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说一定是“有问题的”
2016-05-12叶兆言木叶
叶兆言+木叶
木 叶:《驰向黑夜的女人》的第二、第九章和《枣树的故事》最后几章很接近,两部小说相差二十多年,但都融汇了真实与虚构,叙事者“我”和小说里的人物有一种对冲。
叶兆言:小说里的“我”是虚构的。这不过是伪装的真实,故意做得像真的一样。小说绝对是虚构的东西,不能当真。但是,真实可以作为一种技法,譬如有的画跟真的一样,引起注意甚至反感,这就达到一种效果。像阿特伍德就伪造过报纸上的报道,作家应该是无所不能的。
木 叶:《没有玻璃的花房》里李道始是田汉的学生,《驰向黑夜的女人》里竺德霖是周佛海的同学,《一号命令》里潜在的真实人物也不少,你不直接写田汉或周佛海这样或正或反的名人,但又让笔下人物和大历史相勾连。
叶兆言:我要让真的历史人物变成我小说中的“装饰”。比如说写的时间和周佛海的日记要对得上,要逼真,我写的竺德霖流鼻血,周佛海就是经常流鼻血,我觉得写到小说里很好玩。我并不希望小说靠真实取胜,小说主要还是依靠人物和故事。比如卡夫卡的《在流放地》,那个人对断头台又迷恋又着魔,其实写小说也是这样,要不择一切手段,要迷恋和着魔。可能周佛海等历史人物和场景都只是零部件,是螺丝,我要把它和自己的小说拧紧,拧得好看,目的还是为了这个小说。
木 叶:小说第二章写到哈威尔(一般译作哈维尔),上次我们其实也提到过,很有深意,就是说他国读者心中的哈威尔和捷克人所理解的可能非常不同。大的历史由很多小的部分组成,看似强大的地方也有一些破绽。
叶兆言:我不喜欢搞政治的人。政客可以利用各种东西,政客永远是理直气壮的。我一向都不喜欢激进的人,也不太喜欢那种动不动就要求别人的人,所以我特别欣赏吴亮对我的评论(《还有无数人的记忆像鸿毛那样飞向天空》),他看到点子上了。我属于那种离政治远的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真的打起仗来了,那些热血的人肯定会冲到我前面,我承认我有怯懦的一面。今天我们总讲鲁迅硬骨头,完全是包装。他在革命党中间就属于懦弱的,暗杀也不去,集会也不参加, “一·二八”淞沪抗战,他躲到日本朋友那里去。鲁迅的想法很朴实,你要跟日本打你先要把自己弄弄好。
木 叶:小说出来后,似乎对这段历史讨论得并不多,较多关注的是“文革”。你好像说过,“文革”没有文化,只有革命。对孩子而言,更多的是一种狂欢性。我觉得《没有玻璃的花房》可能是被低估的作品,至少没有被充分关注。比如里面写到小孩批斗唐老太,“大家并不争先,却多少有点恐后”。这是对民族心理非常尖锐而微妙的洞察。多年之后,对“文革”的看法有什么变化?
叶兆言:一个人所有的作品是一部大作品。作家的一生是用所有作品来堆的,每一本书都是一铲或一筐土,你要把它夯实。《没有玻璃的花房》是一个标准的成长小说,和《动物凶猛》以及国外的《铁皮鼓》是一个类型的,都是少年目光。《驰向黑夜的女人》可能野心更大一些,历史纵深不太一样,它是从“汪伪”时期的南京一直写到今天,没有简单的好坏判断。比如,生在“汪伪”时期,你可能做同龄少年都做的事,要是生在“文革”时期你也许就是造反派。你运气好你就处在这一端,运气不好就在那一端。
木 叶:这也有些虚无的。
叶兆言:吴亮一眼就看到小说中看似无意的一笔,为什么小芋会是这样的结局。这可能也反映出一种虚无观吧,因为这个女孩到了国外,她能够忘却过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完全变成一个现代的“世界人”,这中间是不是也隐含着这个意思:我们必须要杂成这个样子,要经过很多可怕的改造,最后才能把老祖宗给的根深蒂固的那些东西去掉。
今天把很多问题都推到“文革”也不对。为什么会有“文革”?因为有“文革”前。为什么有“文革”前那些年?因为有1949年。为什么有1949年?因为有1945年……每一环都扣着,中国没有1937年又不一样。也许将来我们会说,中国没有今天又会不一样。
木 叶:《没有玻璃的花房》里吕文被判处死刑是因为“现行反革命罪”。《驰向黑夜的女人》里欣慰也是“现行反革命”。吕文质疑林彪为毛主席选定的接班人,在程序上是否合法,然后又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不是历史进步而是倒退。1980年代初他又被追认为与“四人帮”斗争的英雄了。但是,欣慰的死就有点不值。
叶兆言:这也是我反复想的。欣慰这事多多少少和我在后记里的话有些关系。就是我们已经习惯把“文革”中死掉的某些人视为英雄或神,事实上未必。我一直觉得,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不是一个好时代。小说需要“避”,就是这个东西我不太愿意写得很具体,比如说她为什么被枪毙?如果说把欣慰为什么被枪毙写得逻辑性很强,这个死就不可怕了。我特别要强调的是她的“不为什么”被枪毙,当逻辑不再成为逻辑的时候,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木 叶:荒诞。
叶兆言:我最得意的一笔,就是她的朋友春兰的反应,她听说欣慰被枪毙以后,她就觉得这个人的命决定在她去看布告的一眼上,“我看见有她的名字她就死了;我看见没有,她就没死”。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就这么惨。但是,一个时代如果是能预测的,是死刑或不是死刑,这都很正常,“文革”就是很荒诞的,莫名其妙,你死了就死了。她看了一眼还内疚,好像她这一眼把欣慰给看死了,“我不这样欣慰就会有幸运的结果”。
木 叶:这两个人有些像是林黛玉和薛宝钗,但又不太一样。
叶兆言:其实,我想写这两个人近似同性恋。她们绝对是闺密,一见如故,没有嫉妒之心,互相欣赏。
木 叶:我很能理解她们都喜欢明德,但后来两个人先后嫁给了闾逵,这种事自有其真实性,但前边明德部分处理得比较有说服力,后边春兰嫁给闾逵时似乎缺了一些既具决定性又很柔韧的铺垫。
叶兆言:写作就是弥补这些东西,作家一定是要想到这些细节问题的。其实最重要的是去肉联厂洗澡,那一段把闾逵所有的辉煌都显示出来了。过去洗澡很不易,女人又特别爱干净。她到了他的厂子里发现,这个“杀猪的”男人在那个女人群里居然有魅力。我这是在写她内心的变化,而且我着重写她柔软的一面,这个男人没有向她炫耀,我是让旁边的女人来表现,那群女人喜欢这样的一个男人,她能看到的。
木 叶:这是一个推动力,还有吗?
叶兆言:还有很实际的一点,女人是需要保护的。另外,女人也有性的问题。时代很压抑,最大的一点就是自虐,女人也自虐,别人不把我当东西,最后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东西。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事太多了。那个时代的婚姻有些是很怪的。
木 叶:但我总感觉再有一个她心理转变的细节会更好。
叶兆言:写作就是如何解决这样的差异,我也不能把这个男的写可爱写可怜了,但是我也不能写他不可爱,所以有一个度的问题。小说还是有变化的,最早说这个男的很恶……我甚至想写这个男的还动小芋的脑筋,但写着写着就不允许往这个方向去了,拧不到那里去了。我曾想写成“罗生门”,也想过整个小说就是闾逵的回忆,回忆、吹嘘他的艳遇,最后把欣慰的女儿小芋也给睡了。其实是一种鬼魂在叙事,但我觉得这太像外国小说,比如福克纳的小说。我也想过用小芋的角度来写。
目前的第二章其实是原来的第一章,为什么叫“很久以来”,也是用古诗取标题的办法,这章一开始就是“很久以来”嘛。小说都是为了虚构得更真实,就像一个钟,不一定非要从零点或一点开始,完全可以从四点开始,我先写七点也没有关系。
木 叶:就来说说这个书名,《收获》版的名字“很久以来”出自顾城的诗句,后来单行本变成多多的。
叶兆言:是一个巧合,一开始我倒真没想到顾城的诗,后来改的时候把顾城的诗歌加了进去。我对顾城的诗还算喜欢,但没到入迷的程度,我非常着迷多多的诗。而且有个误会特别有意思,我一直记得“驰向黑夜的女人”出自多多的诗《青春》,其实是《黄昏》。它就是我需要的意象。取名“驰向黑夜的女人”,有人问写的春兰还是谁,我说都不是,其实就是一尊女神的像,你也可以问张志新或所谓的“文革”英雄,我是取于哪里呢?是高尔基的小说《丹柯》。高尔基早期小说很棒,社会主义化了以后就不光彩了,但他“十月革命”以前的作品是有世界地位的。《丹柯》非常好,写的是一群人特别迷惘,有个人特别想惊醒他们,带他们离开这个像森林一样愚昧的地方。高尔基的优点是浪漫主义,后来的变化是你想不到的,他就写丹柯把手伸到自己胸口,把自己心脏掏出来,像一团火一样的,然后举着自己燃烧着的心脏,带着这批人走出来。我少年时代特别喜欢这个细节,特别浪漫。“驰向黑夜的女人”也是举着火把行走的意象。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她/他把我们带向光明,她/他也觉得自己把人们带向光明,大家都以为是早晨四五点钟、五六点钟,会越来越亮,其实春兰和欣慰,包括读者,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结局。这里面当然有隐喻,隐喻着我们什么时候可能会出事,我们以为在走向光明,其实我们正向黑夜走去。
木 叶:这个很不错,但有的读者会认为是指两个女主角,也可能认为是这样的标题吸引眼球,这都无所谓,有深意就好。尽管重点写了几个女性,但我觉得这部长篇里没有一个完整的爱情、纯真的爱情,要么苟且,要么不得不,要么是时代的错位……欣慰的几段情感如此,小芋的飘转也引人遐思。
叶兆言:你说的不错,这里边的男女关系都让人非常失望,都是一些不圆满的爱情故事。明德不学无术,败家形象。这种人不得志,像个诗人;得了志,就像流氓一样。但肯定有才。这种人注定是要被无产阶级代替,要被工人阶级代替,这是上个世纪的历史潮流。女人注定要受这两种男人的蹂躏,不是被堕落的封建余孽蹂躏,就是被粗鲁的无产阶级流氓糟蹋。其实我很悲观的,上个世纪有文化的女性,普遍遭受这两种人的欺负。
木 叶:闾逵去劳改农场探视欣慰,她曾跟他提起春兰,“反正我现在也不在了,你们干脆就生活在一起算了”,闾逵听了还有几分不高兴。后来春兰真就跟他走到一起去了。在这么写时和自己有没有较量?想过别的结局吗?
叶兆言:我就觉得它很真实,因为在我所处的环境里这样的事太正常了。孤独,居住空间,还有一个就是豁出去了,很多东西放在一起,这么发生就很正常。
木 叶:还有一个是认命。
叶兆言:认命有时就是生命的体现,被风言风语的女人,在那个时代,她待在那里就会被认为可能偷人。至于欣慰这么说是不是托付,我只是写到而已,甚至是反话。
木 叶:这个结局有些不一般,毕竟他强暴过她(春兰)。
叶兆言:小说家的想法跟别人不太一样,因为如果没有这个强暴,就没有后面的那种认同。男的说反正睡过你了,再上也容易了;女的内心深处可能是想,我反正给他弄过了。当然强暴是犯罪,百分之百的恶心,她们两个为这事憋了一天,想去告,最后忍了。所以我要写两个女的一边看电影,一边痛哭,那是一种压力的宣泄。很纠结的。我还写她们回到童年最优美最值得怀念的地方,一起回忆美好的往昔,我觉得有这一笔就写透了。
木 叶:小说的故事核儿很好,即两个女人都喜欢同一个男的。后来又和另一个男人相遇,并先后嫁给他,其间还有一个强暴的故事。你是“反高潮的”。我就想,写的时候是否可以让它略微痛快淋漓些?
叶兆言:痛快淋漓肯定是我要制止的。我不是一个善于制造高潮的人,推得太高就托不住了,我的办法就是宁可不足,也不过。过了你就会认定我写坏了,不足你觉得我还有希望,这种希望会拉近我们的关系。
木 叶:在和余斌对谈时,你说自己在进行一些性描写时会想海明威是怎么写的,你认为他“在写性爱场面上非常典雅”。这些话很微妙。
叶兆言:海明威是我的少年记忆。我堂哥叶三午一直跟我讲,海明威什么都写了但什么都没写。就是要有一个度,一方面你要尽可能把性的强弱写出来,但同时不能色情,至少不能下作,要有情怀。
木 叶:你认为,陀斯妥耶夫斯基以自己的作品给了现代作家一个忠告:用不着玩什么雕虫小技。我觉得《驰向黑夜的女人》的主体故事很好,但还是没有写出那种(像陀氏的)特别触动灵魂深处的东西,似乎还缺些什么。
叶兆言:我们今天可能是精雕细琢有余而厚重不足,但我们同时也要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重”所带来的“粗”的问题。你分析他的对话、场景、故事的跳动,会发现有时有些笨拙、重复、说教。
木 叶:那么,小说出来有一段时间了,除了前面提到的评论,有没有见到特别严苛但是又感觉有道理的批评?
叶兆言:目前没有。其实是悲哀的,除了记者采访,很少有人跟我正面谈这本书。当然有朋友看过,觉得还不错。文学边缘化了。我特别羡慕金庸,他的小说,很多老百姓就是想看,不为什么。也许好看的东西我也写不了。
写作就是思考的过程。我们不妨说说另一个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对年轻人来讲,他最好看的小说是《复活》,触及人天生的犯罪感,然后又有赎罪,还有些励志。而成年读者是看《安娜》,因为它毕竟轻,而且很多地方像电影镜头,一段一段的。《安娜》不好看的地方呢?就是中间有大量说教。
木 叶:那个时代的读者比较能接受。
叶兆言:其实我也说教,第一人称出现的段落讲白了就是说教。包括我的政治观,对某些诗人的不满。又比如《驰向黑夜的女人》里为什么写在一个高楼上面,砌了围墙就看不到天安门,甚至会忘却自己置身于首都北京,而事实上你又仿佛是在北京的天上撒野。我觉得这其实是一首诗的意象,不过,这么多写就可能会失败,读者未必想到我为什么要这么写,艺术从来就是点到为止。比如还有在北京街头的茫然,这些在这个时候也相当于《安娜》中的某些议论,我们可能叫好,也可能不叫好,之所以叫好因为背后有托尔斯泰主义。为什么说托尔斯泰是个大作家?他不仅仅写了一个偷情的故事,还写了理想,表达了思想等等。但是小说光有一个主义是不够的,一个作家得到的可能就是失去的,失去的也可能是得到的,一个作家心里要有东西,要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写。
木 叶:就全书而言,出版后还有什么未尽之意或遗憾?
叶兆言:一本书就是一次做爱的经历,直到最后成人。你会觉得不满意,鼻子或眼睛不舒服,不漂亮,但书是活的,印出来了,基本没办法了。
木 叶:前面说到,《没有玻璃的花房》被低估,至少没有被充分发现。回望自己的创作,哪些作品是别具纪念意义的?
叶兆言:《没有玻璃的花房》是我最直接的一个作品,它起码是外形最像我的一个小说。首先写的这个人物跟我同年,视角是我的视角。小说中两个人都是“我”,一个是木木,一个是“我”。我就是反复强调“我”,至于说是不是低估呢是另外一回事,当然它肯定是我非常看重的一部小说。
木 叶:整本都写“文革”的小说不多,如王朔《动物凶猛》,王安忆《启蒙时代》。
叶兆言:这本书赶上了很不好的时期,《没有玻璃的花房》正遇上SARS,宣传等什么都没做,当然也不能怪别人。我是很尴尬的一个作家,很难定位,这一波人不待见,那一波人也不待见;这一波人觉得你马马虎虎,那一波人觉得你还可以。我就是属于这样还有那么一口气的作家,还没死掉(笑)。
木 叶:你一直是值得尊敬的作家。最初好像是北岛说过:你不要写小说,你诗歌写得好。
叶兆言:他可能是为了否定我的小说而说的这话(笑)。其实,我不能写诗。小说写得也不好,这是实事求是。我笔下有诗意的东西,但还是更适合于写小说。我的写作是有表演性的。一方面我有一个大布局、大概想法,真写的时候是放开的,完全控制不住的,不知道第二天要写什么。我的写作,就像一个人在跳舞。所以我写作时神神鬼鬼的,不愿意被人打断,很脆弱。我感觉自己是在黑暗中摸索,我希望能抓到灯绳,一拉,灯就亮了(苏童也这么说过)。
在写的时候,它不是一本书,是很多困难。比如闾逵把春兰睡了,怎么睡的?睡了以后怎么才能成为夫妻?你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一个过程。一般会有像工笔一样的描述,没办法工笔就用泼墨的办法,最后实在不行就用破罐破摔的办法。你要想尽一切办法。
木 叶:说得好。不过你不会破罐破摔的。
叶兆言:写作本身就是一个挑战,挑战自我。你写“文革”就不能再写一部《没有玻璃的花房》,同样,写民国也不能再写第二部《一九三七年的爱情》。
木 叶:上次我们谈到,上午写的短篇《无题》给父亲看,父亲说不错,就帮你誊写。在他誊的时候你又写了第二篇《舅舅村上的陈世美》。这两篇都刊出了,但后来一段时间运气就没这么好了。真正让你闻名于文坛的是《悬挂的绿苹果》,以及阿城和王安忆的贵人相助。而今如果要和当时二十出头的自己对话,会跟他说些什么?
叶兆言:有些作品我已经记不得了。我看《夜泊秦淮》时不知道后面是怎么安排的。有好多故事我完全忘掉了,很可怕。所以,小说就是你生命中的那种体验,可能就像你做爱做多了记不住一样。我看《追月楼》后面两篇,完全不知道接下去的结果,就像看别人的东西一样,而且我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就是我居然觉得写得好了。我过去看自己的小说,从来不欣赏。《十字铺》我觉得写得挺好,我不知道后面是什么就看进去了。现在年龄大了,记不得写了什么,确实开始老了,年轻时一个短篇小说写完以后,立刻可以重写出来。
木 叶:说到这个,想起上海书展那天见到八十多岁的奈保尔,真是英雄暮年啊!《枣树的故事》被认为有先锋性,不过这样的小说不多,比较有这种感觉的是《关于厕所》等,《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也有些新潮。我很喜欢《枣树的故事》里边所具有的元气。
叶兆言:我懂你的这个意思,其实很简单,这个恰恰是作家要认真思考的。什么叫元气,元气只能出现在一篇小说里,这种写法只能有一篇。《枣树的故事》和《关于厕所》本质上不一样,接近的可能就是那股气。其实我这么多年来都努力保持这股气,这股气很重要。我写过一组小说,叫《走近赛珍珠》。
木 叶:我曾以为是非虚构。
叶兆言:我们这些人像一群饥饿的狼一样寻找没写过的东西。你觉得像纪实,我认为是在往一个新的领域里走。你不能再写第二篇《枣树的故事》。一个作家如果只有一种功力,是很要命的,必须具备很多手法。其实我做过很多尝试。我早期的很多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名字,有一种所谓的先锋因素,这个人在这个小说里是杀人犯,在另一篇里是个淑女。我有七八篇甚至更多的小说,女主人公都叫张英。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我还有一个同名小说,写过四篇。
木 叶:《挽歌》。
叶兆言:对。这种做法,它本身也是一种姿态。为什么我会写《一九三七年的爱情》?那时写民国的人不多,后来民国特别热,我就不愿意写。先锋是孤独的,先锋就是永不满足,对先锋最大的杀伤就是成功。博尔赫斯迷宫式的小说被大家认为是好小说的标准,这时迷宫就没有(先锋)意义了。对于作家来说,一个不被认可的标准才是好的东西。现在最好的小说一定是“有问题的”。就像有的画家以为我画得像毕加索那样就会被认可,事实上,我们要学的是毕加索还未被认可时的那种冲劲。
木 叶:1990年代初,很多作家,像莫言、余华、苏童等都在变化,你有没有在某个时期会有些困惑,又是哪部作品把自己解救出来的?
叶兆言:我不存在这个问题,为什么呢,我始终不是一个对写作充满信心的人。作家的人格可能是分裂的,一方面很有信心,一方面非常脆弱。像我就总觉得自己没写好。当然有一种作家就会觉得自己写得好,会自我欣赏,活得很潇洒。有的作家确实好,但有的不好,对这种人的迷信怎么才能破除呢?你只有认真读他的小说,你会发现不像他说得那么好。
木 叶:像也写过小说的李敖。
叶兆言:李敖是。像我父亲的朋友高晓声、陆文夫,他们都觉得自己写得很好。反正我是特别希望别人认可,可能有一点自卑。有些人提的意见,我认为不是我的漏洞,我不怕它。但我知道自己是有漏洞的,我老觉得衣服后面有个洞,别人会盯着这个洞看。
木 叶:这是一个小说家极好的比喻。真正的作家,其实是应该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意识,但也确实需要不断自省。有的人担心自己会江郎才尽,但要去问余华,我想他会说:不会的!
叶兆言:文坛杀机四伏。就说2014年的中篇《白天不懂夜的黑》吧,我想说的是,一个文学那么热的时代很匆忙地过去了。我们这一代作家都过去了。我写的是一个人,曾经大红大紫的作家林放,最后要把自己的肾捐给一个他所不爱的女人。文学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了,它成了这样一个可以被人利用的“肾”,只是一个可以捐出去的活体器官。
木 叶:我刚看开头时就想到余华的小说《战栗》,1990年代初的。它也是讲文学退潮之后,文学中人的遭遇。你们都写到女性、情爱,不过处理方式不同。
叶兆言:我们现在认为整个1980年代都是文学热,其实不是,在1980年代就已经不行了,所以我写的这个人非常聪明地看到这一点,他就做生意去了,他也成功了,或者说经济上成功了。唯一失败的是文学。我在写文学的处境。我想表述的就是我们今天的文学可能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活体”,而且很可能是移植到自己未必爱的人身上去了。有一种巨大的悲凉。这种写法是有冒险性的,有可能失败。一个信念支撑着我:不怕失败。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是一定要去碰撞失败的。因为你不冒险,你就不能往前走。
木 叶:最早的长篇是《死水》。有意思的是,1980年代较少出长篇,你当时写长篇有什么推动力吗?
叶兆言:我想跟别人不一样。当时最热的就是短篇,还有中篇小说。对于自己这第一部长篇,也谈不上特别满意,但这种想跟别人不一样的气息很好的。当初人家都觉得,现在哪有人看长篇?写这部长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中短篇老被退稿,一赌气,与其写这么短的东西被退来退去,还不如写一个长的。
木 叶:是么?问个具体的,《日本鬼子来了》里你对作家方之说,“中国根本就没什么作家”。在《驰向黑夜的女人》里吕武问的是“今天的中国还有像点样子的文学吗?”有人认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文学高峰,有人认为八九十年代已经构成了超越……
叶兆言:我们今天的文学肯定超过现代。我是研究现代文学出身的,看过太多现代小说。现代文学层次其实非常低。很多人都在说鲁迅,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其实鲁迅最好的小说很少被人提到,像《在酒楼上》等。鲁迅很好的小说并不多,不足以称为一个小说大家。鲁迅是一个大作家,是一个立体的人,有一系列作品,但是从数量上来讲达不到一个小说大家最基本的要求。
木 叶:但博尔赫斯的小说也不多啊。
叶兆言:也不少,比鲁迅要多得多。而且关键是,人家开创了一种文体。莫泊桑、契诃夫、海明威……短篇小说的变化一圈一圈的,人家博尔赫斯又画了一个圈。鲁迅的小说不存在一个开山的问题。
木 叶:在中国有。
叶兆言:在中国勉强有,但也算不上开山吧。很多人说“乡土文学”,但那不能完全算开山。你看沈从文就不一样,他有大堆大堆的东西。还有老舍,包括巴金。
木 叶:不能光以量而言吧?
叶兆言:但是,作家的量非常重要。一个年轻人能写十万字的好东西不要吃惊,没什么大不了,有才华的人都有可能写出来。写了十万字之后才知道可能无路可走了,是有一个瓶颈的。奈保尔如果只有一个《米格尔街》,他就不是奈保尔,不是大作家。虽然这个短篇集也写得好,但需要后面庞大的作品体系来呼应和支撑。通过互文,你就发现,这是个大作家。
木 叶:从更广阔的范围来看,一定的量确实跟一定的质相联系。
叶兆言:质与量形成了整体。轻、重、柔、活……会看出整体来,否则是不行的。
木 叶:是的。有人认为现代小说好,顾彬就持这种观点,有人则不。
叶兆言:顾彬是胡扯的。顾彬说很多中国作家语言不好,他举例说孙犁的语言就不好,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这么说,说明你的汉语能力也不怎么样。孙犁的小说如何另当别论,他的语言是好的,远高于同龄人。顾彬写“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我看了觉得可笑,他对1950年代文学评价很高。顾彬的优点是能够吸引媒体的眼球,让那些喜欢找话题的记者有文章可写。
木 叶:你有句话很好,就是有些人起点不是很高,比如巴金,沈从文也相似,茅盾起点比较高,但茅盾又是倒着长的。你心中真正称得上大师级的现代作家是?
叶兆言: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巴金,师陀也应该算。巴金最强的是后面几个,《寒夜》,尤其《憩园》真的很棒,我去年重读仍很感动,非常忧郁。
木 叶:他一直试图变化,晚年还在写《随想录》,尽管他的思想未必多么深刻。书展时奈保尔来中国,止庵说他是给予诺贝尔奖荣誉的作家,后来就有人说,莫言怎么算?
叶兆言:起码在最近十年的诺奖得主中,莫言是个好作家,这是我最基本的一个判断。攻击莫言的赫塔·米勒的那套书,我看了一大半,问题蛮大。我觉得她更多的是控诉,描写集中营的生活,有很强的揭露性,这样的小说一定是有反响的,因为说出了问题,但最大的问题就是……
木 叶:这类作品要依靠一个对立面而存在。
叶兆言:对,这种作品要依靠特定时代、特定问题,而文学应该面对永恒的话题。
木 叶:文学要关注真正的人,真正广袤的命运流转。
叶兆言:小说的合理性不是说一个特定时代的问题解决了,问题就不存在了。所以《寒夜》好就好在这个地方,它不是写因为日本人在这里才出现问题,而是告诉你两种爱加在一起对一个男人的扼杀。本来是两爱相加……结果来自母亲和妻子的这两种爱形成两把刀,他老讲你们别吵了,杀死我算了,你们刺死我算了,这个也是我们人生很尴尬的一面。这个东西是永恒的。我觉得这是小说中最漂亮的,当然巴金也写到战争等等。
木 叶:你读了福克纳就对海明威“忘恩负义”了,这说明首先前面是有个海明威的,然后福克纳把他“覆盖”了。
叶兆言:其实海明威对我影响最大,他是我们少年心中的英雄,“迷惘的一代”的风格和我们在“文革”后期的青春情绪是相契合的。《永别了,武器》一开始那种描写,那种场景,那种句子和句子之间的关系,它和我所有的小说都有关系,影响了我一生。他说雨下个不停,死去了多少多少人……他很平静地叙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对我的影响很深。
木 叶:海明威有时看似轻描淡写,但是又招招制敌。
叶兆言:他为我提供了很多文学的尺度,文学的标准。
木 叶:海明威有很激烈的一面,比如涉及斗牛、打猎、战争,你不一样。
叶兆言:这恰恰是他假的一面。他活得累,比如他特强调自己是个男人。他又因为太有名了,不能容忍一个人的小说卖得比他好、名声比他大。他好虚荣。这种东西,福克纳身上没有。福克纳说,他妈的不行我就写剧本挣钱去,他说我的小说你读不懂就读两遍。海明威哪能容忍别人说读不懂他的小说?而且,看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写西班牙游击队时,就感觉他那个路子开始拧了,又想写得畅销,又想要口碑。他老告诉别人,我才是真正的男人。小说家没有必要特意来展示自己是男人的一面。当然,海明威的小说轻松得多、好看得多,读福克纳的小说多累啊,读死你。
木 叶:福克纳每一部长篇在形式上,都有独特之处。
叶兆言:海明威教了我怎么把握“度”,福克纳教给我大局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我说我开始移情别恋——学福克纳,学他的大气和不讲理,海明威是告诉我要有细节,要讲理,要有章法,就像写毛笔字,哪一笔应该怎么写怎么写,他就像楷书一样。
木 叶:简洁、节制这方面,是跟海明威的影响有关。
叶兆言:海明威对我是有恩的,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师。
木 叶:除了这两个作家,马尔克斯是你心目中的文学英雄吗?譬如《枣树的故事》里出现了多次“多少年以后”字样。
叶兆言:真心话,马尔克斯谈不上。不过我刚开始写的时候,他特别热。说到我心目中的文学英雄,我写了一篇谈契诃夫的文章(《契诃夫的夹鼻镜》,《长江文艺》2014年第9期),特能说明我的心境。我跟我女儿一起去看契诃夫的戏剧《海鸥》,小孩看这个无动于衷,我看完恨不得大哭一场,忽然觉得我跟这世界上很多人完全不一样。我老婆也很吃惊,因为这把老骨头写小说以冷静闻名,是一个反高潮的人,不易激动的人,看了戏变成这个样子,很奇怪。
木 叶:这就见出一个作家的性情。
叶兆言:作家是需要克制的,没有克制是不行的,但我真是想大哭一场。我自己都觉得羞涩,因为大庭广众之下,确实是很难受。我心目中的英雄,我的文学理想,我的写作愿望,其实都写在这个文章里了。有一万四千字。
木 叶:真要看看,这么有内容的长文。以前看你的短文较多。记得是在“走向诺贝尔”那套书的序言里你说,作家的压力在于对自己不满意。时至今日,对自己的不满在哪里?
叶兆言:那可能太多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起码是不死心吧,很多想写的没写出来。一个作家脑子里像垃圾堆一样有很多构思,就像《驰向黑夜的女人》这个故事,没写之前有很多想法,最早的念头就是两个越剧演员,尹桂芳和竺水招,她们是非常好的姐妹,后来好像就是为了一个男的而翻脸。
木 叶:是有原型的(有人以为欣慰来自李香芝的故事)。是个引子。
叶兆言:对,然后它就放射放射,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乱七八糟的附加,包括被枪毙的人、蹂躏等。写作,打一个很不恰当的例子,就像精子一样,很多很多,最后只有一个成功。所以说不满是很正常的,不是说对你的文学地位不满意,更重要的是有些垃圾没宣泄出来,好多好东西都没写出来。
我睡不着时做两件事,一个是背唐诗,开会时也会默写唐诗,别人以为我在做记录呢。今天开会我就默了几首李白。
另一件事,就是想下一步要写什么。
木 叶:其实你的进度算快的。
叶兆言:仔细想想也不快。
木 叶:你还写很多小散文。
叶兆言:小散文对我来说很容易,就是我的基本功。这个受周作人的影响。我特喜欢他,他有个观念深刻影响我。他写文章是没有开头结尾的,为什么大家觉得他文章好?我们写文章,即便千字文也似乎有一个规定,应该怎么怎么写,写到哪里结尾,就像高考作文一样,很快就被摸到路数了。周作人最大的特点是,他把一篇篇的短文章当作一个长篇来写。就是说,我到五百字就停了,任何五百字或更长些,都可以结尾,最后这些作品是一个整体。文章没有不能停的地方。
木 叶:有些人在写长篇小说时是不能写短文的。
叶兆言:我觉得写长篇是很有仪式感的,但是写的时间长了会中断,比如说过年肯定受影响,这时我就不写了,这两三个月我会写一批小东西,慢慢发掉。
木 叶:有些人一定要在上午写,有些人喜欢熬夜,叶老师你的写作习惯是怎样的?
叶兆言: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写作。我是在醒来后平静的状态下写,最好的状态就是老婆上班小孩上学,然后我就很平静地写,她们下班我也下班了。我最烦的就是有这个事那个事。
木 叶:这么多年下来,写作对于你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
叶兆言:习惯。我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想过。成了习惯以后,我不写就会茫然若失,一写就正常。出门做活动就要吃安眠药,在家能写东西就不用吃药,所以我天生就是苦役犯。
木 叶:有意思。“诺奖”颁给了短篇小说家门罗,不过太多人还是崇拜长篇。你对长短有何侧重?
叶兆言:我短篇写得比较少,其实也没侧重。好短篇有好短篇的标准,好中篇有好中篇的标准,好长篇有好长篇的标准。我就是想写出好东西,也不想长短。一个短篇集其实应该像一个长篇。所以我说我们中国人特别讲互补互文,你如果不能互文,那就都是孤立的,那不行。
木 叶:不知你是否还像十五年前一样,“希望自己能有莫言的放纵,就像希望有阿城的精致一样”?
叶兆言:还是这样。应该说,这依旧是我最羡慕的两件事,或者说是我希望努力的方向。
木 叶:在评随笔集《沉默的大多数》时你说,这是一本充满了思想的书。现在我们的小说家有没有在思想上很让你震撼的?
叶兆言:《沉默的大多数》是散文集,小说不太一样,在小说里有时候思想会成为负面的东西。《沉默的大多数》完全是个思想家的言论,很直白,谈基本的道理,谈怎么做人,谈科学,谈罗素,这和小说的东西不一样,小说要这么写会出问题的。王小波的小说和随笔不一样。文载道,诗言志。你如果写文章,必须用载道的方式;如果写诗就不能载道了,要言志。王小波做得很好,小说就是小说的路数,散文就是散文的路数。当然散文还可以有别的东西,但是他的散文道理说得非常好。
木 叶:莫言得诺贝尔奖时,有人问刘震云,他就说“莫言能获奖,表明中国至少有十个人,也可以获奖”。你前面说到当代文学超越了现代,那么你有刘震云那么乐观吗?
叶兆言:话反过来说,如果中国有一个人得,莫言确实当之无愧。我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如果说让我来投这票,就一票的话,我会投给莫言。至于说十个人,我没法讲。
木 叶:还有一个高行健,是否想过他们为华语文学各提供了什么?
叶兆言:我不太想这个东西,其实诺贝尔奖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早就说过,把获“诺奖”的作家组织一个球队,把没得“诺奖”的再组织一个球队,那这两个球队……
木 叶:很多大师未获诺奖,如托尔斯泰、普鲁斯特、卡夫卡。
叶兆言:太多了。所以我父亲他们那一辈或再上一辈,对“诺奖”根本不看重的。像纪德这样的人,不是因为他得诺贝尔奖而成功,他在抗战时就被大量翻译过来,雷马克也没得过诺贝尔奖,但是他们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包括五六十年代,红得不得了。我父亲他们追的是这样的人,那时没追诺贝尔奖。“诺奖”广受关注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跟新闻传播有很大的关系。
木 叶:有关系,在中国影响尤其大,原因还很多。不过说到底,是文学在影响着具体的人。你就属于认为写小说影响了自己怎么“做人”的作家。
叶兆言:如果不写小说,我不会越来越封闭。其实,我原来性格不像今天这样什么事都怕,什么事都烦。我已经越来越职业化,所有的选择都是以对写作最有利为准,我老婆看不惯,我女儿也看不惯,她们就觉得这个人活得很无趣。快过年了,她们就觉得我情绪不好,很简单,不能写小说了。这个家平时都以你为重,你过年不能快活两天吗?我的这种状态会影响别人。上午写作,午饭后再写两个小时,然后睡个午觉,再然后我就去游泳,游半小时,一千米,也不是因为热爱游泳,是要写作必须要游。生活中我真是很无趣的,作为丈夫,作为父亲。
木 叶:看似无趣,自己却也乐在其中。最近看过什么比较心动的书?
叶兆言:《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那种忧郁,悲伤,好。波拉尼奥确实是一个好作家。
木 叶:有人说他超过马尔克斯,就另当别论了。
叶兆言:他和马尔克斯的叙事方式不一样,马尔克斯是个非常精道的人,句子像经过雕刻一样,他的文体非常优秀。相比而言,略萨就不一样,同样是拉美作家,感觉就是一稿写出来的,就是一股气。我觉得自己与波拉尼奥的状态有些像,他比马尔克斯和略萨更孤独。
木 叶:有道理。你的作品和影视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多年前《花影》被陈凯歌拍成《风月》,近年有《马文的战争》。关于影视似乎被说得太多,不过还是想听听你怎么看?其实,像莫言、余华、苏童等,如果没有小说被拍成电影,影响力肯定是不一样的。国外也是,如《铁皮鼓》,又如《蒂凡尼的早餐》。小说和电影的相互影响,在这个时代似乎越来越耐人寻味。
叶兆言:这个我没什么好说的,希望有人能改编我的小说,但没人改也无所谓。影视不是什么坏东西,畅销也很好,我一直在想,纳博科夫如果没有《洛丽塔》,难道就不是一个好作家?他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家伙,一个很老的家伙,差不多都快过气了,他也不会知道这本书能带来那么大的影响。因此,写作之外很多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譬如电影和畅销。最好的办法是别去想,想了也是白想。
木 叶:上次访完,有人跟我谈起你的身世,建议我让叶老师你再谈谈。那次我们已谈过一些。
叶兆言:对我来讲这曾经是个大空白,我不愿意说,是因为养母还活着,在她生前,我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我知道这件事,最初是在“文革”中,我九岁,突然我看到父母被批斗、游街。造反派,曾经很宠我的女学生说,你不是他们的亲儿子,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我当时很奇怪,我怎么会是革命烈士的后代?我始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多少年来一直如此。当然,我父亲在世时,他也不回避这个问题,也不可能多说,我也不愿意问。他觉得很遗憾,我也是,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很谈得来,因为文学,因为我在很多方面受到他的影响。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我自己原来的家人看了,联系上了我,这样就有了接触。
我自己的根是在浙江嵊县,我也查出亲生父亲的来龙去脉。他姓郑,被追认为烈士,杭州革命烈士陵园的第一排中就有他的墓,上面还有一张照片。我去献过花。为了抗日,他当年来南京受训过,当过伪保长,日本人来了之后他就在当地打游击,1939年成为共产党。解放以后,先是一个部队医院的院长,然后是省科协的秘书长。母亲生了三个孩子,相差都是一两岁,我最小。父亲1959年去世,那时我两岁。我父亲(叶至诚)家里条件好,不过没有孩子,领导和领导的太太就介绍收养一个孩子,本来是想找一个小女孩,结果有个小男孩抱着他不撒手,那就带回去玩一天吧,玩一天以后,觉得好像很有缘,就留下来了。现在我想,可能因为当时家里刚出变故,根本没人照应,有个人对你好,你肯定就抱住他,当然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就这样,据说是跟我生母签了一个领养协议,停掉我的每个月的革命烈士子女抚恤金。我见过我的亲生母亲,当时她答应过永远不来见我。
木 叶:后来联系上之后,他们对于你的文学创作应该是欣慰的。
叶兆言:完全不一样的家庭环境,他们觉得有这么个弟弟也挺好,毕竟血浓于水,仅此而已。但性格完全不一样,后天作用确实太大了。我的懦弱、胆子小都太像我的养父,不像我亲生父亲,他胆子大,打游击,战争年代受过伤,性格很外向,留了一把胡子,标准的浙江人。
木 叶:看照片,我觉得你挺像叶老和叶至诚先生的。
叶兆言:有人也这么说。我父亲跟我祖父不一样,而我跟我父亲的性格太像了,都是那种不成事,软弱,怕事,因为家庭条件比较好,也有些公子哥儿少爷脾气,既自尊,也低调。
木 叶:你后来写了很多陈旧人物,隐隐地跟叶老是有关的。
叶兆言:跟读研究生也有关,我毕竟是搞现代文学研究的,跟我从小喜欢历史也有关系。
木 叶:最后一个问题,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文学使命感的人吗?
叶兆言:我没觉得自己有文学使命感。使命感这个东西都是空的。我不太相信使命感,一个写过《没有玻璃的花房》的人,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人,对使命这样的大话可能是抱有怀疑的。这点上我和王小波是一样的,我特别不喜欢崇高,对这样的词始终保持警惕,对使命感这样的词也保持警惕。
木 叶:但你和王朔那种反对崇高又不一样。
叶兆言:也有一样的地方,就是我见过的用到使命这个词的人通常都是在装,所以我就觉得你老老实实写好就行了,别说什么使命了。我们跟文学的关系,不是文学需要我们,而是我需要文学。
木 叶:两次访叶老师,谈得都开心,我觉得你日常讲话跟小说的语体非常不同,小说还是比较文的,一步是一步,但说话语速快,语气有时也强烈。
叶兆言:我太太老说,你在外边讲话要注意啊(笑)。我开会是不讲话的,能不讲话就尽量不讲话,我发言很少。不喜欢在公众场合说话,我永远是个怯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