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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木自然观察

2016-05-14惟岗

延河 2016年8期

惟岗

整个十月,天地一派澄明,枯草的反光都异常耀眼,天和地经过一番激烈的征伐,大地恢复了久违的平静和初始的面貌。所有的植物、动物都成了深沉而头脑清醒的思想家,就连一些石头中的晶亮颗粒都发出光芒,想高谈阔论一番。

在这秋冬和谈罢兵的日子是写作和沉思的最佳时机,这个时间,思想狂欢的鼓点才刚刚敲响,激烈的春夏和纷忙的秋日就是纷扰和喧嚣的世界。现在,秋刚离去,冬天尚未拉开大幕,这是些值得特别眷恋的日子。经过清醒、沉寂的短暂停留,仿佛是失败的士兵在收拾残破的旗子时宁静的内省时刻。穿梭在神木大地,沉浸在那些由真善美构建的荒野和村庄。我的视觉、听觉、嗅觉在享受了一番精美绝伦的盛宴之后,一条思想的溪流缓缓而至,树林的绿荫、鸟雀的欢鸣、腐草那狂野的气息纷沓而至,成了构筑我生命的全部材料。

在东南部,那些无人问津的荒野地带,亿万年前,真正与贫瘠和黑暗斗争的是这些岩层高耸的石山,如今自然疯狂的举动被平息了,山峦安逸地沉睡在大地上,漫步于无垠的群山之间,峨然陈列的山所显示的从容之状,充满善意的面孔,让我觉得它们才是自然的主人。一些巨大的石头崩落了,被河流带走,被水冲刷,棱角磨掉了,变得光滑木讷,而山体永远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傲然于世。它们对季节的变迁不以为然,漠然视之,这些高傲的远古战神,一年的春花秋落在它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一场洪流也无从掳走什么,当春天远去,夏日来临,山头只增添了些许稀疏的淡绿,仿佛是在一年中仅做的一次简单梳洗。这些富有真正生命力的杰出代表,耐心等待另一个黄金时代和冰川时代的到来,伺机一展惊人的活力。

山脊之上,一些圪针和蒿柴之类的野草密密麻麻地占领着这块高地,这些荒草承受着最强烈的风寒、干旱。山脊之下,都有一条忠实的河流趟过,硬岩层、砂质岩层被一路切开,裸露的岩层就是镌刻着真理的书页,这条河千万年都在书写和阅读着这部大书。大自然对只倾慕名山大川、江河湖海的人永远心存芥蒂,绝不会将自己真正的秘密倾吐半点儿。唯有对那些将足迹遍布在草丛中,将眼睛定格在它最微小的事物上的人才会敞开自己所有的门扉,展现它全部的美。对于那些连名字也没有的小溪流,大多无人问津。无论春夏,它都恪守着作为一条溪流所有的准则静静流淌,它没有明确的方向,山川造就了它们的路途,时节首先向它们发出诏令,它是自然界最忠实的顺民。它们没有“河润千里”的宏愿,只是滋养着沿途的草滩和饥渴的昆虫,一些杂草就可以将它们完全隐没。在平缓处,溪流便沉寂安逸地淌过,跌落处则倾泻而下,不做任何迟疑和停留,如遇高处,不急不躁,安然地等待蓄满,当汇入浑浊的大流时,它依然澄澈明净。所到之处全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一些朴素的小村庄,牛羊小憩反刍的滩涂,鸡鸭嬉戏打闹的洼地,清澄的流水一路携带着农人恬静的歌谣蜿蜒而去,弥漫着先知沉寂而孤独的思想渐行渐远。

神木地理多样,不同区域的人,性格也有明显区别。利奥波德说:“土地的特性,有力的决定了生活在他上面的人的特性。”在北部沙漠地带,豪爽魁梧的大汉,携带着鞑靼人和蒙古人驰骋草原的气息,他们的性格映照着如同天空一样空旷而坦诚的蓝,毫不掩饰什么。而沙漠这种流动的、不确定的砾石堆积成一个令人迷茫的区域,彰显着狂野的、慵懒的哲学家风范,经过季候风亿万年的筛选而被确认下来,就在这些近乎不毛之地,沙柳随处可见,宛若一个个清醒的沉思者,不做任何解释和揭示,风沙掠过,它只是在广袤沙漠上倾吐一些小秘密而已,一些善于伪装和弱小的生物在这里小心翼翼进行着他们微小的事业,那最深沉的思考全部孕育在沙漠的最深处,永不宣读。

五月一过,当遗鸥鸣唱着异国情调的归来之歌,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和贝加尔湖凯旋而至,红碱淖顿时燃起了野性的火焰。欢爱的气息弥漫在辽阔的水波之上,让整个北方的夏天充满健康的活力。

时至六月,北方的夏天还没有显现出应有的爽朗和热烈。西北风不时吹来,卷起尘土、柳絮以及干枯的碎叶,整个高原狂躁不安,湿润凉爽的东南风吹来了,它们是夏天女神派来的先遣队,先行告知这里的每一个居民,打起精神迎接它的到来。一场雨紧随其后,让所有轻浮的事物落归泥土,大地一片清朗。阵雨说来就来,时紧时慢,风忽南忽北,像打架的天地一般显得手忙脚乱,不过,很快便散去了,一时又静若处子。有时在半夜突然电闪雷鸣,闪光照亮夜空,像一架巨大照相机的闪光,定格这惊恐的一瞬。自然要彻底放纵自己,挥洒它的真性情。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些卑微和高尚事物初具雏形。大树繁华,无论高大繁茂,树龄多么悠久,它在大地上所占有的位置却极其有限。伟大的事物总向高处伸展,向深处挺进,成群结队密密扎扎把霸占地盘作为自己全部使命的总是一些杂草,直到八月末,在上一年被秋霜肃杀过的草茎依然挺立,这些荒草几乎掩盖了所有新生的绿色,仍旧一片枯黄,宛若一些难以击垮的叛逆者,对刺骨的寒风和盛夏的酷暑嗤之以鼻,对自然行将到来的部署毫不理睬,大自然的政令在这些杂草的抗争中无计可施。

当庄稼收割完毕,我最爱的草——芦苇,田间地头、河道旁都有他们的身影,它们是被自然偏爱的野孩子。根须干净,韧力十足,枝叶寥寥无几,一目了然,一根主茎由几节秸秆组成。七月之初,它果断抽出血红的缨穗,在黄土高原上引领着庞大的绿色军团向秋天迈进。

秋天,当农人奔赴在收获的田间地头,空下来的村庄,成了麻雀宣告接管的世界。远远地,那些鸣亮而凌乱的聒噪在一目了然的枝干间混响成一片,落叶纷飞的场景被这些喧闹的彻底击退。这是它们钟爱的、清晰的、明朗的时节,它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今日每一顿丰盛的午宴,那些谷米和稻黍的美味,但对渐渐步入食物匮乏的冬天置之不理,不做任何准备。它们在枝杈间熟练地跳跃,梳理羽毛,相互传达浓浓爱意,有时,成群结队在空中忽上忽下,任意东西,秋天是唤醒麻雀舞蹈天赋的绝佳时机,无论是大胆的雏雀还是经验丰富时常警惕的成鸟,都要一展绚丽的身姿。现在,树木和山体都变成了与它们相近的浅褐色,大自然向它们发出了隆重的邀请,它们要在这经过漫长等待的伟大的共鸣时刻喧宾夺主。相较于有着华丽羽毛的其他鸟类来说,麻雀着实寒碜了点。它就像贫苦的农人般勤勤恳恳营务着自己简单的生活。一身朴素的土褐色,成群集队穿梭于乡间宁静、晴朗的天地。麻雀是乡村幸福生活不可或缺的点缀,当一群接一群聒噪的麻雀,急促的嗓音齐奏出欢快的和鸣飞上飞下、掠过农家上空,寂静的生活顿时充满了原汁原味的活力,平静的日子一下子变成了诗情画意的美好时光。天性活泼的麻雀,嘴短但有力,有时在树枝间飞来飞去,活动筋骨,时而在院落中蹦蹦跳跳,跳动时胸脯直挺、头部昂起,宛若沉浸在芭蕾舞曲中的仙女。是麻雀,率先拉开乡村清晨的帷幕,简略的早餐用罢,它们便站在农院旁的树枝上,高唱起黎明的赞歌,鸣声混响成一片,没有一丝间歇,直到晨曦洒满整个村野,农人拾起农具,推开房门,它们便四散而去,开始一天快乐的觅食之旅。它们没有在高空翱翔的宏愿,只是在离大地不远的空中驰骋,当它们吃饱之后,便开始呼朋引伴,一大片麻雀整整齐齐在乡村空旷的田野之上前呼后唤,掀起一股农耕事业永恒推进的空中浪潮。

十月,自然仿佛大病初愈,从那些暑热难耐的日子里站了起来。像一位激情洋溢的油画家,上午还是万里碧空,一到下午云朵密布,而在傍晚,夕阳印染天际,一片通红,花草树木前几天还是中规中矩的绿色,现在一下子失去了耐心,它打翻调色板,红、黄、绿任意涂抹,这幅画宣布作废。到了十月,大自然再也按捺不住,仿佛接到了更高的、不可逾越的指令,决定用一场雨来推进速度,堵住所有植物返青的路途。自然开始举行最后的狂欢,树木一年一次盛大的作别开始上演,每一片树叶都是一篇精美的作品,作为阅读大地之书的读后感,趁着秋风刮来之际一并投递出去,它要用整个冬天沉思默想。高大的杨树就是这场狂欢曲的指挥家,它熟知生命历经春夏的所有音符。柳树则是秋天的代言人,是它,最后守候着冬天的到来。它要在冬天彻底到来之际,站好最后一班岗,抖落一身金黄。如果不是树木装点和捍卫着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生命图景将是多么了无生机,不堪忍受。无论是在北极严寒的雪原上绵延数千公里的泰加针叶林,还是在亚马孙河域的热带雨林,抑或陕北高原上孤傲耸立的箭杆杨,它们所处地域迥异,种类繁多,形态多样,有的色彩都相差甚远,但它们那深入大地、促其直立的强大根系却是惊人的一致,那地层深处的共同元素潜藏着强大的创造力,为世界呈现了一幅精美绝伦的绿色画卷。树木是土地和太阳精心养育的长子,是自然显示自信和力量的杰出代表,它们或集群,或孤立,都展示出其健康、年轻的活力。在风雨中适意地梳洗,在酷暑中强烈地陶醉,在冰封中久久静默。当我们惨遭不幸或心生苦楚,置身于密林深处,那由纯净、繁茂的叶子和分明的枝干所搭建的幽静处,正是心灵理想的避难所。

在农人的大地上,那些被我们称为贫苦人的农人,恰恰是自然委派的使者,他们是山川的兄弟,河流的姐妹,他们性格鲜明、勇敢、坚韧,将节气和征候作为唯一的行动指南。暮秋,在熟透的玉米地,随着一阵清风吹来,那些干枯的长须叶像手臂一样相互摸娑,发出“嗖嗖”的欢快之声,相互告慰着结束这一段荣耀的旅程。广布在神木土地上的村庄,大都以地形地貌来命名,他们用最虔诚、简单的方式表明,他们仅仅客居于此。

在北方的十一月,冬天最普遍的季节法令已经颁布,干燥寒冷的天气彻底进入轨道,大部分植物、动物遵照不误。当农人将最后一袋粮食装仓入库后,偶尔还会去已收毕的田野中走上一圈,回想一下今年与它相依为伴的日子,这是思想丰收的时刻,他低垂的头颅,缓慢的脚步显然在土地中搜寻最有价值的精神颗粒。在这样的日子,应该敞开大衣、漫无目的大步行走在高山上,去初冬领略一下那完全拓展开的世界。此刻,冬天还没有放开胆子向前大踏步迈去,那湿地和屋瓦上的霜晶,仿佛是预先的试探和前奏,或者是一次必要的热身活动。在初冬的深谷中,一条小溪从萧索的枯草中幽幽而至,当经过这个斜缓的石槽时,细碎的水花在石阶上急骤而下,如撒落的银白色水晶,发出清悦而奔放的舒畅之音,仿佛是对秋天致以最后的、深情的答谢。

漫步河道,遇到了入冬后的第一排冰花,它们还没有显露出棱角分明的锋芒,在依然温煦的阳光和激越的水流面前显得谨小慎微,犹如冬之大军派出的侦察连,以确证秋已彻底离去。这些冰花附着在河床边沿,在草丛的幽深处,在潮湿的角落里,一些透亮的冰锥倒挂在岩石上,在阴暗的角落里逐渐拓展开来,冬天正以足够的耐心来彰显它的雄心壮志,抒写它铁骨铮铮的英雄史。

冬天就是大自然枕戈待旦的日子,它躺在落叶铺就的绒床上,对来年的春天开始细算运筹。就在这枯草遍及的荒野之地,目及之处,一片肃穆威严之感从四周袭来,褐色的土地仿佛陷入更经久的沉思,它让所有的生命褪去昔日的繁华。树木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立在风中,河流冰封,开始收集整理它叮咚的乐谱,忙碌的松鼠终于要堵住洞口惬意地睡上一整个冬天了。大地结束了浓妆艳抹的日子,披一身素装,天际中闪电和雷暴那些怒气冲冲的性情变成了安静、仁慈的善意面孔。

深入冬天,就连最不引人注目的小草,也显示出了一副平和从容之态,先前那些柔情蜜意和妖娆风姿全然不见了,颜色全部变成枯黄,叶子上的纹路清晰可见,枝节硬而分明。大斑啄木鸟敲击树木的声音干脆有力,仿佛可以将铁钉钉入树干。野兔在这个时节显得得心应手,强健的筋骨终于在那些让植被缠绕的岁月中脱身出来,释放它对自由狂奔的憧憬。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气温骤降,西北风刮了起来,让寒冷更加肆无忌惮。一只粗心冒失的喜鹊飞向空中,可能是今年才长大,根本没见过冬天里的劲风,把它吓坏了,艰难地保持着平衡,风向它的侧面猛吹,翅膀在惊恐中无法扇动,像一页被风扬起的碎纸。树梢间呼啸声一阵接一阵,整个旷野成了风的世界。先前阳光还静静洒在荒草身上,一派悠然闲适的景象,风一下子打破了这种祥和,那些长满絮花的芦草仿佛被风点燃了,激烈地闪动起来,阳光兴奋地跳跃着。野兔在这样的日子里也不会停下它觅食的脚步,我发现山野中一些零星的小刨坑,每个坑里都留下一截被咬断的白色根须。我挖出一根细细咀嚼了一下,是甜地丁,一种略带淀粉汁液、微甜的清新之感传遍全身,顿时让我觉得,如沐浴在了和煦的春日灿烂阳光之下。就在这数九寒天之际,野兔发掘的根须和我发现的美一样,都对我们有益。大自然永远在重新开始,对它的收获和失去从不估量,它在这最贫穷的时候倒是最富有,最清醒。这些日子,它要在风中一次次清扫自己的院落,让雪一场接一场来掩盖它在其他季节的迹象,仿佛那都是一时冲动而挥霍的情感印痕,要在冬日来一次最深彻的反省。

在十一月,自然要作一次彻底的摈弃,将那些荒枝侧叶统统遗弃,云朵不必飘来,河流禁止奔涌,让阳光从此一如既往,鸟儿无须隐藏,自然要立志实施它最高的理性和极简的法令了。

十二月,冬天彻底拉开它的大幕,正襟危坐。那些严寒中的生灵都已准备妥当,开始接受它冰冷的训令了。清晨,太阳升起时格外庄严,殷红布满整个东方的山脊,在冬日短暂的白昼中,这是最神圣的时刻,天空在腊月犹如一个安静的处子,它收起了电闪雷鸣,不再对土地大喊大叫,天地一时达成和解,再也不用对那些肆意招摇的植物颐指气使。暴躁的猪獾在艰难地吃完河边的最后一批根茎之后,沮丧地离开了,冬天把几乎所有的宴席全部解散。现在,是天和地畅谈的庄严时刻,那高悬的蓝空,以从未有过的平和表情俯瞰大地,阳光以更精更纯的色质倾向原野,草木、鸟雀不再接受它的温度,我的心仿佛也被带入到那浩渺的天空中聆听晨曦的谆谆教导。

寒流在十二月接踵而至,陕北高原完全进入沉睡期,没有一点生机,整个高原犹如矮下去一般。风开始肆虐,朝高地猛吹,登上任何一个制高点,远处沉闷的“唰唰”声一阵接一阵从光秃的树枝间袭来,又向远处掠去。冬天的风如矫健的语言,行走在这儿,身体任何裸露的部分都会被无情地告知,让人瑟瑟发抖,仿佛必须蜷缩在思想的深处才可获得温暖。不论什么树木,在这个时节,几乎都成了一色,不走近观察,无法辨别。这不是一个发表自我的日子,是寒风执掌大自然政令的时期,那激起自我意识的暖流还远在后头。但寒风对树木下年哪一枝焕发生机都了如指掌,树上的枯枝碎屑不时被清理而掉落下来,厚厚的堆积成一层,它要为春天的新芽疏通路障,风偶尔强烈,树身摇晃时显得小心翼翼。高原上无论沟壑,无论渠湾,都会被透明的阳光从早到晚一一光顾,不会有哪一块被忽略。凛冽的风和明亮的阳光是构成冬日的主要内容,前者是严厉的父亲,鞭策、激励我们接受考验、鄙歪弃邪,后者则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自始至终用温情滋养着我们,延续着爱。

在十二月,阳光毫不吝啬地抛洒下来,从南到北,都盛满了澄明的光瀑。先前被烟霾尘封的寰宇,现在,开始热烈地欢迎新世界的到来。清晰、透亮的自然界都在为步入下个纪元而容光焕发。目及这辽远的高原地质,一座座浑厚的山峰延绵无际,清晰可辨,就连山崖上的光影都折射出分明的性格,这些山体的巨大棱角要尽情欣赏它自己不屈的气魄了。现在是它们展示其骨骼和力量的时刻。只要站得够高,可以望得更远,胸怀也一下子无比豁达起来,浑身暖烘烘,阳光中仿佛蕴含着警醒的颗粒。站在这阳光浸满的世界,无形中充满了浓烈的伟人情怀,再不必耽于世俗的纷扰和纠葛了,此刻,我和大地都披上了这荣耀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