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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城

2016-05-09

青年文学家 2015年7期
关键词:晓雯大马光头

毕业一年多了,研究生没考上,公务员没考上,应聘了几家单位,也都没有消息。一天天寄居在叔叔家,小心翼翼地看着婶婶的脸色,那滋味实在难以描述。

那天,婶婶放到茶几上一张报纸,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招聘栏目,我想婶婶是故意的。低头查看,整版的招聘信息,能够适合一点儿的,只有一则,某高档居民小区招聘保安一名。一个研究文学的高材生去当保安,这让我生出许多的感慨,但是每月3000元的薪水,包吃包住,还是让我决定去应聘。

和叔叔婶婶说了之后,叔叔沉吟着说再找找差不多的职业吧,婶婶白了叔叔一眼,说,大学生满天飞,没看新闻么,博士还修自行车呢。婶婶的话,让我坚定了决心。

离开的时候,我把物品也一并都带走了,当然,也没什么,就是一套行李,几件衣服,毕业证书,学位证书等。临行前,叔叔偷偷塞给我200元钱,眼神忧虑而无奈。我装得很轻松的样子,走出老远,仍能感觉到叔叔还站在胡同口眺望。

这个高档小区位于市郊和邻县交界,我租了一辆摩托车,行程近一个小时才到。远远地看见竖在欧式门楼上的几个大字:幽潭美城,在起伏的绿色旷野中显得孤单冷清。

兄弟,怎么来这里呢?

怎么了?

摩托车司机望望门楼,之后转脸,诧异地看我几眼,欲言又止,接过车费,疾驰而去。啪啪两声放炮一般的响声,喷出的尾气又黑又长。

小区不大,有几栋高层,几栋多层,葱茏的树冠探出墙外。奇怪的是,偌大停车场只停着两辆车,应该是很高档的车,但是,厚厚的灰尘,瘪掉的轮胎,泛白的漆色,看样子停了很久了。

推开大玻璃门,是宽敞高大的门厅,一名身着制服的保安坐在门边的长桌子后面,桌子后面是保安室。保安胡子拉碴的,又小又瘦,看样子和叔叔差不多年龄。听说我是来应聘保安的,顿时满脸喜悦。

自我介绍说姓江,江泽民的江,可是人家江主席不认识我。他嗓音嘶哑而低沉,一边和我搭讪,一边用对讲机联系领导。通话结束,他帮我按了电梯,告诉我到十一层物业公司找陈经理报到。

到了十一层,我看到了物业公司的门牌,公司里二十多个员工正伏案工作,其中一个胖子似乎正在等我,一见我上来就放下手中的材料,引我到陈经理办公室。办公室又大又豪华,陈经理很和蔼,站起来给我倒了一杯水,把我递给他的求职申请材料放到一边,也没有问我学历和经历,就告诉我说,这是一个高档小区,高官和老板,明星居多,所以待遇很好,工作却很清闲,一定要好好珍惜。

一年多来,无数次应聘,这样的礼遇还是头一次,我有点受宠若惊。看来,这个小区不愧高档,就连管理人员的素质都是这样优良。

之后,那个胖子,后来我知道姓马,把我领到一间屋子,给我发了装备,两套保安服装,一套行李,一根警棍,一个手电筒,一部对讲机,竟然还给了一部手机,大马说,手机归己,每月补助200元,正好我那个破手机出了故障,比我那个好多了。每月200元话费,足够我用了的。我不由得暗暗高兴。

当我回到门厅时,老江乐呵呵地站起来,说,太好了,我终于有伴儿啦!

老江很健谈,他说,整个小区有一千多户居民,保安只有三个,现在就他自己了。我感到很不可思议,问,怎么,这么大的小区,才三个保安,怎么能这么少呢,公司里员工很多啊。老江说,小老弟啊,你不知道,居民一千户,只是个数字,这里的业主都是大手啊,房子天南地北的,多得很,装修完了之后就在这里空着,偶尔来小住几日,算是度假,但是人家什么费用都不差,物业就得照常运转,清洁的,维修的,人少了怎么行呢?可是保安多了没用,三个足够。不用巡查,也不用指挥车辆,我们就是看守这个大门就行,其它几处大门都封闭了。

江老哥,你是说,这里的楼都是空着的,没有人住吗?

老弟,晚上你站院子里看吧,看有没有一户亮灯的。老江说着,往门厅的走廊扬扬脸。走廊尽头,就是小区的院子了。

没想到居民小区没有一户人家居住。真是闻所未闻。但是这倒无所谓,清闲岂不是更好?再说工资不低,这就可以了,生活总算是有了着落。

到了晚饭时间,老江说,小老弟,我去把饭菜端回来,咱俩就在这里喝点儿酒,算我给你接风了。很快,老江就端来四样炒菜,一碟榨菜,还有一瓶白酒。

这酒是我儿子去年来看我时给我带来的,你尝尝,纯粮食酿的,度数高了点儿,但不醉人啊!

其实我也能喝一点酒,也就没推辞,我俩就对饮起来,酒落到肚里,暖暖的。酒瓶空了的时候,老江叹气说,我有一年没回老家了,总是梦见老家。他的眼圈有点潮红。

江老哥,老家多远啊?

300多公里呢,也不知孩子他娘的腰疼好没好。我儿子来时,说他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那你怎么不回家呢?

就我一个保安,领导能给假么?我等了快一年了,感谢上帝,你来了,我终于有了指望了。

怎么,这一年多,公司怎么不招聘保安呢?至少得有一个替班的吧?

能不招么?广告天天做,但是,一打听,谁肯来这里啊!

这里不是挺好么?员工不是很多么?嫌远?

挺好?老江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小老弟啊,那些公司员工倒无所谓,只是白天上班,可是保安黑天也要值班你不知道么?

这对保安来说那不是很正常么?

正常啥呀?你是不知道啊!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老江仰脖干杯,又用舌头舔了舔杯沿,舌头有点发硬,眼睛发直,阴阴地哑声说,这个地方叫鬼城……

鬼城?!

梦里说这个幽潭美城,恶鬼横行,我想逃跑却被抓住了胳膊,喊也喊不出,拼命挣扎,一挣扎就醒了,满头大汗。

老江正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见我睡醒,笑着问我,小老弟,睡得好么?我说,还行吧。也急忙坐起来穿衣。

小老弟,你刚来,不着急,也没啥事儿,我先去值班。老江已经穿戴整齐,正要离开寝室。不不,我这就起床了。我说着就更加匆忙地穿,江老哥,你等一下,我有事想问你!问啥呀?老江站定,望着我。

江老哥,昨天你说,你说......这里是鬼城?

呵呵,小老弟,你害怕啦?我说的鬼城,不是说这里闹鬼,而是这么大个小区,空无一人,不是鬼城是什么?

是这样啊!我心里踏实了。

但是,小老弟啊,一天天一个业主都看不到,你说闹心不闹心?唉!折磨人啊!快疯了啊!哦,对了,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呢,我得找经理请假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老江还没有回来,我猜想他是不是不顺利。回来的时候,他换掉了制服,穿一身干净衣服,肩上扛着一个鼓鼓的大行李箱,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裹和一个大塑料袋。原来老江请完假,直接就把东西收拾好了。真是归心似箭。

小老弟,江老哥一会儿就回家喽!

一会儿就走啦?多长时间回来呢?

回去一次不容易,我请了三个月假呢。老弟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每天就是从早到晚坐在这里,累了困了保安室有床。有访客就登个记,但是快一年了,还没有一个访客,偶尔会有个别业主回来暂住。业主家有事的话,我是说如果有业主的话,指示灯就亮了。每户都对应着一个指示灯。对了,就在那边,看到没有?

我顺着老江的手指,看到了廊柱后边的那个大板面,占据了整面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灯和黑色号码。

老弟呀,会很寂寞的,只怕你这年轻人熬不住,会惹出事端来啊!我本想陪你两天再走,有些事好好指点指点你,可是我儿子刚刚在网上把车票给我买好了……唉,看你文文弱弱,还真有点不放心呢。

寂寞或许会有,但是能惹出什么事端呢?我想问,又觉得没必要问,也许这不过是老江的客套话而已。

要是有女朋友,可以让她来陪陪你,整个小区到了晚上都归你说了算啦!

哪有女朋友啊?大一时有一个,不到一年就分了,跟了一个富二代,自己不够时尚还有点迂腐,最主要的是兜里没钱,拼命地写,也就那点可怜的稿费。哪敢请女友吃饭,喝茶,逛街?就连做爱都找不到地方(校园的树丛中还是可以的,没有费用)。现在的女生谁会喜欢呢?

我笑了一下,说,江老哥,你放心走吧!

中午去食堂吃饭,员工们都集中在一处,看到我进屋,都齐刷刷抬头,又对视一下再低下,弄得我有点莫名其妙,只有大马向我打了个招呼。后来的几个员工本来是端着餐盘往这边走的,看见我在,又折向另一个方向。任何地方,保安是最底层,这个我知道。

往出走的时候,正好和大马碰上,他问,就剩你自己了吧。

是啊!我说,江老哥要三个月后才回来呢。

大马的眼神瞬间闪了闪,上下看我一眼,似乎带着某种担忧,我很疑惑,又不好问。回到保安室照着镜子仔细查看,浑身上下也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啊!

下班的时间到了,员工们纷纷离开,经过我的时候,都瞄我一眼,大马在我桌前停顿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啊,多保重!很快又折返回来,小声说,在这里当保安,特别是夜晚,你可要当心啊!老江的衣柜里有个菩萨,他就靠菩萨保着。你多拜拜吧!

真是奇怪!莫不是认为我是胆小鬼?

我擅长写灵异故事,写完了自己也很怕,这倒是不假。有次刚在台灯下完成一个中篇鬼故事,就觉得后背凉飕飕的。猛回头,却是自己的影子。但话又说回来,不写鬼故事时,我的胆子还是很大的。

一个人值班有什么可怕的呢?怕鬼么?鬼在哪里,谁又见过鬼呢?鬼只是人类内心天生的畏惧意识而已。最可怕的倒是人,盗抢骗夺,这才是自己要防备的。

我锁好大门,检查了监控室,确定一切正常,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就站起来伸伸懒腰,走到门口,向外看了看。穹苍深邃,皓月高悬,万籁俱寂,看不见一个人,不远处,一只脏兮兮的松狮犬(肯定是流浪狗)向这边张望。停车场那两辆车还是孤零零瘫在那里。

应该不会有访客或是业主了,我就经过门厅走廊进到后院,院子比三个足球场还大很多,沿着环路可以分别进入每栋楼房。

树影斑驳,假山嶙峋,小径蜿蜒,直通到一个人工湖,湖面宽阔,水平如镜,月亮如一轮银盘,浮在其中。四围的楼房黑郁郁,没有一丝亮光,似一群高高矮矮的黑衣人诡异地矗立着,裹着神秘的光晕。

这里是不是就是所谓“幽潭美城”的幽潭呢?

湖边一把铁制长椅,正对着湖面。我在椅子上坐下,放松地后仰,心想,有钱人真是令人羡慕啊!这么好的房子就这样闲置着,唉,人和人不可比较啊!如果一辈子能住在这样的小区里,就值喽!环视一圈,感叹一次。

感觉有点凉,似乎痔疮发作了,正要起身,恍惚看到左侧的楼里有光!眼花了么?定睛凝视,果然大约在14层区域,有一方桔黄色的光团。

没听说有人在这居住啊?如果是刚来的业主,大门锁着怎么能进来呢?还是灯光一直就没有关闭……可是,刚才没看见灯光啊?我仔细回想着,再次辨别那户灯光,应该是14层中间位置,是哪一户呢?

疾步走回门厅,翻开档案,在住户图表中找到了那个位置,对应房号是1414。我带上手电筒,警棍,对讲机(其实这个没用,和谁对讲?),一大堆钥匙回到院子里,灯光还在。

进了那栋楼,打开电梯,上楼,走廊很黑很长,我的脚步声十分地清晰。终于找到1414房间,门上没有对联,也没有贴对联的痕迹,不像有人居住。门镜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动静。我轻轻敲了敲,没有动静,又敲了敲,没有动静,我索性重重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一定是忘关灯了。找到门口的电闸,我关掉了开关。

回到院子里,再也看不到灯光了,四围一片漆黑,月色冷冷地倾泻在这个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偶有一两声蛙鸣在裙楼中回响,树丛中忽有一棵树头突地晃动起来,很快又归于平静。我略略感到有些不安。回到保安室,扫一眼监控画面,没什么异常,就仰躺在椅子里看起了电视。

电视正播非诚勿扰节目,各个俊男靓女,对答如流,从容洒脱,想必是彩排好的,真是没意思。眼皮有点发黏,回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越来越大的声响,把我的模糊不清的梦震荡成碎片,终于听清,是门锁撞击玻璃门的声音。我急睁开眼,天光大亮。

怎么搞的,睡过头了?

一咕噜爬起来,心想,员工们必是正在焦躁地等在外边,要是陈经理也在,可就糟透了。

我胡乱穿上外衣,奔到大门去开锁,门外正围着一大堆员工,有男有女,万幸,陈经理不在其中。女员工一见我就惊慌躲开,男员工则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打开门之后,我就愣愣地傻站着,晕头晕脑的。恰好大马进来,脸色大变,用手一指,我低头一看,妈呀,忘了穿裤子,只穿一件三角裤头。我弯腰慌忙跑回保安室,关上门,急急穿裤子,恨不得就此消失。有人敲门,我没开,又敲,匆忙去开门,帽子栽下来,急忙双手捧住。是大马。

大马瞪着马一样的眼珠子看着我。

大马哥......我......

你,没啥事儿吧?大马打量着我,很关切地问,一只手抬起似要摸向我的额头,但又收回。

没啥事儿啊,就是太着急了......

没事就好!大马上上下下地看看我,转身离开,嘴里嘟囔着说,看来还得向经理报告,继续招聘保安……

那当然好,有伴儿啊。我想,摘下帽子,擦着汗。

很快我就熟悉了业务,其实所谓的业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大多数时间,都是无所事事。

每天就是过目这些男男女女的员工。管理层是典型的白领形象,整洁,大方,干练。而劳力型员工们,比如维修工,清洁工之类,虽然也统一制服,却是粗声大嗓,不修边幅。我羡慕的是陈经理那样的管理层,想象着自己手里拿着公文夹,自信满满地穿行其间的情景。

到现在没见到一个业主或是访客,桌子上的登记簿都落了一层灰尘。我就把登记簿翻过来,在背面的纸张上画画。

先画了一幅,太阳下面一个农家小院,一座泥草房,那是老家。父母都不在了,老家的房子还有人住么?又画了一座高楼大厦,自己拥有其中一间,那是自己的梦想。还想画一个美丽的女孩,长发飘飘,头脑中一下子浮出女生嘉怡的形象,可是画了半天却画出一个丑八怪来,索性把纸撕掉。自己当年专攻绘画会不会比现在有前途呢?

还干点什么呢?玩手机吧。

可是我的手机只有简单的游戏。我曾看到大马一边走路一边玩苹果手机,屏幕里一把锋利的砍刀在刷刷地痛杀西瓜,红瓤喷溅。要是有一部那样的手机就好喽!

晚上一个人去院子里,坐在长椅上,面对着洒满星光的湖水,觉得偌大的高档小区,就自己一个人,是不是很自豪很优越?但很快就被渐渐浓重的孤独感驱散了。

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怪不得老江说难熬呢。

有一天,陈经理路过门厅时,停下和我聊了几句,关切地问我怎么样,其实我心里想说太寂寞了,但出嘴的话却是,陈经理,很好!

很好就好!他又问,有什么意见或是建议没有,我想说,增加一个保安吧,一个就行,一个人太煎熬了。可是我说,什么都没有。

陈经理非常高兴,拍了拍我肩膀,说,好好坚持,公司年底有红包!

陈经理走了,兴奋之余,我暗自埋怨自己该说的没说,过一会儿又觉得经理说的好好坚持的话,很有味道。

转眼半月过去了,天有点凉了,晚上有了露水,在湖边一站,顿觉冷气袭人。高高低低的楼影,仍像一群黑衣人围着人工湖,面目阴森。树丛中不时响起虫子的低声吟唱,什么动物嗖地一下钻进假山中又钻出来,瞪着圆圆的眼睛看我,又嗖地消失。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四处看看,夜色更深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消遣的了。

回到门厅,站在玻璃门向外看,黑漆漆的,忽有两束雪亮的灯光驶来,以为有人来了,急忙取来钥匙开门,灯光已拐弯远离。

那部宫廷电视剧磨磨唧唧,还是不见结局,索性翻遍所有的频道,又循环一遍,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就上床睡觉,然而却没有睡意,起身翻看那一排衣柜,要是能找出一本杂志那该多好。

杂志没翻到,却看到柜子的一个方格里挂着一个木制十字架。原来老江信基督教啊!这就是大马所谓的菩萨吗?我马上就想起一句话:没文化真可怕!一个十字架就可以保佑谁么?是不是还应该有一句,愚昧人真可怕呢?

接着察看衣柜的其它空隔,发现有一个小木门上着锁,但是钥匙就插在上面,应该是老江走时忘了拔。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打开。照理我是不乱动别人东西的,然而太无聊。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贵重物品,即使有,还担心自己会作贼么?我自幼就对自己的品行非常自信。手痒得很,那就打开看一眼吧。

转动钥匙,打开,里面好像是个胶皮娃娃,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是男用自慰器!老江怎么还有这个东西呢。仔细翻看,进而联想,不觉脸红耳热,下体膨胀起来,好久没有这样的生理反应了。左右看看,没人发现。关好,钥匙恢复原来状态,躺下睡觉,浑身燥热,满脑子是那个自慰器。

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很快就被自己扼杀,真他妈的卑鄙下流!我骂道。

早上在闹铃声中醒来,裆部黏糊糊的,看来是梦遗了。

员工在签到机上依次按指纹时,我已经着装齐整地坐在桌子后边了,大盖帽就放在桌子上,自己感觉很正规,像个军人。但是,照例,员工无不怪怪地看我一眼才上电梯,那些女员工仍是掩嘴窃笑,大马最后一个进屋,他要比别人多看几眼。

我问怎么了,大马摆摆手说没事儿。

杂沓的脚步声之后,门厅又寂静下来。

一个人坐累了,就把脑袋侧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玻璃,斜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恍然意识到,自己囚在这里很久了,是不是应该去外边透透气呢。但是又不能擅离职守。

打开两扇大玻璃门,云淡风轻,视野开阔,可见远方缥缈的蓝色的群山,稀疏的树木,辽阔的湿地,却看不到民居,行人,车辆。

幽潭美城似乎与世隔绝了。

又玩起手机里的游戏。

玩了一会儿,眼睛有点痒,肛门也不舒服,痔疮又犯了,就站起来踱步。踱着步,忽然想到那些同学,自从更换手机后,把电话簿弄丢了,一个同学也联系不上了。又一想,自己如今这个身份,怎好意思主动联系谁呢?倒是叔叔打来几个电话,嘱咐我凡事多动脑,机灵点儿。

下午伏案小憩,醒来时涎水流到桌子上,用手一擦,看到一只黑色的大蚂蚁,非常健硕,一只脚馅在我的涎水里,拨了半天才拔出来,看到我睁开眼睛,慌不择路,顺着桌子腿跑到地面上,然后沿着大理石缝隙,径直跑到电梯口。

我紧随其后,刚要用手去捉,大蚂蚁倏地一下没了踪影,正要仔细搜寻,突然大门响动,我蹲在那里,抬起头看,进来三个人,一对老夫妇,一个女孩子,大包小箱的。

老夫妇白发苍苍,身体硬朗,面容慈祥,语气谦和;女孩子身材苗条,面容姣好,长发披肩,似乎面熟。见过吗?一时间没对上号。她的仪态有点像日本女孩儿,远远地我能嗅到一股淡雅的香味,那香味应该不是化妆品,香水所致,应该是天然的,是身体发出的,柔和而清新。我猛然想起,她很像我心仪的那个女生嘉怡啊。当然,只是心仪而已。后来认识了女朋友阿朵,也就没有再分心。

您好,请问有什么帮助?

您好!我们是1414的业主,刚从日本回来。

1414啊?

是啊!

我帮你们把东西送到家里吧!

谢谢啦谢谢啦!

到了1414门口,我才想起,那晚,就是她家的灯一直亮着。哪得费多少电费啊!所以当女孩子浅浅地笑着,躬身说谢谢时,我说了一句,出门别忘了关灯,说得女孩子十分愕然。

说完就后悔了,自己真是有点神经!可是我还是很兴奋,半夜了还是兴奋不已,我暗暗思考,为什么这么兴奋呢?是终于有了一户业主,从此不孤独了,还是因为那个貌似嘉怡的女孩子呢?

女孩一家人成了这个小区唯一的居民,他们很少出去,也没有亲友来访,我就想,这样的生活多么无聊啊。

只要进出小区,他们就会向我点头,客客气气。

对我来说,既然有了业主居住,大门就不能再锁了,我也必须24小时值班(这是制度),困了时就趴在桌上睡一会儿。尽管不再清闲,但我却体会到了工作的意义。

最让我盼望的就是那个貌似嘉怡的女孩子,假如哪一天我没有见到她,就会隐隐地感到失落。她那清秀的模样和淡淡的体香让我常常想入非非,夜晚尤甚。我恨不得把老江那个破玩意扔掉,就是那东西让我心猿意马。

那天我正趴在桌上做着美梦,1414房的指示灯闪烁着鸣叫起来,我急忙赶到14层,女孩子正踉踉跄跄地搀扶着表情痛苦的老伯往外走,老太眼神焦灼,看到我过来,忙说,孩子,快帮忙,你老伯突然肚子疼。

我上前背起大爷,疾步而行,女孩子在后面紧跟,走出门厅,我正愁着能不能打到出租车,一辆红色的丰田车停在了前面。

车窗摇下,一个光头男探出头来,戴着黑墨镜,健硕的胳膊伸出窗外,露出一段蓝色的纹身,手指上戴着一个又憨又大的黄金戒指。我不再看他,这类人我是不喜欢的,说实话,我曾被这类人欺负过(不愿意承认,被殴打过),所以一看他们的眼神,就感到颤栗和讨厌。

女孩子拉开后门,我把老伯扶进车里,思忖着要不要陪着去。光头男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女孩子啧怪地看了一眼光头男,笑着对我说,谢谢您啦,保安大哥,请回吧!

下午的时候,红色的丰田车嘎地一声停在门前,我忙去开门,女孩子直奔电梯,告诉我说,父亲得了急性阑尾炎,要住院,回来取行李和用品。

我说,我帮你拿吧。她说,那谢谢啦。

当女孩子把行李递给我的时候,我去接,不小心摸到了女孩子的手,滑腻温软,我的脸登时就热涨起来。抬眼看一眼女孩,女孩眉头紧锁,人家哪有心思顾这些呢。此后,偶尔我就会回味起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一周后,老伯出院了,光头男摆弄着苹果手机,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跟在后边,他不是在玩游戏,而是泡女生呢。我瞥见一排的美女头像,一闪一闪的。

行李和物品是我给送到屋里的。老伯有点憔悴,对我十分客气,还要留我在家吃饭,我说声谢谢就走了。女孩子一直送我到电梯,一个劲地躬身说谢谢。我心里想,这么好的女孩,怎么找那样的男朋友呢?真是可惜!又一想,难道找你就不可惜么?更可惜!不由得苦笑笑,继续自己的职责。

转眼已是冬天了,第一场雪很大,一连下了两天。可是这个小区的供暖很好,我在门厅里用不着穿棉袄。站在暖暖的门厅里,看外边漫天飘舞的雪片,看停车场上覆盖着厚厚积雪的两辆车,心里觉得惬意无比。

没有饥寒交迫,这样的日子,不是很好么?

这时电梯响铃,我回头,见是女孩子,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衫,胸脯鼓鼓的,腰却很纤细。

我问,你就穿这么少出去么?会感冒的。女孩笑笑说,我不是要出去,是我父母邀请你去我家吃饭,今天是新年嘛!

业主请保安去吃饭,这是我没有料到的。还有今天竟然是元旦,我怎么忽略了呢?我这才注意到,大门外,已经悬挂了几个大红灯笼。

见我犹豫着,女孩子急忙说,都已经准备好了,你要是不去,会让老父老母尴尬的。看来不去是不行的,何况我的内心很向往。

我微红着脸,在女孩家沙发上局促地坐着,女孩子在厨房炒菜,老伯陪我聊天,老太给我削苹果。老伯说,孩子,我一见你就喜欢,你知道么,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也是干瘦的身材,一派学者风度啊。老太说,这孩子才多大啊,刚出学校门,就在外边吃苦,真是不容易啊!

两位老人问寒问暖了,让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他们盼子成龙的眼神。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我一事无成,浑浑噩噩,没有什么可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的。这样想着,泪水在眼眶充盈,我需要强忍着。

吃饭的时候,光头男来了,看到我楞了一楞,轻蔑地我一眼,抄起筷子就吃。老伯呵呵笑着,不断给我夹菜,倒酒。由于桌上有人给我脸色,所以这顿饭我草草吃完,女孩子面带愧疚地送我,眉宇间闪过一丝哀怨。

下午女孩子来到门厅,穿一身火红的羽绒服,显得格外美艳,她不时张望,我知道是在等光头男的车。

也不知是不是自我感觉良好,我发现,女孩子现在看我的时候,眼神似乎多了一层温柔。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站起来了,脸有些热,手脚有些僵硬,很想和女孩子搭讪,又怕遭遇冷脸。倒是女孩子很大方,觉察到我的样子,大方地转过身,和我聊了起来。

女孩名叫叶晓雯,竟然和我都是东北师范大学的同年级,只是专业不同,我是中文,她是传媒,但从本质上都是语言文字类。

聊到这里,我和晓雯之间自然亲切和熟络起来,同学了嘛!

晓雯说,你们中文系有一个笔名小虾的,在《最小说》和《花火》上发了很多稿子。我谦虚地笑答,小虾就是我。

就是你?!晓雯顿时满脸仰慕,小虾就是你呀,当年是我的偶像呢,我就喜欢看你写的那些奇幻灵异小说!现在还写么?

好久不写了。我说,稿费低得可怜,我也没有心情和环境。来到这里,倒是稳定了,可是没有电脑,离邮局也远得很,不方便啊。

可是,你真的是天才呀,你应该接着写。你写完了我给你发出去。

好的,我点点头。心想,为了你的话,我也要拿起笔来。

光头男的车驶来,晓雯开门走出,长发飘飞在脑后,金黄的光晕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望着她的背影,我即兴写了一首诗:

我经常在你背后看你

像欣赏

一朵花的背面

我悄悄为你鼓掌

你的长发

飞流直下

在适当的高度

以恰到好处的方式

为我垂帘

长发飘飘

风中的你

如果再单薄哪怕一点点

会不会跟着飘起来

晚上十点多了,风雪交加,狂风怒号,可是晓雯还没有回来,我很担心,时不时就站在门前眺望。已经是午夜了,可是晓雯还是看不到影踪。如果有她的手机号码就好了,正思忖间,两束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嘎地一声,丰田车差点就撞到玻璃门。晓雯拎着一个皮包,踉跄地从车里出来,光头男要扶,被晓雯甩掉。

我急忙跑出去去扶晓雯,晓雯没有拒绝,半倚在我身上,皮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弯腰拾起,拿在手里。

一股强烈的酒精味道掩盖了晓雯的体香,她刚一挪动脚步,就哦了一声吐出一大滩臭烘烘的液体,一部分吐到了我的衣服上,我没有理会,扶着晓雯进了门厅,用手扫掉她身上的雪,按了电梯,正待进去,光头男跟过来也要上楼,被晓雯推了出去。

光头男吼道,是不是这个小保安好,那你就和他好吧!说完,挑衅似地看看我,气鼓鼓地离开了。

到了14层,晓雯忽然止步,转身伏在我身上,双手搂住我的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我问话,她摇摇头不回答,就是一个劲儿地哭。直到哭累了,平静下来,面色苍白,眼皮也肿了。

我轻声问,能说说么?也许我可以帮你呢,说出来至少你可以释放一下自己的情绪。晓雯望着我,摇了摇头,说,你快去值班吧,我要回家了。

门开了,老夫妇一起挤出来,望着晓雯不住地叹气。

仍是雪天,没有风,雪就这么静静地飘,世界寂静得很。停车场里已经辨别不清那两辆车了,像两座高高的坟包,孤零零堆在那里。门外的灯笼就像罩了一顶白棉帽子,很像丧帽。我怎么会这么联想?我也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晓雯的包,就想给她送过去。电梯开了,我一下子和大马撞了个满怀,晓雯的包落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堆,都是些女孩子的东西。我弯腰一一拾起,大马在旁长大了嘴巴,眼睛也大大的,对我来说,已经习惯了,管他呢。但是晓雯包里那一捆注射器让我感到奇怪,用皮条缠着,足有十多只。

这些东西和晓雯有什么关系呢?

我把皮包送到1414房的时候,是老伯开门接过去的,这让我很是遗憾。

快到公司下班时间了,天色渐暗,我寻思着一天没看见晓雯了,要不要找她。昨晚完成了一篇玄幻小说,想让她给我发出去。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仙女和凡人的爱情,亦真亦幻,亦喜亦悲,相信晓雯一定会喜欢。

这时,手机突然响铃,是晓雯的号码,我差点没兴奋地喊出声。电话一通,我就迫不及待地打招呼,晓雯也打招呼,这样我俩一时就语塞了。停顿一下,晓雯笑了笑,柔柔地说,小虾,你先说。我说,我正要找你呢,刚写完了一篇小说。是吗,晓雯兴奋地说,你来我家行么。我说,好。匆匆前往,鼻子里仿佛又闻到了那淡淡的馨香。

在晓雯的家里,她先认真地看了一遍我的小说,说,嗯,不错啊!似乎比原来又上了一个层次。只是,结局,为什么爱情不能够圆满呢,为什么总留下遗憾呢,晓雯语气变得无限伤感。可是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最不忍心的就是修改自己成型的构思。

晓雯打开电脑,那是苹果笔记本的电脑,轻盈小巧。那个苹果标志在城市里所处可见,但是每次我都想,苹果为什么要被咬一口,完整该多好啊!电脑桌面很特别,一个古装美少女,神情凄冷,坐在粗壮的树干上,吹着一支短笛。裙带飘飞,似配合着怨曲。她的面前,是一轮大而圆的惨白的月亮,月亮之下,是一潭碧水。

她给我的小说制作了电子版文本,间或就一些字句,标点,段落提出修改意见,我不由得暗暗佩服,晓雯真有文才,我没有发现的,想到的,她都校正了。小说发给了《最小说》,晓雯说,一定能被采用。

和晓雯就这样肩并肩地坐在电脑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老伯老太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客厅。屋子里只有我俩了。此刻,我真希望时光就此停滞。

小虾,我正在写一首诗,写了一半,你看看。晓雯转脸,呵气如兰。你写的啊,我说着,目光随着屏幕上移动的鼠标,在一个文件夹上停住,文件夹标注:我是谁。

我自然地把头侧过去,不想竟贴上了晓雯的头,心立时狂跳起来。

我相信晓雯一定听到了我的心跳,不由得拘谨起来,脖子变得僵直,并刻意拉开了距离。而晓雯则整个身体歪过来,温柔地靠在我的肩头,一缕头发顺着脖颈伸到我的衣领里,摩挲着我的皮肤,我真担心会晕倒,竭力克制自己。

晓雯的诗有点古典,题目是《我是谁》。

我是谁

来无影去无踪

像雾像雨又像风

悠悠多少事

离离多少情

生离死别终为空

前世为君生

今生把君寻

寻寻觅觅到头来

虽相逢

却天地相隔

空留遗恨

……

突然,沙发上的手机响了,晓雯站起来,跑过去侧头看了看,没理会。但很快又响铃,晓雯还是没接。我能猜到,应该是那个光头男。老夫妇也走回来了,看一眼手机又看一眼晓雯,脸上很快就笼上了阴云。

没事儿,晓雯对我说,你玩会儿电脑吧,是不是好久没摸了?其实我早就想自己操作电脑了,但没好意思,晓雯这样一说,我还客气什么呢,就坐到电脑前,紧握着久违的鼠标,压抑着激动,翻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凤凰网和中文小说网。之后又登陆了自己的QQ,呵呵,原来还担心号码会被废止呢,我兴奋地浏览着一大堆的信件和留言。

其中一则来信让我瞪大了眼睛,是《夜谈》杂志决定聘用我,让我一周内报到。查看来信时间,刚好一周,我喜不自禁,转身正要把这一好消息告诉晓雯,突然,有人咚咚地敲门,很急促很用力。

老伯走向屋门,刚一打开,光头男就满脸怒气地闯了进来,一进来就大声质问晓雯,干什么不接我电话?看到我之后,不屑一顾的样子,问晓雯,莫非和这个小保安好上了?晓雯十分不悦地训斥他,你怎么这么不懂礼貌,这是我的家,你没看到我父母在么,你又凭什么胡说八道?光头男听了,也觉理亏,皮笑肉不笑地对着老夫妇说,叔婶对不起,刚才冲动了。老夫妇说,算了,孩子,你坐吧。

光头男正待坐下,晓雯猛然打了个很响的喷嚏,接连又打了几个,老夫妇一齐转头看过去,忧伤而痛惜,再转脸盯着光头男,愤怒而怨恨。光头男惊惶地避开。晓雯垂着头,掩面转身跑回自己的屋里,关紧了房门。

光头男见状,过去敲门,说,晓雯,你开开门!门没开,光头男又敲,喊道: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晓雯在屋里说,咱俩不可能了,你走吧!光头男继续哀求,晓雯还是不出来,最后光头男失去耐性,用拳头砸了一下门,吼道,想和我分手,没那么容易!晓雯砰地开门出来,质问,刘新刚,就是要和你分手,你能怎样?光头男青筋凸起,一副流氓嘴脸,骂道,小骚X,你跟我斗,看我怎么收拾你!老伯愤怒了,厉声道,你怎么到我家耍流氓!光头男狠狠地说,我耍了又怎样,你女儿要是不和我走,我就烧了你家!老夫妇愤怒了,围住光头男,骂道,你个臭流氓,你烧烧看!你把我女儿害得还不够惨么?我们家晓雯,就是要和你一刀两断!

光头男猛地推开老夫妇,一伸手抓住了晓雯的头发,晓雯刚要挣脱,光头男手上加了力度,晓雯哎呦了一声。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力量和迅捷的动作,冲上前去,一把就扼住了光头男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力去掰他的一根手指,只听“妈呀”一声惨叫,光头男龇牙咧嘴地松了手,身体侧歪。

我凛然地站在光头男前面,目光如炬,语调威严,手指向门口,大声喝道:滚出去!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其实我心里虚得很,不停默祷,上帝啊,帮帮我吧,这家伙可千万别发威啊!(很快我就意识到,我这样的祈祷,是不是受了老江的影响呢。)

光头男握着那只受伤的手指,气焰不再,看我几眼,也没敢发作,对着晓雯哼哼一句:别他妈找我要白粉!白粉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毒品?不可能不可能!应该是我没有听清楚。倒是老伯闻言大怒,冲上去举起拳头,光头男急忙跑掉。

老夫妇和晓雯围拢过来,惊讶而崇拜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英雄。我心里也奇怪,自己怎么这么厉害呢?

老太哀声说,这晓雯呐,不听我们的话,当初交友不慎,想分还分不掉,就这样拖了三年,唉,要是跟了这样的人渣,她一辈子就毁了!你看看我和你老伯,操心得白了整个头发啊!

晓雯不吭声,坐在沙发里抽泣着。

我忙说,这不是分了么?谁能没有错误的时候,女孩子本来就单纯,怎么能一接触就识别出好人坏人呢?

老伯叹口气,说,只怕那小子不会就此罢手啊!我站起来说,你们放心吧,我会保护好晓雯的。说完这话,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有点惊讶自己的表现。老夫妇十分高兴,连说,那好啊,那样我们就放心了。

我偷看一眼晓雯,她的脸色绯红,正脉脉含情地望着我。可是,可是我只是个小保安啊,我又能为晓雯担负起什么责任呢。我的想法似被老夫妇看穿了,老伯说,工作和地位都是可以谋求的,但是一个人的品行却是不可谋求的,我们相中你了!你说呢,女儿?晓雯的脸更红,低下头,没有回答。而我,尴尬而又紧张,手足无措的样子。

说心里话,我确是十分喜欢晓雯,喜欢这一家人,但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晓雯习惯于优厚的生活,跟了我,有一天她一定会后悔的,与其那样的结局,不如维系同学的关系更好。但是这样的想法我没有说出,不忍拂了一家人的好意。

突然,晓雯又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鼻涕流了一堆,老太心疼地拿纸帮她擦,刚擦完,鼻涕又流了出来。

是不是感冒了?我问。

嗯,是感冒,没事的。老伯说。

感觉时间不早了,我就说,老人家,晓雯,我下去了,也不知门厅那里有没有事情。有什么需要就通知我吧!

老夫妇有些留恋地送我到门口,我下电梯时,还听到晓雯的喷嚏声。

和他们告辞,匆匆回到门厅,发现一扇玻璃门碎了,地上还有一个铁棒,我的判断是这铁棒就是施暴工具,而施暴者一定是光头男。我想给经理打电话报告,气愤之下,一时又没有找到公司的电话薄,我有大马的的号码,大马却说,算了吧,得罪那种人犯得上么?

放下电话,我觉得必须用法律制裁这样的人渣,决不能妥协畏惧。我当即报警,警察来了,带走了铁棒,还询问了我,我说就是光头男干的。警察问,光头男是谁,我也不大清楚,只记得晓雯说过一次,叫刘新刚。警察在察看了监控录像后,说,案发区域正处于监控盲区,一切需要调查。

雪停了,我费力地推开两扇大门,把门前的区域清理出来。天气很冷,阳光却很灿烂,雪光照得我的眼睛有点疼痛。

松狮犬浑身沾着雪块,嘴里哼哼着走过来,见我没有恶意,看我一眼,就远远地卧在我刚刚扫净的台阶边缘。

我回屋,扔给它一个馒头,它看我一眼,嗅嗅,一口就吞了。

晓雯回来的时候,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神似含悲愤和委屈,我忙迎上去,她的泪水就在眼眶涌动,嘴唇翕动着,就要哭出声来。然而她没有哭,定了定神,说,你陪我去院里走走,行么?

我说,好。

偌大的院子,一片白茫茫,树冠上,树杈间积雪很厚,枝桠都弯了下来,还有树枝被压断了,能够看到簇新的断茬。地上的雪层快没到膝盖了,而晓雯还是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嘎吱嘎吱的声音传得很远,雪地上留下了两对大大小小的深窝。深窝延伸到人工湖边,长椅被埋在雪里,幽潭只能靠凹下去的形状来判断了。

晓雯说,要是能滑冰多好啊。我说,可以啊,你回门厅等着,别再感冒了,很快我就会让你滑冰的。晓雯说,要不要我帮你,我说不用不用,你快回去吧。

我打开湖边的所有照明灯,如同白昼。铁锹,扫帚,轮番上阵,清扫湖面的积雪。卯足了干劲,挥汗如雨,不到半个小时功夫,就清理出约有陈经理办公室那么大的地方。冰层露出来了,强光之下,冰面光洁清澈,冰层下,绿莹莹的,能看到里面冻结的气泡泡。

晓雯一扫脸上的阴霾,脸蛋红扑扑的,开心得像个孩子。我拉着她的双手,她就蹲下打滑,她喊,再快再快,我的脚步就加快加快。我计划着,明天找木料给晓雯制作一个雪爬犁,我牵着绳拉,她坐在上面会更开心。

那一晚我们玩到很晚,直到老夫妇一遍遍打来电话。空荡荡的大院里形成特有的山谷效果,我和晓雯的欢声笑语被放大,回荡着。

天上的星星异常璀璨,空气似乎都热闹起来了。

从院里回到门厅,头上冒着热气的晓雯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但是注视我许久,终于没有开口,眼睛里有留恋和惋惜。她最后说,你等我,我回家一下就来。我就站在电梯旁等她,很快,她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拿着她的那个苹果笔记本电脑。

她双手递给我,说,这个电脑就送给你了,你写小说用得着。

这……我推辞着。

她已经放下电脑,把手遮向面部,扭头疾走,按电梯离开。就在电梯关门的瞬间,我看到了她流满泪水的脸。

我的心一颤,晓雯怎么了呢?似乎很不对劲儿啊。

躺在床上,心乱如麻,胡思乱想,头开始发胀,疼痛。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迈的父母蹒跚着进来了,我一惊,他们不是死了么?他们忧郁地告诫我说,孩子,离开这里吧,不要贪恋,这里是鬼城。我正待说话,一团白光吞没了他们,白光越来越耀眼,……天亮了,又做梦了,但是父母的话音还在耳边萦绕。

早上刚上班,老江打来电话,我接了,老江的声音嘶哑而兴奋,让我有些奇怪,他一个劲儿地问来问去,你怎么样啊?没发生什么事情吧?真的没什么事情么?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没有?

江老哥,我很好啊,没什么事情啊,你怎么样,啥时回来啊。

我呀,三五天就回去了,老弟啊,凡事小心啊,有时候不要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对了,衣柜里有救主耶稣,你多祷告吧!

我笑笑,觉得老江很不正常。其实不仅是老江,我发现全公司的人都神经兮兮的样子,似乎躲着我,又似乎讥笑我,就连大马都疏远我了,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之搞不明白。

电梯响铃,晓雯走了出来,后边拖着行李箱,紧接着老夫妇也走了出来,也拖着一个行李箱。我诧异地奔过去,老伯紧走几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孩子啊,和你道个别,我们要走了。

什么?要走了,去哪儿?

我盯着晓雯的眼睛看,她的眼睛迅速迷上一层湿湿的雾霭。她刚要开口,突然打了一个喷嚏。老夫妇又转头看她一眼。

我们要回日本了,去给晓雯治病。

晓雯怎么了?

倒没怎么,就是经常感冒发烧,日本那里的医疗比国内好些,给她好好看看。

是应该好好看看。经常感冒发烧,不可以忽视的。什么时候再回来?我问老伯,目光却投射到晓雯的脸上寻找着答案,晓雯低下头,长发像瀑布垂泄下来。

孩子,我们会回来的!你很正直,也有才气,好好努力吧!祝你一切顺心!

接过老伯的行李箱,我送晓雯一家走出门厅,一辆出租车驶来,我把行李箱放到出租车的后面,老夫妇向我挥手,而晓雯看也没看我,不声不响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透过车窗,我看到她的头低得更低,肩头似乎在耸动。

车子疾驰而去,忽然间,我的心变得空荡荡的了。

自从有了电脑之后,我的生活丰富起来,我在资料中找到了晓雯的QQ号码245545,加了她,然而好多天过去了,她都没有回应。打手机给她,却是关机。

不知道晓雯顽固的感冒好没好……我恍然似有所悟,仅仅是感冒,至于回日本么?是更为严重的病么?我的眼前闪过打着喷嚏的晓雯和那一捆注射器。为什么会把二者联系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忽然想到百度,搜寻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吸毒者!还用说么,一定是弄错了,这是绝不可能的。

莫非是光头男还在纠缠她,不堪其扰?

想到光头男,我给派出所打了一个电话,正好是那个警察接的,他漫不经心地答复我说,经过调查,全市人口中,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光头男刘新刚。我急忙说,怎么会没有呢,他还骚扰我的业主叶晓雯呢。警察笑了笑说,你那里哪有居民啊,你是不是待傻了啊。不等我说话,电话挂了。

警察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怪不得晓雯一家那么恐惧光头男,原来是没有法律保障啊!这就是晓雯一家匆忙离开的原因吧?难道我们的社会和法律不能保护弱者么?我愤愤不平。我决意要在下一篇小说中构思一个维护正义,惩治恶人的蝙蝠侠或是蝙蝠侠或是金刚侠之类的人物。

上次的小说已经被《最小说》采用了,样刊已经到了,晓雯若是看到了,一定会高兴的。稿费通知单也到了,400元,我琢磨着给晓雯买一件什么礼物,也不知附近哪里有商店。还有,雪爬犁我也做好了,如今就在湖边,落一次雪,我就清扫一次,我要让它以毫不倦怠的姿态期待着主人的归来。

一天晚上,我惆怅地望着湖里面我开拓出的滑冰场,仿佛又看到了晓雯那孩子般疯玩的身影,空气中似乎弥散着晓雯淡淡体香和雪的清香,我忽然明白,我是如此深爱着晓雯,我很思念她,思念得心痛不已。

湛蓝的穹苍之上,星星眨着可爱的眼睛。恍惚间,我看到了晓雯那张凄婉的面容和飘飞的长发在万里长空中呈现,放大,消隐。东瀛之地的晓雯啊,你是否也在这夜色中想我念我,是否听得到我深情的呼唤?

抬头望向1414的窗户,猛然间看到了灯光,我擦掉泪花再看,真的是一方桔黄色的光团!

我心一惊,怎么?莫非晓雯回来了么?

火速赶到晓雯家,敲门,没有动静;再敲,侧耳细听,毫无动静,我想一定是又忘记关灯了。关闭了电源下楼,我满脑子都是晓雯。

晓雯还能不能回来?自己和晓雯有没有可能呢?自己要不要去《夜谈》杂志社应聘?当个编辑很适合自己啊!总比这个保安职业要好很多啊!嗯,明天就去杂志社吧!可是,晓雯回来看不到我会多么失望啊!

头开始发胀,有点疼痛。

《夜谈》杂志社并不难找,就在世贸大厦里。世贸大厦共44层,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真想不到,这家杂志竟然能在这里办公,足见其实力。

在18层,接待我的是一个长发女孩,大眼睛,很白净,看我的眼神近乎崇拜,她说,小虾老师你好,我是云萍。我笑笑说,你好,我是小虾,但不是老师。云萍引我见到了主编老徐,老徐说,你是个知名的写手,怎么能屈才去当保安呢,真是白瞎了!

《夜谈》杂志本名《文学沙龙》,由于文化事业不景气,文学杂志没有市场,不得已变身为通俗小说,杂志以玄幻,鬼怪,轶闻,畸情为内容,慢慢火起来,发行量渐长,这些年,编辑们的薪水奖金可观,一年赚10万元没问题。

而我,可以发挥强项,以写为主,以编为辅,可以赚更多的稿费。老徐还带我参观了我的办公室,呵呵,待遇优厚,自己一个小空间,崭新的办公桌,电脑,座机电话……我美美地想象着坐在这里办公的情景,看来自己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归宿了。

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叔叔,不,先告诉晓雯。我盘算着,一年赚10万元,再加稿费,一年可以赚15万元,2年30万元,可以按揭买房啦!自己这个情况,是不是距离晓雯更近了呢?

老徐问我怎样,我喜形于色地答,很好。他又问,明天能否上班,我说,明天不行,我得先去辞职,但是一周之内肯定报到。老徐说,那就一周之内吧!杂志社工作量很大,需要你这样的高手。我要单独给你开辟一个专栏,就叫“小虾夜谈”,与网络同步推出。

下楼,老徐特意一指在旁边含笑注视我的云萍,说,以后,她就是你的助手了。云萍的眼睛亮了亮,脸红了红。

回到小区后,我直接去了公司,可是陈经理不在,下楼时碰到大马,他看见我,走过来,上下打量我,之后说,你的脸色怎么灰灰的呢,印堂也发暗,是不是有什么……。

有什么啊?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中邪了,是吧?

我差点笑出声来,我能中什么邪?不仅没有任何麻烦,还有了一份非常理想的工作!大马看我的表情,越发惶惑,倒退着走远,走远之后再三看我。这次我没憋住,哈哈笑出了声,大马的身影在走廊尽头趔趄了一下。

笑过之后,眼前突然闪过晓雯,还有湖边的雪爬犁,《最小说》的样刊,稿费通知单,我的心一下子郁闷起来。

雪仍是很大,见不到一个访客或是业主,算算时间,应该快过年了吧!

好几天没见到陈经理了,其实我既希望见到又怕见到,因为见到了,就要辞职。怎么回事呢,怎么如此心烦意乱呢?

翌日,上班时间,陈经理来了,他跺着脚上的雪,和我微笑致意之后,走向电梯。我站起来,喊了一声经理,陈经理转脸,问我,有事么?我支吾半天,终究没说,陈经理上下打量我,脸上浮起一层悲悯色,和蔼地说,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吧!

下午的时候,《夜谈》主编老徐打来电话,询问我上班日期。我答应立即去辞职。上到14层,员工们都在自己的方格里忙碌着,陈经理正背对着我往里面走去,似要回头,我急忙闪身躲避,心跳加快,反复思考着要不要见他,要不要离开这个可以等到晓雯回来的地方。

最后我还是回到门厅,坐在桌子后,手握着笔,看雪片簌簌飘落。

这几天,老徐的电话不断打来,开始我还编出理由,后来干脆就不接了。我确信晓雯很快就回来了,或许就在飞机上,甚至当我离开门厅去食堂或是院里时,我都担心错过晓雯一家人大包小箱地进门的时间。

晚上又梦到父母了,他们焦灼的目光是那样清晰。为什么连续梦到父母,而且都是同一个内容的梦境呢?

头又疼了。

大门外的红灯笼又挂了起来,我屈指数算,腊月,小年都过去了,春节没几天了,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一想到新的一年,我就满怀信心,无比振奋。

松狮犬在停车场里低头嗅着什么。

我把从食堂偷出来的一块骨头在松狮犬面前晃了晃,然而它就是不肯近前,十分警觉。大家应该很熟悉了吧,还保持着戒备干嘛?

老江回来了,似乎胖了一些,给我带回来一些家乡特产,只是神情怪怪的,围前围后地跟着我,问东问西,絮絮叨叨。正赶上维修工人重新安装那扇被打碎的玻璃门,我就把晓雯一家的事情说给他听。

不想老江瞪大了眼睛,瞳仁里现出惊骇,急忙双手交叠,闭目低头,对着十字架,嘴唇急速地嘟囔着。我知道老江是在向上帝祷告。我看着一转脸就可以看到的那个插着钥匙的小木门,寻思着老江会不会发现被打开的痕迹。想到这里,我的脸热胀起来。

祷告完毕,老江语调怪怪地告诉我说,1414房根本就没有卖出去,因为号码不吉利,被公司当成了材料库。

江老哥你又在和我开玩笑啊!我没那么胆小。

我和你开玩笑就是龟孙子!愿上帝责罚我!老江面色凝重地举起一只手。

可是,可是,江老哥,这不可能啊,那明明就是晓雯的家啊,我还在她家吃饭了呢!

对了,晓雯给我的笔记本电脑,我急忙找出,拿给老江看。老江说,这笔记本电脑本来就是我们保安室的啊,早就有了,只是我没文化,不会弄,就放在桌子里面了。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电脑背面有标签,你看看。

我翻看,果真有个标签,细看,确实用油笔写着两个字:保安!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小雯的电脑被误贴标签了么?会不会,是晓雯心里想我时写上的呢?还是,因为要把电脑送给我,所以特殊标记一下呢?当时保安就一个,不就是我嘛!这样一想,心里顿感温馨。

老江说,老弟啊,我让你拜耶稣你不拜,中邪了吧!

他这么说,让我很生气,我说,江老哥,我尊重你,但你怎么可以胡说八道呢?老江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你别发激,一切都会明白的。

说罢,他拿起对讲机,很快大马就下来了。大马扫我一眼,摇摇头。

老江说,走,大马,咱们去1414房看看。大马有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我想,既然他们如此顽固,不如眼见为实吧!如果打不开房门,能说明那个房子就是公司的材料库么?

大马把钥匙插进门锁,转了一下,没动,我看一眼老江和大马,意思是说,开不开吧?明明是有主的嘛!老江说了句,时间久了,钥匙绣了吧,我来!咔嚓一声,门真的打开了,一股烟尘扑面而来,大马随手开灯,我一下子呆住了,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呢,满屋子都是落满灰尘的杂物!

怎么回事?明明这里是沙发,那里是餐桌啊!是不是晓雯一家走的时候把家具物件一并搬走了呢?可是,没见他们搬家啊!

晕晕地回到保安室,我一头扎在床上,回想着每一个细节,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没有任何问题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我在睡梦中?我掐掐手指,还疼,莫非我先前做了一个梦不成?

对了,电脑上面晓雯的诗呢?我打开电脑……

电脑桌面怎么更换了呢?谁换的?文件夹“我是谁”怎么也没了呢?我翻遍所有的存储,都没有找到。是谁删除了呢?那首诗确实存在啊,我都可以背诵下来!

我是谁

来无影去无踪

像雾像雨又像风

悠悠多少事

离离多少情

生离死别终为空

前世为君生

今生把君寻

寻寻觅觅到头来

虽相逢

却天地相隔

空留遗恨

……

我又跑到院子里,那一处我清理出的滑冰场还在,铁锨凿出的痕迹还在,那个雪爬犁还在,这一切都清晰地存在着,怎么会是做梦呢?头很痛,越想越痛。

就这样躺在床上,好几天不吃不喝,瞪着眼睛冥思苦想。

莫非是孤寂的环境让我出现了幻觉,还是真的如老江所说中了邪?大马和员工们那样的眼神,莫非我真的有什么问题么?

老江告诉我说,其实先前招聘的两个保安,都是中了邪才走的,到现在还在精神病医院呢。这是一座本市有名的鬼城。还说,业主都是外地区的,他们不知道情况。

你不是说,不是闹鬼的鬼城么?

老江叹口气,略带愧疚地说,老弟呀,我应该忏悔的,我如果实话实说,你辞了职,我还能回老家了么?

既然是鬼城,你怎么没事儿呢?

说得好,我受人点化,皈依了耶稣基督,所以……老江的话越来越多,最后道出主题,语重心长地说,老弟啊,你赶快信教吧!而此时的我,正在回顾着这段日子的所有细节,叔叔,摩托车主,那些男女员工,大马,陈经理,老江……原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座鬼城,只有我蒙在鼓中。

可是,我还是坚定相信,晓雯一家是真实存在的。

那天叔叔来了,说他后悔让我来这里,说了好几遍,痛心疾首的样子。老江陪着他,唉声叹气。我说我好好的,怎么了?不就是遇到一点困惑么?世上神秘不解的事情多了,又说明什么?这里面一定存在着什么误会。

我没忘把《夜谈》杂志社招聘我的好消息告诉叔叔,他却摇摇头,重重叹了一声。

陈经理和大马也来了,似乎我是个病得不轻的人,怜悯地看看我,之后就和叔叔走到旁边,小声嘀咕着什么。

下午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哄小孩一般地让我跟他们走,说我脑子有了点毛病,需要去治疗,我说我只是头疼而已,吃点药就可以了,不用去医院,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我在等人呢。可是叔叔坚持我去,语气近乎哀求。老人家是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这些年在我身上没少操心,我不忍心违背他的意思,就顺从了。

门外停着一辆白色的救护车,车身上印着红色的十字,让我联想到老江柜里的十字架。不过似乎并不一样,那么二者之间有没有关系么?边想边上车,我忽然转头,叮嘱老江,晓雯回来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老江说,你放心吧,一定的!还有,我说,院子里的雪爬犁,你帮我看好,别让人弄坏了。老江眼里忽然亮闪闪的,声音有点哽咽,说,好好好。

后来我知道,叔叔把我送进了一家精神病医院,前两个保安就在这里呢。治疗费用都是由小区负责的。可是我清楚得很,我很正常,怎么就没有人相信我呢。最后我改变策略,转抗拒为服从,至于药品,能扔掉的统统扔掉。这情景以前在影视剧视中见过,如今自己却成了主角,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深知,只有乖乖配合,才能很快地出去。

让我坚定信念的,是晓雯。

每当我陷入绝望时,我就会看到晓雯向我款款走来,那淡淡的馨香,从鼻孔渗入我的血液,让我坚强起来。我一次次鼓舞自己,为了晓雯,一定要坚持坚持再坚持。

两个半月后医生确定我完全痊愈,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好了物品,等着叔叔来接我。到了中午,医生过来说,要不要给叔叔再打个电话?想想给叔叔平添了那许多的麻烦,已是十分不安。我摆摆手,说不用了。要不要给老徐打电话呢?想想还是算了吧。

我想应该回到幽潭美城,因为我还是的那里的保安啊!

想到保安,我才想到应该和那两个保安兄弟道个别。一年时间,这两个家伙居然成了画家,作品竟然受到社会热捧。这是个奇怪的现象,已经引起学者的高度注意了。很多精神病人会画画,而且作品简直称得上是大师之作。梵高不就是个典型例子么?

但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还是医生把我引到一处安静的角落,我看到两个人正像小学生那样聚精会神地画着什么。

我喊了一声,他们回头,看见是我,噢噢喊着站起来,手里举着画夹奔跑过来,争先恐后地递给我看。我一看,不胜惊诧!

两个人的画面惊人地相似:一个古装美少女,神情凄冷,坐在粗壮的树干上,吹着一支短笛。裙带飘飞,似配合着怨曲。她的面前,是一轮大而圆的惨白的月亮,月亮之下,是一潭碧水。

这么熟悉?

黑漆漆的大门咣当一声在我身后关严,也把那些身穿蓝条套装,形态各异却目光呆滞的精神病患者们与我区别开来。

站定,仰望如洗的蓝天,棉絮般的朵朵白云,似在向我招手致意。我感觉自己就如同获得了新生。

树木泛着青色,枝桠间长出嫩黄的小叶子,地面上虽有蓬乱的枯草,但是枯草下面,却潜伏着淡绿色的生机。风柔柔地拂过面颊,我似乎听到了草木拔节和水流的声音。

春天来了,春天多美啊!

医院似乎和幽潭美城差不多偏僻,荒原中只有一条公路蜿蜒而来。一处公车站点,遮阳棚残破不堪,似被齐刷刷折断,却还连接着,让人担心随时会坠下。站牌锈迹斑斑,铁制长凳似乎被什么东西冲撞得变了形态,上面是残雪消融后淤积的痕迹。

等了半晌,不见行人和车辆。远眺,也盼不到影踪。目光尽头,地气蒸腾。

兜里没有一分钱,手机也停机了,只好步行了。

临近黄昏的时候,凭着记忆,长途跋涉,我终于回到了幽潭美城。高大的门楼,空荡的停车场(还是那两台瘫在那里的车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

那只脏兮兮的松狮犬慢悠悠地在停车场散步,看到我,立刻跑近,一米处止步,坐下,眼睛里映出血色的残阳,紧紧盯着我看。我向它笑笑,然而它双耳竖起,十分警惕。

推开门厅的玻璃门,大厅里空无一人,桌子上还是那个登记薄,那一层灰尘仍在,我画过的画还在不在?那支笔,还是我经常把玩的那只么?一顶保安帽,应该是老江的吧。可是老江没在岗,是不是在保安室睡觉呢?保安室的门锁着,我敲了几下,又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

径直走到院子里,满眼都是浅绿色,春意盎然。走在蜿蜒的小路上,远远地看到蓝蓝的湖水在微风中荡漾。走近,看到长椅子上一个女孩子的背影,映衬在玫瑰色的天空之下,长发披肩,静静地对着湖面,那个雪爬犁就在她的脚边。我的心狂跳起来,可是不敢确定。

犹豫着再走近,女孩子蓦然回首,粲然而笑,正是晓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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