸进肿胀发紫的头部。他费很大力气却无力呼唤他们,我的孩子,你们为什么要离开我?

从门的另一边,他们听到他的腿锤击着地板;他们能听到他那双肥腻的双手拍打着空空的木桶找水喝。

雪鞋踩着木头燃烧的灰烬,沃夫瑞德和女孩向南方前行。他们很容易找到方向。沃夫瑞德的故事决定他们要向格兰德寻求帮助。他们离开那个有着大量物资地躺着生病的麦金农的小屋。如果他们迷失了方向,或者偏离了南方,就没有人有机会知道麦金农是谁,更不会有人去关心他的存在。所以他们长途跋涉,利用好时间,在晚上露营。女孩用她的脸和手测试气流,然后指导沃夫瑞德在哪里建帐篷,如何建造,如何在雪地里寻找干木材,如何在树上折下坏死的树枝,如何搭建火堆才能整夜都不熄灭,热气都朝着他们。他们睡得很安静,卷在各自的毯子中,清晨在冬季山雀的嬉闹声中醒来。

女孩调整了火,吃过饭,继续向南赶路,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麦金农可怕的喘气声。他们听见他跌跌撞撞朝他们走来,以及折断树枝的声音,喊着他们,等等,我的孩子们,等等,不要抛弃我!

他们充满恐惧地前行。不一会儿,一只狗跑到了他们跟前,这是交易港口一只可怜的杂狗。它跟在他们身后,在雪地里卖力地跑着。一开始他们认为这是麦金农放出来找他们的,但女孩停下来认真观察这只狗,它好像是在哭诉。她点点头,指出穿过一片树林,通向结冰河流的一条路,那边可以前行更快一些。在冰上,他们以梦一样的速度滑行。女孩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块薄饼给狗,那天夜里,她在他们露营的周围布满了圈套。她搭建好火堆和斜坡,以便可以顺利通过两棵树之间狭窄的必经之路。她在这里也布置了一个圈套。它足够大,可以套住人头,即便是异常肿胀的也可以。他们吃完饭,喂了狗,睡觉时把刀放在手边,包裹和雪鞋也在跟前。

天快亮时,火堆也该添柴了,沃夫瑞德醒来了。他听见麦金农急促的呼吸声已经逼近他们,狗也开始叫起来。女孩醒来后示意沃夫瑞德系紧鞋子,收拾好包裹和毯子。依稀有光线时,沃夫瑞德看到为麦金农布置的圈套被拉紧了,交织在一起。狗小心翼翼地撕开圈套里面的一团东西。女孩向沃夫瑞德演示如何爬过斜坡到另一边,使他明白他应该检查下她布置的圈套,获取他们能套出的任何东西,别忘记补充体力,为他们的下一次露营准备。

麦金农的呼吸声在火堆周围空地上回响着。沃夫瑞德离开后,他看见女孩准备了一个用松木树枝和桦木树皮制作的手杖。他看见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它刺向空中。那里充满了痛苦的沉闷声响。沃夫瑞德如此害怕以至于他开始寻找所有圈套,不得不砍掉刚抓到的一只冻死的兔子。最终,女孩带着狗和他一起沿着河冰又滑回之前的地方。在他们身后,传来怪异的声音。令沃夫瑞德放松的是,女孩笑着看向前方,淡定,充满自信,虽然她还只是个孩子。

沃夫瑞德让女孩告诉他她的名字。他通过说话问她,通过比画问她,但她不会说话。每次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他都要问她。但尽管她笑着看着他,也非常理解他想要的,但她不能回答,只是看着远方。

第二天早晨,在他们沉睡之后,她跪下来吹火苗,让它起死回生。突然,她凝视树林。她向前翘起下巴,向后扎起头发,眯着眼睛。沃夫瑞德跟随着她,向她凝视的方向看去。麦金农的头,在雪地上卖力的滚动着,他的头发着火了,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有时它撞向了树,开始呜咽;有时它随着舌头、木桩一样的脖子或者滑稽的耳朵向前延伸;有时它快速向前移动几步,然后很安静,为它的尴尬忧伤的哭泣着,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战斗、智取、燃烧,甚至在他们身后留下一些食物给他吃,以减慢他的速度,便于女孩、沃夫瑞德和狗前行。他们穿破了雪鞋,女孩修理好它们。它们的鹿皮鞋穿破了,女孩用兔子的皮毛分层铺在里面缝好。每次当他们想要休息时,这只头就出现了,在黑夜中放声痛哭,在黎明时分燃烧。他们一直前行,最后,直到他们饥寒交迫,他们放弃了。

树皮小茅屋花了几乎一整天时间才建好。他们准备睡觉时,沃夫瑞德在火上加了根木头,木头像是受到撞击一样掉下去。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迷乱。他的力量从体内涌出,传递到手指头,直到火上。火迅速从他的视线中下沉,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悬崖。他开始颤抖,变得僵硬,然后沿着黑色墙壁下沉。他被困在一个有多面墙的寺院中。整个晚上,他都在狭窄的通道上寻找路,沿着没有门的墙。他沿着墙角匍匐前行,无法站立,即使在梦里。当他在第一道曙光中睁开眼睛时,他看见屋顶快速旋转,眩晕令他感到有些恶心。他一整天都不敢睁开他的眼睛,尽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在喝女孩从折叠的树皮中挤出的一点水时,才抬起他的头。

他告诉她把他留在那里,不用管他。她假装听不懂。

一整天,她都在照料他,找木头,熬肉汤,使他保持温暖。那天夜里,狗朝着门疯狂的嘶叫,沃夫瑞德快速睁开一只眼睛,看到了不可复制的一幕:女孩在火焰上把斧头有刀刃的一面烤的发红,紧握着包着碎布的手柄。他感觉到她悄悄滑出房间,接着传来巨大的咆哮声、诅咒声、尖叫声、绝望的呻吟声,以及撞击声,好像是树被砍倒的声音。这些声音持续了一整夜。第一道曙光出来时,他意识到她已经爬回来了。他感觉到了温暖,以及她蜷缩着躺在他背后的温度,闻到了狗毛烧焦的味道,或许是她的头发。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醒着,他听到她在温暖的房间里给鼓调音。他很惊奇,用印第安语调问她,怎么得到的这面鼓?

它飞到我身边的,她告诉他,这面鼓属于我的母亲。有了这面鼓,她把人带到生活中。

他一定是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鼓是不能飞的。他没有死。还是他已经死了?他闭着的双眼后面的世界是陌生的。从有着许多房间的黑色庙宇一步步走向错乱复杂的空间。他无法从不断变换的数学模型中完全放松。模型不断建立,又不断破坏。边角分明的三角形连接在一起后又分崩离析,消失在无边的几何空间中。如果这就是死亡,那就是视觉疲惫。当她开始击鼓时,这些几何运动才慢慢减弱。它们的运动消失在她那走调的、高昂的以及高低起伏的吟唱中。鼓声纠正了他内心的节奏,美好的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睡着了。

同样,那天晚上,他听到了外面弥漫着战斗、痛苦以及绝望的声音。同样,当第一道曙光出现时,他感觉到她蜷缩在自己身后,闻到一股烧焦的狗毛味。同样,当她醒来时,她转过去击鼓。同样的歌曲穿透他。他把他的手放在头上。她剪开她的毛毯,给他制作了一个羊毛头巾。那天晚上,他睁开眼睛,看见混乱的世界终止了。他开心的低语道,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你应该和我再走一段旅程,她说。她微笑着,开始唱歌。

她的歌声使他感到平静、放松,不再害怕。他们旅行到广阔的空气中。走过茂密的树林,他们走得如此之快,寒冷无法追及他们。在他们下方,大火燃尽,有一个村庄,距离他们的小屋只有两天的路程。她很满意,转过身,沃夫瑞德滑下去。沃夫瑞德无法移动一步,好像要完成半个世纪的体力活。

两天之后,他们离开荒野,来到一个城镇。欧及布威族木屋,一百座或者更多,沿着湖岸建造。在一条铺满雪的街道上,几座木屋不规则地排列着。他们太像沃夫瑞德离开的东部的房子,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以为他们已经到达了大湖。他敲了最大一间房子的门。直到他用英语介绍他自己那一刻,回答他的妇女都还以为他是个白人。

她和她的丈夫,一个传教士,把他俩带到了一个温暖的厨房。给他们提供了水和毛巾,让他们洗漱,提供了没有味道的白粥。准许他们裹着自己的毯子睡在木材炉子旁边的地板上。狗留在了门外,嗅了嗅传教士的狗,跟着它来到畜棚,那里有两只肥大的奶牛。第二天早晨,沃夫瑞德看着那张清洗干净、精美漂亮的脸,认真地说,你能嫁给我吗?

当你长大的时候。他补充道。

她笑着点点头。

又一次,他问她的名字。

她笑而不语,画了一朵花。

传教士曾经送一些欧及布威族年轻人去长老寄宿学校,在密歇根,那里只有印度人,他邀请女孩去那里,如果她想受教育的话。她同意了。

在学校,她身边的一切被带走了。丢失母亲的鼓好像同时失去了母亲。晚上,她呼唤鼓再次回到她的身边。但没有收到答复。她很快学会了如何入睡。或者让她可恶的一部分入睡,她想着。但那是整个她自己,被叫作奥吉布瓦的她。她是错觉。她是幻想。或者他们现在称呼她的——印第安人。她说她自己的语言的时候,不说印地语。很难从她身上剥离出这部分,忽略她的存在。晚上,她像想象中那样飞向天花板,冲破它一直向上飞。她在树顶整理好她分散的各个部分。当钟声停止时,她就可以找回所有。但钟声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因为有太多口钟。她头疼,因为钟声。我的思想都纠结在一起了,她用超乎寻常的声音说道。但是,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发生了什么。

其他孩子闻起来像老人。很快她也一样。她的羊毛裙和紧身衣,以及羊毛内衣让她感到奇痒难忍。她双脚疼痛,出汗的皮鞋中发出臭味。她双手皴裂。她总是感到冷,但她已经习惯了。食物经常是咸猪肉和白菜,做的很难吃,宿舍充满了恶臭味,如同强迫他们喝下的牛奶。但无论如何生的,腐烂的,或者奇怪的,她必须吃,后来也就习惯了。很难理解老师,或者说她在他们的语言中需要的,但她学会了。很多排的上下床铺的哭声让她难以入睡,但很快,她哭泣、放屁,和其他人一样,一起睡着。

她想念她的母亲,即使眀克曾经卖了她。她想念沃夫瑞德,留在她内心的唯一一个人。她保留着他精心写给她的信件。当她虚弱或者疲惫时,就读一遍。他称呼她“花”令她感到不安。女孩不会命名为花的,因为花死的太快。女孩会命名为不死的事物——光的形式,云的形式,星星的形状,那些像出现或者消失在地平线的岛屿。有时候学校就像一个梦,不是真的,她沉睡过去,希望醒来后会在另外一个世界。

她永远不会习惯钟声,但她习惯了其他学生的来和去。他们死于麻疹、猩红热、流感、白喉、肺结核和其他没有名字的疾病。她已经习惯了她周围每个人奄奄一息的状态。有一次,她发烧了,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在夜里,她淡蓝色的精灵来到她身旁,坐在床边,轻声跟她说话,告诉她,她会活下去。

没有人喝醉酒。没有人打她母亲的脸和鼻子,毁坏她。没有人拿刀子刺向舅舅,他抱住她的脚,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当其他孩子哭泣时,她想到了一件开心的事情——上学的路程变得险峻和遥远。

远的无法触及。

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 1954— ),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父亲是德裔美国人,母亲是北美龟山原住民保护区的奥吉布瓦族人,双亲皆长年服务于部落居留地的印第安事务学校,外祖父曾任部落酋长。路易丝·厄德里克是美国当代最多产、最重要、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是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运动第二次大潮的代表人物,曾先后获纳尔逊·阿尔格伦短篇小说奖、苏·考夫曼奖、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全国书评家协会奖、《洛杉矶时报》小说奖和司各特·奥台尔历史小说奖等文学大奖。代表作包括《爱药》《踩影游戏》《鸽灾》等。2012年,她的第14部长篇小说《圆屋》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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