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不灭,笙箫何以默
2016-05-14周力源
周力源
苏东坡的《前赤壁赋》是一篇字字珠玉、百读不厌的精品。第二段有这样的几句话:“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初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突发奇想:当时要是有录音机之类的东西记录其情形该多好啊!若能那样,今天的人们就可以“极视听之娱”了。而现在呢,我们只能透过作者的文字描绘,去感受苏子用洞箫声表现人物内心深沉的情感,去领略苏子写幽壑潜蛟与孤舟嫠妇来表现箫声悲凉萧瑟的特点,体会其无可估量的感染力。
也许是因为小有遗憾,在后来的读与教的过程中,我便很用心地去体会去品味,让苏子的文字引领我的想象在历史的天空尽情驰骋。这才发现,寥寥数言,看似信手拈来,实则匠心独运!其不仅体现了苏子高超且潇洒不凡的驾驭文字的能力,还蕴含着他对音律超常的理解,两者完美的结合,形成了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意境。
一、何处送来动人的箫声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客为何人?箫是谁吹?箫为何吹?历来的文人墨客在这些问题上绞尽了脑汁,各执己见,乐此不疲地打着口水仗。
在苏轼的《与范子风书》中曾记载有个叫李委的秀才来告别,乘着小船在赤壁下的长江上畅饮。李委善吹笛,微醉时他吹响了笛子。风起云涌,大雨骤至。雨中主客想到曹操、周瑜这些人物。这信里所说的事情和《前赤壁赋》内容十分契合。不过信里说的是吹笛子。古代的笛子是竖着吹的,像后来的箫。以箫和歌,奏起心曲,这是自然而然的。箫,素来是忧伤的代言人;酒,一向是苦闷的牺牲品。如果这点讲得通,这位客人似乎就是李委秀才了。
然而,宋代人注释苏轼的文集,又说这吹洞箫者是位道士,名叫杨士昌。苏轼在一首诗中也曾提到过这位道士,善吹洞箫。现在若去东坡赤壁游历,当地的导游也会告诉你吹箫人是这个杨道士。不管这位客人是谁,他似乎都是有名有姓的,可是,为什么苏轼不明说,却统而言之曰“客”呢?
我们都知道,苏子实在是一个爱竹成癖的人!他曾经说过,“食可一日无肉,居不可一室无竹。无肉则人瘦,无竹则人俗。”在苏子心中,竹子是高雅正直的象征,是远离世俗的标志。中国有句古语曰:“玉可碎不可损其白,竹可焚不能毁其节。”古人拿竹节比喻人的气节,竹制的箫也应该具有竹的不屈不挠的个性和节节向上的气概。而苏子这样一个爱竹且通晓音律之人,他必定是喜欢并精通吹箫的。因此,在他的文章里,如果写音乐,箫无疑应该是首选。
二、箫具有怎样的特点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一定是箫而不是别的竹制的乐器呢?郭象注《庄子》说:“籁,箫也。夫箫管参差,宫商异律,故有长短高下万殊之声。”箫不仅可以表达各种情感,并且还擅长表达各种人物和天、地、山、水的运动和形态美。箫的音韵永远是低调的,甚至有些压抑、喑哑。它悠远绵长持续不断,余音犹如一根细丝柔游,具有一定的朦胧色彩和飘逸感,更有无可估量的渗透力和感染力,有内在、含蓄的人声美。箫具有的忠厚长者及君子之风,恰恰赋予它特有的总结能力和使人感到“三日绕梁而不绝于耳”的底蕴。
中国古代对于乐器讲求一个“品”字,即所谓“乐品”。什么叫乐品呢?就是该乐器天生所具备的基本品质。当然,也包括它在音乐表现上的层次和品位。严格地说,箫的精神档次是很高的,文化底蕴是很深的。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中国人演奏箫这种乐器时一般不叫“吹箫”,而尊称为“品箫”,这个“品”字,不仅仅是品味之“品”,更应该是品位之“品”,品德之“品”。我们说箫的品位高,实际上是要求吹箫人在道德修养、气节情操方面具备较高水平。
这样看来,苏轼选用箫声就不单单是为了表现人物内心的深沉情感,还可以理解成这是他的道德情操、生活理念和价值取向的间接而真实的反映。
三、箫声何以舞潜蛟泣嫠妇
洞箫声呜呜咽咽,像在哀怨,又像在眷恋;像在哭泣,又像在倾诉。音乐的尾声悠长婉转,像扯不断的细丝一般,使幽壑里深藏的蛟龙闻而起舞,使孤舟上独处的寡妇闻而哭泣。这一小节可以说是极尽形容渲染之能事,读来足以令人动容。苏子在这里选取蛟龙和寡妇的反映来衬托箫声,是很有讲究的。
幽壑乃深渊,即我们平时所说的深潭。出现幽壑的这种地形呈V字结构,悬崖陡峭。无数水流自两面的山上或疾或缓流下,在深深的谷底形成万水归一的深潭。潭水清澈透明,深不可测。表面看似静止无波,实则有着极强的回旋向下的吸力。对着潭水大喊,你会觉得那声音仿佛被潭水吃掉,连回音都没有。在民间的传说中,具有能飞能行能游的神奇力量的神物蛟龙方能深藏其中。在这里,苏子写箫声能引动潜蛟,此境界实难,蕴涵深意——箫声竟然能穿越潭水的阻隔,直达潭底;箫声承载的悲凉之感竟然引得蛟龙翻腾起舞,搅起千层巨浪,撼人心魄。这里“幽壑之潜蛟”与箫声相辅相成,互为衬托。我们似乎听到的不止是幽幽的箫声,还有潜蛟的长吟、潭水被搅动时发出的轰鸣。
小船随水漂流,它要向何处去?独守空船的寡妇有人可等吗?她无助的呼唤声谁能听得见?夜的无情似乎吞没了一切,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和茫然。当声音在大湖之中失去了它的慢反射作用被湖水彻底吃掉后,那不是寂静,那是声响全无的死,或是临近死亡的恐惧!此时,悠悠的箫声随风而来,穿越湖水的阻隔渗透进妇人的心底,它呜咽着,低诉着,让早已泪干的妇人忍不住压抑地哭泣。一个“泣”字不仅写出了箫声穿透一切的感染力,还写出了天籁和人籁的互相影响和互相融合,这是怎样的辛酸与凄凉!
箫声的婉转悲怆、幽壑的神秘莫测、湖水的静谧无情、潜蛟的闻箫起舞、嫠妇的孤单凄凉,这些本都是自然界的相互影响,可是在苏子笔下,凝炼的文字表达出了更高的境界——天人合一,在这个场里的相互影响都被包含在一起,物我两忘,不分彼此。
这就是苏子文字的魅力,是可以将人的想象力激发并发挥到极致的魅力。当我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先前的遗憾竟然变成了庆幸——若当时真有录音机如实记载下箫声,后人虽有具体可感的真实,但却会少了任想象尽情恣睢的痛快淋漓。与其说是箫吹得好不如说是苏子写得好,与其说是箫声动人不如说是文字动人!
岁月游走,沧海桑田。苏子的文字穿越千年的时空,不仅为我们送来远古的音画感受,更让我们将眼前被现代文明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景象还原成自然的本真,闭上眼用心聆听,你就会真的“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文字不灭,笙箫何以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