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离开
2016-05-06蒋殊
蒋殊
叔叔,我心安慰的是,在您离开这个世界前一天,我去看过您。
当时,您尽管已经深度昏迷,尽管根本不会知道有谁去到您身边,可想去的人们还是希望能看您最后一眼。何况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您第二天就撒手离去,尽管,您已经奄奄一息。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认识您,是因为您的一个儿子是我们的朋友。那些年,我们无聊到隔三岔五要玩半天麻将,大部分时候是去您居住的院子里。那时候,您的小孙子还在牙牙学语。我们对垒的时候,这小子总是会惊喜地大叫:小鸡!小鸡!周围一阵大笑,被曝光有“小鸡(一条)”的那位便会在孩子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再在脸蛋上狠狠亲一口。
那时候,您总是抱着他,坐在我们某一个人的身边。您极爱麻将,然而我们邀您一起玩时,您总是说着不,却总是站在我们身边一步也不离去。我们知道,您是担心口袋里的“银子”,更担心家里的婶婶看到后吼您,于是总是克制着自己的玩心,在旁边看我们玩到面红耳赤。
没几年,突然传来您住院要动手术的消息,还说您已是肺癌晚期。我们这些与您无比熟识了的后辈一个个先后跑到医院里,为您加油打气。病床上,您竟呵呵笑着,说,不怕不怕,回去继续抱着孙子看你们玩“小鸡”。
我们感叹您的好心态,病房里一时充满欢喜。
果然,手术成功。您出院,回家,偶尔看我们玩一会儿。慢慢地,那个叫唤着“小鸡”的孩子已经上了幼儿园。再有不舍,每天下午您还是会果断离开我们玩耍的场地,去接孙子。常常,我们会问您恢复得怎样。您总是笑着说,死不了死不了,非常好。我们也觉得您非常好,觉得您一贯的好心态帮了您。您的儿子有时也忧伤地说,您看起来乐观,其实并没有完全恢复。是啊,毕竟是一个肺部大手术,毕竟您已经是近六十岁的老人。每逢天阴下雨,您的伤口便隐隐作痛。您不说,不能说明不痛。这一场手术还剥夺了您一身的好力气,您从此不能下地劳作。您的院子尽管紧挨着城市,却属于郊区。您的生活来源,大多靠的还是土地。然而一个手术困住了您。每一天,您只是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帮助家里做一些不费力气的小事。看着婶婶一趟趟从地头来去,您总是笑着骂自己成了没用的拖累。
好在,那时候婶婶身体很好,儿女们也极孝。您在院子里,大部分时候心情愉快,就这样一直坚持了十多年。
我们尽管好久不再玩麻将,却也会时时去到您的院子,与您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我们嘻嘻哈哈,为您的坚强叫着好,助着威。
然而愉快着愉快着,这叫好声就断了。
突然有一天,听说您又病了。这次与肺癌无关,而是变成脑梗。您再次住院。然而这一次,您却没有了第一次的乐观。不仅行动受了影响,语言功能有了退缩,更重要的是,脑梗后遗症让您看上去充满小孩子的童稚。您常常用无法控制的憨笑,含糊不清的言语,表达着属于您的喜怒。后来,听说您的脾气越来越坏,甚至对起早贪黑照顾您的婶婶发飙撒气。
我们听说后,去看您,也劝您。希望您把精力放在锻炼恢复上,希望您与婶婶和睦过日子。然而您依旧是嘿嘿一笑,让婶婶一边爱怜一边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三年,最后直到您完全进入痴呆状态。我们都叹,可怕的癌症都挺过来了,却输在脑梗手里。
春节前,您再一次入院。这一次,一去就是深度昏迷。这一次之后,您再也没能醒过来,用氧气维持着一口气。这一次,更是引发了您本就脆弱的肺,炎症让您的呼吸像风箱一样让人不忍卒听。
医生摇着头,于是您就以这样的状态,从医院又回到家里。当年那个叫唤着“小鸡”的孙子,已是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的英俊少年。他一反往日的淘气与叛逆,回家就守在您的身边,隔一阵泪眼婆娑喊一声爷爷。有些不懂事的同学喊他外出玩耍,被他一一怒拒。他坚持,从小把他抱大的爷爷会醒过来,像当年一样搂着他,看“小鸡”在面前飞来飞去。
然而一直把他捧在手心里的爷爷却不再疼惜这个孙儿。您的心,是不是已经游荡在另一个世界?
就在我们到家看望您之后的第二天,听说您走了。我们有准备,然而第一时间还是无法接受的讶异。
那一天,是春节过后的第四天。那个瞬间,我心里一阵潮湿。毕竟,十多年间我们常常相见;毕竟,昨天还在家里呼吸的您,突然去了另一个世界。
出殡那天,元宵节还没过,前一天的大雪还未来得及融化。但亲朋的心都在您这里。尤其是您的家人、您的孙子,完全忘记了这个年。
一个一个,亲戚朋友踏雪而至。而您,早已经穿戴整齐,躺进那口质量很好的木质棺材里。灵棚搭在院子中间,忙碌的人们穿梭在院中的各个角落。尽管寒冷一阵又一阵,人们却庆幸着今日终于停了雪,太阳也露出笑脸。
由于村里有人家办喜事,所以村里唯一的餐厅不能承揽您这边的丧事。只好,家里找来专业班子,在院子外面搭起几个棚,烧火做饭的工作人员忙碌地分散在棚的周围。
除了有工作的人们,前去参加丧礼的人们都挤在各个屋子里。人们起初聊的,都是关于您的一些事,一通惋惜,一番想念,再一阵人生叹息。然而聊着聊着,话题就转了味。屋子里,很快响起笑声一片。
直到下一个人进来,再把话题扯到您那里,然而也总是很快过去。
这个时候,我不由得一遍遍想,此时,您的心里在想什么?能否听到我们说话?能否听到你的至亲冒着寒风在您身边哭泣?能否听到这些远亲在离您不远处大笑?或者,您对尘世间的一些人、一些事,可有记忆?或者留恋?
这时候,您的儿子儿媳相继进来,忙着给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人端茶倒水。看着他们单薄的衣饰,冻得通红的手脸,大家都劝他们也坐一坐,暖一暖。然而他们说,怎么可能啊,这要是真坐下来,还不得被人骂死?
是啊,今天,他们是“孝子孝女”,除了发自内心的哀伤,他们是有任务的,他们的任务就是守灵棚,不时在您身边大声哭泣。尽管,谁都知道在您漫长的生病日子里,他们其实早已经作好您离去的准备,也早已经哭干了泪。
我突然间明白,今天,已经成为一个程序。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流程上的棋子。长眠地下的您,很多时候已经被我们忽视。我们甚至大声说,走了,您就不痛苦了。我们甚至替您的家人欣慰,他们终于解脱了。甚至,我觉得他们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他们不自觉地就会与前来吊唁的人一样谈笑风生。他们甚至再也流不出您当初刚刚生病时痛彻心脾的一颗眼泪。
叔叔,您不必悲伤,您绝对不能因此而悲伤。突然想起,母亲前几天在叹息村里一个青年人意外死亡时竟然说:你说他妈病那么久了,不能吃不能喝不省人事,怎么不替儿子走了呢?
母亲嘴里满满地都是替死去年轻人的痛惜,而没了之前还常常替长久躺在病床上他那母亲的阵阵同情。甚至,母亲的语气里竟生着对那位不能吃不能喝的母亲的怨恨,她怎么还活着?死去的怎么不是她,而是她正当年的儿子?
我知道,如母亲一样想法的人很多。细细想来,母亲并非不同情那位生病的老人,母亲的话里更没有一丝诅咒。母亲的意思是,那位长久地躺在床上的母亲,除了剩下一口气,除了自己痛苦家人也痛苦之外,还有什么呢?
死去,对一些人而言,真的是解脱。
叔叔,听了这些,您会不会失落?或许您早已受够红尘的苦,才超然西去。
想到这些我便很释然。然而隔窗看到您的孙子眼泪汪汪一声声叫着爷爷,我还是忍不住跟着他落泪。然而叔叔,我哭的不是您,而是对那孩子伤心的疼惜。
屋里的人依旧在聊着各类新闻八卦,或者埋头玩手机。
我们很无聊地等待着中午时刻的到来,其实是等待着把您彻底送出这个家。这期间,我甚至一遍又一遍暗暗埋怨老公,不该这么早地来无聊地坐着。然而正如老公所说,办事情,要的就是人气,没有这么多无聊的人,办事的人家岂不是冷清到让人笑话?
瞧,我又忘记,这一天,是个程序。
屋子里大部分人都只是偶然见过一次半次,所以大家除了胡乱聊天外,就是各自埋头玩手机。玩累了,抬头不小心碰到谁的眼光,就找个话题搭上一句半句。偶尔有个爱热闹的说上几句粗话笑话,活跃一下无聊的空气。有时,挺想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伸伸腿,却又担心着回来后被人挤占了位置。
乐队隔一阵吹奏一阵,此时传过来的是欢快的《走进新时代》,让人一时间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人边低头玩游戏边自语:这下真是走进新时代了。一屋子的人瞬间反应过来,大笑。
叔叔,您说我们尘世间的人,是不是无聊得难以言喻?
我来送别您的一颗心是真的,而此刻无聊得想早早结束回家的一颗心也是真的。
叔叔,感谢您的不计较。
快出来吧,要走了!
有人掀开门帘探身喊。人们像得到赦免令一样,一哄而起,冲到院子里。灵棚周围有序地杂乱着。所有该到灵前的亲戚都被总管一一叫过去,或跪或拜或趴在灵棚里哭。泪水,在这样的氛围里或多或少又渐渐涌出来。您的儿子、女婿、孙子们,则被管事的指挥着,一次次从灵棚起来,再到离灵棚几米处的地上跪下,叩头,痛哭,往返一次又一次。问及为何要这样重复时,有人说吃饭时间到了,这是模拟给死者传菜。
这支队伍里,依旧是孙子哭得最厉害,最实在。这行泪刚流下来,马上就被下一行覆盖,冷风一吹凝在脸上,长长的,厚厚的。
一看就心疼。
转了脸。
雇来抬棺的人们穿着红黄相间的统一服装,头上系一条白毛巾,手上一双白手套。他们散布在灵棚周围,准备着,也相互责怪着,嘻骂着。一些位置的人暂时无事,便偷闲把眼睛扫在院中观看的人群。有一个,还大胆盯了我们这边的女士,长久地、肆无忌惮地,令人生厌又难以回避。
乐队的人并不集中,各自在自己觉得舒服的方位摆弄着手里的乐器。有一个小伙子,懒洋洋地拍着一副镲。我可以清晰地判断,他的脑子里一定在想着心事。想什么呢?在这么重要的事情面前。我一度十分好奇,以至于想向前与他聊几句。然而他丝毫不乱节奏,两只镲一直恰到好处地配合着乐队的大旋律。
灵棚被拆除了。
模糊中听到抬棺的人里有人喊了一声准备。所有抬棺人都停止了嬉闹,听话地举起了杵在地上的抬杆,迅速对应自己的位置。
下蹲,抬杆上肩,起!整齐得像一场比赛盛事。有人数了,抬棺者竟有32人。起步,竟出奇地统一。我才意识到,就这样一件看似简单的活计,也需要技巧,需要训练,更需要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
看着他们整齐划一出了院门,我以为这场盛事就此完毕。没想到刚刚呼朋引伴在院子外面的饭棚内抢占好有利位置,有人却喊快来看好戏。
旁边有本村老人说,去吧,有趣的才刚刚开始。
人们再一次一哄而起,相拥着跑上旁边横穿村里大道的铁道边。这个位置处在大道上方,正好看到出殡队伍刚刚拐了几个胡同出了大街。远远地,红黄白相间的庞大队伍,棺木上方还站着两只张着大口的狮子,阵势壮观逶迤而来。我惊异他们为何走得如此缓慢,旁边有人说这是他们的套路,从院子里起身往坟地的路上会停顿多次,有表演,其实是向主家、主要是女婿讨要小费。
果然,远远地看到他们在路中间停下来不再向前,只原地踏着统一的节拍像秧歌队伍一样扭来扭去。村里的街道本不算宽敞,所以不管是后面的出殡车辆还是过往车辆,通通被拦下来无法向前。有些车迅速掉头绕行,有些倒饶有兴趣下来观看。
这一次,唱的曲子竟是《千里之外》。
风格既不像费玉清,也不像周杰伦。有些人嘻嘻哈哈,我却突然涌上一阵伤悲。
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是否还在?
叔叔,您永远,不会“还在”我们身边。潮起潮落,风起风停,与您再没了关系。即使是家人,也只会在每年清明时节去那个土堆旁看您一眼,送一些不清楚您是否吃得到的食物,以及您平生都没挣到过的那么多、据说是那个世界用的钱。
其实我很怀疑,我们的人,怎么可以制造出你们那个世界消费的钱?
不管怎样,这片土地与您而言全部画了句号,再也没有需要用一生去等待的事。
说话间,队伍结束了那边的表演,走向我们这边。村里的看客大多集中在这里,包括来参加葬礼的亲朋。于是不等队伍停下来,这边人群里已经有人在喊:再来一次!
这庞大的看客一定激起抬棺人更高的兴致,他们一边回应着“好嘞”,一边愉快地开始了更加卖力的表演。他们的步伐专业得让人目不转睛,他们的动作漂亮得让人毫不怀疑这是一场演出。有人带头,《北京的金山上》嘹亮地响起。叔叔,我有些好笑他们自如地把这些风格完全不搭调的歌曲扭合在一起,却忍着没有笑出来,人群中却早已有小孩哈哈地前仰后合着,家长也不去制止。有些大人也笑着喊:声音大点!
一红一绿两只狮子随着他们的“舞步”有节奏地来回摆动着,让人想起小时候正月十五走村串户的“闹红火”,心情瞬间游移到从前,跑回火红的大年里。
身后,铁道桥的那边,就是村里唯一的餐厅。门口是巨型充气大喜字拱门,周围被红色包围。另一家办喜事的就在这里。此时,出殡队伍只要越过脚下这个桥洞,就会与喜字相遇。
思绪正飞时,《北京的金山上》已经结束。领头的高声喊出一句:女婿子!道喜了!
我以为听错了,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出殡的悲伤日子,怎么可以“道喜”?然而身边的老人说:老人儿孙满堂,也算寿终正寝,自然是喜事。
叔叔,不知是否同意?
总之,您的女婿应声从后面跑出来,把看不清是多少的“喜钱”放在讨要的人手里。
队伍再次起了身。看客们却完全沉浸在欢乐里,一位蹲得很舒服看似预备长久看下去的老者大喊:这就结束了?
下面的接话:老哥,再来一次你掏钱?
“那等我死了吧!”老者倒也幽默。
“还是多活几年吧,到时候有你欢乐的时候!”下面的依然笑着。
叔叔,我担心他们抬着您,喜洋洋地走过那个餐厅,与真正的喜事遭遇。没想到队伍过了桥洞,竟知趣地转弯上了旁边的小路,晃悠悠走向您的目的地。
我舒了一口气,替那边的大红喜字。
啪啪啪!餐厅门口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地响起。一看表,正是中午12点!
开饭了!这边也进入下一道程序。人们吆喝着,招呼着各自熟识的人围坐在一起,开酒,递烟,打听着彼此想知道的事。此后的话题里,再也不会涉及您。
叔叔,您就这样,成了过去时。您居住过几十年的院子内外,再也闻不到一丝忧伤的气息,全部变成欢欢喜喜。
您,就这样永久地走出我们的视线。
保重吧,在那个世界里。我这样一个外人,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很偶尔地想起您。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