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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宗罪

2016-05-14马拉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新军明珠阿姨

马拉

即使搬进了南湾半岛,邝新良的睡眠也没有变得更好一些。他总是梦到富宁街,狭窄弯曲的街道,路边垂着根须的榕树,春夏之交开着白色、淡黄色、红色花朵的鸡蛋花。和富宁街比起来,南湾半岛洋派,时尚。从邝新良住的别墅往北边走大约两百米,穿过凤凰花掩盖的小道,那里通往游泳池。有空,他总是去那里游泳。前台是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盘着头发,邝新良想,她应该还在念大学。见到邝新良,她总是微笑着说,你好。见到每个人,她都这么说。

邝新良很久没有回富宁街了。上一次回富宁街,大约是在半年前,他去老房子前看了一眼,外墙斑驳,门是锁着的。这所老房子,前些年卖掉了。从巷子里出来,邝新良到街口吃了碗拉布粉。有街坊见到了,和邝新良打招呼,邝总,回来了,有空到家里喝茶。邝新良笑笑说,不了,还有事情。街坊说,知道邝总是大忙人,生意还好吧?邝新良说,老样子。街坊说,都说这几年生意难做,邝总这是逆势飞扬,不得了。邝新良说,做生意的事情,谁说得好,有亏有赚的,要是什么生意都好做,哪还有打工的。街坊说,邝总看得明白,发财了别忘了富宁街的街坊,能帮衬帮衬下。邝新良说,您这是开玩笑了。对富宁街,邝新良感情复杂,他一直试图逃离这个地方。等他成功逃离了这个地方,他又开始惦记这个地方。

早上起来,邝新良拉开窗帘望了望窗外,天有些黑,乌云堆积,像是要下雨。刷完牙,刮好胡子,洗完脸,邝新良从冰箱里拿了一只火龙果,倒了一杯牛奶。这是他的早餐,一个人的早餐。对吃喝,邝新良不太在意,他很少在家吃饭。一个人,有什么好吃的呢?邝新良四十出头,单身一人,这在外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他有钱,长得还不错,浓眉大眼,身材健硕,下巴上刮得铁青,显示出男人的气概,这样的男人,不应该没个女人。邝新良没结婚,自然没有孩子,别墅里除开他,每个周末,会有阿姨过来做卫生。阿姨长得黑黑胖胖的,剪的短发,整个人显得精神干练。来搞卫生,碰到邝新良在家,阿姨会问,邝总今天怎么有空?邝新良和阿姨开玩笑,回来看看你,怕你偷东西。阿姨笑起来,那你把钥匙拿回去,你不怕我趁你不在家把东西搬光了?邝新良说,怕,要是有合适的人,我把钥匙拿回来。阿姨给邝新良做卫生好几年了,平时见面不多,阿姨性格开朗,全然没有服侍人的拘谨。

看到阿姨,邝新良经常想起他妈赵明珠,她死了好些年了。有阿姨在,邝新良放心,这些年,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少,偶尔还会多出几束花来。不用说,是阿姨买的,有百合,有茉莉,不贵,看着舒服。阿姨托邝新良办过事,帮她大学毕业的女儿找工作,这对邝新良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每个公司都要人,招谁都差不多。有了这事,阿姨更贴心了,时常给邝新良带时鲜水果,荔枝、龙眼、芒果、木瓜等等。邝新良推辞,阿姨有些不高兴,邝总,都是自家产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乡下的东西。阿姨这样一说,邝新良不好再说什么了。其实,他喜欢那些水果,长相虽然不很好看,甘甜,和市场上的不太一样。和邝新良熟了,阿姨试探着问过,怎么不找个人过日子?邝新良说,懒得找,一个人也挺好的。阿姨说,总还得成个家,心里踏实。邝新良说,阿姨,不说这个了,以后也不说。邝新良对阿姨,像对他妈赵明珠。

没结婚,没孩子,不表示邝新良孤身一人,他有女朋友。邵清晨和邝新良在一起快四年了。邵清晨开了家广告公司,在业内小有名气。和公司比,邵清晨的名气远远大过公司。说起邵清晨,普遍的印象是这是个仙儿。生意场上的人,多是八面玲珑,圆滑通透,邵清晨不是,用流行的话说,这人有点二。和邵清晨做生意,别的可以忍,可以让,如果你要让她改文案创意,这事儿肯定黄。对广告行业来说,广告主就是爷,爷说什么,我做什么,至于效果如何,我管不了,也不管。刚入职的新手,可能还会就广告创意和广告主纠缠、解释,试图说服。做久了,你爱咋咋地,你爱怎么改怎么改,不是说“甲方虐我千百遍,我待甲方如初恋”吗?你想好了,我来落实,也算是尽了责了。邵清晨不是这样,业务拿到,文案创意确定,广告主想改,那就难了。除非你有足够好的理由说服她,否则,生意可以不做,改是不改的。公司起步阶段这么做,大家当然不接受,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还牛逼了,全世界就你一家广告公司啊!别人怎么说,邵清晨不管,照样我行我素。几年下来,事实证明,邵清晨往往是对的,她的策划、创意效果不错。效果一好,废话就不说了,广告主都不会跟钱过不去,做广告为了销售,销售为了赚钱,只要赚钱,你想怎么来怎么来。何况,邵清晨只要接了单子,那真是全力以赴,绝不敷衍。这样一来,二逼虽然二逼,二逼久了也是性格,大家也都认了,只觉得这人古怪,心里还是佩服的。

邝新良认识邵清晨是在一个酒会上,朋友公司的产品发布。邝新良做嘉宾,邵清晨是活动策划。搞完活动,朋友组了个局,人不多,七八个人。安排座位时,邝新良正好在邵清晨边上。邵清晨的名字,邝新良是早就听说了,经常听朋友们提起。说这女人厉害,抽烟、喝酒、脾气大,还不好上手。邝新良说,那你们干吗还整天惦记着。关键是长得好,有才啊。朋友们说。邝新良看了邵清晨一眼说,经常听人说起你。邵清晨笑了笑说,没什么好话吧。邝新良也笑了,嗯,是没什么好话,说你厉害。邵清晨说,说一个女人厉害,可不是什么好词。说完,掏出烟盒对邝新良说,来根儿?邝新良看了看烟盒,她抽的是黄鹤楼,不是想象中细小的女式烟。吃完饭,一帮人去KTV继续喝酒。邵清晨唱了两首歌,可能是烟酒过多的缘故,她的嗓音有点沙,沙得特别。邝新良中途上厕所时,朋友站起来,跟他进了洗手间。关上门,朋友对邝新良说,老邝,邵清晨好像对你有意思。邝新良说,鬼扯。朋友说,真不是鬼扯,我跟邵清晨认识几年了,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以前,她跟我们一起喝酒,没那么爽快,很少和我们一起唱歌。邝新良说,说不定她今天正好想喝酒,想唱歌。朋友说,没那么巧。说完,想了想说,你发现没,邵清晨几乎整个晚上都和你在一起。吃饭和你隔壁就不说了,来唱歌,这么大地方,她偏偏坐在你边上,这就有问题了。朋友说完,邝新良想了下,也是。

回到座位,邝新良刚坐下,邵清晨叉了片西瓜给邝新良说,你今天喝了不少,吃点西瓜,舒服些。邝新良接过西瓜,咬了一口,邵清晨在剥桔子。等邝新良放下叉子,邵清晨又给邝新良递了半个桔子,另外半个,她自己吃了。一直玩到凌晨两点才散场,各自打车回去。人都走完了,邵清晨一个个地打招呼,招呼他们先走。邝新良站在边角,看着邵清晨,等到人都走完了,他走了过去。看到邝新良,邵清晨略略显得有点不自在。邝新良说,你还没走?邵清晨捏了捏包,你不是也还没走。邝新良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吧。邵清晨突然昂起头,望着邝新良说,你是不是特意等我的?邝新良笑了起来说,真聪明。邵清晨拦了辆的士,拉开车门说,走吧。一上的士,邵清晨把头靠在了邝新良肩膀上。

和邵清晨在一起后,邝新良才知道邵清晨比他小五岁,已婚。邵清晨告诉邝新良她结婚了,她说的时候语气平淡、自然,好像在说另一个人。想来也是对的,邵清晨长得漂亮,事业发展得不错,这么优秀的女人,有个男人没什么奇怪的。第一次和邵清晨上床,邝新良有点意外。邵清晨高而瘦,他没想到邵清晨居然有一对丰满的乳房,至于大长腿,那是显而易见的。进入邵清晨时,她单手护着下体,扭了扭身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也让邝新良意外,他以为邵清晨会是奔放热烈的,抽烟喝酒的女人。邵清晨告诉邝新良她结婚了,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不守妇道?邝新良说,正常,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邝新良说完,邵清晨有点恼火,她说,什么叫正常,你的意思是女人出来偷情正常?邝新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邵清晨说,邝新良,其实不正常,我不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哪会偷情。你也不是个好男人。想了想,邝新良说,我单身。邵清晨拿着烟的手抖了一下,很快,她接着吸了一口。

两人在一起的第二年,邵清晨离婚了。拿到离婚证书那天,邵清晨约邝新良一起吃饭,她喝了很多酒。邝新良带邵清晨回家,她喝醉了,把邵清晨搬上床,他累出一身大汗。邵清晨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味,她趴在床上,很快睡着了。邝新良躺在邵清晨边上,他有些心疼。等他醒来,天已大亮,邵清晨穿着他的睡衣坐在床边,看着他。邝新良揉了揉眼睛说,你那么早醒了?邵清晨笑了笑说,早醒了,我洗了个澡,洗了头发。说完,把头凑近邝新良说,你闻闻,是不是很香?邝新良伸出手,摸了摸邵清晨的头发说,香,很香。邵清晨往下挪了挪,靠近邝新良的身体说,我离婚了,你是不是有些意外?邝新良说,也不是。邵清晨伸手抱住邝新良说,你别想多了,不是为了你。邝新良说,为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离婚了。邵清晨抱住邝新良说,操我!做完,邵清晨说,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没女人了,你家里没女人用的东西,连安全套都没有。

离婚后,邵清晨和邝新良的关系公开化了,不用刻意避着什么人。生意场上的朋友和邝新良开玩笑,邝总,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啊?邝新良只是笑笑,不说什么。邵清晨从未和邝新良提过结婚的事情,似乎觉得这样也很好。两个人一起过夜,多是在酒店。邵清晨离婚后,分到两套房子,公司还是她的。她从不带邝新良回家过夜,也很少在邝新良家里过夜。偶尔过邝新良那里,多是做做饭,吃完就回家了。邝新良也不留,如果她愿意,她会留下来的。全套的女性用品都有了,睡衣、拖鞋、洗发水、甚至卫生巾。邵清晨对邝新良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吸引我吧?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一点不急,甚至还有点漫不经心。还有,她停顿一下说,你似乎总是不开心,看着让人心疼。我想让你开心些。

邵清晨三十六岁生日那天,邝新良约邵清晨一起吃饭。邵清晨说,好啊,你准备请我去哪儿吃饭?邝新良说,我想自己给你做。邵清晨笑了起来说,我很挑剔的。邝新良说,你还没吃过我做的饭,说不定合你胃口。邵清晨说,那我等着了。给邵清晨打完电话,邝新良给公司打了个电话,告诉助理,他不去公司了。

从南湾半岛出来,邝新良开车去了富宁街。富宁街还是老样子,街口是几个小店,卖日常生活用品。再往里,地摊上摆着新鲜的蔬菜,卖菜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和邝新燕、邝新军在街上玩耍,赵明珠喊他们回家吃饭。一晃,赵明珠死了都十几年了,她真是一天福都没享。对富宁街,邝新良的记忆是灰色的,天空似乎总是灰蒙蒙的,他不喜欢。现在再看富宁街,邝新良想法变了,可能以前的日子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差。从富宁街出来,邝新良去市场买了菜,又到花店买了一大把玫瑰。

门铃响了,邝新良知道是邵清晨来了。他走到院子,打开门,邵清晨笑盈盈地站在门口。邵清晨穿了一条民族风的裙子,挽着头发,化了淡妆,露出瘦长的手臂。进了客厅,邵清晨望了望四周说,就我们两个人?邝新良说,不好吗?邵清晨亲了邝新良一口说,很好,我怕你会喊一帮人。邝新良给邵清晨倒了杯水说,你先坐一会儿,很快就好了。邵清晨说,要不要我帮忙?邝新良把邵清晨按在沙发上说,今天你生日,坐着,我来做。邵清晨说,好。她又亲了一下邝新良的手。

餐桌上摆了六个菜,两瓶红酒。邝新良关了大灯,把壁灯调到刚好照到人影,又点了根蜡烛。给邵清晨倒上酒,邝新良碰了下杯说,生日快乐。喝完杯中酒,邵清晨说,做那么多菜,还搞得那么浪漫,是不是想把我灌醉占我便宜?邝新良笑了,你想多了。邵清晨说,切,还不肯承认。两瓶酒喝完,菜没怎么动。邵清晨想收拾一下桌子,邝新良说,别收拾了,明天让阿姨来收拾。我想和你说说话。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邝新良说,要不要再喝点?邵清晨点了点头,眼神柔媚地看着他,脸上红扑扑的。她的腿露了出来,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细腻,性感。开好酒,邝新良给邵清晨倒上,拿着酒杯趴在邵清晨两腿之间,邵清晨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摸着邝新良的头说,像个孩子,要是让人看见邝总这样,要笑死人了。邝新良说,你还真像我妈。放下酒杯,邝新良对邵清晨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以前,富宁街和现在有些不同,店面没这么多,树还是那些树,只是小一些。富宁街上住着一户人家,两口人。男的叫邝倬文,女的叫赵明珠,两个人都快四十了,还没个孩子,他们经常吵架,为了孩子的事情。邝倬文骂赵明珠,说赵明珠光吃饭,不下崽,养头母猪都比娶她划算。赵明珠不服气,又没有办法,结婚十几年,她的肚子一动不动。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她没问题。她让邝倬文去检查,邝倬文不肯,他说,我一个男的有什么问题。赵明珠知道,他是怕万一真是他的问题,说出去难听。两个人吵吵闹闹,过了十几年。有年冬天,赵明珠一大早起来倒痰盂,打开门,她脚下被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往地上一看,看到了一个篮子。赵明珠提起篮子,看到了一个小孩,小孩脸冻红了,手上还抓着一个奶瓶,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赵明珠朝四周看了看,一大早,街上还没有人,扔小孩的人怕是早就跑了。赵明珠连忙把孩子抱回家,她怕这孩子冻死了。邝倬文刚好醒了,他对赵明珠说,你抱了个什么东西?赵明珠把孩子递到邝倬文面前说,有人在门口扔了个小孩。邝倬文看了一眼说,那你抱进来干什么?赵明珠说,天这么冷,放到外面怕孩子冻死了。邝倬文没再吭声,气鼓鼓地出门了。赵明珠赶紧把孩子放进被子,孩子慢慢缓过来,哭得出来了。赵明珠仔细检查过孩子,四肢健全,看不出什么毛病,眼神机灵,也不像脑子有问题的。等邝倬文回来,赵明珠说,老邝,要不,这孩子我们养了吧。他们给孩子取名邝新良。

讲到这儿,邝新良喝了杯酒。邵清晨和邝新良碰了下杯说,其实,这些事我知道,听他们讲过。邝新良说,你是不是特别同情我?邵清晨摸了摸邝新良的脸说,那倒没有,就是觉得你特别不容易,很佩服。有时候我说你让人心疼,大概也有这个原因。不过,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挺好的,是不是?邝新良说,别人看起来是挺好的。

也是奇怪,收养邝新良没两年,赵明珠接连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个男的,叫邝新军,小的是女的,叫邝新燕。没生邝新军、邝新燕,邝倬文对邝新良虽然不冷不热,也还过得去,有了自己的孩子,邝倬文怎么看邝新良怎么不顺眼。邝新良小的时候,还不觉得,毕竟不懂事。等长大了,他觉出不同了。一张桌子上吃饭,邝倬文只给邝新军、邝新燕夹菜,正眼都不看邝新良一眼。赵明珠看不过去,往邝新良碗里夹菜,邝倬文的脸色就不太好。等长大了,听得懂事了,邝新良听说他不是邝倬文亲生的。他对赵明珠说,妈,他们都说我不是你亲生的。赵明珠说,是哪个嚼舌头的乱说,你是妈生的。邝新良说,街上的人都说我是你捡的。见瞒不住了,赵明珠说,儿啊,不管你是不是妈亲生的,妈一样对你们兄妹三个,没分手掌手背。赵明珠这样一说,邝新良明白了,他确实不是亲生的。知道这个事后,邝新良难过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恨亲生父母,生了他不养他。他问赵明珠,妈,为什么有人生了小孩不养?赵明珠说,说不定他们有什么难处。他又问,你为什么要养我?赵明珠说,都是一条命,你到了我家里,你就是我儿。

为了邝新良,赵明珠和邝倬文没少吵架。知道了自己的来历,邝新良在家里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事惹邝倬文生气。邝倬文倒不打他,每次喝醉了,只会冲赵明珠发脾气,指桑骂槐地怪赵明珠多管闲事。初中毕业,邝新良考上了重点高中,邝倬文不想让他读,下面还有两个孩子,读书都要钱。他一个人上班,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养活一家人艰难得很。再说,厂子说不定哪天就垮了,就算不垮,说不定哪天下岗了。赵明珠在街上摆地摊,辛苦一天,赚不了几个钱,碰到运气不好,遇到城管,还要亏钱。按邝倬文的意思,邝新良初中毕业,去厂里打个工,补贴下家用才是正道。赵明珠不肯。邝倬文和赵明珠吵,也给邝新良甩脸色,骂他不知好歹。

有好几次,邝新良听到邝倬文对赵明珠说,你给他读什么书,又不是自己孩子,人家长大就跑了,你还指望人家养你?赵明珠低声说,孩子考上了,不给他读,我心里过不去,人家孩子想考还考不上。邝倬文说,你还指望他考大学,出人头地?就算他出人头地了,他还记得你这份恩情?赵明珠说,老邝,做人要有良心,你这样做,不怕孩子长大骂你?邝倬文说,我不怕,我不指望他养我。再说了,家里负担这么大,给他读个初中,可以了。赵明珠说,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同意。我就是卖血,我也要供新良读书,他是个读书的料子。邝倬文骂道,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不懂事的女人。临到开学,邝新良对赵明珠说,妈,我不读了,我去打工挣钱。赵明珠说,别听你爸的,好好读书。邝新良说,不是我爸的意思,我不想读了。邝新良说完,赵明珠看着邝新良,脸都憋红了,她说,邝新良,你什么意思?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我哪点对不起你了,家里虽然穷,我让你饿着了,让你冻着了?我把你和弟弟妹妹分两样了?邝新良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明珠说,你要不是这个意思,给我好好读书。

高中毕业,邝新良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他和几个同学开了个小公司。后来,公司慢慢壮大,邝新良有钱了。赚了钱,邝倬文对邝新良态度好了一些。他对邝新良说,要不是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哪有今天。邝新良不喜欢邝倬文,给他钱,算是报答。等日子好了些,赵明珠病了,很快,死了。临死前,赵明珠拉着邝新良的手说,儿啊,我看你成器,妈就放心了。你两个弟弟妹妹,以后靠你了。赵明珠死的时候,邝新军和邝新燕都出了校门,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毕业,一个专科毕业。最让人头疼的是邝新军,本事没有,整天想着发财,赚大钱,小钱还看不上。隔三差五,他找到邝新良说,哥,我找了个好项目,你借我点钱。等项目成了,我还你。刚开始,邝新良还有兴趣听他讲讲,介绍下项目,给他出出主意。很快,他发现,邝新军的那些项目,都是道听途说,没谱的事情。他给邝新军的钱,很快挥霍掉了。邝新军再来找他,他懒得听了,随手给他点钱了事。

有天晚上,两兄弟一起喝酒,喝多了点,邝新军对邝新良说,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邝新良说,两兄弟,不说这样的话。邝新军指着邝新良说,你别否认,你就是看不起我,你觉得我做什么什么不成。邝新良忍着怒火说,刚开始做事情,难免的,哥不怪你,以后做事用点心就好了。邝新军说,你不相信我。邝新良说,我没有不相信你,我要是不相信你,我不会给你钱。邝新军冷笑了两声,你给我钱,你给我的那算钱?你打发叫花子吧!邝新良拍了下桌子说,新军,你怎么说话的!邝新军把头低下来,压低嗓音说,哥,你要是真相信我,你借我一百万,我手头有个好项目,这次肯定能成。邝新良头都大了,他说,喝酒喝酒,等你清醒了再说。邝新军一把把酒杯推开说,我没喝多,你不是我哥。你要真是我哥,不会这点钱都不舍得,我又不是不还你。邝新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他把杯子摔倒地上,骂道,你说,你除开向我要钱,你还会什么?以前还是几万几万,现在好了,一开口一百万,你当我开银行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出来这么些年,你干了点什么?见邝新良发脾气,邝新军“哈哈”大笑,我爸说的没错,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邝新良恨不得狠狠扇他几个耳光。过了些天,邝新军找到邝新良说,哥,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说完,装模作样打了自己两巴掌。他说,哥,真的,这次肯定能成,我不要多,你借我十万,十万就够了。邝新良还是给了,他想起了赵明珠对他说的话。

邝新良很少回富宁街,他不愿意回去,赵明珠死了,回去没什么意思。他和邝倬文无话可说,几十年的冷淡关系,不会因为邝倬文态度稍有好转变得不同。不管是邝倬文还是邝新良,他们都知道,这种面上的好转不过是因为钱,他们之间从无亲情可言。至于邝新军,邝新良更是不想理,从小,他受够了这个讨厌的弟弟。他从未把他当哥哥,小时候,邝新良像他的佣人,保镖。长大了,邝新良成了他爸,养他,给他解决各种麻烦。邝新良不想见到他。邝新燕多半不在家,读大专那会儿,她就在外面和人同居,肚子被搞大了好几回。偶尔见到邝新燕,不是头发颜色变了,就是耳朵上又多了颗耳钉。邝新良想不明白,邝新燕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不能成熟一点?邝新燕带过两个男人回来,一个手臂上纹着两条青龙,一个脖子上带着手指粗的金链子,邝新良一看就不喜欢。这个妹妹,从小不服管教,邝倬文管不了,赵明珠管不了。如果说她稍稍还有点敬畏,那就是邝新良。邝新良问过邝新燕,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邝新燕说,我想找个哥这样的。邝新良说,那你去找啊。邝新燕说,那也要人家要我啊。邝新良说,你不去找怎么知道人家不要你?邝新燕望着邝新良说,哥,换了是你,你要我吗?邝新燕把邝新良问住了。的确,如果是他,他不会要邝新燕。快三十的人了,没个正形,整天在外面晃晃悠悠,要什么没什么。邝新良说,我真是替你们着急。邝新燕钩住邝新良的脖子说,我不着急,不是还有你吗。

等邝倬文死了,邝新良在南湾半岛买了套别墅,彻底离开了富宁街。邝倬文没死,他不想买房子,不是没钱。邝倬文一直催邝新良买房子,他甚至还替邝新良看过好几个楼盘。他说,以后房子会越来越贵,早买早好。这个道理,邝新良懂。他不买房子,是因为他知道邝倬文的心思。如果要买,肯定不是一套,他还得给邝新军、邝新燕买。邝倬文临死前对邝新良说,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邝新良说,你说。邝倬文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养大的,要是没我,你早死了。邝新良说,我知道。邝倬文接着说,这个情,你还不清,你的命都是我给的,你还不清。我也不要你还,你对弟弟妹妹好些,他们再不成器,也是你妈生的。就算你不喜欢我,你妈对你好不好,你心里有数。做人不能没有良心。邝新良眼泪流出来了说,我知道。邝倬文说,你答应我。邝新良说,我答应。邝倬文死了,邝新良的心比冰还冷。邝倬文死后,邝新良和邝新军、邝新燕商量了下,把富宁街的房子卖了。邝新良说,房子卖了,我不要一分钱。卖房的钱给新军,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新燕你也别担心,房子卖多少钱,我出多少钱给你做首付,后面的你自己慢慢供。你们觉得怎样?邝新军说,好。邝新燕也点了点头。把房子卖了,邝新良和富宁街最后的一点联系也隔断了,他想,他可能再也不会回富宁街了。

你还是会回去。邵清晨喝了杯酒说,有些东西是割不断的。邝新良说,嗯,今天还去了一次。邵清晨放下酒杯说,我们到院子里坐一会儿吧。月亮升起来了,天空还是亮的。邵清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在凉亭里坐下,向邝新良招了招手说,你过来。邝新良走到邵清晨边上,邵清晨看着邝新良说,你今天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邝新良说,除开你,我不知道跟谁说。邵清晨把邝新良的头抱在怀里说,你真让人心疼。我嫁给你好不好?

认识邵清晨之前,邝新良不是没有女人,他不缺女人喜欢。那些女人,交往的时间都不长。最后,还是散了。不是他不想结婚,不想要个孩子。有个自己的家,他做梦都梦到过。主要的障碍是邝新燕,她不想邝新良结婚。她对邝新良说,你要是结婚,我就去死。刚开始,邝新燕这么说,邝新良以为她在开玩笑。有次,邝新良带新交的女朋友和邝新燕一起吃饭。吃完饭,邝新良送女朋友回家。等他回到家,发现邝新燕站在门口。他问,你怎么来了?邝新燕说,怎么,我还不能来了,我哥哥家我不能来?邝新良头有些大,他说,能,怎么不能,就是有点意外。进了屋里,邝新良给邝新燕倒了杯茶问,今天怎么不出去玩?邝新燕说,没心情。邝新良问,谁惹你了?邝新燕说,你惹我了。邝新良说,我怎么惹你了?邝新燕突兀地问了句,她是你女朋友?邝新良说,你说哪个?邝新燕说,你别装糊涂了,晚上一起吃饭那个。邝新良点了点头说,嗯。邝新燕说,你想和她结婚?邝新良又点了点头。邝新燕叫了起来,我不同意!邝新良说,你怎么了,就算我结婚了,我一样可以对你好啊。邝新燕说,我不准,你要是结婚,我死给你看。说完,冲进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刀尖对着心脏,冲邝新良叫道,我不准你结婚,我也不结婚,有我陪你还不够吗?邝新良说,你把刀放下!邝新燕说,那你答应我!邝新良说,好了好了,我不结婚,你把刀放下。等邝新燕冷静下来,邝新良说,你这是干吗。邝新燕说,反正我不乐意,我哥哥要疼我,不准娶别的女人。说完,对邝新良说,你交女朋友我不管,你要娶别的女人我死给你看。

晚上,邝新燕是在邝新良家睡的。早上起来,看到躺在旁边的邝新燕,邝新良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一次又一次犯同一个错误。大学毕业不久,邝新良从富宁街搬出去,租了个小套间。他不愿意待在家里。每次回家,邝倬文都会问他要钱,一会儿是身体不好,要钱吃药。一会儿是家里开销大,希望邝新良支援一下。他说,我养你这么多年,供你读大学,你不能没良心。你看,为了供你读大学,弟弟妹妹都没有读书。真的是因为他,弟弟妹妹才没有上大学吗?他们读得进去才行。但没办法解释,也说不清楚,所有的问题都归到他头上——是他剥夺了弟弟妹妹读书的权利。否则,出人头地的应该是弟弟妹妹,而不是他。一开始,他忍着。后来,有一天,他和邝倬文吵了起来,他说,你搞清楚,这和我没关系,他们能不能上大学和我没关系,我什么时候有决定权了?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你心里有数,我问心无愧。邝倬文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邝新良说,邝新良,你良心让狗吃了!你亲爹亲妈不要你,把你扔了,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把你养大,你早就死了,说不定给狗吃了。要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不该养你,让你给狗吃了算了。邝倬文骂完,邝新良眼泪下来了,他觉得他真的不如一条狗,他这条命是他们捡回来的,这辈子还不清了。邝新良摔门走了,邝新燕追了出来。她跟了邝新良三条街。那天晚上,邝新燕陪邝新良喝了很多酒。喝完酒,邝新燕扶邝新良回出租屋。给邝新良擦好身,换好睡衣。邝新燕洗了个澡。她躺在邝新良身边说,哥,就算全家人对你不好,我对你好。半梦半醒之间,邝新良感到一个身体贴了过来,他的手碰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他熟悉那个东西,女人的,温暖的。邝新良一惊,想把手缩回来。邝新燕压住邝新良的手说,哥,没事,我们本来就没血缘关系,再说,我愿意。那一瞬间,一股邪恶的情绪涌进邝新良的头脑,他想操她,他女儿。他扑了上去,带着仇恨和耻辱。

这样的事情,后来一次,又一次。邝倬文交代后事那天晚上,他们也睡在一起。邝新燕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替代品,她缓和了邝新良隐蔽的仇恨。邝倬文死后,邝新燕说,哥,我要嫁给你。邝新良说,不行,你是我妹妹。邝新燕说,其实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就当我是童养媳呗。邝新良说,不行,我接受不了。邝新燕说,那我这辈子不结婚,我也不准你结婚。邝新燕说到做到,她出去玩,她谈恋爱,但从来不提结婚的事。邝新燕带男人回家,邝新良不喜欢,他说,你能不能找个像样的男人?邝新燕说,像样的男人会要我吗?再说,我又不准备结婚。邝新良说,那你也别糟蹋自己。邝新燕笑笑,你心疼了?

我是个有罪的人,邝新良对邵清晨说,我配不上你。邵清晨笑了起来,我也有罪,可我还是想嫁给你。邵清晨拉了拉裙摆说,我想回房间了。邵清晨打开灯,邝新良把灯关上。他在黑暗中抱着邵清晨,摸索着脱掉邵清晨的裙子,把她压到床上。邵清晨紧紧抱着邝新良说,我爱你,我心疼你,我要嫁给你。邝新良用力地进入邵清晨的身体。他想,如果在那一刻死去,他所有的罪也会跟着一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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