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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斧头

2016-05-14臧北

青春 2016年9期
关键词:吴刚斧头镜子

臧北,男,1977年生于苏北。主要从事诗歌、随笔写作,亦热爱小说。作品散见于地上地下刊物及网络。著有诗集《有赠》。

镜子

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使人口增殖。

——博尔赫斯

在格林兄弟的一则故事里,镜子是不受魅惑的,被施了魔法的公主请求王子通过镜子铭记她的美貌,而不要凝视她已经面目全非的肉体。镜子是这样一种可爱的物件,不但可以托付怀春少女的终身,亦能无视权力的淫威而冷然向旁观者说出真相。

这里,怕就怕铁的锃亮,

有一种东西还在高高挥闪,俨然一把剑。

尽管喝光桌上的酒壶,镜子款待我们

(保罗·策兰《蕨的秘密》)

人必须向镜子求教,镜子就像一位导师和智者,不接受镜子的忠告的人,跟安徒生童话中刚愎自用的国王一样,会陡然间在大庭广众之下变得赤身裸体,威严扫地颜面尽失。所以历代贤明的君王都必然拥有一面只给自己使用的镜子,他们与镜子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作为曾经的和将来的王位继承人,王子对如何建立这种默契,自然了然于胸。

之所以说是默契,而不能使用教导或命令,这些足以让语义的天平任何一端下沉的词语,那是因为镜子固然非常重要,但它也是可以打碎的,不管它是何种材质,镶嵌了何种宝石,有多稀有珍贵。“世界上从不缺少镜子,因为那么多磨镜子的工匠要靠它生存。”打碎镜子的人这样想。“他终究离不开镜子。”碎了的镜子这样想,一边还晃动一地刺眼的光亮。

镜中不仅映现外貌,还寄居着灵魂。为了让死者的灵魂早日解脱,不再继续留恋人世,新几内亚群岛上的有些土著,在亲人亡故后要把镜面转过去,对着墙壁。在世界各地的传说中,镜子,尤其是夜晚的镜子,都常常让人心生戒备与恐惧,甚至手足冰凉。

镜子本诞生于火红的铁水或岩浆之中,当其发硎新拭毫光乍吐时,却蓦然而化为至阴至寒之物,这曾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譬如痴男怨女的由爱生恨,又譬如革命和独裁,新生与死--从一种火热的沸腾转而为一种冰冷的沸腾。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月亮一直偏爱镜子。尤其是在深夜,春风吹动半卷帘栊,皎洁的月光踅进来,从地板上悄悄地涨潮一样漫上来,你静听,也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哗啦哗啦的潮水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吁吁喁喁的说话声……

我痛恨把月光比作牛奶,不管是刚从奶牛肿胀的乳房中挤出的冒着热气的,还是经过现代高科技工艺加工后的包装纸盒里的牛奶,惯用这个比喻的人分明没有真正看见过月光,也没有真正沐浴过月光,赤身裸体地站在过月光里。月光就是月光,既不黏稠也不稀薄,它不能充饥,也不能输送养分,但是你站在月光里就不会感到饥饿,只会稍微感觉到有点儿凉意,有点儿孤独,你会喜欢上月光里的这种孤独。

……这时候,月光淹没了高楼,当月光淹没了妆台,当月光淹没镜子,镜子就像被点燃了一样,变成了另一轮光华流照的明月。

镜子自诞生之日起,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坚硬的沉默。但如果有一天,它终于忍不住在幽闭的暗室里自己就发出光来,那大约是它已经厌倦了这个处处装聋作哑的世界吧。

一位陈姓四川军官就曾偶然得到过这样一面敢于挑战无边黑暗的镜子。斗士一样英勇的镜子给军官带来了厄运,就像我们已经熟知的这个世界的法则,由于光明触犯了黑暗,那么黑暗就要抹掉光明,甚至是光明的可能。不幸的军官在上司的迫害和亲人的背叛中双目失明了,被永久地幽闭在了天地未判的混沌之中。

这记录在满洲人和邦额的一部写于黑夜的书里。那面决绝的镜子在军官失明后,也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镜子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让人百思不解,仿佛它们具有隐身和飞行的神奇能力。没人知道那些不翼而飞的镜子究竟去了何方,只留下曾经与它们心心相印的,赤裸裸地悬挂于空中的,那颗巨大孤独的天体,如同冰轮,又如明镜,彻照大地山河、草木纤尘。

今天,在变化万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烦恼的流浪岁月的末端,

我自问:是什么命运的乖张,

使我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镜子?

(博尔赫斯《镜子》)

在古人流传下来的失去了光华的镜子中,背面的装饰纹样大多是一种叫做菱的水生植物。菱的叶片如被压扁了的正方形,伸展着浮于漆黑的水面,花白色,一说是紫色,--昼合夜开,并且随月转移,像那些一生追逐太阳的菊科植物,倘若碰上阴雨或晦朔之日,这白紫莫辨的花儿就茫然起来,在一团漆黑中随波逐流了。

有时候,一些胆大妄为的菱还会悄悄长出小小的羽翅,企图纵身一跃就能扑腾着飞离了让它眩晕的水面,从此翱翔在碧海蓝天之间。据说,吃了这种色如碧玉的菱角,的确能让人身轻生羽,鼓风而行。它曾是仙人凫伯子钟爱的零食。

我怀疑,语焉不详的凫伯子乃是一种水鸟,以禽而化身人形,优游容与,流连于江湖幽谷,这与辽东丁令威以人身而化为白鹤,恰成彼此映照的镜像。在古人留下来的文字帝国里,镜子无处不在,可以从一本书映射到另一本书,也可以从一则故事映射到另一则故事。正因为如此,我不能不提到另一种飞禽--鸾,它最为明了,镜子不过是天上那耀眼的宫禁在人世间的赋形与化身。

这位信鸽与猫头鹰的伟大远祖,它因为乐于充当爱情的信使,而使自己的血液产生了神奇的黏性,能够接续起因为争吵而绷断的琴弦--这是破镜重圆故事的另一个翻版。据说,让一只沉默寡言的鸾鸟展现歌喉和舞姿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它一面镜子,让它面对一个肖似的自己,看到有限性。

在镜子中那片弥漫着栀子花香的深不可测的世界里,居住着弗罗伦蒂诺·阿里萨永远不死的父亲,和费尔明娜虚幻的倒影,还有湖州人沈东甫先生漫长的三世轮回。

我的秘密就是,

我来自镜子的另一面。

(雅克·冈瑞特《Etpuismerde!》)

弗洛伦蒂诺认出了父亲的隐喻,那是埋伏在他灵魂和肉体中的死亡与重生的混合体,它们同时壮大,休戚与共。而东甫先生在照见今生的瞬间遽然惊醒之后,就从转述者的文字中隐去了踪影,仿佛掉进了背道而驰的时间撕开的裂缝。

当然,也有可能就像小姑娘爱丽丝一样,掉进了镜子的世界里。镜子以其残酷的冷静,而揭示了时间的流逝,爱丽丝怀中那只稍不留神就跑得无影无踪的兔子,或许就是一个让对镜人颇为伤怀的隐喻。

兔子也曾出现在月亮女神嫦娥清冷的怀抱中,我把这一形象看作惩罚:长生不死者就像一个永不枯竭的沙漏,她尽管被免除了肉体的衰老,但却要在心理年龄上没有止境地衰老下去,毫无解脱的希望。

兔子还曾给前往西天求取真经的唐和尚制造了一个不断坠落的陷阱,这是它作为时间精灵的本性使然,但当唐和尚重重地摔在了陷空山无底洞的地上,他知道,这个关于时间的神话破灭了,它终究要作为无害的风景,回到天上去。

虽然镜子在一个时期内令人生厌,

但女人和书还是训练了他的中年

(W·H·奥登《天职》)

的确,镜中世界并不平静,往往让人头晕目眩,有时也杀机四伏。所以在智慧者的眼中,明媚耀人的镜子和收割人命的镰刀互为表里。根据一种极为隐秘的线索,我们有理由认为出现在十八世纪伟大小说家曹雪芹作品中的风月宝鉴,它的制造者很有可能就是丹阳人葛洪笔下的孙博,貌似一个琐罗亚斯德教派在东方的高级祭司,他伪装成墨翟的信徒,活动于公元前一世纪左右的山西一带。

也许是一时兴起,否则很难解释得通,为什么一个虔诚的拜火教长老流传下来的信物,会是这样一件阴寒险恶之器。比皇家买办不幸的后裔更早揭穿镜子淫荡本性的是五代道士陈钊,他传授渔民以镜子解开乌龟爱情密码的方法,收集它们据说可以助人阳道的奇特精液。

镜子总是与情欲有关,人最初是通过镜子来揣测自己在异性眼中是否具有交配优势的,即使是鸾那样聪颖仁厚的鸟类中的骄子,也难以抵御镜子的蛊惑,就像可怜的那喀索斯,一边凝视着镜中人,一边被熊熊燃烧的爱之烈焰焚为灰烬。

明镜:人们从未熟谙地描绘,

你们本质里是什么。

你们就像时间的间隙--

布满纯粹的筛眼。

……

可是最美的那个会留驻,直到

清晰消溶的那喀索斯

在彼端嵌入她已被收容的脸庞。

(里尔克《致奥尔普斯的十四行诗》)

在人类思想的最黑暗时刻,镜子曾经是一种被禁止的存在,因为它让人们的注意力从上帝转向自身,从爱神灵转向爱自己,这是对造物主的僭越和对神圣情感的亵渎。不仅如此,当目光从完满的整体转向了残缺的局部,龃龉、不满、争端就开始像麻风病一样流传开来。邪恶的女巫就是通过镜子与魔鬼交谈。

反对镜子的人给它赋予了过多的恶意,在巴黎圣母院的玫瑰花窗上,大主教们让夏娃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握着权杖,一方面承认她作为祖母的权威,一方面又尖刻地指责她的权威的来源。

罗伯-格里耶担心他小说中的人物会在镜子里长出一只角来,然而,长角并不是魔鬼的专利,洁白的独角兽也会映现在处女的银镜中。热爱镜子的人认为,上帝就是一面镜子,否则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形象,并据此制造了人类的呢?人凝视镜子,不但是为了认识自我,也是为了能从镜子中看见上帝的面容,并获得启迪。镜子代表了从无到有,而手持镜子的夏娃,则表征着一种最高的求知欲--女人的好奇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大鉴禅师《四句偈》)

道士葛洪告诫他的门人,如果在山林里碰到拿着镜子的女人,要千万小心,因为只要一言不合,她就能让你现出原形,失去狡辩和反抗的力量。镜子制造幻相,也能摧毁幻相,镜子既邪恶又正义,甚至能通过闪电,拷问不义者的良心。

这只是地上的情形。

而那天上的独裁者通过镜子凝视我们,计算着每个人的善恶,并无限期地推迟他将赐予的惩罚和奖赏;它也会犯跟我们一样的错误,忽略近在眼前的人和事,而让千里之外的城郭与村落纤毫毕现,让毫无防备的普通人的隐私无处遁形,让心藏大恶者拘禁在一道神圣的光柱里,不得不忍受着羞辱向世界展示他的恶。

那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齐来见了菩萨。却将镜子里看处,那魔王生得好不凶恶:

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炒缸。

浑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

搭拉两个耳,一尾扫帚长……

(吴承恩《西游记》)

是我闻,每一面镜子都有其胎记,在长久的时光中,这些胎记就像老人斑一样日益浮现,从镜子不容辩驳的威严中消蚀出一个个猫眼--就像在里尔克的诗中描述的那样--让它在漫长的有生之年与窥阴癖达成了妥协。

斧头

许多年前,我和几个朋友一起从蛤蟆渡搭船到岛上。

那是寒气逼人的早春,头一天晚上,我们住在蛤蟆村。在此起彼伏的鼾声里,大湖像个喝醉了酒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凌晨三点,我起夜的时候,它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对于蛤蟆村的船老大而言,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去岛上,然而对于岛这个庞然大物来说,我们没有任何目的,我们不过是几只流莺一样的观光客。

那把斧头就是我们在岛上发现的。

所以当我们在码头上等候返航的渡轮,兴奋地谈论着斧头的时候,斧头于是就逻辑先在地成了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是的,生活的逻辑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旋转着的神奇的基因链。

我们在一个荒废的古宅子里发现了那把斧头。那是一个叫做清俭堂的清代老宅,尽管触目断垣残瓦,破败不堪,但是丈许高的青砖院墙,雕梁画柱的轩敞厅堂,迷宫一样的院落,都显示着曾经的主人的身份。在一处狭小的天井里,蓬勃生长着一棵碗口粗细的小叶黄杨,鉴于这种常绿小乔木面对时间的通常的傲慢,我们断定它的年龄应该至少在三百岁以上。我们的斧头就静静地躺在树下的一片荒草里,几乎就要完全融入泥土了,如果不是我们把它从沉睡中唤醒的话。

我认识这把斧头,很久以前,它似乎经常在我的童年的梦里出现。

那把锈迹斑斑的梦里的斧头,现在就冰凉地躺在我的手掌上,仿佛是我把手伸进了童年的梦里把它一把拽了出来,时间的老茧上散发着厚厚的铁锈味。

那时候,也许还是很久以前,我挥舞着一把没有手柄的斧头,在山里砍柴。我挥舞着斧头,但砍不到任何树木。我的心里有一种怪异的狂喜,我挥舞着斧头,被越来越重的眩晕和惊恐所惊醒……

这梦的前半部分心理学家们司空见惯,它暗示着某种拒斥或无能。而从狂喜中升起的眩晕和恐惧,则似乎是对自我的疑虑……不过,让我们先抛开这些,来看一看那把斧头吧。

那是一把形制如同月牙的斧头,圆润饱满的下弦月,比我的手掌略大,它的木质手柄早已朽烂,只剩下一些青灰色的纤维组织和污泥一起残存在凿眼里。

朋友们已经能够确认,这就是我在梦中丢失的那把斧头。他们看着我在冰冷的湖水里把它身上的泥土洗净,用小树枝掏空凿眼,用湖边的断砖磨掉它身上深深的铁锈,锈水像鲜血在沙滩上洇开来,把刚刚返青的水草染成了一种怪异的色彩。夕阳透过清冷的芦苇荡照射在水草、血泊、逐渐泛白的斧头和专心忙碌的我的背影上。这是民间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朋友们都在祝福我,我找回了童年的证据,我失而复得的梦中的信物现在在他们眼前那么真实,我又可以在梦中体验无用的砍伐和狂喜了,哪怕还会在眩晕和恐惧中惊醒,那也没关系,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已经跟眩晕和恐惧一起长大了,我能承受生活这个额外的赠与。

斧头是权力的象征,或者可以这样说,任何身怀利刃的器物向来都是权力的象征,因为它天然地具有一种剥夺和分裂的本性,除非是碰上了一种比它更为坚硬不可撼动的材质,这时它才会将它明亮的锋刃卷起来,暂时收敛了狂妄的自大和收割一切的欲望。

王质进山的时候本来是带了一把斧头的。那把斧头很普通,甚至有点老实巴交,可是锋刃却跟所有的锋刃一样,寒光晃眼。在柴房里第一次见到这把斧头时,王质觉得,如果没有了利刃,那不过就是一块容易生锈的废铁罢了。

至少在走进山林的时候,王质手握权柄,仿佛一位真正的君王,他将在这片熟悉的山林中征伐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但从小到大我们一直被教导说,生活于公元三四世纪的普通少年王质并没有从事可以净化思想改造自身的任何有价值的社会劳动,而只是背了一把斧头独自跑到山林中,然后他遇见了几位不明身份的同龄人,迷失在一场关于时间的游戏中,等他恍然惊醒之后,斧柯已然朽烂,他发现自己早已经脱离了原先的时代,时光一去不返。当他带着一身腐朽的远古气息从山林返回人世,他发现他竟然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落伍者,他不再是个代表着时代潮流与风尚的新鲜少年,而是一个从时间坟墓里爬出来的小老头。他是裘德的另一个儿子。

我们没法知道王质最后去了哪里,人生的结局如何,民间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讲述者只是要得出一个富有说教意味的结论--不可浪费时间,否则,你虽然年纪轻轻,却早就已经老了--即可,他不关注自己故事中的主人公的现实遭遇,他者的生活,对我们的最大的意义,也就是给我们生成训诫和准则,仅此而已。

有些故事的转述者认为,值得同情的懵懂少年在踏上面目全非的故乡小镇的一瞬,蓦然醒悟了时间的虚妄和人世的无常,于是满怀着一份怅然,或是一份欢欣和决然,飘忽远逝,寻仙访道去了。

“但是那把斧头呢?”听故事的人也许会问。

“我不知道。”故事的讲述者想了一下,“那仅仅是用来表征时间的一个道具,故事讲完了,我们从中得到了教益,谁还会关心道具的下落呢?”

“可是,也许有人还会把故事再讲一遍的。”

“那就再找一把斧头好了。”

是的,与少年王质一样飘然而去的,当然还有那把斧头,新发于硎的锋刃都没有来得及向世界表明它那注定不同寻常的看法,就被时光缄口包裹起来,搁置在上帝那高高的无人问津的书架上。

在故事不同的讲述者那里,有的认为王质遇见的是两位老人,有的认为他遇见的是四名童子。按照传统中国的宇宙生成理论,最初的版本,或曰可窥测的事实,应该以前者为是,两仪生四象,数字“二”在数理上先在于且派生出数字“四”。异文的讲述者大概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所以王质看到的两位老人是在棋枰上纠缠搏杀的黑子与白子,而四名童子则是清风的回旋与交响;前者只是白昼与黑夜的嬗替,后者则是四季轮转的狂欢,四位童子的弦歌显然是夫子川上之叹的余韵。

这是一幕舞台剧,当帷布缓缓落下,唯一的观众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巨大的阒寂当中,为了驱逐心中毫无来由的恐惧,少年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利器,但斧柯騞然而碎,化为飞灰,失去了光彩的斧头如同一颗来自苍茫宇宙的小小殒铁,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茫然地坠落在铺着红地毯的时光深处,迸发出一串金石相撞的被刻意压抑了的短促声响。

公元八九世纪之交,一位李唐皇室的短命子孙在一首描述箜篌音乐的诗歌末尾,写到了月宫生活: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七百多年后一个叫做陈士元的湖北人言之凿凿地宣称,吴刚,字质。诗句中的吴质,就是学仙有过,被罚在月宫斫桂的西河人吴刚。

假如,我是说假如,来自西河郡的吴刚没有妄图长生不老的话,那就不会被处以这样让人绝望的惩罚了。但是谁能拒绝哪怕仅仅是基于一门如此神奇的知识的诱惑呢?

可是他究竟犯了何种过错?那么多记载了他的故事的书籍,全都低头缄默,仿佛沉默真的是一种难得的智慧和财富似的。书籍的这种沉默,有时候真的会传染给读书人,于是读的书越多,人们就越发像智者一样世事洞明地沉默起来,而且,对任何结果的原因,则养成了讳莫如深的恶习。

也许吴刚很容易就能想起奥德修斯在冥府中见过的那个被判处终生苦役的西绪弗斯。关于西绪弗斯所犯下的罪恶,希腊人也语焉不详--只是有很少的一些人传言他曾绑架了死神。但是据说西绪弗斯在永无止尽的磨难中最后恍然大悟:免除苦役的唯一途径就是拥抱它。也就是说,只有你坦然接受命运,你才能赶跑那个制定命运的上帝,成为自己的主人。

月亮的确曾经是收纳亡魂的所在,死亡和永生向来都是一体两面,自从姮娥吞下不死药飞奔月宫之后,月亮作为冥府的真相更是昭然若揭。然而谁愿意一抬头就看见死亡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所抒发的,也许只是: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归墟之所。

在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的书籍里,在那些跳动着黑色火焰的妄图遮蔽一切的书籍里,出身皇族的诗人李贺是第一个对吴刚的身份提出质疑的人。

诗歌的收束奇诡而突兀,仿佛被人生生打断了舌头。不眠的吴刚,和突然感到了一丝秋凉的兔子,或许并不适合作为音乐的脚注。尤其是考虑到斜飞的露水,很可能扰乱宁静的音符,胆小的兔子正要夺路而走。

兔子害怕的当然不是露水,而是吴质--现在,我还是称之为吴刚要顺口一些。质,即砧板,身怀利斧的吴刚本身恰好构成了一付刀俎,兔子焉有不怕之理?这是需要留心的第一个问题。需要留心的第二个问题是,吴刚并非失眠,而是无法入睡,你可以想象黑暗中的砧板,但是你不能想象一把熟睡中的利斧的模样,他只有不停地砍伐,还要用上许多倍的勇气与热情,这样才能把上帝赶跑。

然而,最有价值的,是第三个问题:此刻,吴刚并没有在他的命运之中。或许他累了,倚靠在桂树上小憩?或许他听着音乐忘了自己的使命?或许他已经决定不再接受这样的惩罚,刚刚向他的命运竖起了中指?……也或许,让一个劳动者停顿下来的最好办法就是没收他的劳动工具,--他的斧头丢了?

我有一个人类学家朋友,他建议我可以把王质的遭遇看作是部落成年礼的一部分,甚至很可能,也是割礼的一部分,那茂密的蓬勃的森林需要一把象征着成人的力量、理智和决断力的利斧来赋予它秩序,从而让它摆脱蒙昧的压抑,成为丰产的源泉。

但是,我不认同朋友的看法。提供食物和生活资源的山林,是母性的,在森林温暖的怀抱中,如同婴儿回到子宫。来到这里,他不是要成长,而是要返回起点。

即使成人仪式的说法成立,但成人仪式本就是父权对个体的压制和流放,也是个体对父权的反抗,其中涌动着浓烈的弑父冲动。王质孤身走进山林--向母亲的子宫求援,大概正是基于这个理由:被父权流放。只不过考虑到故事发生的背景是魏晋之世,那时中原部落及其仪式早已荡然无存,那么,流放或许就成了真的流放,而不是以宣示成人为目的。

尤其是,他并没有按照人们期待的那样,挥舞手中的斧头。他的选择至少在文本上呼应了希腊人西绪弗斯和西河人吴刚,他放下斧头,沉浸在陌生人的游戏当中。放下斧头的意思是:我拒绝。

面对命运,西绪弗斯和王质给出了两种不同的解决途径:拥抱或拒绝。

王质拒绝了他的命运,他来到山林,是为了返回子宫,回到出生前--我们都忽略了,或许,在我们的传统里,也有一个彼得·潘、小王子和阿多尼斯--而不是像西绪弗斯那样接受它,所以他不是存在主义者。

而对于那些出现在山林中的陌生人,我能给一个什么样的解释呢?--老者或许是父亲形象的重现,持黑子的父亲和持白子的父亲,代表了父亲的双重面孔,如同白昼的慈爱和黑夜的严厉;童子也许是自我形象的投射?但不管怎么说,山林中的形象从老者变成童子,这一演化路径与少年王质的路径是同一的,都是沿着时间的轴线溯源而上,返回出发点。我们还应该注意到,“二”和“四”这样的数字是阴柔的,不稳定的,羞怯而内敛的。这恰是童稚的特征,却出现在了成人仪式上--如果我们承认那是成人仪式的话。

不过在大多数时候,子宫也是坟墓,少年随身携带的利斧则是如影随形的死亡,而表征着时间流逝的老人和童子,则暗示听众和读

者,这是一次没有赦免的流放。

据说我们伟大的远祖仓颉创造文字之初,曾让天地鬼神一片哀嚎,从此之后,天地之间就再也没有那么多秘密可言了,黑暗的要被照亮,背后的要被推上前台,信仰要被审视,威权要被限制。正因为文字具有如此魔力,所以文字本身,往往比它们排列起来所讲述的那些或明或暗的故事,能透露出更多信息。

比如,吴,它的金文形状如同“对人口出大声,令其震惊而侧首避让”。《说文解字》说:“吴,大言也。从夨口。”段玉裁注:“大言者,吴字之本义也。引伸之为凡大之称。方言曰:吴,大也。”从这里,或许我们可以得出两条结论:吴,是大者,或地位很高,或拥有大权柄;善于发号施令。--那显然只有王者才可以。

我们有理由猜测,吴质就是王质:他们都是被流放的伐木工人,有着无产者共同的命运,无论他们古老的姓氏暗示了他们多么不平凡的出身。尤其是,当共同的名字如同锁链,将他们的人生和际遇紧紧捆绑在了一件不祥的器物上--“质”,不仅仅是锧,也指涉斧头。--《说文》:“质,从贝从斦”。而斦,“二斤也”;而斤,“斫木也”,段注:“斫木斧也。……凡用斫物者皆曰斧。斫木之斧,则谓之斤。”

从吴刚到吴质,词义显然缩小了。因为“刚”的本义包含了“质”所指涉的砍刀,另外也包括了渔网和箭矢,这三种成年男子使用的生产工具。也就是说,从完整性上考察,吴质仅仅是吴刚的三分之一,是吴刚的未完成形态,是少年吴刚。--如果吴刚在大众想象中是三四十岁的壮年男子的话,他的三分之一,恰好是王质的年龄。

姓名从来都不仅仅是姓名--当一个姓名被抹除,他抹除的是那个姓名所关联的全部内容--它同时也是命运。而且,由于语音的演进,吴、王殊途同归,在今天,两个不同的姓名都指向同一个丢失了斧头的人--或者,至少人们希望他们是同一个人:

王质→亡质;吴质→无质。

至此,或许我们已经了然,西河人吴刚所犯下的是何种过错,正如我们猜测的,他丢失了他的斧头。

只有王者的仪仗才可以出现斧头--不过为了掩盖其血腥的出身,而在斧头上镶嵌了黄金,美化了造型,并称之为“钺”。而作为一个丢失了斧头的王者,言下之意就是:丢失了王位。

也就是说,有一个被流放的亡国之君,在王质和吴刚的故事中反复出现,他放弃了大地上的樵夫身份,却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月宫里的伐木工人。在他的这段传说岁月中,他起始于砍柴,终止于砍柴,没有人知道他此前的出处,他高贵的血统可以上溯到什么样神奇的源头。

“天可汗”的子孙李贺一定是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同病相怜,他同样是诗歌的苦役犯,他刚砍下一块木屑,即将离终极的美和真理更近一层时,那通道就立即愈合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这就是我在打磨那把失而复得的斧头时所想到的。当我把它浸在冰冷的湖水里,看着它身上时间殷红的鲜血在湖边漫开来,那些血分子一摆脱了锋刃就想钻进湖边松软的淤泥和草地里,就像那些不愿意出庭的心怀鬼胎的证人。

我想,菲利普·拉金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时间是一把斧头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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