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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四季

2016-05-06简墨

北京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济南

简墨

济南之春

地气一动,人们就开始常说一句话了:济南春脖子短。

济南就是春脖子短这一点不好。可是,是不是也正因如此,人们才更珍惜它呢?珍惜它的表现就是——无论是谁,挤出一切可以挤出的时间,在万物生发、极其集中的一段时间里,放下手中的活儿,拾掇自己的身体和心,成一座空房子,准备专心去装一些植物来,那些世界上最好的好物。

哦,惊蛰了,开始了——是谁,失手打翻了一杯隔夜的茶?某些不明所以的东西到来,白色的烟团包围了四野,各处弥漫着蠢动的腥涩。于是,春天的到来成为一夜间的事。早晨一睁开眼睛,就见空地上无端多了些湿漉漉的印子,小小地凸起着,像鱼儿吐的小泡泡,这儿一团,那儿一簇——是蚯蚓活动筋骨的痕迹。然后,迎春和连翘不知道谁仿效谁,模样差不多,争着挑出了黄灯笼。然后,很多很多的爱和力量苏醒了,整个大地,寂静中充满响动。

不少人会不由得感叹:多好啊,和我小时候的一模一样啊!如此看来,很多时候,我们自己劳烦得过了,面对这些,才想起来叹息“蜗牛角上争何事”——原来人生在世种种辛苦,各式计较,目的不过只是要回到以前某一年记忆里的样——看看花,听听水,给予自己行走的自由,想象的空间——如此而已。这座城市深谙此道,踏实、清醒。不做高调鸣蝉,只歇不做;也不做尘网劳蛛,只做不歇。它张弛有度,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济南的好植物很多啊。它该有多少好植物啊,以至于没处盛没处搁的,非要将一个已经很大的植物园改成“泉城公园”,在不远处又建了一座更大的“植物园”。而你去到30分钟、20分钟就可以到达的南部郊区,一下子就可以看见,到处都是新翻的泥土,暄腾腾的,黄色夹着褐色,一道一道的,折扇一样,打开来,满是虹彩。

城内城外的小山们就不用说了,积攒了一冬的绿啊,这时说什么也憋不住,一股脑儿全都倾倒在山坡上,没有了疆域。浆果、灌木、蕨类,草木你推我搡,绞出了汁子,连石头也被这绿泡软了,就要兴致勃勃开出花来。而满城的柳,那是满城的绿啊,如烟似雾,没边没沿地蒸腾、洇染开来。到小阳春,柳絮都飞起来了,柳树的心都飞起来了,它们捉对儿,成球、成团,追逐嬉闹,如同一群白衫少年——它们飞奔在半空里,不肯再回到凡间。这时候,你被柳絮烦恼着,也欢喜着,走在柳絮里,像走在梦里,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相信吧,无论有名无名,户口在城里还是乡间,植物都是这个世界上的非凡之物。而济南处处有水,自然也处处有植物,处处的植物都生长得水润纯良,像一些美好的人。

就这样,随着雨一次次的返回,大地寒气散尽,变得整个儿香喷喷的,遍地花开。在街上走着,会生出一种小醉的感觉,精力集中不起来,脑子也有点蒙。花都开得发酵了,像给大地吃上了一种什么药。这种日子,在屋子里根本呆不住——你会一整天一整天,泡在户外,舍不得回家。

这叫你的眼睛和鼻子也闲不住。因为自从迎春和连翘开了门,花朵们的拜访就从来没断过——黄花朵还真是一种急性子的颜色啊,率领着颜色家族众姊妹,用百米赛的爆发力,一刻也不停地前进。她们的洁净叫人简直想一朵一朵、一瓣一瓣展开,在上面书写诗篇。她们又多有耐力啊,所谓开到荼縻,也还是向前奔着——春至而梅、而樱、而海棠;春深则桃、则李、则丁香;即便春去,还蜀葵,还茑萝、还蔷薇……花朵开了又开,开了又开,将身体里的呼号都给喊了出去。那些大都有着草字头、木字边姓氏的小号们,一百万一千万支地演奏香气。

与香气结伴而来的,是一群群的蜂子和鸟儿——鸟儿用不同的语言对歌,在枝头跳来跳去,从早到晚都能听见它们的歌唱。头角黑黑、遍身黄嫩的蜂子,腿子肥嘟嘟的,金粉闪耀,裙摆被阳光照透。

春天里还发生着另外许多美好的事。比如说,莲。在这个季节的尾巴上,济南大大小小的池塘湖泊里,莲叶平水冒出,小小的叶子,羞涩地抿着嘴唇,打个哈欠就长成了半大小伙儿。他们舒展开来,平铺下身子,躺在水水的软床上,恨天恨地地等待起来。其实,不必着急,到不了小夏天,白腰雨燕低低掠过水面的时候,他们这些“绿衣人”所盼望的伴侣——“粉衣人”,就来到身边了,垂着眼睛,红着面孔。在花下,人们的说话声也温柔起来;过了恋爱年龄的人,又想恋爱一次。

而对着莲微笑的人、出神的人,也一样,都是有福之人。

济南之夏

济南的夏天很热,像模像样的那种热,路边的芍药花甜美到了惨烈的地步,这河边、那河边的杨柳也是绿得快冒火。在阳光下,种种图像都发出响锣般的亮堂。

而济南自造十万层的清凉,可以抵御那热。

想想济南的四周,哪里没有泉吧,这些可爱的泉们,它们表面上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互不相干。私底下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泉套泉,泉生泉,泉泉不息。坐在趵突泉边的长椅上,柳枝一大把,都拂到了脸上,痒痒的,看阳光折射到池底,石子被有放大镜功能的波纹漾得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水碧透,无词无语,只偶尔花瓣落下,打下一个个环环相扣的句号。渴了,到杜康泉接上一瓶“杜康”——如果你有足够大的胃口,尽可接上嘴巴,喝掉一眼泉,然后再附赠你一眼泉——反正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泉。也许不用喝,嗅一嗅满园的松柳清香,燥气就全被挤走了。也可以干脆坐在白雪楼前无忧泉边,或漱玉泉边的白色大石上,双脚浸在冰凉的泉水里,抬头看对面的小孩子踩出、泼出、用水枪滋出的水,从面前飞过,低头看彩色的鱼自由嬉戏,一条两三尺长的“潜艇级”黑色大鱼在池里慢悠悠来去,警惕逡巡……这当儿,世界万象都不在眼里了。

夏天的济南还有树——东,有龙洞,古木足有上百种,绿意深厚,天地都被遮蔽,常常还要拽上大雾来裁成这强壮大绿的花边。中,有泉流汇集而成的大明湖,一个大冰坨子似的,镇在那里,荷花开也香,闭也香。白天也香,夜里也香,很多人会在长椅上睡去,到凌晨也不想回家。西,有大峰山、五峰山,其实还有容易被人忽略的腊山,等等,都布满了树木和蒿草,里面掩藏着的泉,随时挡住去路。北,一条大河纵贯在那儿,还有数不清的杨柳罩着,朝高高的黄河大堤上一坐,风一来,简直哪里也不想去了。南,就更不用说,南部山区,那是一城的水源啊,涵养全部的泉,还有树。一架大山就是一个军用水壶,有点歪斜地悬挂在那里,东南西北风摇一摇,就“哗啷”“哗啷”,倾倒出水流,百年千年过来,不干也不枯,在旱季涓涓细流,在雨季飞扬成瀑。

在城市内部,那些著名的街道上,也是不缺浓荫的——南外环前几年栽的树都长起来了,还被称作“月季一条街”——月季的香本来已经出色,何况再“一条街”呢?在那里散散步都能散成花仙子。玉函路却又“蔷薇蔷薇处处开”,一遍一遍地,涂满夏天,重瓣的热烈,单瓣的清寂,红白粉轮番着来,像这种植株自己的专场演出,其惊艳程度可与前者比肩。堤口路靠近人行道种着特异高大干净的白蜡树,树龄都有几十年了。英雄山路两边是整齐划一的雪松,一棵就价值十万多元,可见有多高大俊逸。纬二路上的法国梧桐,直径两个人都搂不过来,六七层楼高,打眼一望就是两排绿巨人,都能在其中排演童话剧了。而马鞍山路则足足有六排种类不同的高大树木!蓝艳艳的闪着光,有的居然是上世纪50年代的“作品”,堪称经典——像这样一条马路就趁六排大树的豪华气派,在全国来讲都是不多见的——包括汁水多、草木多的南方。

于是,一切都密集起来,一切都接续着春天,加深了春天的色泽,并没有分割开来的样子——花儿继续开,鸟儿继续唱,山继续绿,西沉的太阳继续西沉,在湖边的小池塘继续在湖边,继续蓄满心事,天空继续飘着云,如孩子们继续快乐。而群泉活泼,草木单纯,一片水、一片叶子,一片片都是清凉的小世界,令人安心。济南简直是猫在水底、叶底和快乐底下,过夏天。

即便夏天里温度突然飙升,人们也都笃定安然,因为毫无疑问,雨就要来了。不管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还是噼里啪啦雨打荷塘,明朝的一场彻凉是无疑的,而泉们又会涨了几厘米。这个城市每天例行的天气预报上,会比其他地方多一个项目:“趵突泉水位情况、黑虎泉水位情况”,它们的涨或跌,都叫人牵心。

就这样,在夏天,人们会看到许多叫人愉快的事物。一株一株挺拔入云的银杏、悬铃木和白杨树,一条街一条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黑松和云杉,不慌不忙地结缡连枝——这些街道,横成排,竖成列,以经纬线命名,是全国或全球独一份儿吧?又简易,又好记——再大的路盲也不用怕,不必看太阳,横着竖着数一数:1、2、3、4……心里就清爽了。走在街道上,感觉像走在地球仪上,很是奇妙。

静美而富饶,济南的夏天,方舟一样泊着。一切都安然无恙。

济南之秋

到了秋天,我们常常要被这座城市异乎寻常的颜色所震惊。

这是爬四周小山最好的时候了,大地在收获,万物在沉稳采集,郑重捧出,对人类发出邀请,一切都丰肥厚实起来。这些散落在城市边缘、镶着柏树蓝郁花边的小山上,果树已经结果了,山楂、柿子、核桃、樱桃……密密麻麻,风吹果落,香随风送,它们的叶子则先青绿,再嫣红,为山体抹上了一层又一层油亮油亮的颜色。一棵树就是一座岛屿,座座“岛屿”在天空下,既辉煌灿烂,又温柔安宁,呈现着大千世界的秩序荣光。让你一时相信,许多的美,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在自然中,细水长流地秘密流传。

说到济南的秋天,就不能不想到一个叫“红叶谷”的地方,你去了两次都不曾见到想象中漫山遍野开烂的红颜色——时候不对。但是记得那里有一面墙一面壁的蔷薇,雪堆似的,嫩粉暖白,开得不留余地,像放学时大江一样涌出大门的孩子。山色为之改。

花红也是真的。城中有座佛慧山,古来就是著名的赏菊地点,到这个时节,满山满坡的,都是菊花,自由奔放,没有半丝扭捏,开得那叫彻底,恨不得连叶子也开出花来——其他季节倒也看不出这座山的不同寻常。可是,就是秋天这个按钮一揿,它就开花。那些小小的白花朵黄花朵,有着异常泼辣的生命力,前赴后继,柔软烂漫,要一直开到整个深秋过完——整个秋天,整座山,金属汁子一样,会排山倒海淌着香气,将世界全部的美展露在你面前。

当然还有河流。河水不见底的地方,水藻四季长青地绿着,浓、密、长,沉甸甸,且永远动着,腰肢细软。是那种仁爱富足的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绿。两边河沿上依然是树——柳树、楝树、乌桕树、山楂树,霜降之前,奔跑着的孩子一样生旺。在小清河两岸,还有许多栽种不久的白杨和银杏,它们的活泼是相互传染的,过不了几年,又是一大天一大天的叶子,绿绸子一样,盖住了河面。

与小山上一样,有河流的地带都埋伏着看不出实际面积的树林,只是树种有所不同——白杨的阔叶一团一团雄强的烟黄,银杏的扇叶半圆半圆惊艳的明黄。它们本来就是这个季节的主人公,点染得处处国画油画水粉画。可是,画家如果真的住到这里来画,大半是要吃亏的,因为画出来的风物必定太像假的,不能服人——看过画的人,会怀疑作者将半生走过地方的所有好物都集中在一起了。难怪《马可·波罗游记》里,提到济南时,那个见惯大世面的意大利旅行家也忍不住说:“……这地方四周都是花园,围绕着美丽的丛林和丰茂的果园,真是居住的胜地。”

有花有叶有果实,有虫声,加上螃蟹肥,喝酒的日子便多了起来。况且,秋天本身就是一个大酒瓮,私藏了许多酒——桂花酒、苹果酒、老白干儿、女儿红……抿一口,就会觉得把整个秋天都喝了下去。在七仙泉边,在甘露泉边,在白云泉边,在自家院子里古井模样的无名泉边,人们把秋分霜降白露,全当节日过了——他们借着一点酒意,从李太白的癫狂、苏东坡的旷放里,下载两个月亮,一个放飞天上,一个浮搁水上,明晃晃的,将四处边边角角所有都照到。再左右前后,甩着臆想里的长袖子,在大片玉白色鹅卵石、青砖石铺成的路上来回走走,就个个走成了诗人——济南的秋天因为有这些泉的涵蕴,自有一番人世饱满的自在。

我们热爱这个季节,以及这个季节的这个城市。它们共有着一个庞大的气象。我们从这里望眼,就君临了整个东方的诗意。

济南之冬

济南的冬天虽然没多暖,但还是比别处要好得多,至少风就不多——济南位于济水之南,北面黄河流过,形成了一个独特的“V”形,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感觉安稳、滋润,被庇佑,会有安全感。

况且,济南的南北西东,皴皴点点、大大小小都有山,或漫长延展,或独自成城,挡住了西边北边来的寒流。于是,万物睡下大地歇,不大也不小的济南城,在冬天,就像一个还在孕育中的宝宝,舒服地躺在子宫里,吮吸着泉汁的甘甜。这个宝宝里还套有许多“宝宝”,一环一环,无穷无尽——所有的生命组成一个整体,人类以及与人类共生共存的所有,一同受用着造化的这份惠泽。

而造化安排四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一季有一季的道理,谁也不能代替谁,真是美妙。就说济南的这个季节吧,味道全变了,好像一面好好的白墙壁,撕掉油画,换上了一张水墨——秋去冬来,美也换了形式。

那些小草甸也和柳树一样,迟迟地不肯皈依季节,从新绿到葱绿到翠绿再到墨绿,墨绿很久,然后定格在黄绿上,直到最冷的日子,才一夜间老去,却洁净轻盈,仍像一大块玉,安静又神圣。老去的柳树也好看,柔软的铁线垂悬有序,根根透风,在蓝天上垂钓麻雀——麻雀双脚蹦跳的样子多可爱呀。老去的白杨树就更有趣了,巨大的鸟巢突然显现,让一棵树变成一个家,深褐浅褐,草啊细木棍啊,被鸟儿唾液沾得结实,看着乱七八糟,实则精巧非常。鸟巢同树长在了一起,一溜溜的,隔不远就有一个,足有三两百之多,如同一封封寄向人间的家书,平凡,然而神奇。也足可想象,里面暖和和的,盛有五七百个鸟蛋,天蓝天青地睡在里面,到春天就是五七百只小鸟儿,通身清洁,微湿着茸毛,伸长着脖子,张着小嘴儿,露出嫩黄的喙,向那老鸟儿要吃的。小草甸即便老去也并不干硬,小面包似的搁在这里那里,毛茸茸的,带着糖霜。而老去啊,也实在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呢,那是时间在沉淀,在积攒力量和迸发的欢乐——如果你见过春风是怎样将绿从小草甸萎掉的根底下吹出来,就该为了小草甸的老去而鼓掌。

大明湖也经常忘了结冰,大雾茫茫,日夜蒸腾,衬得湖心岛成了仙境。还有一种鸟儿,一到冬天就成群结队地飞来湖面,老济南人叫它们“老等”,因为似乎光知道定那里站桩,等着鱼。看着傻乎乎的,眼却雪亮,“老等”看上的鱼一个也跑不了——有时候,你会看到一排“老等”站在那里,长喙,缩脖,眯眼,乖顺地低垂黑翅膀,袒着猪油白的圆肚子,一动不动,像一排安静的黑白键等着你去按。

大大小小的泉池,更加起劲地,哗哗哗,冒着热气似的白汽——在西郊、兴济河畔、森林公园的千亩林海附近,以及东郊的遥墙、北边的商河,真的都有温泉呢。一年四季温乎乎的,像有个好老人边打着盹儿,边不停地煲着一个咕嘟嘟冒泡的锅子,炉膛里的火儿小小的,可是不灭。

下一场雪总是好的。一下雪,人们就纷纷从自己热腾腾的小窝里钻出来,急匆匆,奔向街头。相互问候的话也成了:“下雪了!”“下雪了!”脸上带着笑。一场雪后,世间所有都泛着一点天空似的浅蓝色,像一张张日报,公开发行,坦白于天下。

说不清哪一天,天上忽然热闹起来,泉城广场、植物园、金象山、小清河两岸、小山包周围、黄河大堤……一切宽阔的地方,不论哪里的天空,都飞满了长着翅膀的“彩云”,顺着风向,在蓝色的大幕布下“啊啊”齐唱。鸽子被一时间冒出的景象吓呆了,只会“扑棱”一声,从这边枝头,到那边的屋顶。大得夸张的“鹞鹰”“蝴蝶”“画眉”“蜈蚣”……都在天上飞着。

其实真正飞着的,是手里牵着长线的人呢——小孩子满头大汗,小孩子身边壮年的大人满头大汗;小孩子牵着长长的线跑,大人跟着小小的孩子跑。他们的身体和心都跟着那风筝飞上天去了,后来就不知飞到了哪里。平展展的大地也被他们迅疾地来来去去,踩成了弧形。

老人放风筝哪会这么毛躁,他们稳稳坐在小马扎上,掌握一股极大的力量而不动声色,像是一尊佛。

这时候,离春天就不远了。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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