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青年写作、文学新人的断想
2016-05-14何同彬
何同彬
1.秩序在收割一切,收割一切可能对秩序造成威胁的各种力量,青年、新人就是这样一种具备某种潜在威胁的虚构性力量,一种正在被秩序改造并重新命名的新的速朽。收割的前提是培育,是拔苗助长,是喷洒农药、清除“毒草”,是告诉你:快到“碗”里来。
2.对青年写作者和文学新人的滔滔不绝的赞美、期许,广泛持久的扶持、奖赏是制度的代际焦虑的产物,是当权者繁衍权力的某种古老形式,也是现代中国“青年崇拜”、青年想象的文化心理的现实投射,如今更是蔓延为成年人、老年人重要的恶俗文化行为之一。赞美青年,是无限正确的政治“鸡汤”;讴歌青春,是经久不衰的代际“春晚”,它们的共同目的是去锻造青年的皮囊如何与苍老、丑陋的灵魂完美融合。
3.文学权力与政治权力强烈的同构性,文学权力显著的区域性、机构性集中,导致青年写作、文学新人在被制度命名和生产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遭遇到源源不断的、难以抗拒的吸纳性、诱惑性、抑制性和同质性的挑战。当然,由于青年、新人在这一挑战中几无胜算的可能,因此与其说是挑战,不如说是合作,是共谋,是争先恐后,是不择手段。
4.新的文学写作者与前辈写作者(尤其那些掌握更多权力的)及相关机构之间有着一种微妙而暧昧的依存关系,其中涉及权力的承传,涉及互相调情的必要性,涉及一场有关宫廷、庙堂的舞台剧中恰当的角色分配。年轻人“因接近权力而欣喜”,因掌握权力而迷狂,在此过程中,如何迎合、顺应,如何低眉顺眼以避免被视为异端,已经逐渐成为青年写作者基本的成人礼。如今,在权力和固有的秩序面前,他们已经迅速变成一群文学“乞食者”,或者是安静排队领救济的精神的“穷人”,或者是那些趾高气扬的文学大人物的“仆从”。
5.新世纪以来,文学“存在”越来越无法在精神那里得到充分而诚恳的认证,只能依赖于“事件”。此处的“事件”不是巴迪欧、伊格尔顿、齐泽克等理论家论证的哲学的、文学本质意义上的理想“事件”(如齐泽克认为的,生命的意义应当依赖于具有不可预知性的“事件”,它可以是革命,也可以是一触即发、灵魂出窍的爱情),而是新闻性的、世俗性的、生产性的“事件”,是简单的、消极的--尽管我们据此证明文学的繁荣。比如写作、发表、出版、讨论、奖励,还有会议、论坛、活动、节日等等。青年写作者、文学新人(诸如所谓80后、90后、70后、韩寒、郭敬明、周小平、冯唐等)就是在“事件”中催生出来的,他们是无聊而热闹的文学“事件化”的受益者和受害者,他们在“事件”的漩涡中丢失自己、重塑自己、成为自己。
6.职业性成功已经成为青年写作者们重要的、甚至唯一的梦想,这导致文学写作与其他职业之间的区别被“残忍”地取消--尽管文学仍旧依赖某种虚构的“区隔”来标记自身贫乏的独特性。同时职业思维也让文学新人们在“出名要趁早”的金科玉律的蛊惑下,迅速堕入日复一日的生产性庸碌之中。各种同质性的、重复性的、交际性的人情稿、急就章、“投名状”被连夜加班加点地生产出来,与此相继伴生的传播、荣誉、奖励等,已经让很多文学新人迅速成名、迅速体会到职业成功的快乐,同时也迅速在这种快乐中衰老、衰朽。所谓创作、写作构筑的不是新的代际的充满生命活力和叛逆、革新精神的“界碑”,而成了领受或承继前一代际的话语权力和世俗利益的快捷通道。
7.“成功”赋予青年人荣耀、权力,也赋予他们某种老气横秋的、世故性的自大。这一自大在写作中体现为某种不加反省的惯性的、重复性的平庸(反正有人赞赏并随时准备予以褒奖),和以信口开河、话语膨胀(如各种断言、命名或自我标榜的热情)为表征的狂妄、自负乃至自恋;在文学交往中则呈现出某种仪式性、仪态化的模仿,模仿那些成功的前辈和大人物(文学大人物则模仿政治大人物、商业大人物)的腔调、姿态、神情,甚至某些不可告人的癖好。因此,在中国“成功”就基本上等于变大、变老,变得足够“大”、足够“老”,你才有可能“成功”。
8.文学不可避免的“大学化”(或学院化)是当前青年写作面临的一种特别的困局。无论美学的、创作的、批评的、研究的诸种话语,还是作家或成功作家的身份认证、作品评鉴,乃至文学场赖以存在的所有重要的意识形态,均是依赖大学的知识生产维系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大学及其相关专业、相关话语,是构筑文学这一观念体系的根基,它掌握的庞大的文学权力及其与相关机构、制度的共谋,是当前文学创作出现大面积的同质化、板结化的重要的原因。因此,青年写作者、文学新人等新的代际主体,也不过是大学的、学院的产物,不管是青年作家还是青年批评家、研究者,无不如此,他们是大学的孩子,大学在生产他们、成就他们,也在扭曲和摧毁他们。认命吧,事实证明,这一现状无法更改,想当年竟然有人扬言:为了文学,取消大学中文系;或者写《中文系》这样的诗:中文系是一条撒满钓饵的大河……;或者讥讽大学是一头得意洋洋的蠢猪(于坚)。当然,他们现在沉默了、明白了:没有大学,何来文学?没有大学,谈论文学都无法启齿;没有大学,作家都找不到“自我”。
9.中国当代文学在“八十年代”(1980年代)充分敞开,并趋于基本“完成”,此后,文学观念无论如何创新,文学实践无论如何左冲右突,从根本上跳脱不出八十年代的主要的文学精神(抑或文学迷障);此后,文学主体从主体时代进入遗产人时代,也即1980年代之后的文学代际的各种主体的唯一身份是:八十年代文学遗产继承人。引申钟鸣的说法(“1989年,对中国来说,是个深梦”):八十年代,对中国文学来说,是个美丽又残酷的“深梦”。如今,经历过那场“深梦”且充分享用着相关的象征资本、文化资本的作家们,依旧在文学的旧梦中不愿醒来(有的在假寐,有的压根就没睡着,深度睡眠的蠢货很少),“坚强而执拗”(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美好品质)地追求着文学梦:哦,文学,哦,艺术,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而作为遗产继承人的文学新人、青年写作者,深知这一旧梦的“梦境”之重要性,小心翼翼地、“别有用心”地与那些旧时代的作家们一起梦呓(遗)、一起游戏、一起推杯换盏。因此,新的代际主体倘要从精神的根砥标记出真正的“新”,就必须挣脱“八十年代”,从那个温暖又晦暗的深梦中醒来,并充分自省:一个真正严肃的时代必然不是文学时代,一切严肃的思考从文学出发都是南辕北辙的,甚至是错误的;或者更为直接、更为清醒的认识是:文学,并不重要,真的,不重要,太不重要。
10.在此,不得不承认,我们所使用的青年、新人只不过是一个纯粹的生理性概念,他们的多数书写几乎不涉及政治、道德、美学、形式和文学本质方面的任何特殊性、独特性。当前,最让人沮丧的是,文学新人之间缺少分野,缺少对立,缺少各种形态的冲突,缺少因审美偏执和立场差异导致的“大打出手”,这和前辈们曾经有过的某种革命氛围、野蛮风格大相径庭。就已经发生的矛盾和有限的冲突而言,涉及的基本是和话语权、利益有关的诸种晦暗不明的欲望,除此之外,他们在多数情况下是和睦的、友好的、礼尚往来的、秋毫不犯的、在微信朋友圈随时准备点赞的……
11.“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毛主席)
“中国青年当正视自己的祖国。”(周小平)
“我们承受青年犹如承受一场重病。这恰恰造成了我们所抛入的时代--一次巨大的堕落和破碎的时代;这个时代通过一切弱者,也通过一切最强者来抗拒青年的精神。不确定性为这个时代所独有;没有什么立足于坚固的基础,也没有什么立足于自身坚定的信仰。人们为明天活着,因为后天已经是非常可疑的。”(尼采)
然并卵……
(作者系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