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塘村聆听茶马古道的故事
2016-05-14庄文勤
庄文勤
碧空澄明,帘卷西风,我踩着冬天的肩膀,随着人流,走进了乡愁萦绕的滇西茶马古道顺下线(顺宁至大理下关)上的红塘村,聆听茶马古道的故事。
凤庆旧称顺宁,是茶香浸泡的古城,3200多年的锦秀茶王,依然用王者的姿态、检阅的目光,抚摸我们每一个怦然心动的细节。30万亩茶园,成就了凤庆全国十大产茶县之一的美誉,国色天香的滇红,曾作为国礼赠予英国女王和斯里兰卡总统……于是,一个被称作世界“滇红茶乡”的凤庆,在历史的褶皱里熠熠生辉。
《滇海虞衡志》有“顺宁(凤庆县)太平茶,细润似碧螺春,能经三瀹,尤有味也”的记载,荡涤尘埃与灵魂的诱惑,仿佛暗香涌动,却凝香不开,当茶话的序幕缓缓拉开,沧桑的岁月向人们倾诉着历史的故事。
翻阅《凤庆县志》,从凤庆县城出发,茶马古道分北道、“迤方”,北道即顺(顺宁)下(下关)线,红塘村就在北道上,609户人家像星星般诗意地撒落在5600亩茶园中,成为一幅淡墨的山水画。南来北往的马帮,沿着红塘村的红木村、塘报营、马力坡,经鲁史古镇,过黑惠江,然后经蒙化(今巍山)抵下关,再转运于丽江茶马市场,销往康藏……一路喧嚣,一路繁盛,一路驼铃,一路马蹄,从此,茶马古道一头挑着凤庆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头挑着大山之外沉甸甸的梦想。
这是一根承载千年茶文化的琴弦,只要你轻轻一拨,你就能听到厚重的历史回音。在王秋珍老人的记忆中,祖辈曾经说过,红塘村的茶园,原来只有张家和赵家基地,经过许多岁月的堆叠,才铺就了今天这漫山遍野的新绿。那时候,茶叶都是手工制作,通过杀青、揉捻、渥堆、干燥,制作出来的茶外观呈黑色,所以叫黑茶。手工制茶极为考究,每道工序环环相扣,步步承转,每一分火候都需凝心聚力去揣摩、把握,靠的不仅是灵气,还需要吃苦耐劳的精神。
揉捻这道工序,起初是依靠人力手推木桶揉茶,由于鲜叶量大,当天加工不完鲜叶,茶叶就会变质,自然也就无法制作好茶。怎样才能既快又省力地制作好茶成了人们殷切的期盼。季节不等人,凤庆人杰地灵,木工李道春花费有限的青春,发明了凤庆县第一台“水拉机”(水力揉茶机),水拉机可以带动四个木桶揉茶,促进了手工艺揉捻到机械加工的转变。王秋珍说,如今,对这门手艺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少,这实在是一种遗憾。其淡淡的话语中,透露出几分无奈和一丝丝忧伤。
当年揉茶的木桶,还珍藏在一个叫作大摆田的初制所里,只是当年飞转的木桶已经褪去了原有的光辉色彩,唯有从斑驳的桶边还依稀能辨别出毛主席语录:“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而水拉机的辉煌历史,正随着人们的记忆,慢慢老去,变得慵懒而黯淡。
大摆田初制所是凤庆县最古老的茶叶初制所之一。被人们叫作“马屁股房屋”的外观格外引人注目,中西合璧的门楼、门廊,闪烁的红五星,“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成了特殊年代的“门脸”, 让人感受到这座建筑在当年建设时的那种特殊的文化追求和审美观念。“争滇红标兵,鼓冲天干劲”的标语,呐喊出当年凤庆人制作滇红茶最为特殊的印记。
我静静地行走在古道上,千年的人行马踏,早已使古道瘦得光亮。夹道的蒿草还在疯长,岁月的风将古道慢慢裁剪,叮当千年的驼铃声,我再也没有听见。
王秋珍说,在这条古道上走过许多名人,赵军长走过,徐霞客走过……
王秋珍说的赵军长,我早就知道,那是被朱德题为“护国之神”的赵又新。赵又新,祖籍云南凤庆鲁史镇,15岁补博士弟子员,在《岳武穆奉诏班师赋》的补廪应试中写出“一木难支,宋室之偏安已定;百年遗恨,英雄之结局如斯”的名句,成为世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1904年秋,赵又新与顾品珍、唐继尧、叶基等东渡日本留学,次年,与云南同学杨振鸣、罗佩金等40余人,率先加入孙中山在东京组织的同盟会。后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毕业后回国,先后授任讲武堂教官、七十五标教练官。“武昌起义”后,率队反正,被推为统领,后又投奔江西督军李烈钧,先后任都督府顾问、水上警察厅厅长、赣军第二师第五旅旅长,“湖口起义”失利,潜返云南,为避侦缉,更名赵又新。回滇后,赵又新先任讲武学校校长,护国讨袁时,任第一军第二梯团团长,随蔡锷进军川南,屡立战功,战后任第七师师长。张勋复辟,唐继尧组织靖国军,赵又新任第二军军长,辖朱德、金汉鼎两个旅,驻守云南。其功勋卓著,被授予二等嘉禾勋章和文虎勋章。驻守泸州时,兵变战败以短铳自击而逝。
赵又新殉难后,孙中山南方军政府追赠他为陆军上将,云南省政府追赠武烈公,建武烈公祠于昆明翠湖畔,灵柩葬于玉案山麓。朱德题词“护国之神”;孙中山为其中殿题额“砥柱南天”。
赵又新热爱生活,一有时间,便在故乡凤庆年农历八月初从永昌(今保山)经右甸(今昌宁)进入顺宁(今凤庆)的锡铅(今习谦),在红塘村的历史上依然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徐霞客游记》记载:
……又东北下七里,盘一冈嘴。又下三里,有一二家当路右,是为塘报营。又下三里,过一村,已昏黑。又下二里,而宿于高简槽。店主老人梅姓,颇能慰客,特煎太华茶饮予……
当年,徐霞客沿着古老的茶马古道顺下线,从凤庆出发,经红塘村,过漭街渡,夜宿鲁史,渡黑惠江,取道巍山。《徐霞客游记》中的塘报营,就是现在红塘村的塘报营自然村,当年只有一二户的塘报营,伴随着新农村建设的春风,农民致富后小洋楼在这里拔地而起。茶山作绿化,清泉为饮水,鸟鸣伴晨曦,好似世外桃源。
对于当地人来说,红塘村是他们的全部,是他们生存的家园;对于来者去者来说,红塘村只是一个旅途的驿站。而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一个个驿站过来过去,哪个驿站又是我们自己的全部?
“爹妈叫我耕田犁地我不去,我赶起骡马上茶山,茶山茶山茶不发,花山花山花不开,好茶害茶勒两驮,驮子备满离家乡。”听着郭万福老人的赶马调,心里涌动的股股激流飞奔着、嘶吼着,冲撞得我满怀激灵,满身的燥热散去,满身的疲惫散去,我的身心被悠长而又铿锵的赶马调子牵引出些许哀伤与悲凉,泪几乎滴下眼帘。《赶马调》讲述了弟兄三人赶马的家史、爱情史和生活史,弟兄三人从自己家乡出发,驮着茶叶等土特产品,踏上茶马古道,用土特产品换取相关的财物,历经土匪抢劫、风霜瘴气等曲折磨难。当马帮返回故乡与亲人团聚,老三却客死他乡,仅带回几丝头发和衣服……
小小扁担三尺三,爹妈生我弟兄三。
大哥约我花山去,二哥约我走茶山。
不走茶山无茶吃,不走花山无衣穿。
……
赶马调如泣如诉,我们如痴如醉,是啊,那些崎岖逶迤的茶马古道上总有说不完的赶马人的辛酸,那些不老的山风峡谷总回荡着许多赶马号子的豪迈和悲壮,也正是有了茶马古道的艰险,才铸就了马帮坚强如钢的品质,正是有了马帮的精神,才会让所有亲近它的人们产生一种淡淡的乡愁,缠绕一种记忆的情结。
“赶马大路从老家门前经过,络绎不绝的马帮来来往往。”这是红木村小组张朝凤的记忆。
红木村小组的茶马古道依然保存着曾经的模样,而今,这条古道随着现代文明进程的加速,像一个蹒跚的老人,默默诉说着旧时的繁荣。清脆的驼铃声已经远去,深深浅浅的马蹄印,磨圆坚硬的青石,踏破山路沟坎。
屏息聆听,注目凝视,面容憔悴的赶马人姗姗而来,把青春驮在马背上,在茶叶和盐巴的互换中,打捞充满梦想的日子。抚摸坚硬的青石,一种硬性的穿越深入心灵,而人的足迹在茶马古道上已经成为过往云烟,就算把石头全部翻阅,也很难寻觅,但我坚信,人的足迹会远远超越深深的马蹄印。
古道的周边全是茅草,沿着蜿蜒绵长的小路,沉重的脚步踽踽而行,山风吹拂得枯草狂舞,白花花的阳光亲吻得脸庞通红。走得气喘吁吁,汗水湿透衣襟,喘着粗气翻山越岭,在古道上,我竭力地捕捉着历史的痕迹。站在古道上远眺,连绵不绝的茶山蜿蜒着,参差的茶垄,像一个精灵飞舞在山川之间,是那么飘逸而空灵。层层叠叠的茶树,墨绿的色泽披满山岗,与天相接,连天空仿佛都染上了绿意,弥漫出淡绿色的云雾。置身于茶的世界,闭上眼,茶的香味沁人心脾。
郭万福说,这是马锅头和采茶姑娘对茶歌的地方,特别是每年清明节前后,茶山随处可见那些忙碌的采茶姑娘,那是跳跃在茶垄上的音符,伴着欢声笑语,姑娘们手指上下翻动,采下一芽二叶,采下一筐嫩绿,采下一年沉甸甸的希望。
马锅头触景生情,茶歌往往信手掂来:
满山茶树青又青,哥唱山歌给妹听。
唱完一调又一调,不知阿妹给动心。
姑娘们的茶歌也毫不逊色:
哥唱山歌真好听,句句打动妹的心。
莫学石榴千棵子,要学桃子一颗心。
茶歌此起彼伏,久久回荡在茶山之间,而人们就在这耳濡目染的诗情画意中酥了筋,软了骨,沉醉不知归路。
路不断向前延伸,走了一段又一段,似乎永远也走不完,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代又一代赶马人,一队又一队马帮,却一路风尘,一路茶歌,用他们平凡的脚步,一步一步去丈量岁月,把生活写成永恒的经典。
红塘是一个不需要空调的村庄,初冬的阳光依旧温暖,古道上的一片片落叶从我的眼前悠然飘落,似蝶,漫舞山林,情归桑田。厚厚的树叶,掩埋了寒冬的凄冷,掩埋了春华殆尽的伤感,抬头望望光秃秃的树枝,一种悲伤的凄凉感油然而生。
无名的野花焕发着原始的生命力,不知疲倦的鸟儿仍在自由自在地歌唱,偶尔路过的行人在古道上拉下一个长长的背影,唯有活蹦乱跳的羊群和列队欢迎我们的竹林,闪亮我们聚焦的目光。
古道边的老屋,在茶园中安然午睡,阳光是亲戚,在破瓦的缝隙间常来常往;精神抖擞的凉风,从墙壁间的裂缝从容穿过;布满厚厚灰尘的案桌,靠三条腿在努力支撑着刚强;时光洗礼过的青砖瓦片,酝酿着岁月这杯涩涩浓浓的苦酒;歪斜的石臼,显得如一位风雨中踯躅的老人,在扶风淋雨的笼罩里,给人一种寓意凛然的凝重。
老屋已经很少有人居住,交通便利的公路旁成了更多人选择的天堂,一个叫作“烟房小组”的自然村,老屋已经被改造得富丽堂皇。走上青石铺成的台阶,穿过厚重的大门,就面对一排高势的堂屋,屋高,檐势平阔,演绎着农村发展的新篇章。
老井龟缩在道路的阴暗角落,汩汩的清泉依然无私地流淌,这是大地浓浓的血脉啊,谁经得起成年累月的流淌?井水在暖暖的阳光下向外漫溢着,仿佛在诉说着它辉煌的历史,岁月的年轮在古老的井壁上镌刻着沧桑痕迹。边角处,青苔绿草争先恐后地生长,葳蕤的水葫芦庇护着几乎成精的小鱼,曾经的老井就用这生命之水润泽着一代又代的村民。
那个腰扭臂动的挑水姿势,定格红塘村原始的乡村之舞,吱吱嘎嘎的扁担,温暖村民许多湿漉漉的日子。
在那些与井水有关的陈年故事里,我们能够看清马帮曾经纯净透明的模样,我知道,马帮的生命,曾如井台上的青苔那样生机盎然,那些透明与清澈,足够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
马力坡是顺下线上有名的陡坡,是从顺宁出发要爬的第一个山坡,马帮走在马力坡,往往要三步一歇,五步一站,喘着粗气,四脚打颤。上坡艰难,下坡更是不易,马背上沉重的货物,重心前倾,所有的重量全牵引在套在马尾巴的马屁鞦上,稍不留意,筋疲力尽的马匹就会驮毁马亡。
郭卫对马力坡上的马帮印象最深,上世纪50年代,马力坡上的马帮来来往往,少则一两匹,多则几十匹。那时候,当马帮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他常常跑出家门,遥望马力坡上长龙般的马帮,马匹多的时候,赶马人就在中间敲着一面小铓锣。清脆的铓锣声,在无数岁月中护卫着前后行走的马帮,把梦想留在荒芜的山涧峡谷,把希望放飞在明天的太阳,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
站在望城关上,俯视脚下的马力坡,依山蜿蜒的茶垄,一圈一圈,层层叠叠,或长或窄,聚在一起,构成大山一样的品质、长河一样的风骨。
完成使命的古道,已经被杂草和时间掩埋;没有一种信心十足的理由,谁也不会去艰难地徒步跋涉,依稀可见的古道。
历史风云已凝固,唯有古道寄幽情。走进红塘村,触摸一段茶马古道的历史,马帮的嘶鸣已经远去,赶道行人的话语已经远去,在时光的隧道里依然隐藏着许多茶马古道鲜活的故事,在我朦胧的视野里,依然闪烁着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